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来一记打得她牙齿都松动了的响亮耳光后,方不敢再言语,只是拿仇恨的目光瞪着沈添财,一副恨不得吃了他的样子。

壮汉打手们很快带着沈家仅剩的几样值钱东西,架着沈冰出来了。

沈冰长发披肩,脸色惨白,摇摇欲坠,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倒是平白与她添了几分姿色,引得刀疤脸与众打手都看直了眼。

她一见了杜氏,便哭道:“娘,发生什么事了?这些人都是些什么人,来咱们家干什么的?您快让他们走,让他们走啊!”

杜氏还未及开口,刀疤脸已先淫笑起来:“想不到老兔崽子那副熊样儿,竟还能生出这般水灵的女儿,难怪能将姐夫迷得昏头转向!只可惜已是个二手货了,不然还真能卖个好价钱!”手也随即摸上了沈冰的脸,直吓得她左躲右闪,泪眼滂沱,只可惜却躲来躲去都躲不过,只得哭着向一旁的杜氏求救:“娘,快救我,快救我啊!”

接收到女儿的求救,杜氏心都要碎了,最重要的是,她还没彻底放弃让沈冰进侯府的想法,今日若再让这刀疤脸轻薄女儿下去,明儿女儿可就真是连丝毫进侯府的希望都没有了!

因只能强撑着继续摆空架子:“放开我女儿!我告诉你们,我女儿已是蒙西宁侯府看中,很快就要抬进门作姨娘的人了,你若再不拿开你的脏手,休怪西宁侯府知道了,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杜氏满以为昨日之事还没传开,她抬出西宁侯府的名头定能将刀疤脸等人吓退,谁知道刀疤脸闻言后,却笑得轻蔑:“别说堂堂侯府公子,就算寻常男人,也不见得就愿意捡二手货,尤其还是一个怀过孩子的二手货,你以为你空抬出西宁侯府的名号,老子就会怕了?有本事,就真让侯府为你们出头去,老子且等着呢!”

说完还变本加厉将手自沈冰脸上滑至脖颈以下,当众猥亵起来,“l老子也懒得再与你们废话了!横竖你爹都签了契按了手印儿了,你已经是老子的人了,且等老子爽够了,就为你寻一个好去处,让你日日作新娘入洞房,快乐似神仙!”

沈冰满脸是泪,让冷风一吹脸上便紧绷绷的难受,嗓子早已哭得嘶哑了。她看着身旁一脸横肉的几个壮汉,又看看面前让她恶心欲吐的刀疤脸,这会儿要是谁给她把刀,她没准儿真能做出杀了亲生父亲的事来!

可她这会儿却什么也做不了,除了将希望寄托到杜氏身上,她听杜氏的话惯了,历来都是杜氏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遇事自然也只能指望杜氏,“娘,你快救我,你快救我啊…”

然杜氏又能有什么办法?打,打不过,吓,人家根本不买账,便只能将一腔仇恨都发泄到了沈添财身上,“嗷”的惨叫一声,便扑上前去,把着沈添财没命的厮打起来:“你这个挨千刀的!你这个混账王八蛋!你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去死啊!”

沈添财被杜氏又是抓又是咬的,身上吃痛,总算自浑浑噩噩中恢复了几分神智,就见自家门外早被那不干活的闲汉和抱孩子的媳妇婆娘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人脸上都挂着嘲笑,都在指指点点,饶是他再不要脸再不顾忌廉耻,此时也觉得臊得慌。

偏刀疤脸还在一旁说风凉话:“看来这个家你根本做不了主啊,就算签了身契,老子今儿个一样带不走人!罢了,那老子不要人了,就要你的腿,四百两一条,八百两就是两条,剩下五十五两,老子就当白买个晦气了,你道好不好啊?”

