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充仪怔怔地看着沈淑仪的轿辇走远,这才转头看向顾云羡。顾云羡迎着她的视线,微微一笑。

仿佛是被她那一笑给刺激了,她银牙一咬,正想说什么,旁边的朱贵姬就漫不经心道:“月娘,今晨我命宫娥去御花园收集了花瓣上的露水,你要不要去粹玉殿坐一坐,喝喝花露泡的茶?”

姜充仪愣了愣,朱贵姬的目光温和,却带有隐隐的劝诫,不容她抗拒。她深吸口气,笑道:“难得镜娘你兴致这般好,我自然要去了。”

待到了朱贵姬的粹玉殿,姜充仪方道:“你适才拦着我做什么?”

“我如果不拦着你,你打算做什么?”朱贵姬的神情是万年不变的淡漠,“跟顾云羡对着干?”

“难道你要我像沈竹央那个贱|人那样示弱服软么?”姜充仪怒道。

“形势比人强,陛下如今摆明了要复顾云羡的位,你口头上占点上风又有什么用处?”朱贵姬道,“你也说了,连沈竹央都对她示好了,你又何苦去当这出头鸟?”

姜充仪沉默片刻,咬牙:“要我眼睁睁看着她重登后位,我实在不甘!”

“我知道你担心些什么?不就是害怕顾云羡复位之后会秋后算账,找你麻烦么?你放心,她如今顾不上你。”朱贵姬道,“成安殿那位才是她的心腹大患。”

姜充仪不语。

“同样的道理,顾云羡若想复位,最着急的不该是我们,而是景馥姝。今日晨省,景馥姝居然告病没来,你没听到那些宫嫔都在私下议论么?我总觉得她不会是怕了顾云羡,多半在暗中筹谋些什么。”朱贵姬看着好友,“所以,就让她们两个先去斗吧,你别掺和。”

姜充仪仍不说话,朱贵姬以为还是没能说服她,眉头微蹙。却见姜充仪看着自己,闷闷道:“镜娘你不是最不耐烦这些你争我夺的事情么?总说它们腌臜。怎么今天这么认真?”

朱贵姬瞥她,语气里终于带上一丝没好气:“要不是为了你,你当我会有这个兴致?”

姜充仪握住她的手:“我知道镜娘你对我好。我答应你,万事都会小心的。”

“那样最好。”朱贵姬淡淡道。

大正宫书房内焚着新制的香,皇帝立在焚香的大鼎旁,闭目闻着里面袅袅飘出的气息。

吕川一脸木然地立在旁边,看着那鎏金大鼎,一句话也说不出。事实上,半个时辰前,自己这位从来不用香的主子忽然让他去找一味香,他就有些惊讶,待听明白他的要求,这惊讶就变成了惊吓。

“你确定是这香?”皇帝回头,“不会弄错了吧。”

吕川清了清嗓子,赔笑道:“臣命何进去六尚局问过了,顾娘子殿中用的香确实是这味‘岸芷汀兰’。”

“那就怪了。”皇帝若有所思,“跟朕昨夜闻到的不一样啊…”

听到他说这话,吕川面色的表情又呆滞了三分。陛下啊陛下,您是少年郎么?不要想到一出是一出好么,臣经受不起啊!

失望地摇摇头,皇帝走回书桌旁,随口道:“对了,你刚才不是有事要说么?”

他确实有事要说,不过陛下他老人家忙着试香,没空搭理,他只好闭嘴。

“崔公子那边,已经有消息了…”

君心

皇帝抽出一份折子,一壁看一壁示意他继续讲。

“崔公子如今已回了家乡清河郡,准备参加解试。”

解试即州县考试。大晋的科举考生共有两个来源,一是生徒,二是乡贡。由京师及州县学馆出身,而送往尚书省受试者为生徒;不由学馆而先经州县考试,及第后再送尚书省应试者叫乡贡,由乡贡入京应试者通称举人。

“朕猜到了。他已被国子监除名,要想入仕,也就只有回乡考试一途。”平淡的口气,“他要考哪一科?”

