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请说。”

“我想问你,你希望娘娘与陛下和好吗?”

阿瓷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神情立刻变得急切,“我当然希望啊!可是…”

“你希望就好。”柳尚宫干脆道,“我有办法可以让他们和好,你愿意配合我吗?”

阿瓷瞪大了眼睛,“大人你有办法?”

柳尚宫点点头,“这几日我一直命人去仪元殿打听消息,从陛下的态度来看,他虽然生娘娘的气,却也不是不能原谅她。他只是需要一个台阶下。”

“所以,大人要怎么做?”阿瓷道。

柳尚宫附耳过去,仔仔细细地讲了自己的想法。

阿瓷听完之后目瞪口呆了片刻,才惊叫道:“有这种事?娘娘她…”

柳尚宫眉头一蹙,阿瓷立刻反应过来,一把捂住自己的嘴,闷声闷气道:“我知道,不能声张…”

柳尚宫又等她理解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怎么样,你愿意去做这件事吗?”

阿瓷结结巴巴道:“这、这么重要的事情,我怕我搞砸了。让采葭去吧。采葭比我聪明多了。”

柳尚宫摇摇头,“采葭不行。你与娘娘的关系更加亲近,由你来做才不会引起她的怀疑。”见阿瓷神情犹豫,她补充道,“这都是为了娘娘。你想过没有,若陛下和娘娘继续这么下去,事情要怎么收场?”

阿瓷咬唇想了片刻,毅然决然地点头,“好。为了小姐,阿瓷愿意听尚宫大人的吩咐。”

皇帝在养了五日的病之后,终于再次召见了大臣。然而似乎为了显示自己身体真的无恙了,他不是在书房内接见的群臣,而是把大家全部拖到了树林里。

羽林卫在四面八方重重拱卫,皇帝骑在四蹄雪白的御马之上,身负墨色长弓,傲然道:“今日围猎,以猎物多者为胜,诸位卿家都要尽全力才好。”顿了顿补充道,“胜了的朕必有重赏。”

杜清笑道:“既然陛下发了话,臣可不会让着陛下了。”

皇帝哈哈一笑,“你要是能赢了朕,朕就给你双倍的嘉奖!”

杜清扬声道:“陛下的话大家可都听到了?回头可得为我做个见证啊!”

林茂笑道:“伯玉你口气这么大,回头若是输了,要如何收场?”

杜清道:“我若是输了,就请诸位同僚去玉满楼喝酒,到大家尽兴为止!”

玉满楼是煜都第一的酒楼,在里面喝酒费用可是不匪。杜清这回倒是下了大手笔。

崔朔闻言勒了勒缰绳,正色道:“既然如此,臣恳请陛下为了臣等的美酒全力以赴,万万不能让杜伯玉拔了头筹!”

皇帝闻言大笑,“如璟你若是不放心,不如跟着朕一起?我们也正好可以比一比谁射箭的准头更好。”

崔朔在马上一揖,“臣遵命。”

二月初的茂山依然是冰雪覆盖,出来活动的动物并不多。但陛下说了要围猎,自然得让他尽兴才行,没有猎物怎么行?

为了满足陛下的需要,内廷在前一日运来了三个大铁笼子,里面装满了麋鹿、野猪等动物,此刻随着执金吾的一声令下,全被放入了林中。

皇帝策马扬鞭,朝着一只野猪的方向追去,崔朔则一路紧跟着他。

山风猎猎,吹到脸上仿佛冰刀刮上来,皇帝却在这样的疼痛中感觉到一阵痛快。

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候,回到了那段胡作非为的岁月。

那时候,他为了消除父皇的戒心,终日无所事事,便时常带了一帮羽林郎到上林苑围猎。围猎完了也懒得回去,直接在林子里弄出一个火堆,炙烤那些死在他箭下的野猪还有山鸡。

大家一边喝酒一边吃肉,兴致来了还高声唱歌。那一刻,他们都忘却了彼此的身份,像兄弟一般勾肩搭背地倒在一起。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岁月虽然憋屈,却也是那样的痛快。

一生难以忘记的痛快。

弯弓搭箭,一只又一只的猎物倒了下去。他看着蔚蓝的天空,长长地舒了口气,觉得那些困扰他多日的情绪通通都散去了。

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他何必为了她自苦成这样?

他渴盼已久的大权已久如今正握在他手中。他很快就能大展宏图,实现一生最大的愿望。

这样的喜悦,不该因为一个反复无常的女人而被打扰。

他得忘记她。

“陛下好箭法!”崔朔策马近前,“臣见陛下的猎物都要装满一车了,今日定能拔得头筹。”

皇帝懒洋洋道:“这里又没旁人,如璟你何必与朕这么客气?”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还有,你有什么本事别人不知道,朕还能不知道?世人都说你崔如璟是翩翩公子,可朕却记得,你的箭法也是十分不错的。今日你可没拿出真本事来。”

崔朔笑道:“臣最近酒喝得多了,手有些抖。让陛下见笑了。”

“这可不行。”皇帝道,“来来来,让我们再比一局。”

崔朔道:“微臣遵命。”