沈添财听在耳里,心知刀疤脸真做得出砍去他双腿之事,又急又怕,不怨自己荒唐,反倒怨起杜氏和沈冰来,他是她们的丈夫她们的老子,是她们的,她们若明白事理,懂得贤良孝顺,就该乖乖跟着人走才是!只知道哭哭闹闹,万一惹恼了刀疤脸,真砍了他两条腿,大家只会一起没有活路,还不如保全了他!况他又不是让她们去死,反倒是让她们去吃香的喝辣的,她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他这也算是为她们找了一门好出路了,谁知道她们竟然半点不领情,反而要死要死的!

当下不由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一把便将杜氏推倒在了地上,恶狠狠说道:“我还没死呢,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你要再敢多说一个字,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看向刀疤脸,一脸谄媚的道:“吴爷,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她们一般见识,只管将人带走便是,她们若不听话了,也只管打骂便是!”

刀疤脸一脸的似笑非笑:“你倒是挺干脆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不是你老婆,这女儿也不是你亲生,而是捡来的呢!”

一挥手,“把这女的和这婆子给我带回去,女的送去我屋里,婆子关到柴房,等过几日一并发卖,看这样搭着,能卖个稍好点的价钱不!”

他的手下便如狼似虎的上前,不顾杜氏沈冰的挣扎和咒骂,老鹰捉小鸡一般,很快将母女二人带走了。

余下沈添财见刀疤脸还不肯走人,知道他是在等着他们父子也滚蛋,好收房子,忙赔笑道:“吴爷放心,我马上就带着儿子们离开,不会再占您的房子很久的!”说着给一旁早已吓呆了的三个儿子猛使眼色,示意他们赶紧走。

谁知道刀疤脸却大步一跨,挡在了父子四人的面前:“谁说我要你这破房子的,这破房子能值几个钱儿?还不如将你们父子四人卖去深山的煤窑值钱呢,横竖那些煤窑就永远没有差人的时候!”

章一四二

“…那吴庄头将沈氏在自己屋里留了三日后,便与杜氏一道,卖到了大兴县的丽春院,共计得了三百两银子,因沈氏身上有伤,丽春院的老鸨不得不让她三日后再接客,杜氏则做了粗使婆子,每日里须得一个人洗尽丽春院所有人换下的衣物鞋袜,不然便没有饭吃还得挨打,如今她母女两个都是叫不应,叫地地不灵!”

“至于那沈家父子,也已按奶奶的吩咐,卖去了山西那边儿深山密林里的私人煤窑里,每日里不明就得起床干活儿,不黑尽别想停下来休息,一只得两顿饭,还只给吃半饱,以免有力气逃跑,但每日的任务却是雷打不动的,提前干完没奖励,干不完却会没饭吃,还动不动就要挨打,那日子真真可以说是猪头不如!”

周珺琬坐在靠窗的榻上,一脸平静的听着身前杌子上坐着的陆炳家的说沈家众人如今的去处,待她说完后,方点头道:“辛苦你们夫妇了,我心里记下了,日后必不会亏待你们!”又命侍立在一旁的文妈妈给她换新茶。

陆炳家的忙起身,双手自文妈妈手里接过新换的茶盅后,方赔笑向周珺琬道:“奶奶言重了,能为奶奶略尽绵力,原是奴婢夫妇几世修来的福气,当不得奶奶这‘辛苦’二字!”

周珺琬淡淡一笑,“我这个人自来喜欢赏罚分明,做得不好的我绝不手软,做得好的我自然也是该奖便要奖,你不必谦虚!”向文妈妈微微一颔首。

文妈妈便自袖间掏了一个荷包出来,上前塞到了陆炳家的手里。

陆炳家的见那荷包鼓囊囊的,掂在手里亦是沉甸甸的,情知今儿个这赏赐不轻,心里立刻笑开了花儿,因忙跪下给周珺琬谢恩:“奴婢谢二奶奶赏!”

