大夫很快来了,给周珺琬诊过脉后,说是忧思过重引起的风寒,待吃上两副药,好生将养个几日,也就无碍了。

待文妈妈端了药来,周珺琬吃过后,药效上来,便裹着被子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睡梦中,齐少衍和崔之放的脸不停的交替在她眼前出现,她与他们两个之间相处时的画面也不停交替在她眼前出现。那些画面有美好的,也有丑恶的,尤其有关那场大火前后的画面,更是一次次在她眼前闪过,让她好像又回到了那日被活生生烧死时,闻着身上皮肤被烤出的焦焦的味道,听着身上皮肤被烧得滋滋作响的声音时的痛苦和绝望当中了。

她禁不住不管不顾的喊叫咒骂起来,但身体却依然越发的灼烫,越发的动弹不得。

就在她已经彻底绝望了,连咒骂都咒骂不出来了时,一双宽大的带着凉意的手,落在了她身上,然后,她恍惚感到自己被拥入了一个同样带着凉意的怀抱中。

她不由舒服的喟叹起来,方才的痛苦一下子都消失不见了,她终于又可以安睡了。

“睡罢,睡醒后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半睡半醒中,她听到一个极其温柔的声音饱含怜惜的对她说,她很想睁开眼睛看看那声音的主人是谁,无奈眼皮实在太过沉重,她无论如何都睁不开,只得依从本能,又昏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周珺琬只觉神清气爽,精神焕发,虽手脚还有些发软,但比起昨日,已是好得太多。

她扬声叫道:“文妈妈!”

等了片刻,却不见文妈妈进来,也不见旁人进来,她口渴得厉害,只得掀开被子,自己披衣下床,打算先倒杯水来润润喉咙再说。因周珺琬不喜事无巨细的都让丫鬟服侍,故她的衣服都是头日里熏好了,放在枕侧的,以便次日她起来时随手即可取得,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她拿起叠好的衣服,正欲抖开,一张极小的纸笺却无声从里面掉了出来。

周珺琬心下猛地一动,忙拿起那纸笺,就见其上只写了八个极遒劲的大字:“上入地,不离不弃!”

她就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梦里那宽厚的给了她无比安全感的怀抱,还有那温柔至极的饱含了怜惜的话语都是真的,不是她凭空做的梦!

难怪她都醒来半了,也不见文妈妈和锦绣等人进来伺候,这可与她们素日的习惯大不相同,以齐少衍一贯的谨慎,是绝不会给她和他留下什么麻烦的。

果然不多一会儿,便见文妈妈和锦绣满脸不好意思的进来了,见周珺琬已穿好了衣服,正坐在桌前吃茶,不由越发的不好意思。

上前行过礼后,文妈妈因请罪道:“也不知昨儿夜里怎么搞的,竟睡得那般死,一觉醒来,已是这会子,未能服侍好奶奶,尤其奶奶还正值病中,实在是罪加一等,还请奶奶责罚!”锦绣忙也跟着请罪:“请奶奶责罚!”

周珺琬心里有事,且自来待文妈妈和锦绣宽厚,更重要的是,她深知二人为何会睡得那般死,自然不会与二人计较,因抬手叫了二人起来,笑道:“我昨晚也睡得极熟,一夜通不曾醒过,不然今儿个也不会这般精神,你们且不必自责了,不然真让你们守着我,也是白守着罢了。我肚子有些饿了,且让人送些清淡点的粥和小菜来罢。”

文妈妈与锦绣闻言,都松了一口气,锦绣便自吩咐人摆饭去了,文妈妈则留下,服侍周珺琬盥洗。

待饭毕又吃过药后,周珺琬在屋里略走了一会儿,觉得身上有些乏了,便欲回床上再歇一会儿,——她身体毕竟还未全好,最重要的是,她很想一个人呆着,可以好生理理这阵子发生的事,再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不想她才刚躺到床上,就闻得有人在外面唤文妈妈,不多一会儿,便见文妈妈急步进来了,眼里满满都是跃跃欲试:“姑娘,沈家人来了,正在角门外大吵大闹呢!”

