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月娘设宴众人,他本不想过来掺和一脚,却又想起月娘说过,云娘也会出席。他忽然很好奇,这么几日未见,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如果自己当着她的面对月娘亲昵的话,她又会有什么反应?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她从头到尾都默然不语,对于自己和月娘的对话没有表现出半分异样。他的心情越来越糟糕,几乎就要坐不住的时候,却忽然听到她可能有孕的消息。

他想起月娘几个月前曾说过的话,女子有孕时脾气会变得浮躁。也许,云娘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对他冷淡。也许她不是在故意激怒他,只是自己控制不了。

这么一想,他忽然觉得心情豁然开朗。愉悦程度甚至超过了她怀有身孕这个消息本身带来的欣喜。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是这样。

太医很快跟在宫娥后面进来了。顾云羡一打量,立刻认出他是一直以来负责照料明修仪龙胎的高林。

他在殿内磕头行礼之后,跪到了顾云羡面前。

“娘娘。”他恭敬道。

顾云羡看了他一眼,慢慢伸出右手,放到了雪白的腕枕之上。

高林用一条丝绢盖在她的手腕之上,再把手指放了上去。

出于不同的心理,满殿人都眼巴巴地望着他,全都提起了一颗心。

顾云羡看着太医闭目沉思的样子,心也莫名地揪紧。

她忽然发现,虽然自己之前说了不想要孩子,可事到临头,却又开始迷惑。

她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候她孤寂地活在这座深宫,没有夫君的宠爱,唯一的指望就是有一个孩子,来陪伴她度过余下漫长的光阴。

如果这时候她真的有了孩子,算不算实现了当初的心愿?

心里正乱纷纷地想个不停,高林却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皇帝有些紧张地问道。

高林回道:“充仪娘娘的脉象,似乎有点奇怪…”

“奇怪?”皇帝挑眉。

明修仪见状忙安抚道:“陛下别急,让太医仔细诊断。要查出问题才有法子解决啊。”

皇帝勉强按捺住情绪,不再说话。

毓昭仪见到皇帝这样,更加确定了心里的想法。皇帝现在对顾氏真的不太一样,他那样万事皆不上心的性子,如今却频频因为她暴露情绪。当真是心腹大患啊。

高林的手又一次搭上顾云羡的手腕,蹙着眉头半晌之后,轻轻地吸了口气。

顾云羡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怎么了?”皇帝问道。

高林转身,面朝皇帝诚惶诚恐地跪下,“启禀陛下,充仪娘娘…不曾有孕…”

顾云羡的心头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庆幸。

皇帝听到这个回答,有些不愿相信,追问了一句,“你确定?若是没有身孕,适才为何会呕吐?”

高林道:“干呕的原因有很多,不单有孕一桩。这阵子正逢新年,兴许是充仪娘娘饮食上有些疏忽,导致肠胃不适…”

他说得肯定,皇帝却仍面带怀疑,让高林有些不知所措。

“陛下…”明修仪为难地唤了一声。

皇帝听到明修仪的声音,才猛地反应过来。高林的医术虽然比不上尚药局的侍御医,断个喜脉却是绝对没问题的。更何况他刚才还诊了那么久。

心头刚刚升起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

既然云娘不曾有孕,那他适才给她的喜怒无常找的那个原因不成立了。

又想起高林的另一句话,他压抑住心里的烦躁,耐着性子问道:“你适才说元充仪的脉象有点奇怪,哪里奇怪?”

高林欲言又止。

皇帝这会儿心里正窝火,见到他这副样子不免更加动气,“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朕问你话。”

高林浑身一个颤抖,忙道:“充仪娘娘她…她根本不可能怀有身孕!”

因为离得近,明修仪可以清楚地感觉到皇帝身上陡然散发出的寒意。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盯着高林,一字一句道。

高林嗫嚅道:“这个…”

“说。”重若千钧的一个字。

高林再次颤抖了一下,终于不管不顾地说出来了,“臣观充仪娘娘的脉象,发觉其体质虚寒,难以有孕…”

皇帝搁在案几上的右拳猛地握紧。

殿内的宫嫔都睁大了双眼,面面相觑。庄贵姬怔怔地看着顾云羡,一脸不可置信。

“姐姐…”她轻声唤道。

顾云羡没有理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案几上的碟子。

没有人知道,从高林说出她不可能有孕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猛地下沉。

如同坠入深渊一般万劫不复。

记忆里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被通通勾起。

很久以前,在她还是皇后的时候,就一直在恐惧。恐惧被人知道这件事情,恐惧从此成为宫人口中的笑柄。

不能生育,对一个宫里的女人来说实在太过可怕,尤其她还是肩负着诞育嫡子这个责任的皇后。若是被人知道此事,她恐怕连后位都坐不住。

整整一年多的时间,她一直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这个秘密,每天避开所有人服用那些难喝的汤药,还试了各种求子的偏方。