许是才得了厚赏心里高兴,一时有些得意忘形,待起身后,竟忍不住问起她不该问的问题来,“请奶奶恕奴婢多嘴问一句,这沈家人素日里与奶奶并无多少瓜葛,缘何奶奶却定要如此这般待他们呢…”

话未说完,见周珺琬的脸色已是越来越冷,这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多嘴了,因忙复又跪下,急声道:“是奴婢多嘴了,还求奶奶恕罪!”

周珺琬并不说话,倒是文妈妈嗔道:“陆嫂子的确是有些多嘴了,奶奶做什么,自有奶奶的道理,又岂是咱们作下人的能够过问的?好在奶奶向来宽和大度,这要是换了别的主子,还不定会怎么样呢,陆嫂子说是不是?好了,陆嫂子且先回去罢,奶奶这里,待明儿又再来给奶奶请安,也是一样的。”

陆炳家的冷汗涔涔,还想再说几句为自己开脱的话,但见文妈妈直冲自己使眼色,情知是不能说了,只得给周珺琬磕了个头,勉强笑着说了一句:“那奴婢明儿再来给奶奶请安!”满心忐忑的去了。

余下文妈妈心知周珺琬这会子必定不高兴,因笑着有意岔开话题道:“还有几日就要过年了,往年城里都要举办花灯会,一直赏灯至出了二月才罢,也不知今年会不会也如此?”

周珺琬闻言,沉默了片刻,方低声道:“妈妈,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狠,对沈家人做得太过分了?”

“怎么会?”文妈妈有些诧异的挑了挑眉,“原是沈家人对不住姑娘你在先的,他们落得如今这样下场,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又与姑娘何干?况沈家人原便不成器,一个个儿都不事生产,贪心不足,心狠手毒,便是此番没有姑娘出手,迟早他们也会落得这样下场的,姑娘何须自责?要依照我说,我反倒还觉得姑娘不够狠,不够过分呢,至少姑娘还给他们留了性命在,与他们相比,还是差远了!”

她倒也不是自责,只是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舒服,毕竟杀人不过头点地,总是与沈凉流着一样血的人,她却亲手将他们送进了那堪比地狱的地方,让他们连想死都不可能;还有沈家的三个儿子,他们在她被下毒烧死一事上,总是无辜的,她却连他们一块儿不肯放过,只为让沈添财断子绝孙,也委实做得太绝了些…周珺琬无声苦笑,她果然还是不够心狠吗?

文妈妈见她苦笑,只当她是后悔了,因忙拿话来开解:“这一饮一啄,原便是注定好了的,若非他们不仁在先,姑娘又岂会对他们不义在后?果真他日到了阎王爷面前,姑娘也是半点错处没有的,姑娘无须后悔自责。”

周珺琬想了想,摇头道:“我没有自责,也没有后悔,这便是他们欠我的,既然上不肯扬善惩恶,为我讨回公道,我便自己来,便是他日到了阎王爷面前,我也是这么说!只是沈家那三个儿子终究罪不至此,罢了,待过上一个月,让他们吃上一个月的苦头,便将他们弄出来,让他们自生自灭去罢,毕竟…”

毕竟他们与沈凉流着一样的血,果真让他们死在了她手上,她终究难以心安!

文妈妈能理解周珺琬的心情,总是姐弟一场,且沈家三个儿子并没有参与害她,因点头道:“姑娘放心,到时候我自会安排好的。”

周珺琬点点头,随即勾唇笑道:“下一步,就该轮到姓崔的了,且让他再受用几日,待过完年,他的好日子就该到头了!”虽是在笑,眼神却冰冷似刀。

转眼便到了大年三十。

依照往年惯例,今日众诰命夫人都是要进宫去朝贺的,但因宁夫人如今“卧病”在床,周太夫人亦是有恙在身,——实则却是因齐少游之事,齐亨终究觉得有失脸面,且老母亲是个什么脾气,别人不清楚齐亨却是再清楚不过的,怕她一言不合与旁的诰命夫人发生龃龉,到时候又没有宁夫人在一旁打圆场,实在很难不得罪人,因此早早便与内务府打过招呼,替婆媳二人告了假。