章一三九

周珺琬算算日子,沈冰是差不多该出小月子了,最重要的是,这眼看还有十数日就要过年了,沈家人不事生产,坐吃山空,只怕很快就要再支撑不下去,也的确是时候该找上门来了。

因冷冷一笑,对文妈妈道:“人既然来了,妈妈且按之前咱们说定的办便是,不必客气!”一群异想开,不知好歹的东西,她当初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那样养着他们,万幸她已认清了他们的真面目,即便她为此而付出的代价是那样大!

文妈妈等的就是周珺琬这句话,闻言立刻道:“姑娘放心,我必定会将事情办得妥妥帖帖的,姑娘且在家里安心歇息着等我的好消息罢!”说完便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径自往二门方向行去。

“…你们好大的胆子,连你们二爷的老丈人我都敢拦,待你们二爷二奶奶知晓了,必定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让开,还不放我们进去,当心爷爷我事后把你们一个个儿的都打成烂羊头…”

“各位嫂子小哥儿,我们真的没骗你们,的确是你们二爷二奶奶让我们来的,说是看中了我家女儿,要娶了我女儿在房里为二爷传宗接代,不信你们只管进去问二奶奶?”

文妈妈赶至角门时,远远的已听见一个破锣一般的男声在叫嚣,还夹杂着一个略带谄媚的女声在高声诉说着。

旁边围了一圈人,婆子小子都有,脸上皆写满了轻蔑和不屑,但于轻蔑不屑之外,又还有几分将信将疑,是以都没有直接开口或是动人赶人。

再外围,则也围了一圈人,却是整好路过的行人们,彼时正三三两两的指指点点着,或是交头接耳。

文妈妈嘲讽的撇了撇嘴角,才高声骂道:“都嚷嚷什么呢?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菜市场不成?一个个儿的莫不是想着眼看快过年了,主子们宽厚,便不会打你们板子了?”

众守门的婆子一看是二奶奶跟前儿的第一得意人来了,忙都自发分作两列让出一条路来,同时屈膝拜下,都笑得一脸谄媚的道:“文妈妈今儿个怎么得空贵脚踏贱地,来这里逛逛?要不屋里歇歇脚,吃杯茶暖暖身子去?”

说话间,已有两个看起来像是管事模样的婆子一左一右扶了文妈妈,要往门厅里行去。

文妈妈却不肯就去吃茶,一把甩开两个婆子的手,似笑非笑道:“我记得李妈妈胡妈妈也是在门上当差多年的老人儿了,难道还连府里的规矩都不知道?怎么就能任人大过年的在门口吵吵嚷嚷呢?若是惊动了主子们,你们该当何罪?若是让旁人瞧了去,笑话儿咱们西宁侯府没规矩,你们又该当何罪?”

说得两个管事婆子胡婆子李婆子脸上都白一阵青一阵的,心下虽恨文妈妈小题大做,却不敢真得罪了她,毕竟如今周珺琬还掌着权,即便齐少游出了那样的事,以后能不能封世子已是未知,但周珺琬要发落她们两个区区守门的婆子,还是易如反掌的,因只得矮身请罪道:“都是我们一时糊涂,这便让人将那闹事的人赶走…”

话没说完,方才那个略带谄媚的女声已惊喜的插言道:“文妈妈,见着您可真是太好了!二爷二奶奶这些日子可好?我们一家子想着这眼看就要过年了,很该上门来给二爷二奶奶请个安拜个年的,因此今儿个都来了,谁知道这些看门的狗眼看人低,说什么也不让我们进去,也不肯进去为我们通传,真真是可恶!万幸您来了,不如您就带了我们进去,去见二奶奶一见罢?我女儿也来了,二奶奶不是向来很喜欢她吗,待会儿见了她,二奶奶必定高兴!”

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个,正是杜氏。

距离上次见面至今,不过才短短一个月光景而已,但眼前的杜氏,却瞧着像是老了十岁似的,一张老脸又瘦又干,头发略显蓬乱,身上的衣服也是空空荡荡,惟一不变的便是那双依旧闪烁个不停的眼睛,显然这一个月过得并不好。

文妈妈自是一开始就认出了她,但仍装出一脸迷惘的样子,片刻方迟疑道:“这是城东崔家的崔亲家太太不是?瞧我这记性…”

沈家人一早便举家来了西宁侯府,正门那里不敢去,毕竟是堂堂侯府,便是无知如他们,也不敢真在其正门撒野,只敢来角门。满以为只要说明了来意,门上的人定会即刻带了他们去见齐少游周珺琬,——在他们看来,只要他们瞒住沈冰已不能再生的消息,她要进侯府还是满有希望的,而只要她进了侯府,侯府只为了面子,也不会薄带了他们一家,过去这一个月,他们可谓是吃够了苦头,再不想过回这样的日子!

