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水吓了一跳,忙拉了淡月微云细问,但她两个都被俞宪薇留在周蕊儿院中,且都是本分老实不甚机灵的,所以并不清楚俞宪薇遭遇,也只得将那一套“被周老太爷抓着种花”的说辞又说了一遍。

照水信以为真,倒松了口气:“这也没什么,老人家都是这样,看谁顺眼才使唤谁呢。”一面又让去厨房取些枸杞桂圆姜汤来,今日在外劳作吹了冷风,当喝一些暖暖身。

俞宪薇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帐顶,从那日决定了要克服心中惧怕,她的床帐被褥便都用了红色,再没有换过。最初的确有些艰难,时常在梦中惊醒,看着烛影摇曳下的帐子,便有恍如置身火海之感,几乎要尖叫出声。如今时日久了,却也渐渐习惯了,已经很久不曾出现那样的幻觉。只是此刻,那在皮肉下蛰伏已久的熟悉痛楚又从丝丝缕缕渐渐浓烈,有如被吞皮噬骨。

恍惚间,耳边又回荡起顾子锡的话,“顾家早就不在了,我也更了名,不敢再自称是玉京顾氏,你又何必再执念于从前,你母亲已然亡故,但眼下你在俞家还算安康,便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吧,其他的事,就不必再去理会了…”

回想到此,她下意识狠狠锤了一下床板,从床上弹了起来,本来终于有了亲人,但还来不及高兴,就遇着这么一个晴天霹雳,这让她情何以堪,幸而还不曾把自己对俞家的计划告知顾子锡,否则,还不知会有如何的后果呢。

原来,这个舅舅,也是靠不住的么。

早起出门时的欢喜雀跃早荡然无存,俞宪薇只觉得一阵灰心失望。

下午时分,周家的宴饮结束,少年们三三两两各自回府。夏泓骑在马上,瞥了眼心事重重的顾子锡,笑道:“子锡今日见了什么人,怎么突然变得失魂落魄了?”

薛明简在后面听了,不免也看了顾子锡一眼。

顾子锡察觉失态,笑笑,道:“只是遇见了一个故人。”

夏泓摇头一笑,略夹紧马腹,纵着马儿走快了些。

待和薛明简分道扬镳,夏顾两个回了暂居的别院,进了书房,夏泓遣散下人,回头对顾子锡正色道:“子锡,你我虽年轻,却也是相交十多年,怎地,难道你连我都还信不过。”

顾子锡听了这话,便知他定然已经知道了什么,吃惊之余,也暗悔自己这几日神思不属,行事太不严谨,以至露了蛛丝马迹,幸而夏泓还不算外人,倒不至于太忧心。当下,便道:“俞家一个姑娘,或许和我大姐有些渊源。”

夏泓点头道:“俞家六姑娘,虽是继室夫人所出,和七姑娘是双胞胎,但继室夫人对待两个女儿乃是天渊之别,甚至屡屡踩低长女来捧幼女。这的确甚是可疑。”

顾子锡并不曾听到俞宪薇抱怨自己生活不顺,故而一厢情愿以为她过得好,此刻听了这话,不免暗自愧疚,对外甥女更添了一层心疼。

“这还不止,我的人还查到些有趣的事。”夏泓曲起手凑近颊边,手指轻轻抚着下巴,笑道,“这位六姑娘近来悄悄在外买田地铺子,和人接洽酒楼生意,还使人详细打听俞家经营产业的情况,似有钻营其中的想法。小小年纪就做出这些事来,若她是个男孩儿,我只当是哪家晚辈动了心思,想要夺家产呢。”

顾子锡脸色变了几变,沉下脸来:“阿泓,她是我唯一的外甥女。”

夏泓放下手来,默然片刻,道:“子锡,你当知道,太孙殿下或许没多久就会来荆城就藩,俞家是荆城大户,又富有钱财,这等人家,不是成助力就是成为逆势,没得选择的。”

顾子锡一怔,半晌,颓然坐下,道:“但她总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愿她牵扯进来。况且,她也不过十一岁,还是个孩子。”