但饶是不用服侍两重婆婆按品大妆,再将人送出仪门外,周珺琬依然四更便起来了,草草用过早饭后,便领着文妈妈等人,留了锦绣看家,去了议事厅里,与齐涵芝齐涵芳一块儿执事。

这一忙,便直忙到午时过后,方渐渐消停下来。

姑嫂三人急匆匆吃喝了一点,就有婆子过来传话,说侯爷命大家过去祠堂,准备祭祖了。

三人忙又急匆匆赶至祠堂。

果见齐家祠堂已是五门洞开,众人俱已侯在外面,包括“抱养在身”的周太夫人,如今已可以不依赖轮椅,而能柱着双拐走路的齐少衍,有日子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齐少游,还有因被禁足,已好长时间悄无声息的冯姨娘等。

只不过,女人是不能进祠堂的,即便身份辈分高如周太夫人,亦是不能进去的,是以待人聚齐后,齐亨只领了齐少衍和齐少衍进去,众女眷则由周太夫人领着,待会儿在外面行礼。

不多一会儿,便到了吉时,齐亨主祭,齐少游依照惯例站到他右侧,准备副祭。

不想齐亨却忽然说道:“让少衍来!往年你身子不便,此事不得不由你二弟代劳,如今你既已能拄拐而行了,想来再过些日子,便能自如行走了亦未可知,以后该你做的事,便不能再让你二弟代劳了!”

齐少游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身体也是不自禁的晃动了一下,片刻方强挤出一抹笑意,道:“父亲说得是,这原便是大哥的职责,是儿子僭越了!”

门外众人的神色也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都在暗想,难道侯爷这是打算立大爷为世子了?也难怪侯爷会宁立大爷一个腿脚不便之人,也不愿再立二爷,毕竟侯府嫡支的香火不能断在二爷手里!

不过众人也就白想想而已,在他们看来,齐少衍与齐少游乃一奶同胞的亲兄弟,不管谁当世子,都是一样的。惟有知道个中隐情的周太夫人与周珺琬大受震动,破荒不约而同暗想道,只怕府里的风向不日就要变了!

而周珺琬又于震动之外,为齐少衍生出几分高兴来,齐亨这样当众为他这个嫡长子造势长脸,是不是意味着,他离他的目标又更近一步了?

齐亨先是念了祭文,献了祭酒,又亲自摆上三牲贡品,上了香,待这一切都完毕了,方领着阖府之人跪下,拜祭起齐家的祖先来。周珺琬站在齐涵芝姊妹四个后面众姨娘前面,随着司仪的唱礼声行礼,起身,再行礼,再起身,冷不防就听得一声惊呼:“不得了了,梁松了——”

她忙抬眼看去,果然就见祠堂当中的楠木房梁竟开始往下不停的掉灰,一边掉灰一边还“咯吱”作响,竟是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

众人都是唬得不轻,一面尖叫,一面四下里逃散。

谁曾想那房梁“咯吱”了好一阵后,却没有如众人所害怕的那样掉下来,只是掉下来一物,其上赫然写着“齐门连氏夫人之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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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工作很多,哎,忙得我晕头转向,好累啊,明争取多更…

章一百四三

西宁侯府的年夜饭吃得异常沉默,主子们都一直低着头在吃自己盘子里的菜,丫鬟们布菜的声音则轻得不能再轻,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惟恐一个不慎,便做了那出头鸟被炮灰掉。爱蝤鴵裻

满屋子静得只能听见烛火“噼噼剥剥”的声音,还有偶尔高一点的不知是谁的呼吸声,合着远处不时传来的鞭炮烟火声,与其说这家人是在过年,还不如说是死了人!

‘齐门连夫人’是谁?

在场的所有人心里都存着这样一个疑问,可又都知道不能问,都知道这事儿一旦问了,就是罪,天大的罪,指不定到时候自己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也有人心里如明镜般清明,可是却更不敢问,怕一问了,就是万劫不复!

