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长的手指握住树干,将树根一点一点埋入黄土。他看着新栽的花树,觉得自己的思念也跟着被埋了起来,心里竟不那么难受了。第二年花开了,每一朵都格外艳丽,血染的一般。他立在林中,看着这些美到凄艳的花朵,心想原来相思是红色的。

“算起来,这片桃林自种下到如今,已有六年了。我一直想带你来这里赏桃花,却总是不能如愿。

“现在已经快五月了,今年的花也全都谢了,我们还是没能赶上…

“其实这里花开的时候真的很美,以后有机会你一定要来看看。”

六年前,他亲手为她种下了满园桃树,可是到最后,他们也没能一起在这里赏一次桃花。

从前以为总有机会。等到彼此心结全消,等到她再度爱上他,他们便可以坐在这里把曾经的约定一一兑现。

可惜他高估了自己的运气。他没能等到她回心转意,也没能与她并肩看遍桃花烂漫。

今年花开的时候,他一个人站在林中,想起初次见面时他一箭射落她手中的桃色缤纷,忍不住感叹,果然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她忽然抬起头,专注地看着他,“存卿,存卿你听我说。有一件事我早就想告诉你了。”漆黑的瞳仁中仿佛燃着两团火,看得人心惊,“我曾说过我不再为你动心了对不对?那些话不作数了,我改主意了!我在乎你,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所以你不要放弃,一定还有办法的!这天下医术高明的人那么多,我们去找,总有人能救你!”

他静静地看着她几近疯狂的样子,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颊,“你愿意说这些话来哄我,我很开心。”另一只手慢慢把那枚金钗插入她的发间,“你不要内疚,你不爱我也没有什么。我能在最后为你簪这一枚钗,已经心满意足了。”

其实到这一刻,他甚至在心中庆幸她不爱他。不然他离开之后,这漫长的光阴她要如何熬过?

“不,不是的,我没有骗你。”她眼泪簌簌落下,语无伦次道,“那一日你与崔朔打完马球,繁素曾到我殿中说了这五年的事情。我知道你一直守着对我的承诺,我很高兴。我真的…”

“云娘。”他神智越来越模糊,只能拼着最后的力气道,“你还不明白吗?一切都是天意。我欠了你一条命,就必得赔你一条命。世事轮回,再公道不过。 ”

“其实我现在很高兴。这许多年来,无论我怎么做心里总觉得亏欠。我曾以为穷尽一生也无法弥补曾经的过错,无法求得一个心安。可是老天爷给了我机会。

“我困了你两世,让你无法过想过的生活。以后的日子,你都随自己心意吧。无论你做怎样的选择,我都不会怪你。这是我欠你的。

“只是希望如果还有下辈子,你不要再恨我…”

他的头颅慢慢垂下,身子朝前一倾,倒在她身上。她浑身僵硬,被她一撞立刻如烂泥一般软倒,两个人一起倒在了青翠的草坪上。

她躺在下面,紧紧地抱住他的肩膀。他真的瘦得不成人形,她的手臂轻轻松松就环住了他。他的头靠在她胸口,她一低头就可以看到他紧闭的双眸。

他的神情是那样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她被魇住了一般,死死地瞪着他。

那黑曜石一般的眼眸再也不会闪动着戏谑的光芒,看得她手足无措;那好看的唇也不会吐露温柔的情话,让她心动、让她酸涩;那举世难寻的卓然风姿从此被写入发黄的书页,成为一个固定的符号,再也不能惊动帝都春光、抖落三千风华。

他是真的离开她了。

她忽然嘶声痛哭,杜鹃泣血一般,仿佛要把两世的悲辛通通说尽。

原来,这才是老天给他们真正的结局。

上一世,她带着他不爱她这个认识含恨而终;这一世,他直到最后一刻也不相信她是真的重新爱上了他。

他辜负了她一世,她也辜负了他一世。

他们终于,谁也不欠谁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不是最终的结局这不是最终的结局这不是最终的结局!ヽ(o`皿′o)?