夏泓叹了口气,声音和软了些:“但如今不是我们要不要的问题,而是那位六姑娘要不要收手的问题。你可知,我并非刻意去查她,而是派人去查看俞家之事时顺着蛛丝马迹查到她身上。而且,她年纪小经验不足,有些事情留下马脚,一个不查就会被俞家人现,还是我下令帮她抹平了的。不过这丫头虽年少,干劲却足,人也不算笨,且是抱了破釜沉舟念头的。我想了几日,若真要掌控俞家,不如放在自己人手里,既省了许多麻烦,又更叫人放心。你外甥女虽年少,但如今只是做着准备,待过了几年,她正当年,掌家正合适。再不济,我手下还有不少人才,送几个去助她也无妨。她只消坐在主位上做做样子便好…”

顾子锡只觉像在听什么天方夜谭,忙摇头打断他:“这说法太荒诞不经了,她一个稚龄女孩儿,如何当得起一个家族,且这事干系太大,我是绝不肯让她牵涉其中的。”他站起身,毅然道,“我的话言尽于此,你若还当我是朋友,就不要再有这样的念头,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

夏泓还是头一遭被他冷脸相对,但心知这挚友是被家破人亡闹怕了,不敢再容家人有失,倒也能理解他心情,想了一会儿,道:“你既然这样说,我打消这念头便是,但是子锡,你也别忘了,你该当是效忠于太孙殿下的,不然,顾家百年基业,当真是没有再起之日了。”

71第七十一章亲事已定

第二天,薛老太太借着来探望兄长的名义来了俞府,先是在后院子里对着枯槁的兄长掉了几滴泪,之后又和俞老太太姑嫂两个在屋里很是一番长谈,待到午膳时方才出门。

众人虽心知肚明她们必然是商议什么要事,但也没什么头绪,直到聚在厅里准备用膳时,看到薛老太太格外流连在俞宪薇姐妹身上的目光,才让人悟出些端倪。

吕氏不免将视线转到小古氏身上,但见小古氏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微微抿直唇角,似是有些不悦。

何须如此,薛家怎么看都是良配呢,若是元薇定亲,只怕自己不知多高兴。吕氏先是不解,略一神思,便明白了其中原因,小古氏是个自诩目下无尘的,对俞老太太心结未解,怎愿意让她来操控自家女儿的终身大事,且薛大太太和小古氏还有一番龃龉,还掺和了陶三太太这个变数,如此一团乱麻照旧还乱着,又怎肯这时候让自家姑娘蹚浑水,若因此惹了婆婆不满,岂不是大事。

小古氏的担心不无道理,但眼下这个局面,吕氏也不好多言,且心里还有一层忧虑,俞元薇比双胞胎大了好几岁,前些年张罗着要定亲,却总阴差阳错不曾相中人家,现下守着叔叔的孝,便不好说亲,且俞老太爷之事,保不齐还要多守一年孝,更是耽误。这些原还可支吾过去,但眼下,连更小的妹妹都有人问津,便越衬得俞元薇状态尴尬。

因了这些原因,虽然上座两个老太太心照不宣地满脸笑容,显然是极欢喜的,但底下伺候的两个媳妇却只是略露个笑影儿应付一下而已,幸而她们最近忙着侍疾,容色本就疲惫憔悴,倒也遮掩了过去,不曾令人起疑。

欢欢喜喜送走了薛老太太,俞老太太转身就把两个媳妇叫到跟前说话,先是简单安抚了吕氏两句,继而拉着小古氏笑道:“你是个贤惠的,明姐儿也养得好,那孩子大方得体,冰雪聪明。叫人看了就欢喜…”

小古氏先前还存了一分侥幸,觉得或许会定下俞宪薇,现下听了这话,不由心头乱跳,脱口而出道:“明儿年幼无知,总是处处不如她姐姐的,我看宪姐儿倒比明儿强。”

俞老太太的话被打断,且听着小古氏似乎不肯,便不乐意了:“她们两个谁强谁弱,自有公论。薛家是什么人家?难道她家小明哥儿还配不上你女儿?”顿了顿,又有些刻薄道,“若你真没有意,我也不会答应,但前些日子薛家大儿媳过生辰,明儿那样在长辈们面前讨喜,此时若再说你没这个念头,谁信?现在是人家乐意要明儿,你还想让我去和薛家翻悔不成?”

