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氏祖上原也是世家大族,手中颇有些珍贵的灵丹妙药,这保命丹是她的嫁妆,危急时候拿来救命的,总共只得两粒,送了一粒给俞老太太,这最后一粒却是拿来给了吕氏。

翡翠一愣,道:“邱老大夫原想施针止血,却没有止住,危急关头,大夫人就用了药。”

一通问话下来,除了王七家的肯定有问题外,因着俞宪薇的话,连邱老大夫也显得可疑起来。这种种迹象似乎都指向了一个人。

俞老太太看了眼有些慌乱的王氏,疑人偷斧,自然越看越可疑,王氏素来掐尖要强她是知道的,吕氏是她的外甥女,又是全心全意为自己经营私产的心腹之人,她多疼了几分也是有的,况且,家中若让王氏一人独大,只怕最后要骑到自己头上来,让吕氏和她势均力敌,自己才能既抓住家中大权,又偷空子享享福。

原以为王氏只是性子好强爱争权夺利,时常约束敲打一番也就罢了,谁知竟这么心狠手辣,竟然要趁机谋取吕氏的性命,若真如她所愿吕氏丧了命,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取她这个碍事婆婆的性命了?!邱老大夫也常常给自己看病开药,若王氏的黑手真的伸到他身上,那这背后还可能会有什么阴谋,只怕已是呼之欲出了。

俞老太太最是惜命,想到此不由心惊肉跳,只觉王氏其心可诛,一时血气翻腾,肝火大盛,颤着手指指着王氏,却一口痰堵在胸口,喘不过气,说不出话来:“你…你…”

珊瑚先现不对,忙扶住俞老太太:“老太太,您…您怎么了。水晶,快去拿药!”

一时永德堂内人仰马翻,主子下人忙成一团,王氏窘迫不堪,满心委屈,又不明就里,只隐隐觉得似乎是被谁给坑了,若是吕氏要害她,大可以用别的方法,犯不着以用未出世的孩子犯险,若说是小古氏,两人到底没有正式交恶,而且小古氏才回家,势力不大,手伸不了那么长。王氏把俞家上下想了一遍,一时间却想不出个头绪,此时情况未必,她又不敢先离开,只得抢着上前照顾俞老太太。

因为老太太倒下,屋里身份最高的人就是王氏,老太太的丫鬟们不敢明着阻拦,但都睁大了眼盯着王氏一举一动,众目睽睽的提防之下,王氏只觉羞愤异常,却到底知道轻重,不敢在此时此地怒,只顾哭哭啼啼做出十二万分孝顺着急的模样,偷偷给自己丫鬟使眼色,叫她们去找大少爷二姑娘来。无论如何,一时三刻之内只怕查不清原委,自己是有口难辩了,让老太太消气去疑心才是重要,自己努力解释一番,再加上几个孩子求情,只怕还有用。

这时,俞如薇领着孙老大夫进了门来,一见这场景,不由挑眉道:“怎么这样了?”

因孙老大夫已是年过七旬的老人,又常住俞家,女眷们于男女之防上并未多计较,况且事急从权,救人要紧。珊瑚几个丫头见了他就如见了救星一般,一溜烟将孙老大夫搀扶过去给老太太诊治。王氏和丫鬟们争着伺候老太太,小古氏插不进手,就问俞如薇:“五丫头怎么突然来了?”

俞如薇看了眼旁边事不关己般站着的俞宪薇,道:“老太爷听说老太太今天动了肝火,很是担心,就让我把孙老大夫领来替她诊一番。”

小古氏听了,以为真是凑巧,忙不迭念佛道:“谢天谢地,有大夫在这里,我们也不至于太慌乱。”

孙老大夫医术高明,略一施针,老太太哽在喉头的一口痰吐了出来,呼吸顺畅了许多,再喝下一碗浓浓的汤药,不多时便差不多恢复了大半。

孙老大夫见屋内气氛压抑,似乎有什么不好见光的事,他以前也常行走大户人家,知道越是冠冕堂皇的外表下越可能有不堪的阴私。他一心只想明哲保身,见救好了俞老太太,便要告辞。

俞如薇拦住他,看了一圈屋内众人,笑道:“听说耳房里还有一位病人,既然请了孙老大夫来,不如也一起看了,如何?”