147

皇帝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顾云羡都不能从那天的事情中清醒过来。

她总觉得,那一切不过是她做的一个梦。她梦到自己被吕川带回了宫中,梦到别人告诉她皇帝病重,梦到…

他死在她怀里。

她抱着他的尸身,在那片桃林中躺了许久,直到终于觉出不对的吕川带人寻来,便看到皇帝已然驾崩,而皇后神情空洞、呆呆地看着蔚蓝天空。

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在他身后,是一波接一波跪下的宫人,先后响起的哭声最终汇聚到一起,响彻云霄。

顾云羡听着耳边的喧嚣嘈杂,一瞬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当天晚上便生了病,高烧烧得浑身滚烫,一连三日不退。后来宫人终于着急了,硬是给她灌下了药,她在模糊中睁开眼睛,看到了阿桓泪眼汪汪的小脸。

“阿母,阿母你不要我了吗?”他哭得喘不过气来,“父皇已经不在了,你也要离开阿桓了吗?”

她觉得难过。为什么她在意的人总是这么命苦?她的夫君盛年崩殂,而她的儿子才刚刚失去了父亲,立刻又要担忧母亲是否离开。

可她明明才保证过,会永远陪着他。

她握紧阿桓的手,嘶哑着嗓子道:“阿母不会离开阿桓…阿母不会…”

阿桓在先帝驾崩七日后于灵前即位,宣布次年改元显庆。左相徐庆华和吏部尚书崔朔为辅政大臣,共同辅佐新君。

顾云羡自然被尊为太后,从长秋宫搬去长乐宫。对此吕川曾犹豫着对她说过,“反正如今陛下还年幼,一时半会儿这椒房殿也不会住人,娘娘若舍不得这里,不妨留下来住两年…”

他知道,椒房殿后的那片桃林对顾云羡和先帝都意义深刻,也许她会不愿意离开…

“不必了。”顾云羡淡淡道,“本宫如今住在这里不成体统,传出去对皇帝不好。”

她这么说了,别人自然不会再劝,很快长秋宫众人便随她搬去了长乐宫,从皇后的宫人变成太后宫人。

姬洵驾崩三个月后,顾云羡再次见到了崔朔。

之前甘露殿哭灵的时候他们也曾碰见,但顾云羡那时候完全是行尸走肉,对身边的一切都没什么反应,自然不会注意到崔朔。

而这一次见面,她是以太后的身份召见帝师。

两人隔着一幕珠帘,她平淡道:“皇帝年幼,凡事还需仰仗大人,哀家在此先谢过了。”

崔朔忙道不敢,跪在外面磕了个头,“为陛下尽忠,是臣的本分。”

顾云羡点点头,对阿桓道:“皇帝,去给崔大人行个礼,以后他就是你老师了。”

阿桓点点头,走到崔朔面前恭恭敬敬地长揖到底,“先生有礼!朕在此请求先生,同朕一起守护我大晋的江山!”

崔朔看着面前一本正经的小儿,心中明白即使再聪慧,这样的话也不是他能想出来的。

他不去看那珠帘后沉静的玉颜,微笑着对着皇帝回了一礼,“臣遵命。”

显庆元年正月十五,阿桓第一次以皇帝的身份登上承天门,顾云羡和大臣们随同。

看着灯火璀璨的煜都,顾云羡轻声道:“阿桓,你看到了吗?这是祖宗留给你的天下,是你父皇用性命守护的天下。煜都的璀璨灯火是这天下最美的东西,你要让它一直亮下去。”

夜幕下,阿桓的小脸上满是郑重,“儿臣明白了!儿臣一定会守护好父皇传下来的基业,定不负母后的期望!”

从城楼上下来之后,顾云羡让人先送皇帝回大正宫,然后沉默地沿着宫中的道路朝前走,崔朔跟在她身后。

转过一个拐角,前面出现一片水域,上面漂浮着宫中女子放下的花灯,如莲花盛开在碧波之上,煞是好看。

顾云羡在水边站定,转身看向崔朔,“哀家让大人带来的东西,不知大人拿来了没有?”

崔朔朝身后看了一眼,一个随从捧着盒子上前,恭敬地打开。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盏做成船形的河灯,船内有一栋三层小楼,精巧无比。舟头挂着一面白帆,上面有隽秀的字迹: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顾云羡取出河灯,神情平静地打量。

“哀家曾听先帝说过…”她轻声道,“大人与他曾有个交易,不知大人可否告知,是什么交易?”