吕川低声道:“进士。”

皇帝挑眉,总算露出一分惊讶。良久,方轻笑出声:“朕早猜到他不会选明经。不过,二十七岁就去考进士,他倒是有自信。”

所谓进士和明经,都是时下最受读书人青睐的考试科目。其中进士重诗赋,明经重帖经、墨义①。帖经与墨义,只要熟读经传和注释就可中试,诗赋则需要具有文学才能。所以相比明经,进士科及第的几率要小得多,时下流传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然而自中宗皇帝之后,进士科越来越为时人所重,例任丞相的大多是进士出身,所以即使困难,许多士子也悬梁刺股、秉烛夜读,但求一朝进士及第。

“臣听了也惊讶来着。这崔公子,当真是个志存高远的。”吕川道,“不过后来臣又想,连陛下都看重他,想来他也应是有大才干。没准到了明年放榜之日,就真成了那骑马过长街的绿衣郎!”

大晋制度,新科进士例赐绿袍,故而民间称呼其为绿衣郎。吕川这话,倒是对那崔朔颇为看好。

“朕确实看重他。”皇帝道,语气里添了几分郑重。

手中的折子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臣等附议礼部尚书,请求陛下放弃复立”。字是清秀的小楷,他却透过纸张,看到了那一夜写满酒肆墙面的隶书,端方雄浑、磅礴大气。

那是,四年前的上元佳节,崔如璟写下的。

那时候他还是东宫的皇太子,微服出去逛灯会,却在西市碰上了大热闹。他立在酒肆外,听着周围的人告诉他,写字的公子是国子监的学生,平素最爱来这里喝酒。今日上元佳节,老板特意开了一坛陈年佳酿,开口向他讨一幅字,以作酒资。

他心中惊讶,国子监的学生大多出身世家,自矜身份,竟会为了一坛酒而留下笔墨?

思绪还没转完,那边已经是一片喝彩之声。他看过去,却见平整的墙面上,一阙《子虚赋》②已然完成,洋洋洒洒一大篇,端的是难得的好墨书。

从求字一举便可看出,那酒肆的老板虽是商贾,却也是个风雅之人。今日又是这般的节庆,西市也不乏读书人,此刻全聚在这里,对着墙上的字赞不绝口。有人认出了题字的男子,脱口道:“如璟君?我当是谁,竟写出这般好的墨书,原来是清河崔氏的崔如璟。难怪难怪。”

清河崔氏,这是他熟悉的姓氏。可崔如璟他却从未听过。于是他明白了,这崔如璟应该是清河崔氏的旁支庶子。所以他可以入国子监读书,却整日消磨在酒肆间,为了一坛美酒竟给商贾题字。

那厢崔如璟题完字,也不理睬搭话的众人,顺手拎起那坛作为报酬的美酒,走到窗边便自顾自喝起来。他再看一眼墙上的字,提步走到他面前,含笑道:“美酒难求,敢问阁下,可否惠赐一杯?”

崔朔抬头,盯着他审视片刻,微微笑了:“美酒难求,朋友更难求。”

后来他想,也许打从一开始,崔朔便知道他的身份,会允他坐下也不是偶然。但这些他并不在意,有心也好、无意也罢,都不是他关心的重点。

重要的是,那个清俊潇洒的男子,在他们谈及僵硬腐朽的朝政时,轻描淡写说了两个字。

“新政。”

那一夜,他们坐在人来人往的西市,借着月光,一直喝到酒肆关门。

大笑告别时,姬洵知道,在未来的某一天,这个胸有沟壑却郁郁不得志的男人,会成为他最得力的帮手。

那晚之后,一连三年,他们再无任何交集。他是纵情任性的新君,他是风流潇洒的士子,那一夜煜都月下的指点江山,仿佛从来不曾发生过。

直到两个月前,崔朔递上了那封弹劾左相周世焘的奏疏。

那一刻,他明白他隐忍多年的野心,没有瞒过那个一身醉意、笔走龙蛇的男人。

他一定听说了,皇帝重新宠爱废后,太后有意复立侄女为后,朝中很快将有一斗。原本捆作一团的旧派官员,兴许会因为此事而分化。

他率先点燃这把火。

姬洵知道母后为了复立一事,暗中煽动亲附一派的朝臣。他并不意外,当年他对云娘没有兴趣,母后都把她安排给他当太子妃,如今他好不容易对她动了心思,她自然会抓住这个机会。然而她虽贵为太后,在朝中助力却并不算多,若非周世焘被弹劾,根本不可能在一开始便占到上风。