却不想,门上的人根本连正眼都不看他们,就更别说进去为他们通传了,没奈何,他们只得与之吵了起来,想着待事情闹大了,里面的人总会听到一点半点风声,到时候他们就有机会了。

是以果真瞧得文妈妈闻声出来后,杜氏只如见了救命稻草一般,立时便扑了上去,说了方才那番话,又趾高气昂的扫了一圈方才拦他们的婆子们,“看见了没有,文妈妈是真认得我们,你们还敢说我骗你们不敢?”

众婆子便都有些讪讪的低下了头去,然心里却不约而同都存了看好戏的念头,阖府谁不知道二爷如今已不行了,以致连日来连内院都再未踏进过一步?这婆子竟还想着送女儿给二爷当房里人,且不说只瞧她那样子便可知她女儿出挑不到哪里去,就算她女儿真进了府,也是跟二奶奶一样守活寡,这当娘的可也真够狠心的!还有二爷那里,若是知道他如今都这样了,竟还有人上赶着想做他的房里人,也不知道是喜是羞还是怒?

文妈妈是在侯府浸淫多年的老人儿了,又岂会不知众婆子只是面上顺从,实则正等着看笑话儿?不过这原便是她想要的效果,遂装作不知,只笑着问杜氏道:“崔亲家太太一向好?崔大奶奶好?家里生意也还好?我们二奶奶昨儿个还正说要遣了管事,去贵府把过去这一年的账目都结清了,好叫彼此都过个好年呢,可巧儿今儿个崔亲家太太就来了!”

“文妈妈太客气了,我与我女儿这一向都好着呢,不知二奶奶可好?文妈妈可否带我们进去见二奶奶一见,也整好与二奶奶说一说…冰丫头那件事儿?”文妈妈一口一个‘崔亲家太太’、‘崔大奶奶’的,说得杜氏心里没来由的不安起来,只得讪笑着想把话尽快切入正题。

不想文妈妈却似没听见一般,仍是笑着道:“因再过几日就要过年了,二奶奶太过忙碌,前儿个又不慎染了风寒,如今正将养着呢,怕是不能见崔亲家太太和崔大奶奶了,崔亲家太太有什么话,说与我知道,也是一样的!”

杜氏闻言,心里的不安便越来越深,这文妈妈竟是绝口不提上次见面那件事,是忘了,还是事情已有变数了不成?

片刻方强挤出一抹笑意,有意提高了声音道:“既是如此,那我就与妈妈说道也是一样的。上次我与女儿上门见二奶奶时,二奶奶因说与我女儿投缘,又说我女儿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欲聘了来给二爷,好为二爷传宗接代,今儿个我便将女儿带来了,不知妈妈是这会子领她去见二奶奶,还是待二奶奶另择了吉日,再打发人上门迎她过门?”说话间,心里已是打定主意,今儿个非得把事情闹大了,逼得那位二奶奶将冰丫头留下不可了!

说完不由分说朝旁边一个僻静的角落一招手:“冰丫头,还不快过来见过文妈妈?文妈妈这便要领你去见二奶奶呢,以后你可要好生服侍二爷和二奶奶,早日为二爷开枝散叶才是!”

就见一直躲在角落里,隐在几个弟弟身后的沈冰绕过弟弟们,小步走了过来,含羞带怯对着文妈妈盈盈拜下:“见过妈妈!”

沈冰的衣着打扮比沈家任何人都要好,身上的衣衫虽不是什么顶好的衣料,但也看得出是精心做得的,头上更是还有几支珠钗,其中一支正是前次周珺琬赠给她的,与她更添了几分好颜色,显然来之前,她是精心妆扮过的。

文妈妈看在眼里,就暗自冷笑起来,小贱人还真以为自己可以上枝头变凤凰了呢,呸,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货色,连府里丫鬟们的姿色作派都及不上,除非二爷是瞎子,才会真瞧上她!