如此一来,齐家众人在守岁时,自然也是异常沉默,与其说是在辞旧迎新,在翘首以盼新的一年,倒不如说是在苦熬时间。

以致四更天齐亨宣布大家都可以散了时,所有人都暗暗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次日,西宁侯府表面看起来与往日并无二致,一切都看似井井有条,但私下里却有有关齐连氏的传言蔓延开来。

有说她是齐亨以前爱妾的,因要娶宁夫人这个名门贵女入门,齐亨不能不忍痛割爱,赐死了她,但又自觉对不起她,因此将她的牌位悄悄儿藏与齐家祠堂里,还给以其夫人的名分,好让其世代享受齐家后世子孙的香火供奉;

有说她是齐亨表妹的,在宁夫人进门之前,两人已是青梅竹马,彼此倾心,奈何她却红颜薄命,早早便香消玉殒了,齐亨不忍她成为没有后世香火供奉的孤魂野鬼,遂悄悄儿将她的牌位供奉在了齐家祠堂里;

还有说她是齐亨原配正室的,只不过不容于婆母周太夫人,因此被休离了齐家,然后不知去向,府里大爷便是她生的,齐亨为保住嫡长子的前程,不得已将他记到了如今夫人的名下,只看他与二爷长得只有一二分相似的容貌,和素日里夫人待他只有面子情儿,并不像二爷那般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便可知一二。

更甚者还有说她本就是齐亨的原配正室,却因宁夫人看中了齐亨,所以密谋害死了她以便自己嫁进齐家的,不然宁夫人如今何以会“病”成那样,还口口声声叫着‘连素馨’这个名字,自己亲生的儿子如今又成了那样?可见这都是报应!

这些传言先还只是在下人之间流传,渐渐便传到了主子们的耳朵里,别人犹可,齐少游先就气得砸了自己的书房。

本来他的隐疾在齐亨多方为他请医问药之下,眼见就要有所起色了的,谁知道齐亨先是在祠堂当众夺了他副祭的权利,换了齐少衍上,这岂非在明摆着告诉阖府上下,他这个嫡次子将无缘于世子之位了?之后又出了这样的事,起了这样的传言,让他这个本就在名分上不占优势的嫡次子,更是进一步沦为了继室所生的嫡次子,他还有什么底气去跟齐少衍这个名正言顺的原配嫡长子争?

可这样的事他又根本没法去制止,也不能去查传言的源头,然后严惩那些嚼舌根的人,不然便是心里有鬼,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只能把气都撒在了齐涵芳和周珺琬身上,斥责她们连区区内宅都管不好,要她们究竟有何用?

周珺琬表面顺从的低着头,唯唯诺诺的任他责骂,实则心里早已是冷笑不已,自己没本事,黔驴技穷了,便只知道拿内眷和胞妹出气,算什么男人?也就难怪得要一败涂地了!

相较于周珺琬的“逆来顺受”,齐涵芳可就没有那么好的脾气了。她至今犹不知道齐少衍与宁夫人母子之间的那段陈年公案,虽也隐隐觉得大哥与二哥之间有古怪,却也仅以为是齐少游不忿齐少衍如今腿渐渐好了,指不定什么时候便能恢复成正常人,会对本该属于他的世子之位造成威胁,所以横看竖看大哥不顺眼而已,并不知道齐少游心里的真正熬煎,因此反倒认为是齐少游肚量小,容不得人。

她本已对齐少游颇为微词了,谁知道齐少游倒还先斥责起她来,心里原有的一分不满,登时变作了五分,当即便冷笑着反唇相讥道:“我和二嫂子再没用,总也比那起子鸡肠小肚,半点容不得人之人强!”又说,“让我和二嫂子管家的人是父亲,便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好了,也自有父亲教导,与二哥什么相干?二哥要斥责我们,且等这侯府真变成了你的那一日再说罢!”