他没有阻止她。

等了这么多年,他终于找到这个机会,可以在那些朝臣间劈开一条缝隙,好趁虚而入。

朝堂上的事情都在他掌控之中,可云娘是个意外。

他想起顾云羡微微低下、温婉贞静的侧脸,以及她身上非兰非麝的幽香,心头滋味难辨。

其实一开始,他并没有把云娘和朝堂局势联系到一起。他是当真被她吸引。然而打从他重新宠幸她开始,他就隐隐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不知道自己如今对她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唯一确定的是,如果是现在的她,他并不介意再重新立她为皇后。

他的皇后。

他很好奇,那个从前被他忽略的女人,还能带给他多少意外。

正在出神,外面却忽然传来响声。吕川蹙眉,却见他的徒弟何进掀帘而入,跪下行了个礼:“成安殿的贞婕妤娘娘派人给陛下送来一碟点心,说是娘娘亲手做的。”

吕川斥道:“糊涂,陛下正在处理政务,随便什么人都能来打扰么?你先收着便是了。”

何进挨了骂,有些委屈道:“我也这么说了,可来送东西的是成安殿的掌事女官白瑜姑娘,她说娘娘吩咐了要亲手交给陛下。”

吕川闻言一愣,迟疑地看向皇帝。却见他唇边的笑意微敛,思忖了一下,方道:“让她进来吧。”

白瑜进来后,行了个稽首大礼,将手中的食盒递给吕川:“奴婢奉命,给陛下送来娘娘亲手做的碧桃糕。”

吕川打开食盒,只见莹白通透的玉盘上放着几块红艳艳的糕点,做成了桃花瓣的模样,看起来十分可爱。

吕川用银筷子夹了一片仔细尝过,再换了一双筷子,将玉盘呈到了案上。

皇帝默不作声瞅了糕点片刻,在众人都有些忐忑的时候,才拿起银筷夹了一块。

白瑜见他吃了,心里松了口气。还来不及开心,就听到他淡淡道:“回去告诉你家娘娘,别一天到晚想那么多,仔细晚上又睡不好。朕说过的话都记得,不用她巴巴地来提醒。”

这话听着像是关切,口气却有些不好。白瑜心又提了起来,想说句什么,皇帝却已吩咐道:“行了,东西朕收到了,你退下吧。”

她出去之后,皇帝维持那个姿势坐了一会儿,这才轻轻舒了口气。

景馥姝她,大抵是有些着急了吧。

抬起头,正好看到鎏金大鼎还在袅袅散发出白烟,那香味弥漫在书房中,让他又想念起那个用着这味熏香的女子。

“去,传顾娘子过来。”

半个时辰后,顾云羡没有奉召来到大正宫,皇帝反而去了长信殿。与此同时,太后病情忽然加重的消息传遍六宫。

听完太医的回禀,他沉默地立在那里,右手握拳,仿佛要攥进自己的皮肉里。

“太后原本便久病缠身,难以挽回。最近突然出现好转,不过是个假象,靠的是她的一口心气。如今病情加重,乃是心力耗损之故…臣恐怕…”

他听见自己冷如寒冰的声音:“前些日子的好转,不过靠着一口心气?这样的事情你们都看不出来,是怎么当这个太医的?”

他口中斥责着太医,心中更恨的却是自己。若不是他对云娘重新起了兴趣,给了母后希望,她何至于为复立之事损耗心神?又或者他没有一味想着朝堂之事,多多留神母后的身体状况,又岂会被她的一时好转给迷惑,以致酿成今日大祸?

听见他的口气,数名太医噤若寒蝉,连连告罪:“臣等无能,死罪,死罪!”

“是死罪。”他忽的轻笑出声,“太后若有什么差池,你们便以命赎罪吧。”

他口气淡淡,但话中的冷绝吓得所有人浑身一颤。

转过身,他看向那个跪在东殿外,石像一般僵住的身影。从他进入长信殿,她便跪在那里,从头至尾不曾动过一下。

他走到她身边:“云娘。”

她抬头,眼中尽是迷茫,仿佛陷入可怕的梦魇。他心中本烦闷到极点,看到她这神情,心却猛地一痛。

“表哥…”她攥住他的袍摆,低声唤道。她的手是那么的用力,骨节都微微发白,似乎不如此无法稍稍稳住那颗无所依靠的心。

“三妹妹。”不自觉地,他顺着她换了称呼,“别担心,母后不会有事的。”

她神情木然,一滴泪却倏地落下。

一个时辰前,她本来陪在太后身边,轻声细语地给她念着佛经。可是突如其来的,她就在她面前倒下,怎么也唤不醒。

接着太医来了,告诉她太后是因为用心过度、心力交瘁,才至于此。

一切的一切,仿佛是上一世的噩梦重演。

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

如果不是为了她,太后不会费尽心神,也就不会突然病重!她已经害死了她一次,兜兜转转,她竟还要害第二次!