小古氏一噎,不由暗暗叫苦,俞明薇名声有损本就是因在薛老太太面前出了错才导致的,在哪里摔倒自然就该从哪里爬起来。她哪里知道这两位老太太说风就是雨,竟越过前面几个没定亲的姐姐直接给俞明薇定下了。但凭心而论,这门亲事的确门当户对,便是她再挑剔,也说不出什么不好来,只不过心头仍旧不甘心,自家闺女的终身之事,俞老太太事先竟不曾问过她半字。

但此时,她却不能再在老太太面前失态,不然若被老太太疑心,定会破坏她和吕氏的谋划。

吕氏显然也是这样想的,忙笑道:“三太太这是心疼宪姐儿呢,老太太您想,一胎双生的姐妹,如今妹妹有了人家,姐姐却还空着,这做娘的可不是会担心,怕宪姐儿心里头会介意么。”

俞老太太信以为真,转怒为喜,对小古氏嗔怪道:“你也太贤良老实了,这事儿是我定的,自然我说了算,谁不乐意只管叫她来找我。”

吕氏又悄悄拉了拉小古氏的袖子,小古氏会意,勉强笑了笑,却不再说话。

这头俞家自是各有计较,那头薛府里也不太平。

听得老妻擅作主张,将自家最得意的长房嫡孙的亲事草草定了,薛老太爷几乎暴跳如雷,当即就喊着让薛老太太去把交换的信物换回来,将这亲事不作数。

薛老太太听了也恼了,直接和薛老太爷吵上了:“我定的亲事有什么不好,论家事门第和人品,俞家姑娘哪一点配不上明哥儿?你既这么嫌俞家,当初为何又要娶我?想来是你后悔了,现在亡羊补牢还来得及,和离还是休书?你尽管给,我接了立马就走,绝不含糊!”

薛老太爷被她的胡搅蛮缠气得直抖,颤着手指哆哆嗦嗦指着她,半天吼了一句:“不可理喻!”转身摔帘子就走了。

薛老太太得了胜利,这才安了心,又从袖中取出一个盛着玉佩的锦盒,吩咐心腹媳妇,“藏到我箱子的暗格里去。”

薛老太太如何不知道薛老太爷心头的打算,定是想给明哥儿结个高门媳妇,但高门之女岂是那么好伺候的?哪里比得上俞家女儿知根知底。

这些年她一直惦记着娘家,连在自家也常常念叨叮嘱薛老太爷和薛大老爷照顾官场上的俞宏屹,而薛老太爷和薛大老爷对俞家都是淡淡的,并没有如何热络,只当做寻常亲戚走动。她对此早已十分不满,在她看来,若没有自己父亲当年对薛老太爷的栽培提拔,他也不可能有之后的官运亨通。

薛老太太一直认为俞家对薛家是有再造重恩的,几同重生父母,这等大恩大德,薛家必得好好报答下去才对。如今俞家是有些衰败之象,但百年底子还很厚,只消薛家好好提拔一番,日后必然能东山再起,到时候薛家和俞家照旧亲如一家,和和美美,如何不好?所以,她打定主意,定要在小辈上将两家又拧成一股绳才行。

俞家将七姑娘而不是六姑娘许配给了薛家公子。这件事虽还未正式公开,知者寥寥,但也不妨碍俞宪薇根据蛛丝马迹推断出这个结果。

照水瞠目结舌,半晌方结结巴巴道:“那薛公子,他,他不是钟意咱们姑娘么?”说着,忙瞟了一眼俞宪薇。

俞宪薇一直盯着手上几张薄纸,闻言,抬头扫了她一眼:“你若闲得慌,就去帮养雀鸟的给鹦鹉嗑瓜子吧,嗑完两斤才准回来。”

照水傻呆呆地张大了嘴,明白过来话中意思,下意识便想求情,待看到俞宪薇冲着她努努嘴,示意快走,便只得哭丧着脸出了门。

待她走了,俞宪薇这才松了一口气,道:“这丫头比五百只麻雀还闹。”

洒金站在旁边,忍俊不禁:“是姑娘脾气好,照水妹子才能仍是这副小孩子性情。”数日前她舅舅求到俞府,说不忍家人失散,想赎回外甥女,老太太准了,她便收拾了东西出了府,却是正式在谢娘子的酒楼做起事来,偶尔有要事,便由她从角门传信进来,也比别人更可靠。

俞宪薇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杜若秋送来的信放在桌上,眉头渐渐皱成褶,喃喃道:“有人查到咱们名下了,倒地是谁呢?”