面上却一点不表露出来,只是笑吟吟的屈膝回礼:“崔大奶奶客气了,您是我们二奶奶的客人,我如何当得起你如此大礼…”话没说完,脸上的笑容已被惊诧所取代,叫道:“我记得上次见崔大奶奶,崔大奶奶便已有了六个多月的身孕,怎么这才一个月不见,您就…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章一四O

我记得上次见崔大奶奶,崔大奶奶便已有了六个多月的身孕,怎么这才一个月不见,您就…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文妈妈此言一出,周围看热闹的人立时炸了锅,纷纷议论起来:“才瞧这做派,还当是小家碧玉黄花大闺女呢,敢情早已是个妇人了!”

“我就说嘛,堂堂侯府的爷们儿要个屋里人,哪里寻不下,偏要寻个如此破落户,原来是被讹上的!”

“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哪会作出如此不要脸的行径,竟于光化日之下登门自荐枕席?”

人们议论了一通,人群中有那“知情人”又叫道:“我说瞧这家子怎么这么熟悉!你们还不知道罢?这家子原是城郊崔家花圃崔举人原配奶奶的娘家人,听说早前崔举人还未发迹时,这家人连正眼不肯瞧崔举人一眼,待得崔举人一中了举发了迹,便立刻举家上门,赖着不走了…”

“竟还有这样的事儿?这脸皮可真真是有够厚的,由来只听说过女婿奉养无子老丈人老丈母的,还从未听说过明明有儿子,却举家赖在女婿家里不走的!”

“嗐,这算什么,更不要脸的事且在后头呢!这家子见了崔家的富贵后,便起了贪心,因见那崔大奶奶多年无子,竟起了姐妹共侍一夫,待生下儿子,崔家的产业便悉数都是他们家的念头,以致活生生逼死了崔大奶奶!谁知道逼死崔大奶奶后,他们犹不知足,不过偶然一次见了侯府的滔富贵后,便又起了贪心,竟将腹中已六个多月的胎儿活生生打了下来…”

“这下间竟有如此狠毒之人?也不怕打雷劈遭报应?”

“你看这家人的样子,像是怕打雷劈的吗?怪只怪老爷不长眼…”

人们一浪高过一浪的议论声,说得沈家人的脸都白一阵青一阵的,尤其是沈冰,更是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见此状,一直未开口,只站在一旁看杜氏与文妈妈交涉的沈添财再忍不住,恼羞成怒的骂起众人来:“这都是老子家的事,干你们他娘的鸟事,再胡说八道,别怪老子不客气!”一边说,一边还恶狠狠的挥舞着拳头。

只可惜京城的人不像东郊的,只随意几句狠话便能被唬住,反而议论得越发大声了,“看罢,这是被说中了自家做过的亏心事,羞恼变成怒了呢!”

“那崔举人可真是瞎了眼,竟为自己找了这么个老丈人…好在如今已不是了…”

眼见众人越说越起劲,文妈妈却只是笑眯眯的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半点没有制止并遣散众人的趋势,杜氏越发着急焦灼之余,也忍不住动了气,因大声说道:“当日原便是文妈妈您亲口与我说,二奶奶想找一个好生养的人为二爷收在房里,早日为二爷开枝散叶的,我正是因为听了你亲口这么说,这才让女儿…与之前的一切都斩断了联系,带了她上门来的,怎么文妈妈如今竟不想认账了是吗?”

说得文妈妈一脸的笑容变作了惊讶与愤怒,失声道:“崔亲家太太这话儿是从何说起,我几时对你说过这样的话?连上今儿个,我们满打满算也不过只见过三回而已,且我不过一介下人,怎么敢做主子的主,与你们说这样的话?传到主子耳朵里,我还活不活了?你休得颠倒黑白,血口喷人!”

“我颠倒黑白,血口喷人?”杜氏气得满脸通红,“明明就是你亲口说过的话,你如今还想抵赖不成?你也不怕口舌生疔!”

文妈妈也气得满脸通红:“该怕口舌生疔的是你罢!明明我们二奶奶就只见过你们母女一次,还是因为生意的原因,如今到了你们嘴里,却成了我们二奶奶瞧上你女儿,想为二爷讨了她在屋里!也不想想,凭我们二爷的身份,真要寻屋里人,多少黄花大闺女寻不下,至于委屈自己去将就一个残花败柳,还有孕在身的吗?当你女儿是九仙女下凡呢!”