她不该来到她身边的,是她错了!

看着这个面无表情却泪如雨下的女子,他慢慢蹲下来,将她拥入怀中。她靠在他胸口,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觉得摧心摧肝的悲伤。

他紧紧地搂着她,任由她在自己肩上无声的哭泣。四周的宫人跪了一地,没有人敢抬头多看他们一眼。他看着远处的晚霞,忽然间清楚的明白,在这个宫中,甚至全天下,也只有怀中的这个女人和他一样,全心全意为他们的母亲担忧。

这一刻,只有他们的心思是相通的。

太后

虽然皇帝撂下了那样的话,然而人力终究有所难及,太后的病一日比一日更重,到最后只能用参汤吊住一口气。

皇帝暴怒之下,杖责了两名太医,再给太医院下了最后通牒,救不活太后通通殉葬。

顾云羡自打那天哭了一回,之后倒是镇定了。长乐宫人心惶惶,她主动挑起所有的担子,大事小事一力操持,忧惧劳累之下,不过几天人就瘦了一圈。

皇帝除了必要的朝事,也整日待在长乐宫。顾云羡煎药时他就陪着煎药,顾云羡给昏睡的太后读经时他就在一旁听着,有一次她因为太累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长信殿西殿的床上,阿瓷告诉她:“是陛下抱你过来的。”

她呆坐片刻,便又起身去看太后。

她不知道后宫嫔妃们知道太后病重是什么心情,估计有许多人在暗地里偷乐吧。但至少表面上,每个人都是悲戚担忧,沈淑仪、姜充仪、朱贵姬和贞婕妤这几位一宫主位都带头去甘露殿跪了一天一夜,诵经祈福,而后各宫嫔御都去了,一时间甘露殿热闹非凡。

后宫一片愁云惨淡,前朝却又生出新的事来。

因为太后一病不起,原本亲附太后的朝臣们心存观望,不再大力支持复立,局势立刻被对手掌控。

三月二十九,三位官员联名上疏,指责废后顾氏不祥,冲撞太后,宜打入冷宫,永不赦出。

帝置之不理。

三月三十,事态继续扩大,上疏的官员变成五名,仍要求陛下将其打入冷宫。

帝斥其无稽。

四月初一,太史局①上禀陛下,称“近日夜观天相,有小星冲月,请陛下及时清除太后身侧之威胁”。同一日,十名官员上疏,奏请赐死废后顾氏。

事态终于不可收拾。

外面的天翻地覆顾云羡仿佛不知道。她只是一如既往地给太后熬药,哪怕如今已很难再喂她喝下一口。

长乐宫的宫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怜悯同情。她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不久之前,她还是炙手可热的皇后人选,连沈淑仪都要费心讨好。可是一转眼,最大的倚靠太后病重,她被朝臣弹劾,也许连命都保不住。

真真是世事无常。

和顾云羡态度不谋而合,皇帝也从不在长乐宫提起这事。每回过来,都如常地与顾云羡谈话,一起用膳。顾云羡逐渐发现,他虽然对不上心的人漠视到一种程度,但当他记挂上你之后,却是个十分细致体贴的男人。

即使在如今这样的情况下,他也照顾了她的感受。见她食不知味,便吩咐御膳房多准备一些她爱吃的菜,好歹能让她多吃一些;担心她整日守在太后床边身子撑不住,便每日给她呈上不同的汤,滋补身子。

她知道,她应该趁着他对自己兴趣还在,想办法从目前的险境中逃出,可看着命悬一线的太后,却又没有一丝动力。

如果不是为了帮她当上皇后,太后也不会这样了。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

太后在某个晚上醒转过来,当时顾云羡和皇帝都守在她榻边,相对无言。

“阿洵…”

微弱的声音,却让皇帝猛地回头。

“母后,”他看着她,声音发紧,“您醒了?”

太后微微一笑。

“太后,您怎么样?”顾云羡连声问道,语带哽咽,“您好点了吗?”