王氏的谋划已经成功大半,眼看胜券在握,怎肯功亏一篑,顾不得自己处境尴尬,下意识就要反驳:“孙老大夫是给老太爷老太太看病的名医,她算什么身份,怎么配得上?”

俞如薇冷笑道:“医者父母心,不过是诊一诊脉而已,二婶婶这么紧张干什么?孙老大夫是咱们家最信得过的大夫,您还怕他胡说八道什么不成?”

王氏一噎,瞪她道:“你这丫头…”她不愿自贬身份和俞如薇做口舌之争,只对俞老太太道,“老太太,那是家务小事,既然已经下了定论,过去就好,何必非要闹开来。”言外之意就认为杜若秋不守妇道,对俞家来说也是一桩丑事,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以免影响俞家声誉。

俞老太太尚在犹豫,却听俞宪薇不解地小声问小古氏道:“太太,孙老大夫这里看着还好,怎么邱老大夫诊脉扎针怎么会那么吓人呢?一针下去就流血要命的,真怕人呢。”

一语惊醒俞老太太,邱老大夫只怕已经不清白,既然敢害吕氏,未必不会在杜氏身上撒谎。若真是俞宏岓的血脉,虽然生母卑贱,那孩子到底是俞家骨血,定不能流落在外,她点头吩咐身边丫鬟:“带孙大夫去。”

王氏的脸色一时变得极难看。

27第二十七章原来如此

水晶领了孙老大夫过去,俞家人都留在屋内,俞老太太怒气冲冲,阴沉着脸一言不,其他人也都不敢吱声,唯有王氏心内焦急似在火上煎熬,坐着都不得安生,恨不得伸长脖子去看耳房的动静。

俞宪薇冷眼看着她的样子,心道这才是自作孽不可活,又看了眼脸色不佳的俞如薇,只觉得她眼神中似乎有些落寞惆怅之色,竟不像那天不怕地不怕的五姑娘了。

俞宪薇略一出神,那边孙老大夫就诊了脉回来,俞老太太眼神亮了一下,坐直了身子,却没有开口,珊瑚会意,问道:“孙大夫,那位病人可好?”

孙老大夫道:“那位夫人已有了近五个月的身孕,只是素来失于调养,气虚体弱,颇有几分危险。”

孙老大夫第一句话一出,俞老太太脸上陡然闪出一丝惊喜,王氏却是颓然靠倒在椅背上,待到他的话说完,俞老太太脸上和软许多,但犹是不确定道:“当真怀胎五月?为何看上去并未显怀。”

孙老大夫道:“老朽行医数十载,对妇科虽算不上大行家,但判断怀胎几月还从没出过差错,况且那位夫人的滑脉很是清楚,应当不会出错。老太太若有疑问,不妨多请几位大夫来一同会诊。老太太看她未显怀,全因那位夫人先前并未善加调理,所以面色黄瘦,身体虚弱,连带着胎儿也有不足,所以并不如寻常妇人一般显怀,这类情况虽不常见,但也算不上稀有。再者,当务之急是尽快尽些滋补食物,再用药保胎,不然,恐有落胎之忧。”

俞老夫人本来彻底松了口气,听到这话心又提了起来,命人去拿自己的汤水饭食给杜若秋用,又请孙老大夫去开保胎药的方子。

送走了孙老大夫,厅里便只剩俞家自己人,小古氏看了眼俞老太太又沉下的脸色,又看了眼王氏,知道事情恐怕要闹大,她不愿参与进去,便起身道:“如姐姐生了孩儿,媳妇想去道贺。”

俞老太太眼皮都不抬:“先坐下。”

小古氏无法,只得又坐下。不但小古氏,俞宪薇和俞如薇两个虽然是晚辈姑娘,但俞老太太没话让她们走,或许还要有话要问她们,也不好就走,但大人们在议事,小孩子参合其中很是不妥,所以水晶引着二人往隔壁梢间去了。

