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在三月二十五那天的早朝上,发生了变故。

最近饱尝挫折的礼部尚书宋齐手执玉笏,立在殿中慷慨激昂:“先帝以顾氏女为后,将其从一个普通人家,提拔到天下无人不知的大族。如今陛下仍要以顾氏女为后,难道不怕温氏之祸重演吗?”

如平地一声雷,轰然炸响。

宋齐口中的温氏,乃是大晋从前的第一世家。太祖建国之后,立了结发妻子温氏为后,是为端仪皇后。靠着身为后族的荣耀和才智出众的子弟,温氏在接下来的数十年里一直居于权力巅峰,甚至隐有高于皇权的架势。

中宗皇帝即位之后,虽也立了温氏出身的女子为后,却暗中隐忍多年、费尽心血,终于将温氏在煜都经营数十年的盘根错节的势力一一拔除,迫使温氏一族退出煜都,迁回聚城老家。

中宗皇帝之前,宫中选妃多在门阀世家中挑选贵女,但从文宗皇帝开始,就从民间选良家子入侍,即使是选官家女,家中父辈的官职也不可过高。会有此规定,无非是吸取了温氏坐大的教训,不愿再生外戚之祸。

“温氏从前权势何等显赫,却也只出了端仪、贞淑两位皇后,今顾氏一门连出两后,臣心忧惧!恐朝堂再生祸患,中宗皇帝一片苦心尽付东流!”宋齐说到最后,已是失声恸哭,跪在大殿内重重地磕头。

皇帝坐在九级台阶之上的御座上,冷眼打量他许久,慢慢道:“爱卿所言,朕知道了,定会仔细斟酌。”

消息传到长信殿之后,太后恨得直接砸了手中的茶盏:“宋齐这老匹夫!”

顾云羡吩咐宫娥收拾了地上的碎片,这才把丝绢递到太后手中,让她擦拭一下溅到的水迹:“母后不要生气,当心身子。”

“哀家如何不气?”太后咬牙切齿,“连温氏都搬出来了,当真是豁出去要阻止你登上后位!”

“宋尚书这话好没道理,我顾氏与温氏如何能够一样?”顾云羡蹙眉,“温氏屹立于朝堂巅峰数十年,靠的不仅仅是当了皇后的女儿,更是族中出色的儿郎。更何况早在大晋建立之前,温氏就已经是世代簪缨的官宦人家,子弟世代入仕为官,家风最是严谨。可我顾氏从前不过是普通老百姓,全靠母后您当了皇后才有今日,族中也不曾有男子在朝中担任要职。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顾氏都不可能成为下一个温氏!”

“这些道理你当宋齐不明白?”太后冷冷道,“他心中明白,却还是把温氏搬了出来,只因为这对他们有利。”

顾云羡默然。温氏从前的权势滔天何等惊人,他们虽不曾亲身经历,却也从史书上读到过。那种满朝皆被一门掌控的局面,那种非世家贵族出身便难以出头的局面,让上万寒门士子心惊胆寒。而如今朝中最多的便是寒门出身的官员。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们都不会允许再出现第二个温氏。宋齐此言,着实很容易引起诸臣的附和。

但如今朝臣们的想法不是她最需要关心的。她看着雪色茶盏里清澈的茶汤,随着晃动而溅起一圈圈涟漪,如同她此刻忐忑的心情。

陛下他,对于此事,究竟什么想法?

当天晚上,皇帝不曾临幸后宫,顾云羡洗漱之后,正准备歇下,大正宫却来人了。

吕川的徒弟何进行了个礼,笑道:“陛下命臣来接娘子过去。”

她诧异:“过去?去哪里?”

“瞧娘子这话问的,自然是去大正宫了。”

一盏茶后,顾云羡裹在豆青色云锦斗篷中,坐进了那乘绛红色的轿辇。十二名宫人手执琉璃宫灯,在轿前引路,朝大正宫而去。

国朝规矩,妃嫔侍寝,可君王临幸其寝宫,或者接到大正宫服侍。顾云羡从前也曾这么坐着轿辇被人抬去大正宫,只是那时候她坐的是为皇后一人而设的明黄轿辇,而不是如今这乘绛红色的。

她到的时候,皇帝正在前殿看折子。殿内有些闷,他不自觉蹙起了眉毛,一抬头就看到一个窈窕高挑的身影立在门边。烛光将她的影子投射到墙上,如同拓上去的仕女图,美好、贞静。

他没有发觉自己的唇已经微微扬起:“云娘,你来了。”

顾云羡上前,盈盈一福,半绾的青丝垂下一截在胸口:“臣妾参见陛下。”

他朝她伸出手,她眼睫扬起,顺从地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

“陛下唤臣妾来,所为何事?”