72第七十二章紫薇心事

洒金也是毫无头绪,只得摇了摇头,又道:“按说咱们这样,也只算是小打小闹,现下家里又是这样的光景,个人都有烦心事缠身,又有谁会特地来注意姑娘?纵然有人察觉什么,有大太太在前头挡着,别人只会疑心是大太太的主意,想来也不至于怀疑到姑娘头上,还特地去问那些产业的东家。”

洒金所说也是俞宪薇心中疑问,她的视线落在手头薄薄几张信笺上,从信上所说来看,杜若秋因着一直对王氏曾暗害自己之事耿耿于怀,所以虽然搬去了庄子,却暗地命人时刻注意王氏动静,以防她故技重施,但王氏除了和娘家打得火热之外并没有其他异常,而吕氏和小古氏近来也是各有烦难,并不常出门,连荆城仕宦人家妇人间的邀约也推了不少,这样情况下,谁还会去刻意关注一个向来不受关注的俞家姑娘在外头置办的几家不成气候的小铺子呢?

两人苦思半日都是无解,最终俞宪薇摇头道:“罢了,既然以我们目前能力查不出原委,那就只能越小心应对了,横竖那些铺子都是小本生意,就算问到我这里也有话应对,倒不必过分担心,只是你最近还是少来府里,进出时也多留个心眼。”

洒金应了一声,提了脚边的空篮子,退了出去,她如今算不得府里人,每每来往,便装了些上等头油脂粉或零碎精巧小物,只说是来送帮六姑娘买的东西。虽然角门处守门的妈妈如今也勉强也算自己人,但俞宪薇行事却比以往更谨慎小心,处处滴水不露。

送走了洒金,俞宪薇自取了火折子,将这几张信纸连信封一起点燃了,看着指尖跳跃的火苗,她目光变得格外冰冷,刻意忽略掉身上因火苗燃烧而起的不适,皱眉想着,本来自己谋划的事就没有什么进展,现下又多了这么件没头没尾的古怪事,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总归自己在明别人在暗,只怕是敌非友,直叫人如鲠在喉。

正沉思间,忽听见外头淡月着急得有些结结巴巴的声音:“七姑娘…七姑娘,我们姑娘在休息,不见客…”这小丫头虽然近来常在俞宪薇跟前伺候,但到底资历浅底气不足,不如洒金聪慧,也不如照水胆大,所以今日这情景便有些畏畏缩缩,怕是拦不住人的。

果然,俞明薇笑声极甜,却半点不让:“我和姐姐是嫡亲的双生姐妹,在母亲肚子里都是在一起的,怎会这么见外?”说话间声音越来越近,转眼已经是在门前了,看来她是打算硬闯了。

“七姑娘。”出人意料的,重露的声音笑着传来,“真是不巧,我们家姑娘才说头疼,这会儿刚躺下休息呢,不如请姑娘先到厅里稍后,我先去通报一声吧。”

俞宪薇倒有些惊讶,重露素来是个怕事又好钻营的,今日竟敢和府里炙手可热的俞明薇正面对上,难道她竟不怕俞明薇会记仇为难她么?虽然俞明薇已在门前,俞宪薇也不着慌,眼看着那最后一角信纸也化为灰烬,这才放下香炉盖子,走到一旁书案边,展开宣纸,润开狼毫,开始写字。

果然,门外俞明薇重重冷笑一声,朗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背主求荣的重露姑娘,怎么?姐姐还不知道你在背后说她闲话告密的事?竟还留你在身边?”

她这话一出,院子里都静了下来。人人都把惊讶的目光投到了重露身上。

重露在跟了俞宪薇后的确并不是那么忠心,在背后有许多小动作,这事许多人都知道,但上次打丫头,俞宪薇却独独将她留了下来,也没打没骂,仍照旧让她当差。

俞家姐妹里知情不多的,只当是俞宪薇仍被蒙在鼓里,暗地里笑她到底年少糊涂,俞明薇更是如此,但之后重露却闭了嘴,再不肯对小古氏多说一字,俞明薇只当这丫头变节,是个反复小人,更为不齿。今日既遇着她不识抬举来挡道,俞明薇便索性将她的底给抖出来,却全然不在乎有些话说开了,便是要绝人活路。

众目睽睽之下,重露脸色惨白,心头死灰一片,她才铁了心要投靠俞宪薇,也得了俞宪薇不计前嫌的对待,正庆幸不已,不妨俞明薇当众把自己旧日做的事抖落出来,背主求荣,暗地里做事一回事,被公之于众又是一回事,若有了这样的名声,别说当差,只怕这俞府里都不会留她。

她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脊背一阵阵抖,咬着牙道:“七姑娘,我…”

“七妹妹来了?”重露身后的房门拉开,俞宪薇立在门口,微微笑道,“怎么不进来,站在门口和丫头磨牙做什么?”