这般卑微虔诚,无非是祈求哪一天老天爷就发了慈悲,赐给她一个孩子。

可是没有用,无论做多少努力,她依旧没有孩子。

她煞费苦心的唯一成果便是,她的秘密被隐藏得严严实实,无人知晓。但有什么意义呢?即使守住了这个秘密,她还是失去了皇后的位置。后来,更是连命都没有了。

那段卑微求子的经历带给她的伤痛太大,所以这一世重来时,她不愿意再去做同样的事情。

反正如今的她,也不像从前那般渴盼子嗣。

只是曾经的伤口就算结了疤,那些鲜血淋漓的记忆却依旧还在。

像今日这般被人当众指出身体疾病的情况,其实她上一世时早已梦到过无数次,每一回都是以惊骇而醒告终。

眼前的一切,就好像那些噩梦的重演,让她本能地抵触,甚至憎恶。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那厢明修仪怒视着高林,提高了声音,“你再仔细看看,这种事情也是能浑说的吗?”

高林似乎被她吓住了,颤颤巍巍又想来诊顾云羡的脉。

他的手还没伸过来,顾云羡便猛地收回了手。

高林一愣,抬头打量顾云羡的神情,“娘娘,您能否…”

顾云羡面无表情。

毓昭仪似有所悟,试探道:“这件事情,顾妹妹之前可知晓?”

没有回答。

夏芳华却忽的想起一事,“呀,数日前昭仪娘娘赏梅会上,充仪娘娘那般斩钉截铁地说自己不可能有孕,原来是因为这个…看来娘娘早就知道此事,只是一直瞒着大家而已。”

皇帝还是第一次听说赏梅会上的事,不免再次朝顾云羡看去。

她双唇紧抿,没有反驳。

所以,事情当真是这样?

他忽然感到一阵无力。

她不能怀孕带给他的冲击已经很大了,如今再加上这个,实在是让他一时难以接受。

这么大的事情,她居然一直瞒着他。

她的身上到底还藏了多少秘密?

他想起了景馥姝。那个女人便是这样,开始和最后,完全是两个样子。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看清楚她。

现在换成云娘了吗?

她一会儿温柔亲昵,一会儿冷漠敷衍,暗地里还瞒了他这么大的事情。

她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一个可以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小丑?

顾云羡眼睁睁地看着皇帝的眼神从惊愕茫然变成失望愤怒,心中溢出一声冷笑。

他凭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

失望?他在失望些什么?

是自己不能有孕,还是自己居然把这件事情一直瞒着他?

难道他认为,她应该把这种事情告诉他?

从前那样的情况,她本就失宠御前,若再添一条无子的罪名,恐怕立时就得被废。她瞒着这件事,不过是想保护自己。

不过是这样而已,就值得他用这样失望的眼神看着她了?好像她犯了什么天大的过错。

因为不能有孕而承受莫大压力的人是她,为此无数次从梦中哭醒的人也是她。

他又有什么损失了?

这宫里有的是女人愿意给他生孩子,远的不说,明修仪的肚子里就正怀着一个。

这样的情况下,他凭什么要求她对他毫无保留!

还是他觉得,他是一个值得信任、值得托付的人,她应该无条件地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托在他手里?

恁地可笑!

殿内的宫嫔逐渐消化了这件事,开始领悟到这个信息背后隐藏的含义。毫不意外的,大多数人眼中都流露了几分惊喜。

这也很正常。顾云羡这般受宠正让她们担忧,害怕她哪一日就重登后位,这当头突然爆出说她不能生孩子,简直就是天降喜讯。

国朝立储,向来是以嫡子为先。若没有子嗣,那么她复位的希望就十分渺茫了。陛下的态度且不说,单是大臣们就绝不会放任一个注定不能生下孩子的女人当上皇后。

这么一想,她们心中都产生了几分优越感。凭她如今再受宠又如何,这一世她已注定了老来无子可依的下场。

顾云羡看着那些或同情或怜悯的眼神,心里一阵火气上涌。她刚刚被勾起生平大痛,情绪十分不稳,得逼迫着自己才没有当场发作出来。

明修仪秀眉微蹙,“元充仪你也太不晓事了。如此大事,居然一直瞒着陛下!”

庄贵姬为她辩解道:“臣妾觉得,正是因为兹事体大,所以充仪娘娘不知该如何说吧…”

“不知道该如何说便不说了?”明修仪挑眉,口气严厉,“她这一瞒可倒好,连累陛下这么多年没有嫡子,真真是只顾自己的前途,旁的一概不管!”

顾云羡冷笑一声,看向明修仪,“听修仪娘娘这般说,倒是很希望臣妾早些有孕了?”

明修仪这会儿怎会怕她,闻言毫不客气地顶回去,“本宫才不关心元充仪你有孕或是没有,本宫只是关心陛下。太子乃国本,是社稷稳固的关键,充仪之前的所作所为,委实自私到家了。依本宫看,光凭这个就可以记你个欺君大罪!”