这一回,两人甩开了跟随的侍卫,一路朝树林西侧而去。

眼看树木越来越稀疏,皇帝终于勒住缰绳,失笑道:“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再过去一点,这林子就要到尽头了。”

崔朔朝那个方向望去,“臣记得,那边好像有一个亭子。”

皇帝道:“是啊。那亭子还是太祖皇帝修的,叫永怀亭。朕本来还想…”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住。

他本来,是打算带顾云羡到这里来玩的。

适才满心的豪放都离他而去,他又开始烦躁。

忽然想起身边这个崔如璟就是大家公认的情种,这种事情拿去请教他,应该再合适不过。

“呃,如璟你既然这么挂念你的夫人,她想必很好吧?”斟酌了一下语言,他尽量自然地问道。

崔朔今日一路跟着他,本就是为了循机替顾云羡说话,此刻见他终于开了口,不由暗松口气。

“内子很好。”他道。

皇帝踌躇了片刻,“那她,会不会对你忽冷忽热?会不会做一些让你搞不明白的事情?”

崔朔思考一瞬,“女儿家的心事,其实臣也不太懂。但臣觉得,很多时候我们男子会因为粗心而忽略她们的感受。臣认为,夫妻相处,彼此都要多些忍耐和包容。”

皇帝若有所思,片刻后却又忽然摇头笑道:“我这是在做什么…”

声音里满是无奈和自嘲。

眼前一道褐色闪过,皇帝眼神锐利,立刻认出那是一只麋鹿。

弯弓,搭箭,射出。

一气呵成的动作。

“陛下!”

崔朔忽然失声叫道。

皇帝愣愣地看着箭头射去的方向。

树林之外的小道上,一个女子身着狐皮。

102

看着羽箭朝那人射去,皇帝眼前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是□旖旎的上林苑,他一箭射掉了少女手中的灼灼桃花。和煦的阳光下,她神情惊恐,水一般的眼眸带着三分怒意看向他,“你可知你差点一箭射死我!”

佳人发怒,他无可奈何,只得含笑为她簪了一朵碧桃,权当赔罪。

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顾云羡今日原本是打算出来散散步的,谁知左走右左,居然被阿瓷带到了后山的永怀亭。

永怀亭是茂山的一个很出名的景色,据说是太祖皇帝为了纪念一位故人所修。亭前还有一块匾额,上面是太祖皇帝用八分书亲笔所题的“永怀”二字。

顾云羡很早以前就想来这里看看,然而每每时机不凑巧,居然一直未能成行。今日总算得偿夙愿,她十分自在地将那里转了个遍。

永怀亭边有一个湖畔,因后山温泉地热的关系,并没有如别的湖那般结冰,此刻仍是波光粼粼。湖边遍着青松翠柳,此刻随风摇摆,湖光山色交相辉映,风景十分秀丽。

她正看得兴起,阿瓷却忽然凑上来,一副有话要说的表情。她莫名其妙,“怎么了?”

“奴婢有件事要告诉小姐。”阿瓷深吸一口气,郑重道。

她蹙眉,“什么事?”

阿瓷道:“小姐听了一定不要责怪阿瓷…”

“你先说了,我才知道要不要怪你啊。”顾云羡态度闲适,“咦?那边居然还有一株梅树。待我去折一枝梅回来,有什么事儿你等会儿再讲。”

“小姐!”

不顾阿瓷的反对,她已朝梅树走去。

然而还不待她靠近,身后却传来奇怪的声音。她困惑地转身,只见一支箭携着风声破空而来。

她被这变故吓得呆住,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

羽箭几乎是贴着她的耳边飞过,那瘆人的声响让她心头一阵茫然。

她愣愣地看着前方。

在目光的尽头,她看到了身负长弓、锦衣玉袍的男子。

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右手勒紧了缰绳,眼神怔怔地看着她。

为什么?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刚才,又是怎么回事?

阿瓷适才看到自家小姐差点被箭射中,吓得目瞪口呆。此刻总算反应过来,忙跑到她身边,“小姐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

阿瓷的声音似乎也惊醒了皇帝。

他一手策马,朝她的方向跑了几步,然后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几步走到她身前。

不待顾云羡反应过来,他便一把握住她的肩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是你?”

顾云羡嘴唇轻颤,说不出话来。

“那时候,那个人是你?”皇帝压低了声音,“那个差点被我射到的女孩子…”

顾云羡想起那一日,阳春三月,她在上林苑的树林边第一次见到他。

他是风姿出众的当朝太子,一箭射掉了她手中的桃花,也让她的心第一次尝到了悸动的滋味。

那是他们的开始。

虽然在之后的岁月里,他始终不曾想起这一面之缘,却并不妨碍她将它铭记于心。

她曾经也想把这件事告诉他,却因为羞涩和一些别的原因,总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后来,也就慢慢放弃了。

她曾以为,这件事会同她比的秘密一样,被永远尘封在逝去的时光里,无人开启,无人问津。

可谁知,多年之后,曾经的事情会再次发生。当那支箭破空而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

那时候,她还不曾对他死心。

腹中忽然传来一阵疼痛,她面色猛地煞白,闷哼出声。

皇帝措手不及,慌张地将她抱入怀中,迭声道:“云娘,云娘你怎么了?”