他扬眉一笑,有些促狭:“朕大晚上召你来,你说为了什么?”见她颊边果然飞起一团红霞,他摇头笑道,“行了不逗你了,今日朝上的事闹得朕心烦,想听你弹首曲子了。”

他提到了朝上的事,顾云羡神色不变,颔首道:“诺。”

琴案设在窗边,顾云羡坐下的时候,一个想法陡然浮现在她脑海。很冒险,十分冒险。但值得一试。

深吸一口气,她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绝不能任由那些朝臣摆弄她和顾氏,左右她的命运。

皇帝一直注视着她。她脱了外面的斗篷,里面是一件白色的大袖衫。随着她跪坐下的动作,大袖衫的尾部垂到地上,铺成一个圆形,如同一朵硕大的白花。而她坐在花心,怡然抚琴,正如那从花中长出来的花精一般。

不,不该说花精。花精都是妖娆艳丽的,而她雪肤黑眸、气质恬淡,绝不是那勾人摄魄的妖物。还有她此刻弹出来的曲子,那般超然,让他烦躁了半日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微蹙的眉头也不自觉舒展开。

她让他感觉到宁静。

一曲毕,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良久,他慢慢道:“曲调清丽悠扬,自带一股逍遥快意,闻之令人心神纾解,是首好曲。叫什么?”

“回陛下,此曲唤作《随长风》。”

“《随长风》?名字倒是潇洒。朕此前竟从未听过,你从哪里学来的?”

顾云羡只犹豫了一小下,便微笑着答道:“是臣妾从前在椒房殿翻出的一本琴谱上看到的。”

“椒房殿翻出的琴谱,”皇帝轻声道,“那应是之前哪位皇后留下的吧?”

顾云羡道:“陛下猜得没错,这曲子是贞淑皇后十三岁那年,同中宗皇帝一起作的。”

她提到了贞淑皇后,他眸色一闪,不动声色。

“臣妾看到这首曲子,才明白原来史书上说的话,也不一定全是真的。”她道,“史书上都说‘贞淑皇后端方大雅、仪态高华,乃历代皇后之典范’,可陛下您也听了这首曲子,曲意是何等的潇洒超然?可见贞淑皇后本性应是个豁达之人,向往的是逍遥快意的生活。”

他回忆方才听到的曲声,轻声道:“确实如此。”

“所以啊,臣妾觉得被史书给骗了。有些事情并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至少,不完全是那样。”

他看着她:“云娘你说这么多,到底想表达个什么?”

她沉默了一会儿,道:“其实,今日朝中的事情,臣妾都知道了。”神情坦荡,“宋尚书说的那些话,臣妾不喜欢听。”

险棋

她沉默了一会儿,道:“其实,今日朝中的事情,臣妾都知道了。”神情坦荡,“宋尚书说的那些话,臣妾不喜欢听。”

他淡淡“唔”了一声,不辨喜怒:“为何?”

“宋尚书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拿先人当枪使罢了。”顾云羡道,“他说担心顾氏变成第二个温氏,臣妾却想问他一句,难道臣妾是最近才第一次有被立为皇后的可能吗?早在麟庆二十五年臣妾就已经被册为太子妃了。他若当真觉得顾氏女相继为后于国事有损,为何当时不出面阻止?他不敢驳斥先帝的旨意,如今却来做的哪门子诤臣?”

顾云羡这话还有一层隐藏含义。大晋素来崇尚气节,直言上疏的大臣都能在清流间得一个好名声,若最后还有幸被罢官,就更是给祖上增光了。这样的人,哪怕回到家乡当一个老百姓,那也是风光无限、受人敬仰。因着这巨大的诱惑,许多大臣上疏骂皇帝都是奔着“被罢官”这个目标去的,一些接近致仕年龄的更是抓紧时间,对那堂上之君发动自杀式袭击,奏疏措辞狠辣刻薄,但求皇帝一时沉不住气,就把自己赶回老家。

大多数皇帝心里也明白这些大臣的打算,知道自己若是发了火,立刻就被史官记一笔“刚愎自用,不虚心纳谏”,反倒成全了他们的名声。陛下们也不是傻的,不乐意做这个冤大头。因着这,他们普遍都对那些诤臣较宽容,便是恨得牙痒痒,表面上也客客气气地说:“多谢先生指教,朕明白了。”

但凡事总有例外。

先帝便是这个例外。

据不完全统计,先帝在位十三年间,因直言上疏而被他打死的大臣凡三十七人,其中五品以上的二十五人;被罢官的有七十九人,被贬谪的上百人,可谓壮哉。

有这剽悍记录,再无大臣敢随意置喙先帝的私事,言官在麟庆一朝形同摆设。

宋齐在先帝在位时不敢上疏直谏,如今却敢阻挠复立,难道不是因为他觉得当今陛下比先帝好欺凌吗?