崔朔闻言没有回答,而是想起了一年之前,他被皇帝召到大正宫的情景。

那时候顾云羡已经被送到了茂山,他以为自己此去便是领死,可那面容冷淡的君王却漫不经心地告诉他,他身患顽疾、时日无多,许多事情都要托付给他。

“新政推行至今不过数年,还需要巩固。朕已交代了徐庆华,他明白朕的意思。以后,你们便一起固守这基业吧。

“朕会立五皇子为太子,朕驾崩后他就是新君。你是他的老师,要悉心教导他。”

他终于忍不住询问出声,“可是陛下,您不是说过,臣赢了比赛便要取臣的性命吗?”

皇帝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看着他。在他的目光里,他忽然明白了一切始末。

他一早便知道自己时日无多,那场比赛只是一个考验。他想要看清楚,他对云娘的感情到底有多深。他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可靠,值得他将孤儿寡母托付。

他赢了比赛,他也有了答案。

他既然愿意为了她去死,自然是不会背叛她和她的儿子。

这样深沉的算计,让他再次想起两人一起和朝臣斗智斗勇的岁月。那一刻,他再次想起了两人多年的情分,那种无人能比的默契。

他们是真正的知己,如果没有彼此,这一场改天换地的变革将永远无法实现。

他看着顾云羡,神情坦荡道:“先帝让臣坚守他的志向,继续新政,辅佐陛下。”

“仅此而已?”顾云羡问。

“仅此而已。”

顾云羡低头想了一会儿,微笑起来,“这就好。”

他没有做出把她让给别人的事情,这样真好。至少最后,他还是舍不得她的。在桃林的时候,他把话说得那么好听,可事实上,她若真的和崔朔在一起,他还是会不高兴的。

“这盏灯,是送给我的对吧?”她问道。

“是。”很多年以前,就想送给她了。

她慢慢蹲□子,将河灯放入水中,看它如一条起锚的大船般一点一点漂远,最终汇入远方的璀璨灯火中。

她转头,看到崔朔依旧看着河灯漂走的方向。

“大人是陛下的老师,哀家是先帝的妻子。你我之间,永远都只能是这样。”

他的神情竟不怎么悲伤,只是温柔地凝视着她,“我明白。”一直一直都明白。

她点点头,“大人明白就好。冰天路滑,大人一会儿回府的时候注意马下。珍重。”

她转身,带着宫人头也不回地离去,留崔朔一人立在原地,望着她袅娜的背影怔怔出神。

这样的情景,与那一年的珑江池畔何其相似?

只是这一回,他们终于一起放走了这盏河灯。

没什么遗憾了。

姬洵离开的第二年,显庆元年二月,桃花即将盛开的时节,一道天雷劈中了椒房殿后的桃林。几株桃树率先起火,最终殃及了整片桃林。

顾云羡闻讯赶到时只看到冲天的火光,还有里面模模糊糊的影子。她想走近看个清楚,宫人却挡在她面前,不住劝道:“太后…太后您别上去,当心伤到自己…太后!”

她只好停住脚步,立在那里看着火光中翻腾的树影,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

后来火扑灭了,桃林却也救不回来了。那些干枯的枝干在冷风中瑟瑟发抖,而她立在林中,看得痴了。

她想起他临去前跟她说过,这里花开的时候很美,让她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来看看。

然而没机会了。

这是他为她种下的桃林,可她等不到花开,永远也等不到了。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宫里的岁月波澜不兴。顾云羡在长乐宫闭门不出,除了每晚抽出一个时辰来查看阿桓的功课,其余时间都在抄写佛经。

一卷又一卷,长长的白纸上写满了她秀丽的小楷,从案几上滑下去,一直拖到地上。

她在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很多年以前,那时候她刚刚从上一世的噩梦中醒来,自请到长乐宫侍奉太后。

有一天,她正在房间里抄经,他却忽然出现。当时他看着那摞厚厚的宣纸,惊讶地问道:“这些都是你抄的?”

她态度拘谨,唯唯诺诺。于是他好笑地挑起眉头,道:“你这是什么表情?朕很可怕?”