“你、你、你…”杜氏被气得连话都抖不利索了,‘你’了半日,才挤出一句:“你们二奶奶若不是瞧中了我女儿,又怎么会第一次见面,便送她这般贵重的首饰,还口口声声与她‘投缘’,问能否姐妹相称?”说着将沈冰一把拉过来,指着她头上的蝴蝶玉钗,冷笑道:“分明就是你在从中作梗!让开,我要见你们二奶奶,我倒要看看,等我见了她,等她同意了我女儿进门后,你还有什么话说!”

文妈妈气极反笑,有意冲围观的人们晃了晃手腕儿上赤金镶宝石的镯子,才冷笑道:“不过一对不值几个钱儿的玉钗罢了,我们二奶奶平日里赏给下人类似于这样的东西不知凡几,难道是个个儿都想替二爷收在屋里不成?把我们二爷二奶奶当成什么人了,真真是笑话儿!”神色不可谓不轻蔑,语气不可谓不不屑,“你们真要想讹人,还请别地儿去,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再敢在这里撒野,就别怪我们侯府仗势欺人,不客气了!”

说完喝命门口的小厮们:“都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将这群骗子叉出去,也不怕脏了咱们侯府的地儿?”

众小厮都是侯府的家生子,俱已在侯府生活当差多年的,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就算在主子面前他们什么都不是,在外人面前,他们却很是自认高人一等的,如何瞧得沈家人这副嚣张的嘴脸?之前原是见沈冰的确有几分姿色,偏自家二爷又成了那样,没准儿她还真能进侯府的门亦可知,这才强忍着,如今既听了文妈妈这番话,如何还忍得?

当即便如狼似虎的扑上去,叉起沈家人往大街上扔去,拉沈冰的两人还趁机狠吃了一回沈冰的豆腐。

周围的“知情人”趁机又议论起来:“我听说侯府这位二爷尚未娶正妻,如今这位二奶奶,不过是个二房罢了,什么叫二房?说穿了也不过是个妾而已,连她自己都只是个妾了,哪里来的身份替夫主挑房里人?这沈家人可真是有够异想开!”

“岂止异想开?你们还不知道罢,这侯府的二爷,据说已算不得男人了,这家人却还想着送女儿进去,何止异想开,根本就是不顾女儿的死活嘛…不过话又说回来,连亲生女儿都能生生逼死了,再送个女儿去守活寡,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文妈妈待众人将该议论的都议论得差不多了,方清了清嗓子,高声吩咐众门上之人:“都给我瞧好了,以后再瞧见这群骗子破落户上门,只管见一次打一次,打死了自有二爷做主,我倒要瞧瞧,似这等随意败坏咱们二爷和侯府名声的骗子被打死了,衙门会有什么话好说!”

一行说,一行自袖里拿出一包银子,递与管事的婆子:“这里有一点银子,你们拿去分了罢,算是二奶奶赏给大家买酒吃的,以后大家当起差来,可得更尽心尽力才是!”

众门上之人忙都齐声应了,心里也都有了主意,看来这沈家人是真惹恼二奶奶了,以后果真他们再敢上门,就休怪他们不客气了!

沈家人被小厮们扔到大街上,仍骂咧个不休,文妈妈却似没听见一般,弹了弹衣衫上并不存在的灰,自进内院与周珺琬复命去了。

余下杜氏瞧着她的背影又气又恨又恼又怒,身上更是痛得厉害,情知今日自家是讨不到什么便宜去了,只得挣扎着起身,招呼自家人先回去,待有了对策再上门不迟。

沈添财方才对着众围观之人虽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实则再是欺软怕硬不过,如今已见识过侯府看门人的凶狠了,如何还敢再多停留?再是恼怒再是不甘,也只得骂骂咧咧的领着妻儿先回去。

一家人一瘸一拐,一路无声的回到他们如今的家中,本就憋了一肚子火的沈添财在见到自家那摇摇欲坠的破烂房子,再一想到崔家的高墙青瓦,锦衣玉食后,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先是反手抽了杜氏一记耳光,打得她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后,方指着她骂道:“都是你这蠢婆娘无事非要作耗,才害得咱们一家落得今日这个地步的!说什么侯府的二奶奶有多喜欢冰丫头,有多希望她能进门为他们夫妇开枝散叶,还说什么只要冰丫头进了侯府,生下孩儿,咱们家以后的荣华富贵只会享之不尽,啊呸!原来根本就是你在异想开,自说自话!人家侯府是什么地方,随便一个看门的婆子都比你体面了,要找个能生儿子的女人还不简单,偏巴巴瞧上你残花败柳的女儿?人家又不是瞎了眼!害得如今咱们家两头都落空,再过几日指不定连饭都要吃不上了,老子今儿个不打死你,老子就不姓杜!”