顾云羡说完这些话,心里有些忐忑。按太后的意思,是希望她暂时不要插手这件事,置身事外最好。可她却觉得这样容易陷于被动,若局势完全被对方掌控,就悔之晚矣。

她本可指责宋齐是受人指使,为了自身的利益,故意阻挠她复位。但这样会让皇帝觉得她对后位有所期待,甚至怀疑那些支持复立的大臣也是受她驱使。所以她选择避开这个话题,把焦点引到宋齐对清名的渴求上,移祸江东。

皇帝的性子,应是最厌恶那些大臣仗着年岁资历,拿他当儿皇帝欺凌的吧?他也不乐意输给别人,尤其是对方还是他的父亲。若先帝可以立她为太子妃,他却不能复立她为皇后,那他这个人就丢大发了。

这招棋走得太险。方才这些不过是她的揣测,如果他没有这个心思,那就糟了!

“直谏以求清名?”皇帝默念,轻轻一笑,“朕差点忘了他们还有这个毛病了。”

顾云羡心头一松,这才发觉手心竟全是汗水。

“不过,”皇帝忽然道,“云娘你不喜欢宋齐的话,只为了这个理由?”

他眼神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顾云羡抿唇,良久方低声道:“不全是因为这个。”

“噢,还有什么?”

“宋尚书的话,对贞淑皇后多有不敬,仿佛她是祸国源头一般。臣妾心中羡慕贞淑皇后,不喜欢他这么讲她。”

皇帝笑起来:“宋齐的话是有些过分,但也不至于到这份儿上。也罢,不能就许他夸大其词。朕明日便拿这个当由头,去驳他。”

想了想又道:“你羡慕贞淑皇后?”

“是,自从看到这阙琴曲之后,臣妾心中就一直十分羡慕她。”

皇帝露出感兴趣的表情:“羡慕她什么,说来听听?”

“臣妾方才也说了,这首曲子是她与中宗皇帝一起作的。臣妾只需看着曲谱,就知道他们二人必然是情投意合、默契非常。”顾云羡声音更低了一点,“试问世间女子,谁不希望能与夫君心有灵犀、宛如一人呢?”

皇帝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神情有几分羞怯,更多的却是伤感。她的肌肤白得如同名贵的定窑白瓷,在烛光里泛着一层柔和的光彩。他想起从前在书上看到的“敷粉太白”,心道原来真有这样的事情。纤细修长的手指还停留在琴弦上,他却忽然想把那只手握在掌心,再不要松开。

“真是个痴儿。”他道,声音十分温柔,“你若想,改日朕与你一起作首曲子便是,何必去羡慕他们?”

她不说话。他只得走过去,捧起她的脸,看到她眼睛的那刻微微一愣:“怎么哭了?”

“有陛下这句话,阿云纵死无憾了。”她道,眼泪流得更急。

他瞅她一会儿,摇头笑起来:“朕生平最受不得女子的眼泪,如今见你哭成这样,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别哭了,朕允诺你,定会给你谱一首更好的曲子来。朕自问,曲艺方面还不会输给朕这位太爷爷。”

她泪还未干,就忍不住噗嗤一笑:“陛下真是好生自信。上次还唬臣妾说,我的琴艺堪比贞淑皇后,如今却又夸起自己了。”

他挑眉:“谁说朕是唬你?”

大概是为了岔开那个会让她变成泪人的话题,皇帝一本正经道:“朕小时候呢,父皇对朕寄予厚望,所以要求极为严苛,琴棋书画一样都不能落下。而且他觉得寻常师傅多半畏惧于我的身份,不敢下狠手,所以竟找了长辈们来教我。我的琴艺便是宁平大长公主教的,她是文宗皇帝的女儿,中宗皇帝的孙女,精通琴艺,‘堪比贞淑皇后’。朕那日听云娘一曲妙音,只觉得竟丝毫不逊色于宁平姑母,所以才会那般赞你。”

这是他第一次跟她提起他的小时候,用的还是这般平易的口吻。顾云羡不免意外,微微一愣。

压制住异样的感觉,她道:“陛下把自己说得也忒可怜了。琴棋书画也是臣妾打小就学的东西,学不好就要挨板子,半点轻忽不得。陛下这等遭遇又值些什么?”