这时,俞老太太的几个心腹婆子领了邱老大夫过来。

邱老大夫本不愿意来,说自己劳累一天疲乏了,想告辞回药堂,是被几个婆子半强硬地架过来的。

进了厅,迎面便是一架六扇的丝绢绣五彩孔雀开屏屏风,五色斑斓,气势十足,透过空白处半透明的丝绢,影影绰绰可以看见厅里面坐了几个华服贵人,头上雪白的银饰明晃晃闪动,竟似开堂会审的架势。

邱老大夫心头一个咯噔,不敢再看,忙作揖行礼,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全力应对。

俞老太太并没有大风雷霆,只是平平淡淡问了几句,不外乎是吕氏生产情况如何,生下的女婴身体如何。待到邱老大夫一一作答了,她话锋一转,又道:“先前邱大夫为家中一个下人诊脉,不知可诊清楚了?”

邱老大夫头皮一麻,咳嗽两声,道:“回老太太,老朽自然是诊清楚了。不知老太太为何这样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俞老太太道:“当真确凿无疑,是两个月的身孕么?”

邱老大夫迟疑了一下,道:“老朽诊出的确是两个月。不过…或许年老手抖,诊错了一些也未必,不如老太太请城中名医再诊一番,当能知究竟。”

俞老太太沉默下来,邱老大夫等了许久不见回应,心中惊疑不定,忍不住道:“老太太,若无别的事,老朽便告退了。”

“邱大夫不忙着走。”俞老太太突然道,“家中媳妇不足月就生产,此时尚有几分危险,怕临时去请大夫来不及,不如邱大夫就在这里住上几天,等她安稳了再走不迟。”说着,便命下人在前院好生收拾一处院落,单给邱老大夫住。

几个婆子又过来,不由分说地把正连连推辞的老大夫又架走了。丫鬟们撤下屏风,阳光斜照进来,屋内亮堂了不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气氛仿佛也淡了许多。

王氏被老太太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由呐呐道:“老太太…”

俞老太太突然转头对小古氏道:“现下大房二房的人都忙,家里的事就辛苦老三媳妇你多操心吧。”

小古氏暗暗叫苦,忙起身道:“老太太,媳妇见识浅薄,没经过事,这一大家子的事只怕忙不过来,不如请大嫂二嫂一同操持,我跟着学就好。”

俞老太太道:“不必了,家里出了这档子事,老大屋里又是早产,我心中不安,想让老二家的去庙里给家人祈福,明日就起身。老大家的想来在庙里住惯了的,喜欢清静不爱操心俗务,前几日就苦辞过几次,是我硬拦了下来。老三说你想留下来伺候,不跟他去任上,这份孝心很好,也不必多等了,就跟着你大嫂学几天,上手了就好。”

小古氏脸色微变,她哪会不想跟去任上,分明是俞宏屹不让她跟,而且昨晚小夫妻两个才说起的事老太太竟然现在就知道,且神情毫无意外,又说辞婉转,分明不是今天才知晓,只怕是俞宏屹和她母子两个早就议定好了的。

俞老太太身为自己的嫡亲姑母竟也不帮自己,自己原想来求俞老太太去劝俞宏屹改主意的想法只怕要完全落空了。想到这一节,小古氏只觉心头冰凉,对俞老太太残余的几分亲近之心也淡去。

如今,大房如夫人要坐月子,二房惹了是非失宠,只有自己能出力,俞老太太更加不可能放自己走了。

这时,王氏忙起身跪地,膝行几步拉住老太太衣摆:“老太太,媳妇冤枉,事情都没有查清,怎么能就这么随意定了媳妇的罪?!媳妇是清清白白的人,若就这么被人栽赃,不明不白去了庙里,外人要怎么看我?要怎么看俞家?老太太不为媳妇的名声着想,也要为华姐儿理哥儿两个着想,华姐儿快要十四了,正是要议亲的年纪,老太太打媳妇去庙里,那华姐儿这辈子还要不要嫁人了?”