俞明薇本是要硬闯的,此刻见俞宪薇亲自来迎客,反而不动了,站在原地,掩口笑道:“不是我不肯进,是姐姐的丫头拦着不让我进呢,竟不知是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规矩。”

俞宪薇淡淡道:“这丫头虽是我自己挑的,倒也很得赖妈妈青眼,以前常叫去调、教指点些规矩,她又是个实心的,为了照顾我的起居也常去宽礼局请教,我想着她有这份心,有些小处不到也就罢了,既然妹妹觉着还没学好,明儿赵嬷嬷来教我规矩之余,我便求她顺便也调、教调、教这丫头吧。”又对重露轻轻斥道,“杵在那里做什么,七姑娘来了,还不去备些茶点送来。”

重露眼中光芒原本已是黯淡下去,听了这席话,便如绝处逢生般眼睛陡然一亮,忙不迭爬起来,连声应道:“是,是,奴婢这就去。”说着,跌跌撞撞往旁边耳房跑去。

当世风俗,下人虽是奴籍,却也有自尊,不必将这身份挂在嘴边来贬低自己,重露这样卑微自称,显然是特地对俞宪薇表忠心了。

俞明薇脸色却是一变,俞宪薇话里话外都暗示重露和小古氏关系匪浅,再联系她自己才说过重露背主的话,这便是撕破了窗户纸,明晃晃昭告天下背后让重露监视俞宪薇的人就是小古氏。

俞明薇不由恼怒,又有些后悔,早知道俞宪薇不但不生气,反而护着那个反复无常的贱婢,她方才就不会让重露下不来台了,只是小古氏暗地用了人监视自家女儿,自己却亲口抖出这事,不免有过河拆桥之嫌,若传出去,只怕俞府里有心投靠小古氏的人都要再掂量一下了,想到此,俞明薇心头焦躁不已,不免抬起头狠狠瞪了俞宪薇一眼,她不信俞宪薇想不到这一层,却偏偏还是说出了口,小古氏在她眼中竟还不如一个卖主的贱婢,果然不是一母同胞就不是一条心,这么多年的贴心照顾真不如养条狗,至少那狗不会反咬主人一口。

俞宪薇虽瞧见她面上怒容,也不愿去猜她心思,更不愿哄她,只往她身后扫了一眼,只见前呼后拥一帮子人,中间几个壮实婆子小心翼翼抬了一个粉彩大花盆,盆里竟是一株怒放的牡丹“魏紫”,俞府这样人家,牡丹倒也常见,但这初冬时节的牡丹,却是十足的有价无市稀罕物了。

只是看那几个婆子团团将花护得紧,丝毫没有让院中人接手的意思,俞宪薇便知道这花定不是送给自己的,那么,得了好东西却不留着自己赏玩,却巴巴地抬过了大半个俞府送到自己跟前,俞明薇这般行为便只有一个解释,她是来炫耀的。

俞宪薇只觉得好笑,又看了眼俞明薇,这才注意到她小巧的髻上突兀地插了一支明显是成年女子用的赤金累丝的大钗,做成凤凰展翅衔珠的样子,凤口里垂下三缕米粒金珠和玉珠串成的流苏,形态雍容舒展,凤身和双翅都是头丝粗细的金丝细细编就,连翅尖的羽毛都几乎根根可数,精巧以极,这般精致贵重的凤钗,寻常市面的银楼是做不出来的,必定是御用金匠的手艺,想必是宫中传出的赏赐。俞宪薇已然知道俞薛两家定亲的事,这钗只怕就是薛老太太给的定礼了,本该是珍重收藏好的珍贵物件,这非年非节的时候却被俞明薇堂皇戴在头上,估计在她看来,这是再好不过的战利品,若不戴着来自己面前炫一遭,便不能甘心。

俞明薇的确是这样想的,所以她心里翻江倒海转了好几个念头,脸色变了又变,但一转眼扫过那株牡丹,又沉下脸来,最终冷笑了一声,道:“姐姐屋里这些丫头,是该好好调、教一番了,不然,礼仪行止没规矩,咱们自家人也就罢了,倘若日后被亲戚朋友看见听见了,丢了咱们俞家的脸,那可是大事。”说着,轻提了裙子擦着俞宪薇走进了房内。

俞宪薇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进得屋内,俞明薇便皱了皱眉,道:“这是什么东西烧着了?”