她说得不客气,他也不恼:“若只需要学琴棋书画确实没什么,但除此之外朕还得跟着先生们学习治国经略,跟着将军们了解西域各国战局,跟着羽林军的统领练习骑射武艺。忙成这样,难道还不值得云娘你可怜可怜?”

她无语片刻:“陛下道理最多,臣妾说不过您。”

他笑睨她,却见她在他的目光里微微低头,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颈。他看着那片皎洁,忽然想起数日前的夜里,他将她拥在怀中,炙热的吻落在那一处,留下一个浅浅的红印。

绮思一起,他立刻觉得身体有些躁热。偏她此刻已经背过脸去,握着帕子整理方才哭花的妆容。他一贯是随性至极的人,这会儿却忽然觉得这么贸贸然把她拽过来,有些不够沉稳…

他轻咳了一声,她果然回头,睁大了微红的眼睛看着她。他温声道:“朕有些渴。”

桌上其实有茶水,但她觉得他兴许是嫌那茶凉了,于是另取了一个杯子,给他斟了端到案前。

“陛下。”她唤道。他唔了一声,示意她将茶盏放到案上。手刚松开,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一把捞了过去。

他从身后拥着她,手扣住她的腰,只觉腰肢盈盈,当真是不堪一握。下巴搁上她的肩膀,嗅着她身上那股非兰非麝的幽香,他低声道:“你用的是什么香?朕闻着真是喜欢。”

她红着脸,良久才憋出一句:“陛下,这里是前殿…”

的确,这里是平常接见大臣的前殿,门口还立着两排内监,场合很不合适。

他想了想,直接拦腰抱起她,朝东殿走去。吕川见状愣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给何进打了个眼色:“去唤彤书女史过来。”

这是要御幸了。

何进有些呆。今天白天发生了那样的事情,还以为这位顾娘子会受点冷落,结果陛下不仅巴巴地让他把人给接过来,还又是弹曲子,又是说笑的。如今看他的神情,当真是十分愉悦。

顾云羡觉得天旋地转。她从前不是没被他这么抱过,他这人性子一上来,什么事情都做得出。只是以前她一味拘着性子,他便也不大得趣,两人的闺房之乐十分有限,像这样当着满宫下人的面被抱上床的事更是前所未有。

皇帝将她放到床上,却见石青被褥上,她乌发散开,如同流淌的黑色墨汁,肌肤却欺霜赛雪。强烈的对比下,竟显出几分勾魂夺魄来。脸颊微红,黑亮的眸子瞅了他一眼,便不好意思地垂了下去。

他看着她,眼睛越来越明亮,里面的火焰也越发灼热。

俯下身子,他的唇落在她的眼睑。顾云羡听到他有些恍惚的声音:“朕先前想错了。怎么不是花精了?云娘你就是这世上最最勾人的花精。”

他说得含含糊糊,她也没听明白。但没时间让她去仔细想了,他滚烫的手指顺着脖颈一路抚摸下来,让她的思绪也一片混乱。

风向

顾云羡醒来的时候正是二更。

床上很暖,她觉得四肢百骸都有些懒洋洋的。纱帘外的多枝灯上点着三五盏蜡烛,遥遥传来昏黄的光线。她微微抬头,看到他漂亮的下颔。

皇帝将她半拥在怀中,腰上是他的手,松松地搭在她的肌肤上。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夜闹得太过,他们都未曾清洗身子,如今被褥下的自己未着寸缕。

这么一想她脸立刻烧了起来,浑身不自在。她小心地移开他的手,一点一点往外挪,眼看就要成功,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直接给拉了回来。

“往哪里逃?”他眼含笑意,漫不经心道。

她被他扯到怀中,正好撞上他的胸膛。他感觉到她胸前柔嫩的花蕊贴上自己的肌肤,如同被羽毛挠过一般,抓不住的心痒难耐。

“臣妾扰了陛下好睡,请陛下恕罪。”她不答他的问题,只是请罪。

“唔…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他道。

她听出他意有所指,明白他说的是从前她偷摸他眉毛那回,神情立刻有些不自然。

该死的,这人到底要拿那件事调侃她几次啊!