一行说,一行哭,眼泪鼻涕都擦在老太太衣摆上,俞老太太看得额头青筋暴起两根,王氏正泣不成声哭得可怜,外面一阵急促脚步声响起,丫鬟们没拦住,帘子一掀进来两个人,正是王氏的一双儿女,二小姐俞华薇和大少爷俞善理。

俞华薇一进门就嚷道:“老太太,这不关我母亲的事,那王七家的根本就是一头雾水,那封信她根本没见过,现在她还跪在大房那里喊冤呢,这定是有人陷害的,老太太一定要查清楚,别冤枉我母亲。”

俞善理身子有些肥胖,跑动起来不如姐姐灵活,停下脚步时已是气喘吁吁,他一边喘气,一边对老太太行礼,道:“老太太明鉴,二姐是因为着急母亲才出言不逊,也请老太太细想,我母亲虽不算聪明绝顶,却也不是蠢人,今日这等让自己人动手伤及如夫人的事摆明了暴露自身就是凶手,何等损人不利己,更何况大伯母三婶母都在家,就算伤了如夫人,管家权也未必就落在我母亲身上。这计谋实在说不通,更像是被人陷害所致。”

两个半大孩子一个蛮横一个讲理,一个白脸一个红脸,听得俞老太太一阵头晕脑涨。

厅里仍旧嘈杂一片,却已经没什么可听的内容,俞如薇撇了撇嘴,背着手出了梢间,往院外走去。俞宪薇看了眼厅堂方向,想了想,还是追了出去。

俞如薇是往后园走,想来是要回老太爷那里。俞宪薇在后面问了一句:“五姐,我的丫头怎么不见跟来?”

俞如薇回头瞟了她一眼,道:“我嫌她话多碍事,把她留在院子了,等这会儿我回去了再让她回去吧。”

俞宪薇应了一声。

两人静静走了几步,穿过角门,进了园子。俞如薇突然咬牙切齿,恨恨道:“真是贱人命硬!”

俞宪薇被话中戾气所惊,愣了一下。

俞如薇突然回头冲她一笑,雪白的牙齿在秋日冷阳下隐隐竟似有寒光:“你可知道那封信里是什么内容?不是别的,是我那好父亲和他在外头养的外室的书信,满纸情意绵绵不说,原来我不但有个三娘,还有一对不认识的弟弟妹妹呢。你说我那好二娘看了那信,会怎么想?”

俞宪薇猛然回过神,意识到俞如薇话中意思竟是默认了那封信的事是她的所为,眼前这不满十岁的女孩竟然有这样一幅狠毒心肠,俞宪薇身上不由阵阵冷。

“既然不让我离开这家,那就休怪我要和他们算账。”俞如薇犹自冷笑连连:“那女人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以为生了儿子就能将我母女踩在脚底?当年我母亲也曾有孕,结果却在四五个月时硬是滑倒落胎,落下一个未成形的男胎,都说是意外,可我知道根本不是意外。她欠我母亲一条人命,我要她一尸两命,也不算过分。只可惜,”她双手紧紧握拳,恨意中带了几分不甘和委屈,“可惜我母亲妇人之仁,竟让那女人逃过一劫。”

“不过这样也好,”俞如薇笑得渗人,“那个外室和孩子只怕要回来见天日了,以后我们大房可要热闹了。”

28第二十八章优柔决断

因着小古氏一直在永德堂忙碌,三位姑娘的午饭是在各自屋里自用的,照水和淡月微云去宽礼居正房领了食盒回来,一进院子就察觉到有些异常,似乎太冷清了些,连说话声都不曾听到。

绿萼低着头沿着游廊从前院过来,照水忙迎上去问:“绿萼姐,姑娘在屋里吗?”

绿萼掀起眼皮,没好气道:“没见我手上捧着洗脸的铜盆呢吗?姑娘要不在屋里,我拿这个去前院做什么?真是的,白长了个脑子,这么鲁钝。”

照水原本不必问这一句,两方擦身而过也就罢了,但这样显得太冷冰冰,别人见了,岂不是要说这院子里共事的丫鬟都像陌生人?所以照水特地好心同她说话,不过是想缓一缓最近院里的冷漠气氛,是示好的意思,谁知对方不但不领情,还刺头一般刺回来。

照水不由气结,绿萼总仗着大丫鬟的身份,处处打压她们几个小的,以前忍一忍也就罢了,但照水最近得俞宪薇器重,渐渐胆粗气壮,对方这样当众下她面子,心里忍耐到了极限也无需再忍。

于是照水也冷下眉头,反唇相讥道:“不过是问姐姐一声罢了,在不在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你犯得着这么夹枪带棒的么?我脑子愚钝不愚钝,连姑娘都没嫌弃过呢,你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嫌三嫌四?”