说完已不由分说对着杜氏劈头盖脸的拳打脚踢起来,直把杜氏打得满地打滚儿,哭声骂声不绝,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是死了什么人!

沈添财与杜氏的三个儿子看在眼里,虽觉母亲被打得有些可怜,更多却是觉得她咎由自取,试想若非母亲无事非要攀更高的枝头,如今他们势必还当着他们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的大少爷,以后就算考不上功名,有崔之放这个姐夫照看着,日子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谁知道这一切却被母亲一手给毁了,他们不怨她已是尽了为人子的本分了,难道还能叫他们为了她去忤逆父亲不成?是以都只是袖手旁观,并无半点上前劝阻沈添财的意思,稍后更是在杜氏哭着向他们求救时,装作没听见般,一个接一个找借口先后回了自己的屋子。

惟有沈冰实在瞧不过眼,忍不住哭着扑上前,挡在了杜氏前面,“爹,求您就别再打娘了,说来说去,娘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啊,她如何能知道事情会发展到今日这个地步,如何能知道那个文妈妈会出尔反尔呢?她也不想这样的啊,求爹您就别再打她了!”

她不开口还罢,她一开口,沈添财就更是怒不可遏,抬手也给了她一记耳光,骂道:“还有你,你不开口,老子还忘了这事你也有份儿了!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是皇后娘娘,还是九仙女,能一眼就把侯府的公子迷得七荤八素?呸,就你这副样子,连区区崔之放都迷不住,还敢妄想迷住堂堂侯府的公子,上枝头变凤凰?老子怎么会养了你这样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到晚只知异想开的女儿,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沈冰才坐了小月,虽有杜氏为以后计精心照料调养着,无论吃的用的都算是如今沈家的第一份儿,但因沈家本身银钱条件有限,她的吃用就算再是头一份儿,也差以前在崔家时差得远,是以一月下来,身体委实是亏损得狠了,如何禁不起沈添财的这一巴掌?兼之还有这一通足以让人羞愤而死的话,以致她当即便撑不住,软软晕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唬得杜氏登时连哭都忘了,一边叫着:“冰丫头,你怎么了?你不要吓娘啊!”,一边扑上前,又是掐人中又是掐虎口的忙活儿起来,惟恐沈冰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彻底断了她最后的希望。

沈添财却似没看见一般,不但不上前帮杜氏的忙,反而趁机将沈冰发间的钗环,腕间的镯子亦连耳朵上的坠子都未放过,尽数抢到了手上,然后又去到杜氏屋里好一通翻找,待将杜氏仅剩的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搜刮在手后,方扬长而去了。

余下杜氏看着他的背影,虽恨得眼底都快喷出火来,却是顾得了沈冰这头,顾不了沈添财那头,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他走远,然后在心里发狠,等冰丫头进了侯府后,今日薄待过她的人,无论是谁,一个都休想她放过!

再说沈添财离开家以后,倒也没去太远的地方,而是径自去了镇上不远处的一处破烂院子。

那院子外表瞧着破破烂烂的,实则内里却另有乾坤,若非有知情人从旁领着,旁人是万难想象得到的,沈添财先前曾被人带着来过几次,自然知道这个中差异。

沈添财熟门熟路的进了院门,又绕了一段路,便来到了一个大厅,厅里满满都是人,还在厅外已听得里面热闹得快翻了。沈添财哪里还按捺得住,深吸一口气,便挤进人群里,很快挤到了大厅的中央。

就见大厅中央早被人用篱笆简单围了个圈,里面则是两只大公鸡正扑腾腾到半空中,咯咯尖叫着互啄互咬,直弄得满大厅鸡毛乱,不少鸡毛还到了人的头上去,但人们却谁也顾不得去理会,都红着眼嗷嗷叫着:“啄它,啄死它,给老子啄死它!”