“我觉得很好。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好过了。”

她和皇帝对视一眼,都有些发僵。

太医说过,太后的病已是药石罔医,如今突然好转,只能是…

“我想,这大概是回光返照了吧。”太后神态平和,“真好,我还能清醒地看着你们跪在我床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语气中的恐慌:“太后,您别这么说…您不会有事的。”

她笑着摇头:“真是个傻孩子。这一天我早料到了,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她只能拼命忍住,不让自己落泪。

“这些日子我一直睡着,梦到了许多从前的事情。我十六岁入东宫,服侍先帝。有时候想起来,仿佛还是昨日的事,但居然,已经二十多年了。”她苦笑,眼中带着凄然,“那时候的故人,大多已经不在。”

她朝皇帝伸出手:“阿洵,我的儿子。”一滴泪落下,“母后这一生,最开心的事就是生下了你。”

皇帝浑身僵硬,握着母亲的手,良久才艰难道:“儿子不孝,这么多年让母后操心了。”

“你这孩子,打小我就看不明白你的心思。”太后道,“你总有自己的想法。我从前管不了你,以后就更管不着了。”

“母后…”他低着头,声音里终于流露出一丝软弱,“儿子舍不得您。”

太后看了他一会儿,转开了视线,看向虚无的半空,再开口时语气平静而祥和,“母后读经,看到过一个故事。故事里说,佛陀曾游化到居荷罗国,在途中偶遇了一位老妇人。佛陀让阿难去向她讨些水来。谁知那老妇人听说佛陀要水,竟亲自挑着水罐到达佛陀安住的地方,放下水罐,径直上前拥抱佛陀。阿难正要拦阻,佛陀却说:‘不要拦阻,这位老妇人,在五百生中,曾做过我的母亲,爱子之心尚未穷尽,因此拥抱我。如果被拦挡,热血会从面孔涌出,而当即命终。’老妇人于是得以拥抱佛陀,亲吻佛陀的手足。②”

她唇畔含笑,神情里有淡淡的抚慰,“所以,即使我们将要分别,也不要难过。佛陀能够再次见到他曾经的母亲,可见众生的缘分都是注定的。也许下一世,我还能当你的阿母,我们还能相伴一生。”

皇帝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要走了,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和云娘。你是皇帝,没人能伤到你,可云娘…”她顿了顿,再开口时已里带上了恳求,“你能答应母后么?无论将来发生了什么事,都好好待她。”

“姑母…”皇帝没有开口,顾云羡却哭出了声,“是阿云的错,都怪我…”

“您放心。”皇帝一只手按上顾云羡的肩膀,仿佛安抚,眼睛却看向太后,“我答应您,会保护好云娘。”声音低沉,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太后却仍不放心,“你要记得,君无戏言。”

她转过视线,看向顾云羡,对方已经满眼是泪。她淡淡道:“别哭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与你无关。”伸手为她擦掉眼泪,“我还记得,你十三岁那年,跟着母亲一起到长秋宫觐见。当时我坐在上位,远远地看着你,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我当年第一次入东宫的事情。也是那么小小的一个人,跪在人堆里,紧张地磕头问安。我喜欢你,因为你真的很像我年轻的时候。我以前一直觉得,让你跟阿洵在一起是最好的,可是如今我却在想,我会不会想错了?这宫闱深深、阴谋算计,其实根本就不是你待的地方。你这样美丽、这样懂事,如果不进宫,也许能过得更好也不一定。”

皇帝只觉得他的心如同漂浮在海上的羽毛,随着母后的话慢慢下沉。一些他从未考虑过的问题拨开迷雾,出现在他面前。

他的大部分心思都花在了自己的抱负和计划上,从未在女人身上费过太多的心思。在他潜意识里,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他愿意对哪个女人好,她就会满心欢喜地接受。可是这一刻,他忽然不确定了。云娘,被他三媒六聘、风风光光娶过门的云娘,对他一心一意、却被他忽视冷落的云娘,在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还会如从前一样么?

她会不会,已经悔了?

“姑母,姑母您别说了。”顾云羡泣不成声,“阿云做的一切都是甘心的。我一直没有告诉过您,早在您安排我与表哥见面之前,阿云就一直爱慕着他。只是那时候阿云卑微,不敢妄想。您问我愿不愿意嫁给表哥那一刻,是我此生最开心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