屋内纸张燃烧的焦味已经散得很淡,她倒是鼻子灵,俞宪薇脸上不以为意,道:“写坏了的字,随手烧了。”

俞明薇联想到方才淡月和重露拦人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狐疑:“姐姐不是在睡么?怎么写起字来了?”

俞宪薇笑道:“睡不着,想替祖父抄本佛经供在佛前祈福,所以就起来了,没惊动别人,她们也只当我还在睡呢。”

虽然这话听着并无漏洞,但俞明薇还是不放心,总疑心俞宪薇在背后有什么谋算,她一边笑,一边往书案边走去,果然见案上散着些写满了字的纸张,最后一张才写了一半,字迹从容,墨迹尚未干。俞宪薇这才信了她的话,转身笑道:“早听说姐姐如今写字画画都厉害,我今日得了一盆冬日牡丹,自己留着也可惜,不如送给姐姐做画画的样子吧。”

说着,婆子们小心谨慎地抬了花儿进来,摆在厅中。

俞宪薇这屋子,摆设布置都是红色,看着就艳,但再如何热烈的颜色,都不如这盆中紫红牡丹来得鲜艳夺目。

俞宪薇含笑看着花儿,似在赏花,却并不问这花的来历。

俞明薇略等了等,索性自己开口解释道:“这花儿是姑祖母送的,说是南方的匠人用了奇巧法子养出来的,原是贡上的物件,有人送了她一盆,她就送给我了,整个荆城也只有这么一盆呢。”她有意无意地扫了眼外头院中花叶落尽,只留几根枯枝的绿紫薇,语气中的得意溢于言表。

俞宪薇一笑置之,道:“君子不夺人所爱,既然是妹妹心头好,我怎能要——还要恭喜妹妹呢,我们这几个姐妹,也只有妹妹得了姑祖母这般青眼。”

俞明薇听了这话,以为俞宪薇还不知道定亲的事,更加得意非凡,咯咯笑了两声,故意微微侧了头,使了个巧力让头上钗子的珠滴晃得如同秋千般,金光闪烁耀人的眼,这才微微低了头,似有些羞涩又有些骄傲地感慨道:“姑祖母的青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俞宪薇点头道:“所以妹妹更要好好珍惜才对。”语气很是正常,并没有一丝俞明薇想要听到的酸楚之意。

俞明薇略有些意外,抬头打量了姐姐几眼,见她脸上一派云淡风轻,看不出端倪,便认定这是在强颜欢笑。原本大家都认为□不离十的婚事落在了自己头上,她心里不嫉妒惆怅才是怪事,既然这样猜想,便有心说得更直白些好刺她一刺,出口恶气。

于是,俞宪薇索性将来意坦白告之:“既然姐姐不肯要,那我只好抬回去了,祖母特地命人请了个有名的花匠侍弄这盆花,但我想着一个花匠只伺候这么一盆牡丹未免太浪费了,不如姐姐把绿紫薇送了我,也好让花匠一起照顾,免得糟蹋了这名贵稀有的花儿,如何?”

俞宪薇愣了一下,她印象中的俞明薇素来是含蓄清雅,清高无尘的,从来都不必开口要什么,因为不需她开口,自有别人将所有好东西送到她眼前,这样的人,现在竟和俞秋薇一样来自己面前讨要东西了,而且说话含沙射影,颇有些沦为肤浅的趋势,前后两世这般变化,不能不叫人既感慨,又无端有些好笑。

俞明薇见她脸上神情变了变,似乎在忍笑的样子,不由得两腮红透,板起脸来起身道:“我好心替姐姐着想,你笑话我做什么?”