“你在心里腹诽朕什么?”他凑近她。

“没有!”她矢口否认,“臣妾岂敢?”

上夜的宫人听到里面的动静,凑到帘子边问道:“陛下?”

他没理睬,瞅着她:“那你方才想去哪里?”

她强笑:“臣妾,想喝水。”刚一说完就知道这借口找得实在太差,要喝水不会叫人么?

果然,皇帝看着她笑起来:“喝水?难不成云娘你从前都是自己下去拿水的?”顿了顿,声音里染上促狭,“更何况,你如今这个样子…”

她这才发觉,丝被滑落,露出自己雪白的肩膀,玲珑的锁骨上还留有可疑的红色痕迹。她大窘,一把拽住被子把自己遮了个严严实实。

他笑睨她一眼,微扬声音:“拿水来。”

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一只茶盏穿过床帘被递了进来。

他接过:“你是要自己喝,还是要朕…”

“我自己喝。”她道,伸出手接过茶盏,小口小口的饮了起来。

他脸上一直带着笑,目光意味深长地在她手臂上逡巡,上面还留着昨夜的点点红痕。她被那目光炙烤得煎熬无比,喝了一小半便把茶盏递了出去。

宫人适时接过。他笑道:“不喝了?”

“不喝了。”她道。

“那好,继续睡吧。”他躺下来。

她忽的想起一事,神情变得犹疑。他察觉了,道:“怎么?”

“臣妾,就睡这里?”她试探道。

后宫规矩,只有皇后方可在大正宫东殿过夜,别的妃嫔侍寝之后要么回自己的寝殿,要么到西殿的床上睡。

“不然呢?”他反问,“这么晚了,你要回长安殿?当心扰了母后的好梦。”

她自然不敢打扰太后,可…

他瞅她片刻,伸手替她掖好被角,道:“朕知道你的意思。不过西殿的床是那些女人睡的,你不用去。”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声音听着竟是说不出的温柔。

第二日,整个后宫都知道了,废后被接到大正宫侍寝,在东殿的床上过了夜。在宋齐出了那样一个大招之后,众人本以为顾氏会被冷落,谁知陛下竟反其道而行,后宫一时议论纷纷。

但无论如何,陛下这举动的暗示性太强,逼得众人不得不重新审视如今的局面。

长乐宫晨省的时候,顾云羡含笑立在太后身侧,明显感觉到众人各怀情绪的目光射在她身上,针扎一般。但她神态自若,背脊挺得笔直,高贵端庄、不可侵犯。

太后看着精神有些差。她昨日被宋齐一气,接着状况就有些不好,顾云羡本不想让她出来,她却执意不听。

顾云羡知道,她是不希望在这个关键时刻表现得病弱,她要让那些女人明白,她这个太后康健得很。

行过礼后,顾云羡替太后送她们出去。从长信殿到长乐宫宫门,一路上不时有宫嫔簇拥到她身旁,含笑说着什么。她们的态度尊重而略带讨好,顾云羡也是一脸和气,众人言笑晏晏,气氛十分融洽。

姜充仪冷眼看那些宫嫔,从嘴唇缝里挤出一句:“一帮见风使舵的贱婢。”

她声音不高不低,有两三个靠得近的宫嫔听到了。她们神情一僵,继而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仍旧一脸笑意地与顾云羡谈话。

沈淑仪瞥姜充仪一眼,笑道:“已经到宫门了,就不劳顾娘子多送了。”

顾云羡道:“沈淑仪慢走。”

轿辇就在旁边,沈淑仪正准备上去,却又回头道:“竹央前阵子得了一幅好字,想着娘子的墨书一向是六宫中顶尖儿的,故而想请娘子来毓秀殿一观,不知娘子可否赏光?”

她主动邀约,又以闺名自称,话里话外的示好之意不言而喻。姜充仪近乎惊愕地看着她,似是不明白沈淑仪为何会突然来这一手。

顾云羡神情未变:“淑仪相邀,本不该辞。只是如今太后凤体违和,需要我近身服侍,恐难抽出空来,还望见谅。”

“自然,太后的身子最要紧。”沈淑仪不以为忤,“不如回头我将字帖送到娘子殿中?”

“如此甚好,”顾云羡笑道,“先谢过淑仪了。”

“咱们是多少年的情分了,跟我客气些什么?”沈淑仪笑睨她一眼,转身上了轿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