一个二等丫头竟来和她这个大丫头呛声,绿萼屡屡不被俞宪薇待见,本就恼火,这下更是火上浇油,当即举起铜盆照着照水当头砸下去,疾言厉色骂道:“你这贱蹄子,竟敢在我面前逞强?!”

照水手中还提着食盒,一时躲闪不及,被铜盆哐啷砸着肩膀,只觉一阵麻痛,顿时大怒,放下食盒,跳起来就去打绿萼。她虽矮了绿萼一头,但身板结实,气势汹汹冲过去,倒把没有提防的绿萼撞了个跟头:“你看我敢不敢!”

绿萼没料到她竟要动手,猝不及防下失了一城,被撞在地上,抬头看见微云淡月两个素来最卑微的小丫头满眼惊讶之色,不由得又气又恼:“你好大的胆子!敢动我?!你动得起吗?”爬起来就要扇照水的巴掌。

手扬在半空,带起一阵呼呼风声,眼看就要重重挥下,却被人一把抓住,硬生生阻住去势,绿萼怒火滔天,回头怒视看谁敢触她霉头,原来竟是洒金。

洒金的手牢牢抓着绿萼的手腕,平静道:“绿萼姐,姑娘还在屋里呢。”

这话是提醒绿萼想闹事也要分时间和场合。

绿萼挣了几下,没有挣开,而照水已经被微云两个拉到一边,扇不到了,她索性垂下手,看着洒金冷笑道:“妹妹真会挑时候,若早来一步,该抓的就不是我的手了。你掐时间来栽我的赃,真是好心机。”洒金素来绵里藏针,绿萼知道厉害,纵然怒极,也不敢粗口辱骂。

洒金脸上仍是平淡从容,道:“挑时候也罢,碰巧也罢。照水只是个半大孩子,不懂事,可绿萼姐你不但是院中丫鬟里年纪最长的,也是我们中等级最高的,想来身为前辈,不但应该以身作则,遇见底下妹妹出了错,也该谆谆善诱劝导才对,动手动脚可不是咱们俞家的规矩。”

绿萼被她三言两语挤兑得无言以对,满脸涨红,眼里都快冒出火来,指着洒金恨道:“你,你…”到底说不出个一二来,只得手一甩,怒冲冲跑回了自己屋,重重关上了门。

照水揉着撞人时扭到了的左手腕,几乎眉眼都要笑开了:“洒金姐,你太厉害了,以后多来几次,我看她还有没有脸出门。”拂雨踏雪其实都在屋里,但都没有露面,想来是在暗地里偷看,这样也好,绿萼面子里子都丢光了,以后说话行事也要多一重忌讳。

洒金皱了皱眉,不赞同道:“你还说,闹了这一场,只怕还要姑娘帮你收尾呢。”绿萼到底是小古氏给的人,这一场闹剧若被小古氏知道,只怕照水还有一番苦头吃。

照水皱了皱鼻子,很有些懊恼,她倒不怕受责罚,只是怕连累了自家姑娘:“早知道会这样,刚才继续忍着就好了。”

洒金失笑,摇头道:“罢了,迟早都有这么一回。”

南跨院这九个丫鬟之间渐渐壁垒分明,而且彼此阵营间的隔阂敌意越来越大,之前只能说还没有捅破窗户纸,彼此揣着明白装糊涂,现下这窗户纸被捅破,也只是把暗地的矛盾摆上台面了。丫鬟们之间的明争暗斗也就罢了,怕只怕,小古氏那里有责难,也不知俞宪薇能否应对。

“姑娘在院子里,你快去送饭吧。当心饭菜冷了。”洒金提醒道,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姑娘似乎不大高兴,但还是要把方才的事及早同她说明。”心里有底,也好早有防范。

照水应了一声,带着微云淡月往前院去了。

屋里果然不见俞宪薇的身影,照水让微云淡月两个摆饭,自己去前院梅树林子里去找人,最后在水池边找到了俞宪薇,却见自家小姐也不用锦垫,直接坐在池边太湖石上,斜倾着身子,伸手在拨水。

照水上前几步,道:“姑娘,该用饭了。”又提醒道,“深秋了,水冷。”

俞宪薇回过神来,转头看了照水一眼,又回头看着清冷的池水,低声道:“照水,你小时候在水边玩过吗?”