“你、你、你…”直把齐少游气了个倒仰,偏又不能告诉她他们母子与齐少衍之间的瓜葛,只得恨恨的拂袖而去了。

过了两日,就在那些传言传得越发有鼻子有眼之时,忽然有圣旨到了。

却是因北戎突然来犯,来势汹汹,竟一连攻克大燕三个城池,如今已对大燕北边的门户雁鸣关造成了巨大威胁,当今皇上与内阁商议后,决定让曾在雁鸣关做过几年总兵,对那里地势颇为了解的齐亨挂帅出征,即日便整兵出发。

这下众下人顾不得再议论连夫人了,都开始担心起西宁侯府说穿了就是他们自己的安危来。侯爷是武将出身不假,早年也的确打了不少胜仗,不然也挣不下这侯爷的爵位和滔天的富贵,可那毕竟是早年了,如今侯爷都年过半百的人了,又十来年没打过仗了,谁知道此番上了战场会是什么光景?万一战败了,岂非阖府都要被连累?还有,说句不好听的,万一侯爷此番不幸战死沙场了,他们又要怎么办?如今世子还没立,他们便是要站队,也不知道该往哪边儿站,万一站错了,自家岂非一辈子都完了?

当然,侯爷也并不见得就一定会战败,大燕兵强马壮,打胜仗的机会还是很大的,可战场上刀剑无眼,北戎那些蛮子又生性彪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们事先总得将最坏的结果都考虑到不是?

下人们人心惶惶,主子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尤其是几个姨娘和几个庶女,一旦齐亨此番再回不来,她们就得在宁夫人母子手下讨生活,谁知道宁夫人到时候会怎么收拾她们?

周珺琬也是担心不已,却不是担心齐亨能否回来,而是想着世子之位一日不立,于齐少衍便一日不利,果真齐亨此番回不来了,就算齐少衍是嫡长子,宁夫人的娘家人却是深知他底细的,一旦他们从旁作梗,鹿死谁手可就说不准了!

但不管众人如何担心如何忐忑,出征的日子一到,齐亨还是率领三军,踏上了北伐的征程。

他一走,西宁侯府立时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平静当中,所有人行动进出都小心翼翼的,惟恐惹火烧身。

这样一来,作为管家人之一的周珺琬反倒轻松了许多,也有时间从容布置对崔之放的惩罚了。

相较于沈家人,崔之放读的书多,又有功名在身,且见多识广,要像对付沈家人那样随随便便设个破绽百出的局便将其网进去,绝非易事,是以周珺琬在深思熟虑后,设了一个更精巧的局…

这一日,崔之放正坐在崔家花圃的那片凤仙花地里发呆,——这是他近期一段时间以来养成的习惯,每日里不来这里坐上几个时辰,他便会觉得少了什么似的,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就别更说看书做学问了,事实上,他早已在心里放弃了今年的秋闱,就算让他高中了又如何,没了那个人与他一起分享,他就是坐拥整个天下,也半点不会觉得开心!

只可惜,这世上最不可能有的,便是后悔药,他如今就算悔青肠子,一切也再回不到过去!

就有花圃的管事送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来,道是一个闲汉才送来的,指明要送到他手上,却又说不清楚是谁让送来的。管事一脸的紧张,说觉得此事大有蹊跷,让崔之放千万经心些。

崔之放却不由有些意兴阑珊,暗想是谁送来的又何妨,此事大有蹊跷又何妨,反正他如今活得行尸走肉一般,还有什么事是他接受不能的呢?