原来失去之后才知道,关于他的事情早就在她心中扎了根。

那么,就继续抄下去吧。

这段缘分从头到尾都是老天在戏弄,他们的生死命途一直掌握在别人的手中,自己根本做不了主。如今他走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多抄一些佛经,为彼此的下一世多积点德。

也许老天垂怜,还能让他们在阴曹地府见上一面。

再后来,她身体越来越不好,甚至开始忘事。御医查不出原因,最后只能告诉阿桓,是她自己想忘。就像一个偏执的疯子,只记住愿意记住的部分,那些不好的记忆则被她丢弃。

她时常想起姬洵,每一次都能出神许久。他活着的时候,她虽不恨他,却一直心结难解。即使繁素跟她说了那五年的事情,她再次心动,也始终没有完完全全地爱上他。她有保留,她害怕再次被辜负,所以她下意识保护着自己。

可是现在他死了,死前用那样的隐瞒将她隔绝在悲伤之外,偿还了亏欠她的一切。所以她的怨恨也好、心结也罢,通通都跟着离去。

她忘了他曾经辜负过她、伤害过她,只记得她的夫君是这天下最温柔的男子。他很爱很爱她,可是他们在桃花树下走散,寻不到彼此了。

但没关系,终有一日,她一定会找到他的。

她死在一个春天。

外面冰雪初融,她躺在床榻之上,透过半开的轩窗看庭中的景色。

阿桓跪在榻边,握紧她的手,颤声道:“母后…”

她看着他英挺的面容,微笑起来,“阿桓,母后一直没跟你说过,你真的…和你父皇长得很像…”

阿桓牙关紧咬,不让自己哭出来,“儿臣知道…”

“母后好累了。”她喃喃自语,“这么多年,母后真的好累。我很想你的父皇,有好多话想跟他说…想得心都痛了。”

“从前我总是放心不下你,但现在你也长大了,我终于可以安心离开了…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可我已经尽力了…所以,不要恨我…”

她的眼前越来越模糊,恍惚间似乎看到一团又一团粉红的烟雾,灿若云霞,晃花她的眼睛。

那是…他们的桃林…

“花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还有一章还有一章!ヽ(o`皿′o)?

148

顾云羡从梦境中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条石子路旁。天空是近乎透明的蓝色,而她手边洒落着桃枝,一地嫣红。

她觉得头很疼,挣扎着站起来,四下打量。

远处是一片茂密的树林,一条雪白的石子路从林中蜿蜒而出,仿佛玉带。此时正是春天,芳草萋萋、鸟鸣啁啾,美如画卷。

顾云羡的第一个感觉是,原来阴曹地府长成这个样子,不仅没有像传说中的那般阴森可怖,反而还很美丽,以后住在这里也挺好。

然而不过一瞬她便反应过来,这里不是阴司。

这地方很眼熟。她曾经来过。

低下头,她看到自己身上的粉白襦裙,再摸摸头上的双鬟髻,脸上的表情慢慢僵住。

此刻的她,赫然是一个身量都未长足的少女!

更重要的是,在她的记忆里,只有一次她是穿着这条裙子去折的桃花。

因为太过重要,所以被她小心翼翼藏在心中,再不去碰触。

那是,她十三岁那年,在上林苑第一次遇到姬洵。

她想起自己抄过的那么多佛经,想起轮回往生的传说,想起曾经的死而复生,控制不住地发抖。

所以,她是又活了吗?

老天垂怜她的虔诚,所以又给了她一次机会?而且这一次,还她回到了更早的时候…

回到一切都还未开始的时候,让她自己去做选择…

她抬头,看着面前的小路。她记得上一次,她便是顺着这条路走下去,然后在尽头被他的羽箭射乱了一颗芳心。

如果她不去,是不是就可以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了?她可以出宫,当一个平凡的女人,而他也能安心当他的有道明君,坐拥江山。

他们不用再彼此拖累、彼此折磨。

她是不是,不应该去?

姬洵立在树林旁,身侧是雪白的马儿,而他瘦长的手指正紧紧地攥住缰绳,借以缓解心中的不安。

他背对着小路而立,神情好像很平静。然而淡蓝深衣之下,是他绷得不能更紧的背脊,仿佛再多一分力气就会承受不住、碎成齑粉。

他在等一个人,可是他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来。

他不知道这一世的她究竟记得多少事情。如果像自己一样带着曾经的记忆,也许,她就不会来了。

那么,他们便再也没机会在一起了。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又轻又软,却如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