照水笑道:“何止玩过,我在庄子里长大的,边上有条小河,有一次被佃农家的女儿玩笑间推下去,险些没淹死。后来还是叔叔现及时,把我救起来。当时沉在水中呼吸不过来,呛了好多水,还以为自己要去见佛祖了呢。”

俞宪薇眸光一暗,沉吟半晌,又道:“那个推你下去的人,你还记得她么?还恨她么?”

照水想了想,摇头道:“小时候的玩伴,连长相都不记得了,只前几年隐约听说她嫁人了。至于恨不恨的,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哪还有记恨,况且当时她也不是有意的。”

“别人无意的伤害忘记也无妨,但若是有人为了保命硬把你推下水,还有亲人为了保命,眼睁睁看着你被浪头冲走都不施救,这笔账该怎么算呢?”俞宪薇喃喃道,推她下水的人就要出现,见死不救的亲人也就在眼前,但这些人现在并没有害过她,无论是还打着慈母幌子的小古氏,亦或年幼稚嫩的俞明薇,甚至是以后会出现的孔姨娘,她们都是她应该仇恨报复的人,但此刻他们都还无罪,她做不到让她们去为上辈子的罪以命偿命,但若说因此而放弃仇恨,她自问也做不到。

更何况,她心中还装着顾氏的事,顾氏只有她一个孩子,自然,顾氏该有的名分,该得到的一切,甚至生前可能受过的不平都需要她去讨公道。

前路到底该如何去走,俞宪薇有着一丝迷茫。

照水愣了,眨了眨眼,疑惑道:“姑娘,谁推人下水了?推了谁?我怎么听不明白。”

俞宪薇摇头一笑,道:“没事,和你说着玩呢。”说着,从水里收回手,用绢子擦净,起身道,“走,回屋用饭去吧。”

照水迟疑了一下,把刚才生的推搡之事告诉了俞宪薇,又哀求道:“姑娘若要训斥责罚,我都领了,只是千万别让我娘出去。”

俞宪薇一怔,笑道:“我干什么要让你娘出去?况且这件事并不是你挑头闹事,也犯不着重罚,罚你一个月月钱就好了。至于绿萼的罚,我自去问太太就是。”

照水听着最近俞宪薇已经不再称呼小古氏母亲,而是用了太太这个比较疏远的称呼,她心头不解,却也不敢多问,只踌躇道:“若只罚一个月月钱,会不会太轻了些?若别人说姑娘不公,岂不是不好?”

俞宪薇不由莞尔:“你们本就是我的人,自然该偏心你们的。任谁来问也无可厚非。”这一点她早已决定,再不能连累身边这些真心对待自己的人,上辈子那份恩情,不仅要记在心中,更要真真实实回馈给她们。她再不会退缩懦弱,一定会变强,将她们护在自己羽翼之下。

照水大大松了一口气,眉开眼笑地跟着俞宪薇回了房中。

温仁堂西次间的内间,传出绵延不绝的有节奏敲击木鱼的声音,浓郁的檀香味从窗缝门缝间渗透出来,似乎连门窗桌椅都染上几分檀香色,无端地多了几许厚重。

俞如薇已经在内间的门前来回踱了许久,脸上神情时而激愤时而悲伤,脚步也越来越急促,最后突然顿住,转身几步走到门前,伸手要推门,却又堪堪停住手。

“进来吧。”木鱼声突然停了,一道带着几分沙哑的女子声音从门内传来。

俞如薇眉一沉,心头狠,索性用力一推,门扇划着猛烈的弧度重重打在墙上,又弹了回来。

俞如薇又是一掌拍在门上,紧走几步上前,看着那跪在佛龛前蒲团上一身黑色海青的憔悴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咬牙道:“小婵跟着我好好的,母亲为什么把她要走?”