原来这里竟是个地下斗鸡赌博的地方!

人群中有认识沈添财的庄头,一瞧得他进来,便立刻皮笑肉不笑道:“沈大爷今儿个倒是好雅兴,怎么,手里又有银子了?若是没有,还是趁早离开的好,省得待会儿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沈添财被挤兑,心下虽生气,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想了想,一咬牙自怀里掏出方才自杜氏屋里搜刮到的所有约莫五两碎银子,便放到了庄头前面的桌上,泄愤般大声道:“谁不知道吴老板你这里是只认银子不认人的,我若没有银子,又岂敢来你这里找不自在?我出五两,押黄尾巴的赢!”

那吴姓庄头见沈添财今儿个果真有银子,立刻换了笑脸:“不过是白与沈大爷开一句玩笑罢了,还请沈大爷千万别放在心上。这只黄尾巴已先后赢了八局了,沈大爷今儿个是想不发财也难了!”

果然他话音落下没多久,那只黄尾巴的鸡便赢了,沈添财因方才押得多,只这一把,便净赢了二十两银子还有余。

沈添财立刻晕晕乎乎起来,他素日虽爱赌,奈何身上银子有限,都是小打小闹,几时一把便赢过这么多银子,且这银子还来得这般容易?当即便一咬牙,又押了五两进去银子。

不用说他又赢了。

如此者三后,沈添财的胆子大了,下的注也是越来越大,满以为今日自己定可以赚个钵圆盆满。

奈何赌场上历来都是有赢即有输的,沈添财又岂能例外?一时赢一时输的,赢了下回就加钱盼着赢更多,输了还要加钱把本翻回来,以致还没黑透,他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便都去了别人身上,却仍赖着不肯走。

吴庄头见多了这样的人,因好言好语的劝他:“沈大爷许是今儿个手气委实不好,不若待改日手气好了再来?”

沈添财却不肯走,一想到他方才明明赢了那么多银子,谁知道转眼就都没了,他就心疼得直哆嗦,一心以为自己只是方才手气不好而已,因红着眼嘶声道:“吴庄头是见我身上没值钱的东西了,所以想赶我走罢?是,我身上是没值钱的东西了,但我还有房子,再不济还有老婆女儿,总能值几百两银子,我就不信我今儿个真背到底了,再来!”

章一四一

“开门,快开门!…快给老子开门!再不开,老子可就要砸了啊!”

清晨,才刚蒙蒙亮,沈家院子的门板就被拍得山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门外的人已是不耐至极,正欲吩咐人上前砸门之时,一个皱眉搭眼,打着哈欠趿拉着鞋的年轻男子,亦即沈家的长子沈大郎终于出来将门打开了一条小缝,没好气的说道:“大早上的这是干嘛呢,赶着去投胎是不是…哎哟…”

话没说完,一个钵大的拳头已是捣到他脸上,将他打得趔趄着连退几步,方堪堪稳住了身形,不由勃然大怒,捂着脸张口便骂道:“什么人敢来我沈家撒野,你们可知道这是崔举人的岳家?仔细崔举人他知道了,扒了你们的皮…”

“得了,少他妈拿崔举人来唬老子,谁不知道崔举人早将你们家扫地出门,再不认你沈家为岳家了?”人群里为首的脸上有个刀疤的男人不待沈大郎把话说完,已恶狠狠的打断了他,“再者说了,就算你沈家还是崔举人的岳家又如何,欠债还钱,经地义,别说那姓崔的只是区区一个举人,就算是皇老子,老子也不怕!”说着,还重重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一副谁也不放在眼里的狂妄样儿。

沈大郎见抬出崔之放的名号都不能让对方害怕,也就不敢再硬气了,不自觉放低了声音嗫嚅道:“欠债还钱原是经地义之事,只是我不记得我家曾欠过大哥你的钱,你莫不是找错地方了?”

刀疤脸闻言,冷笑起来:“老子会找错地方?我看你这小兔崽子是想抵赖罢?也罢,不见棺材不掉泪,老子这就让你知道锅是铁打的!”喝命身后的人,“把那个老兔崽子给我带上来!”