他懒洋洋的打开信,却在扫了一眼那信后,猛地站了起来,急声问管事道:“那送信的闲汉呢?这会子人在哪里?”问完却不待管事答话,已拔腿朝门外跑去。

余下管事不明所以,只得忙忙跟了上去,待撵到大门口时,却见崔之放早没了方才的精神,又恢复了往日的无精打采,甚至还有几分失魂落魄。

“大爷,您这是怎么了…”管事因小心翼翼的问道。

崔之放却只是摇了摇头,复又进了门,失魂落魄的朝那片凤仙花地走去。

管事看在眼里,不由暗暗摇头,大爷若是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先大奶奶那样好的人,生前大爷却不知珍惜,如今待失去了,再来后悔,又还有什么用?尤其还是为了沈家人那样的败类才失去大***,可就真是千不值万不值了,那沈家人算什么东西?说穿了就没一个好东西,贪婪自私,无知恶毒,连人都称不上,不然也做不出卖儿卖女卖老婆之事了,大爷如今真是连哭都找不地儿哭去!

暗自唏嘘不已的管事却不知道,崔之放手里如今就正握着他家先大奶奶,也就是如今周珺琬的亲笔信,约他三日后只身前往见面。

崔之放是读书人,自然知道一个人要惟妙惟肖的模仿另一个人的笔迹虽不难,但要做到细节处都一模一样,还是可能性不大的,因此他在见了周珺琬的亲笔信后,一点也不曾怀疑过那是出自沈凉的手笔,其他人就算要模仿,也不可能连细节之处都模仿得一模一样!

他只是奇怪,沈凉明明就已经死了,又怎么可能会于今日送一封亲笔信到他这里约他见面?会不会是谁的恶作剧?可如果只是恶作剧,这字迹又该怎么说,谁能模仿得那么像?整件事简直太奇怪了!

然奇怪之余,崔之放又禁不住有几分庆幸,难道沈凉竟没有死?可那日她被烧焦的…,他是亲眼所见,半点也做不得假的…难道,是老天怜悯他,所以又给了他一个补救的机会?不管怎么说,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这一趟他都去定了!

当下计议已定,崔之放一扫方才没有追上那闲汉,问出到底是谁让他送信来给他的沮丧和失魂落魄,开始期待起三日后的那场会面来。

三日转瞬即逝,眨眼便到了会面的日子。

崔之放一大早便起了身,悉心穿戴,草草用过一点早饭后,便按那日信上所说的地址,找到了信上约他见面的地方。

那是一座二进的小院子,地上铺满了青石,两侧各栽了一棵大榕树,树下的花坛里则植满了凤仙花,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雅雅,让崔之放几乎是一眼便喜欢上了这个地方,有种回到了以前他和沈凉两个人家中的感觉。

他越发觉得沈凉定是还没死,定是还活着了,他暗暗在心里起誓,如果她能原谅他,他后半辈子毕竟会竭尽全力好生爱她,补偿她,再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院子里并没有一个人,崔之放接连叫了几声:“有人吗?”都无人应答,他犹豫了片刻,到底按捺不住激动和急切,推开了正屋的房门。

就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背对他坐着,正专心致志的做着针线活儿,那背影不是沈凉的,却又是哪个的?

狂喜瞬间充满了崔之放的胸腔,他禁不住饱含感情的叫了一声:“阿凉——”举步便欲朝沈凉走去。

然还未及举步,却只觉眼前一阵发黑,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呜呜呜呜,你这个杀千刀的,你还我女儿命来,还我女儿命来——”

崔之放是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吵醒的,一睁开眼,便见身旁一个老妇正捶胸大哭着,四周则围满了人,都在指指点点:“这人看起来这么斯文,谁知道却这般心狠,逼奸不成,竟将人家好好的女儿给杀了——”

他的心攸地沉到了谷底,尤其是在他瞧见自己手上竟赫然握着一柄犹正滴血的刀时。

“让开,都让开,别挡着爷们办案——”而彼时,官差也已赶来了现场。

章一四四

因着前线有战事,谁也说不准大燕此番是会胜还是会败,是以饶是还未出正月,本该是各家各户忙着请客吃年酒、纵情享乐的时候,整个京城却反常的十分安静。爱蝤鴵裻各家各户便是请客,也只是请一些有通家之好的人家,小范围的热闹一下也就罢了,素日里无事便都待在家中,等闲不出门,毕竟当今皇上心情不好,谁家也不敢在这时候闹出点什么事儿来,做了那出头的椽子。