她疼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张大嘴拼命地喘气,右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襟。

阿瓷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陛下,小姐她…她恐怕是动了胎气了!”

胎气?

皇帝的瞳孔猛地缩小。

柳尚宫忐忑不安地在留瑜殿等了许久,没盼来阿瓷顺利完成任务的消息,却看到了皇帝的轿辇。

十六人抬的大轿,走得又快又平稳。抬轿子的人似乎被下了命令,简直是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柳尚宫看到旁边的宫人得小跑着才能跟上轿子的速度。

这样的架势她很少见到,心中立刻有了不祥的预感。

轿子到达留瑜殿前便停了下来,一落地吕川便上前挑开了帷幕。

顾云羡一身白衣,虚弱地靠在皇帝的怀中,脸色比身上的衣服还要白。

皇帝用两只手小心地抱起她,大步跨出轿辇,朝殿内走去。

在他身后,是刚刚得到吩咐、匆匆赶来留瑜殿的四名侍御医。

眼看皇帝和众御医径自越过自己进入内殿,柳尚宫心中发慌,一把抓住神情恐慌的阿瓷,“怎么回事?娘娘怎么了?”

阿瓷语带哭腔,“娘娘在永怀亭旁…差点被陛下的箭射中,动…动了胎气!”

柳尚宫愣愣地看了她片刻,忍不住怒道:“你是怎么办事的!”

阿瓷本来就六神无主,被她这么一骂,眼泪立刻流了下来,“奴婢,奴婢本来也是听从大人的吩咐,可是…”

“行了别说了。”柳尚宫打断她,“回头你再慢慢跟我解释。”

四周人来人往,这里可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若是被人听了去,事情就要不妙了。

阿瓷抽抽噎噎道了声“诺”。

她今日委实是慌了神。前天晚上柳尚宫告诉她,说小姐有了身孕,为了皇裔考虑,得想个法子让陛下和小姐重归于好。

柳尚宫的意思是,陛下生小姐的气无非是因为她说的“不在乎能不能生出孩子”的话,既然她如今有孕了,自然能解决这个问题。

阿瓷在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听从柳尚宫的吩咐行事。是以今日她按照计划将小姐带去了永怀亭附近。而柳尚宫一早在伺候围猎的侍卫中买通了人手,利用猎物将皇帝引去那个方向。

本来她应该在小姐见到陛下之前告诉她孩子的事情,这样就算小姐心中不愿,为了孩子也会对陛下说点好听的,两个人的关系多半就好了。

可谁知时间上估算错误,她还没来得及跟小姐说明情况,陛下居然就已经到了,而且还一箭朝小姐射了过去!

若是小姐和孩子因此有什么差错,她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侍御医在里面给顾云羡诊治,皇帝用手撑着额头,坐在一旁发呆。

今日遭受的意外实在太多了。

他没料到顾云羡会出现在永怀亭附近,没料到自己的箭会差点射中她,更没料到她就是多年前那个被他惊落手中桃花的姑娘。

他想起椒房殿内的引见,他一直以为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可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他们就用这么特别的方式,认识了彼此。

他想起那时候,她跪在自己面前,素手奉上新茶。那双剪水秋瞳怯生生地看着他,里面有着隐隐的期待。当时他不明白她在期待些什么,如今想来,应该是在期待自己能够想起来。

期待自己能够想起她。

可是他却忘了。

这么多年,她一定失望过很多次吧。

张显躬身走到他身旁,低声道:“陛下。”

他从思绪中惊醒,忙道:“怎么样,没事吧?”

张显宽慰道:“陛下放心,充仪娘娘只是受到了惊吓,所以才会动了胎气。臣适才为她施了针,已经不碍了。”

一听到“胎气”二字,他的声音就控制不住地变得干涩,“那,孩子呢?”

张显道:“皇裔亦无大碍。”

他轻舒口气,闭上了眼睛。

还好。若她因为自己而出了什么事,他真是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了。

“她…身子到底怎么回事?”忧虑散去之后,他终于问出心头的疑惑,“数日前诊断,不是说没有身孕吗?”

张显自然也听说了元充仪身患虚寒之症的消息,思忖片刻,谨慎道:“充仪娘娘的身孕尚不满两个月,上回高太医之所以没有诊出来,大抵是那会儿喜脉还没有显现。”

皇帝虽不通歧黄之术,却也听说过喜脉显现的时间并不固定,张显的解释也很合理。

“至于别的…臣适才仔细诊断了娘娘的玉体,她体质确实偏寒性,但情况并不特别严重。臣斗胆猜测,她这几个月来应该一直有服用治疗虚寒之症的药物…”

“她有喝药?”皇帝眉头猛地蹙起,“可…”

张显不敢劳烦皇帝亲口把那件不愉快的事情说出来,抢着道:“臣不知道娘娘是怎么说的,但从臣的诊断来看,应该是这样。”想了想又补充道,“其余三位御医也是这么认为。”

皇帝沉默良久,无力地叹了口气,“朕知道了。你下去开方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