闵氏慢慢放下手中佛珠,缓缓道:“等过几天你二娘身子好些,我们就回庙里去,你也大了,该请个嬷嬷好生教导规矩,小婵年纪小,不顶事,到时候我把阿贞给你,她年纪大些,行事稳重,也能好好照顾你。”

俞如薇双手紧紧握拳,指甲掐进肉里,定定看了闵氏半晌,忽而冷笑道:“母亲何苦和我打哑谜,你既然知道了我也不会不认,没错,那信是我支开小婵,自己悄悄塞进王七家的账本里的,二娘的人要刁难王七家的,非要看她的账本,结果现那信,这又能怪谁?小婵是我的丫鬟,自然只能听命于我不能违抗,母亲有气冲着我来好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绝无二话,我绝不会连累她。我只恨母亲为何非要出这个头给她保命丸?那样珍贵的药丸给了她简直就是暴殄天物,而且,若不是母亲,我们这十几年的苦和难早就一朝得报了,哪里还需要委屈求全回去受那庙中凄苦?!”

闵氏木珠般的眼珠微微动了动,在佛前跪得僵硬的身子稍稍侧了侧,眼中带着几分辛酸悲哀地看着眼前恍如地狱夜叉般戾气将要喷薄而出的女儿,良久,长长叹息一声,回头去看高高在上的佛像那讳莫如深的脸,道:“如儿,你可还记得你名字的来历?”

俞如薇本已做好准备迎接暴风骤雨,却不料闵氏竟说到一个无干的话题,便如迎头的棒子突然变成了和风细雨,有些茫然无措,她手上拳头松了松,手心全是汗,便在裙子上蹭了蹭:“母亲说过,是佛经里的话,‘如是我闻者,谓总显己闻,传佛教者言如是事,我昔曾闻如是。’如是我闻的意思,就是我曾听得佛祖教诲。”

闵氏双手合十,道:“世间人民,父子、兄弟、夫妇、亲属,当相敬爱,无相憎嫉。有无相通,无得贪惜。言色常和,莫相违戾;或时心诤,有所恚怒。后世转剧,至成大怨。世间之事,更相患害。虽不临时,应急想破。——是我害了你,我的心诤恚怒不能看破想破,因果轮回,到了你这里,终究成了大怨。这是我的罪孽。”

她微闭了眼,苦涩道,“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合会有别离,无常难得久,今我为尔母,恒恐不自保,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这是《佛说鹿母经》里,临死的母鹿怜惜幼儿,哀哀叹息时所说的偈语,慈母舐犊之情溢于言表。

俞如薇心中震荡,眼内一酸滴下泪来,忙扑进母亲怀里:“我都说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世间什么因果报应与我何干?名声口碑我也不在乎。我只要母亲安好,再不用去那冰冷的庵堂受苦,没人敢对你不敬,也没人敢欺负羞辱你。其他的我什么都不要。”

闵氏悲悯地抚摸女儿的头,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做的那些事,并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是为了我。但是如儿,‘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即便你我是母女至亲,也无法替对方生活,母亲的路该母亲自己选自己走,不该让你来承担。你以前做的那些小闹剧,是因为心头郁气难消需要泄,所以我不曾严厉禁止,只言语引导规劝。但如今,你竟要行恶。”

她用力握住俞如薇的手臂,将女儿微微拉开,两人目光相对,“恶之道便如雷池,只会将心头善恶标准颠倒粉碎,轻易跨入一步便如入了罂粟海,从此欲罢不能,也难以回头。一步错,步步错啊。”