也因此,崔之放逼奸民女不成,恼羞成怒之下竟将其杀害了之事,便很快在京城传扬开来,成为了这一阵子京城众人茶余饭后磨牙的热门话题。

舆论普遍偏向于受害者那一方,尤其是在听说了凶手崔之放乃是一个举人,家里颇有家产,且如今正鳏居之后,众人就更是纷纷唾骂起他来。

都说以他这样的条件,果真中意那名被害的女子,就该大大方方使了媒人上门去提亲才是,想来只要他诚意足,女方不至于会拒绝,到时候岂非皆大欢喜?谁知道他偏放着正途不走,非要去走那邪门歪道,如今可好,不但害了那被害女子及其一家,还害了自己!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一边倒的偏向那受害者,也有人提出质疑,质疑的角度跟偏向于受害者的角度一样,也是认为以崔之放那么好的条件,果真中意那名女子了,什么正大光明的手段不能使来,何至于要行那逼迫杀人之事?须知这可是死罪,便是再无知的人都该知道,更何况崔之放一个有功名在身之人?可见其中必有蹊跷!

崔之放的几个同年便是以此为由,联合上书与县太爷,请求其彻查此事,务必不能放过了一个坏人,却也务必不能冤枉了一个好人的。

然而崔之放却似是领会不到同年们的好意似的,第一次过堂便承认了自己杀人之事,但却坚持自己没有逼奸那女子,——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便是承认逼奸,也比承认杀人好啊,逼奸总还得留得一条性命在,杀人可就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消息传来,不用说崔之放那些同年都气得跳脚,他们本来正筹谋着要为他上下打点一番,好叫他就算失去功名,总也能保住性命和家产,以后好歹还能做一个富家翁呢,毕竟他是有功名在身的堂堂举人,那被杀的女子却只是一介平民,堂堂举人的命,总比区区平民的命来得高贵得多,谁曾想他们在前面为他忙乱作一团,他却在后方拖起他们的后腿来,可真真是气死他们了!

遂都先后丢开手,不再理会此事了,毕竟当事人都不着急甚至还拖后腿,他们这些局外人又还能怎么样?

于是在例行的第二次过堂后,崔之放杀人之事便算是正式定了案,判了革去功名,秋后问斩,并赔偿被害者家属五百两银子。

五百两银子对于崔家的家产来说,虽不至于只算九牛一毛,却也远远伤不了崔家的根本,崔家的房子并花圃在旁人看来,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偏崔之放没有妻房子嗣,又没有父母长辈,这偌大的家产在旁人看来,便算是没主儿的了。

如此一来,崔家一些远房族人便纷纷打起这份家产的主意来,斯文点的还知道用委婉点的方法,只在去监狱探望崔之放时,拐弯抹角的说他总不能死后连个摔灵驾丧的人都没有,说愿意将自家的儿子过继给他,好叫他以后年节下也能有个供奉香火的人;

那些粗鲁又贪婪的,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耐心了,是崔之放的家产也想要,自家的儿子也舍不得过继出去,竟直言说横竖崔之放都是要死的人了,这偌大的家产与其便宜了那些不知道是谁的人,倒还不如便宜了自家人,左右大家都是姓崔的,身上流着一个老祖宗的血,这样待他死后,逢年过节的,他们定会记得给他供奉香火。

对这些昔年给了自己母子不知道多少气受的所谓“族人”,崔之放历来厌恶至极,也因此在自家发达以后,他从不曾提携过他们,哪怕他们就是立时死在他面前了,他也不会多看其一眼,更何况如今要让他将沈凉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家业交到他们手上?

当着他们的面儿,他虽什么都没说,待他们走后,却立刻托狱卒请了一位要好的同年来,请求其为自己变卖家产,安置家里的下人,再用余下的银子,在当地为沈凉修一座祠堂,好叫后世的人都知道她,让她享受后世代代的香火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