“是,大哥!”两个大汉高声应了,很快便拖死狗一般拖了个满脸油汗,头发蓬乱,眼圈深陷,衣衫皱巴巴乌糟糟的男人上来,不是别个,正是赌了将近一一夜,将自己所有能输的东西都输了个精光的沈添财。

“爹,你怎么成这样了?”沈大郎当即忍不住失声叫了起来,随即心里便已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不由又是生气又是害怕又是担忧,扔下一句:“我找娘去!”便拔腿往里跑去。

余下刀疤脸看着他的背影,冷笑着对沈添财说了一句:“这就是你说少说也能值二百两银子的长子?啊呸,就这副怂样,能值二十两就不错了,幸好老子有先见之明,没有真花二百两买下这么个废物,不然可就亏大了!”

又喝命身后众人:“给老子把这房子都围起来,连一只苍蝇都别放出来!这么破烂的房子,撑破了也就值个百八十两,老子今次是被这老兔崽子骗大发了!”

一边说,一边狠狠冲沈添财挥了下拳头,唬得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却仍是头晕脑胀迷迷糊糊的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知道自己这一夜赌了输,输了赌,满以为也就不过百十两银子的事,谁知道等赌局结束,那吴庄头拿着他按了手印的一摞借据让他给钱时,他才真的吓傻了。

八百五十五两!竟然有这么多!别说房子,别说老婆女儿,就算是将他自己和三个儿子都一起卖了,也还不起这么大一笔钱啊!

沈添财只觉得都要塌了。他不相信自己竟会在短短一夜便借下那么多钱,因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一遍又一遍的翻那摞账单,妄图找出几张假的来,可那些账单上分明都有他的手印,每一张账单他也分明有印象,可见庄家并没有作假。

他粗粗的算了算,一开始他赌的小,都是五两银子五两银子的下注,后来输得多了,他想翻本,连着下了几个三十两的注,竟然还有两张五十两的条子!再后来,他输得狠了,也输得怕了,这才慢慢把注下得小了,从五十两到三十两再向下,最后都是五两五两的下,可就这也没再赢一回,直至鸡叫三遍,人家收摊回家,他被叫还钱,这才知道自己究竟输了有多少!

只可惜彼时再来害怕再来后悔,已经迟了。

红肿着大半张脸,蓬头垢面,衣衫凌乱的杜氏很快便闻讯领着三个儿子到了大门口,一瞧得沈添财那副死狗样儿,她便气不打一处来,啐道:“你个老不死杀千刀的还知道回来?你还是人不是,竟将咱们全家仅剩的钱都搜罗了去,就为一过赌瘾,浑不管咱们母子下顿吃什么!老娘没有你这样的丈夫,孩子们也没有你这样的爹爹!你给我滚,以后你再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你就是死在了外面,也与咱们母子没有丝毫关系,你立刻给我滚!”

骂完喝命三个儿子:“关门!以后就当你们爹爹死了,当咱们家再没这个人,记住了吗?”

对沈添财这个父亲,沈家三个儿子还是很有感情的,因为沈添财从来都很偏疼他们,但当他们自己的利益甚至是生死与沈添财相冲突时,他们还是自然而然选择了自己,只略一迟疑,便听从杜氏之命,上前欲关上院门,再不理会沈添财的死活。

奈何他们母子虽已打定了主意再不认沈添财,好保住自家,刀疤脸却不会让他们就此如愿。

“关门?你们家?”刀疤脸略一偏头,便有两个壮汉上前,铁塔一般伫在了杜家的院门前,让沈家的儿子们根本没法关上门。

刀疤脸这才又冷笑道:“老子明白告诉你们,就在昨夜,这老兔崽子已经将你们这所破房子,连同你这个老婆子,还有你们的女儿,一并输给了老子!他如今一共欠老子八百五十五两银子,而这所房子连同这里所有人的加起来,也值不起八百五十五两一半的银子,老子已经是亏大发了,你们竟还想抵赖,看来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命身后跟着的众壮汉打手:“立刻进去给老子搜,一应值钱的东西通通拿出来,不管死物活物,不值钱的,就通通给老子砸了,一出老子心头这个恶气!”

“是,大哥!”众壮汉打手嗷嗷叫着应了,便如狼似虎般冲进屋内,搜刮打砸起来。

直把杜氏气恨了个半死,对着刀疤脸骂道:“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是什么人吗,就敢来这里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