俞如薇怔怔看着闵氏眼角滑落的泪水,好一会儿,她缓慢但是坚定地推开了母亲的手,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华早生的闵氏:“纵然是入雷池又如何?敌人步步紧逼,丝毫没有手软,难道我们慈悲以对她就会心软手软了吗?母亲可是忘了这十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你治家理事时尚知道应该赏善罚恶,怎么对着她就只会一味退让了呢?我纵然对她下杀手,也不过是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让她受了她该受的果报罢了。若能达成此愿,我入夜叉道修罗道又如何?来生堕入畜生道又如何?这件事我绝不会后悔,即便有一丝惭意,也是担心会因此连累母亲。我心意已决,母亲不必再劝。”

29第二十九章知情之人

小古氏果然开始忙碌起来,几乎是几天的功夫就冒出许多来往宽礼居正房回事的管家媳妇,而这期间,俞宏屹正式拜别父母,辞别妻儿,前往邻城上任,随同而去的除了几个下仆外,就是两个新提拔的通房,一个是俞老太太给的碧玺,还有一个就是小古氏给的滴翠。

碧玺是俞老太太屋里相貌最出挑的丫头,因为亲娘是俞老太太的陪房,又嫁了俞家管事,一家人在府中颇有脸面,所以她在老太太屋里很是清闲,又是个闲散性子,平时只是做做针线,但因为老太太疼她,所以她身份地位数一数二,虽不怎么管事,但珊瑚水晶几个在她面前都是恭恭敬敬的。而滴翠则是有些绵软的性子,但办事却有条有理。

这样一来,到了任上,碧玺定是最受宠的,又是老太太所赐,后宅里必以她为尊,而滴翠则更像个管家娘子,尊卑次序,一目了然。这就是老太太的盘算,妾侍可以有宠,但真正的管家人选还该是正房太太的控制范围。

小古氏对此做何感想俞宪薇并不知道,就连俞宏屹离家上任对她而言也没有什么触动,因为她遇到了另一件事。

那日午后阳光正暖,俞宪薇不想歇午觉,带着照水去后头园子逛,却在水榭里遇见了杜若秋。

此时杜若秋已经梳洗整齐,早不是当日的凄惨模样,虽然还是瘦弱,但眉目清丽,举止婉约,的确称得上是个美人,坐在那里微蹙眉头,颇有几分娇花照水的风情。

俞宪薇略一迟疑,转身就想离开。

“六姑娘。”粗哑的嗓音轻声唤道。

俞宪薇回头一看,杜若秋已经站起身走到水榭前面,微微福身:“六姑娘。”声音仍是粗粝不堪,已经休养了两天都没有恢复的迹象,这把嗓子只怕是毁了,当日那样一曲清越哀婉的《紫骝马》大约再听不到了。

俞宪薇犹豫了一下,还是转回了水榭。

杜若秋微微一笑,往水榭中石桌椅让她,俞宪薇看了一眼,径自坐在了旁边美人靠上:“杜姑娘唤我想说什么?”杜若秋现在身份还是未定,算不上是正式的妾侍,比通房还差些,大家仍旧用着旧时称呼。

杜若秋笑道:“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很无趣,看到六姑娘来,想叫着一起说说话。”又命身边伺候着的小丫头去取些点心茶水来。

那小丫头拖拖拉拉,虽应了,眼睛却盯着地上,不肯动。杜若秋从手指上捋下一枚红宝戒指,递给她道:“多取些热茶和糖果来。”又对俞宪薇笑道,“轻儿一个人怕是拿不了这么多,不如请六姑娘身边的这位妹妹也一起去吧。”

俞宪薇早不是先前懵懂无知的少女,知道她是有话要同自己说,所以支开左右,便点了头,让照水同去。

等那两个丫鬟走远,俞宪薇道:“想不到杜姑娘的日子竟这么艰难。”

杜若秋毫不介意地一笑,手轻轻抚在腹上,道:“孙老大夫又给我细诊了一次,说腹中孩儿十有八九是个女胎。”

若是女儿,还是不能承继香火,即便证明了是俞宏岓亲生,作用也要大打折扣,难怪俞老太太才热络了几天,态度就陡然一变又冷淡起来,想来是把这胎儿当成了鸡肋。

果然,杜若秋淡淡续道,“老太太嫌这孩子不吉利,说它还未出生就把家里搅得鸡犬不宁。”她抬起眼看向俞宪薇,“是我连累了六姑娘也被老太太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