她态度咄咄逼人,字里行间全是毫不客气的训斥,直指顾云羡隐瞒此事是对皇帝不忠。

顾云羡心中厌憎。姜月嫦这会儿自然可以冠冕堂皇地指责自己,但是她知道,若是易地而处,她也绝不可能把此事告之于人。

毓昭仪见两人针锋相对,害怕场面太过难看,不得不出面调停,“这些先不说,顾妹妹既然一早知道自己患有隐疾,那么私下是由哪位太医在为你治疗?薛太医吗?”

她这话问的顺理成章。自然,她绝不会认为顾云羡会放任自己的病情不管。在她看来,任何一个后宫的女人,都会希望有一个孩子。

顾云羡没有回答毓昭仪的问题,而是看向皇帝。他眼神冷淡地看着自己,似乎在等待她给他一个交代。

在他心里也许还是觉得,这件事是她对不起他。她得跟他告罪。

心中恨到极点,导致她忽然产生了一股要命的冲动。

她很想知道,如果皇帝听到她说不愿意给他生孩子,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没有哪位太医在为臣妾治疗。”还来不及将这个念头仔细斟酌,这句话便已脱口而出。

皇帝的神情遽变。

“顾妹妹这话…是何意?”即使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毓昭仪,在听到这个回答之后也完全愣住了。

顾云羡没有看她,反而直视着皇帝,一字一句、口齿清晰地重复,“臣妾的意思是,臣妾不想要孩子。臣妾觉得这个病没什么大不了的。”

杯子被掷在地上的声音。

满殿的宫嫔全都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皇帝脸上仿佛罩着一层寒霜,让人看一眼便浑身发抖。他定定地看着顾云羡,良久,冷笑着点了点头,“好。甚好。看来你是铁了心了。”

铁了心要和他作对。这些日子,他真是白为她考虑了。

说完这句语焉不详的话,他忽地按住额头,嘴唇上的血色瞬间消失无踪。

明修仪离得近,见状连忙问道:“陛下,您怎么了?”

皇帝一只手撑在案几上,眉头紧蹙,一句话也不说。

明修仪见他神情痛苦,急得不得了,“高林,你还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来看看!”

高林忙不迭道了声诺,几步小跑到御座前。然而他的手刚伸出去,就被皇帝一把推开。

“混账!谁准你上来的!”

“陛下…”毓昭仪也急了,“您额头上的汗都下来了,还是快让太医瞧瞧吧!龙体要紧!”

皇帝没有理睬她们,只是艰难地喘了口气,目光依然落在顾云羡身上。

毓昭仪此刻哪能不明白他是在与顾云羡置气,忍不住恼怒道:“本宫看元充仪你真是恃宠而骄过了头!陛下若因此龙体有损,本宫回头定然宫规处置!来人啊,把她给我带下去关起来!”

她的话刚说完,皇帝又是一个杯子砸来。她吓了一大跳,脸色差点没变得跟皇帝一样白。

“处置什么,让她走!”皇帝怒道,“朕不想再见到她,让她走!”

眼看外面的侍卫就要进来强行将她拖走,顾云羡腰背挺直,缓缓行至殿中施了个礼,“陛下保重龙体。臣妾告退。”

他痛得脑袋都要裂开一般,用尽全身力气才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中午咏思殿的事情很快传了出去,谁也没料到,一场好好的小宴最后会演变成这样一出大戏,不免咋舌。更让大家惊讶的是,从来风度翩翩的陛下会暴怒到摔了两次杯子,而一贯温柔和气的元充仪娘娘居然胆敢这般忤逆犯上。

此情此景,不得不让大家感叹,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

顾云羡从那边回来之后,就把宫人都撵了出去,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

直到夜幕低垂,担忧不已的柳尚宫终于忍不住推门进去,试探地唤了一声:“娘娘?”

好半晌,才从角落里传来一声淡淡的回应,“我在这里。”

柳尚宫循声而去,却见顾云羡躺在贵妃榻上,双眼大睁,定定地看着上方悬挂的宫灯。

“娘娘,您没事吧?”

顾云羡微微一笑,“放心,我好得很。”

柳尚宫见她神情平静,不像适才阿瓷猜测的那般面如死灰,心头微微一松。

“中午咏思殿的事情,奴婢都听说了。”柳尚宫在她旁边蹲下,与她保持视线齐平,“娘娘您为何要这么做?”

顾云羡将手背搁在额头上,轻轻叹了口气,“我昏了头了。”

她想起自己说出那句话时,皇帝瞬间惨白的面色。那一刻,他的表情里甚至带着几分惊痛、几分迷茫。

让她想起曾经的自己。

她觉得,即使只是为了看到他那一瞬的表情,之后受再多的苦也值了。

她曾经以为她已经将从前的事情都放下了,可是直到那一刻她才知道,原来即使重活一世,上一世的烙印还是存在在她身体里。还是能够操纵着她的情绪。

说再多看似豁达的话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那么多年的春闺痴望、苦恋无果,她终究是,意难平。

“娘娘你…”柳尚宫不知该怎么说她才好。

顾云羡淡淡一笑,“我一时冲动犯下大错,估计后面的日子会有许多麻烦。得劳烦大人与我一起小心应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