俞宪薇无意和她争吵,摇头道:“你多心了。”又指着门外道,“紫薇就在那里,你叫人搬走吧。”言罢,便连看都不看俞明薇,起了身走到书案边,继续抄写佛经。

人大约都是这样,你要脾气的时候突然对方翻脸比你还快,那你自己的气势便无端要弱两分,俞明薇之前屡屡被俞宪薇压制,知道这个姐姐是不怕撕破脸的,心里更有了几分惧意,这个情况下也不敢真的闹起来,忍了又忍,最后一跺脚,转身道:“走!”出门时却将门重重一推,门扇狠狠撞在门框上,震得人耳朵麻,果然是她不好过也不让别人好过。

重露眉头打成了个结,眼睁睁看着那一群人抬了绿紫薇,又同来时一样闹哄哄走远,她心里着急,壮着胆子几步走到书案前,急切道:“姑娘,七姑娘她真的把花搬走了呢。”这绿色紫薇花的来历和背后的意义满府都知道,自家姑娘虽然并不见得如何另眼相待这花,但花开时也总爱去花下看看,也吩咐浇水施肥,深秋花叶落尽时还曾专程命花匠来瞧过,问清了如何照顾花过冬。显见得不是不上心的,现下七姑娘这么轻轻巧巧一句话就把别人东西夺走,岂非太过分了。

俞宪薇略停了一瞬,又继续往下写,道:“搬走就搬走吧,难不成不让她搬她就会收手吗?”顿了顿,又道,“再说,那花若还在我这里,不知要添多少口舌,不如让她拿走罢了。”

重露想了一想,的确是这么回事,也只得叹了口气。

俞宪薇又写了一会儿,只觉一阵心烦意乱,连错了两次,废了两张纸,索性搁了笔去外头小院里散步,种绿紫薇的青花大缸被挪走了,原来的地上只剩下个深色的水痕印子和些许尘土,等会儿粗使丫头就会来打扫,再过得两日,这印子也会彻底消失。往日还不觉得什么,如今乍一看,倒觉着这里突然变得空荡荡的。俞宪薇暗暗叹了一声,心道,果然不是扎根在地上的就不大留得住,比如南跨院那些梅花,数十年来一直不曾离开过院子,往后数十年大约也会继续下去,而这绿紫薇,虽然跟着自己辗转,似是有缘,却到底不过是落花流水,转眼就换了主人。

俞宪薇轻轻摇了摇头,将思绪转回来,俞明薇从那次去周家回来后就越来越气焰大了,事事都顺利,而自己却总有事故,虽认了舅舅,他却是不赞同自己的,而且之后还莫名被人查起底来。

怎么这样巧?电光石火间,她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莫不是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73第七十三章母女相斗

俞宪薇疑心小古氏和俞明薇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只是外头一时无法查清,她思量一番,便命几个丫头悄悄查看府内情形,尤其是宽礼居的动静。

却说这回生在俞宪薇院中的姐妹口角,因着牵扯出些更尴尬的阴私,跟着俞明薇的人便都被小古氏下了禁口令,那里面原有几个婆子素日有些嘴碎,但一想到小古氏拿女儿当个犯人般监控,对亲女尚且心冷至此,她们便有多几个胆子也不敢多嚼舌根儿了。

至于俞宪薇这里,当晚便有小古氏身边的赖妈妈来说了几句话,当着赖妈妈,俞宪薇自然是满口答应,但这并不妨碍事情在次日已如长了翅膀一般传得满府里都知道了,小古氏恨极,命人通查了一番,却并未现和俞宪薇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反因着她这反应,颇有些做贼心虚的样子,前番她爱惜幼女贬低长女的事还前去不远,众人都还记得,再加上她这样的动静,便有些受过她恩典、不信她虚伪至此的,也不得不信了。

俞老太太这里自然也得了风声,她只觉得小古氏颇无能,丢了娘家的脸面,但这时候她要倚重小古氏,自然是不会再去训诫她,便让人请了吕氏来,先是叹了一番,最后道:“你和她是嫡亲的表姐妹,平日又好,如今便去劝劝她吧,好歹收敛些,注意着脸面。”吕氏不是傻子,哪里不清楚俞老太太这是拿自己当枪使好自己不得罪人,心头鄙夷之余也只得应下了。

到了宽礼居,吕氏也不多赘言,直接开门见山把老太太的话原番儿说了,又拉着小古氏的手叹道:“妹妹,别怪老太太多想,你也该多费些心在六丫头身上,母女哪有隔夜仇的,都这样僵着赌气,念在她到底是个孩子,年纪小不懂事,旁人便不大理论,都只会说做母亲的不是。”

俞明薇在旁听得清楚,她原就内疚连累了小古氏,此刻便起身道:“姨母不知道,我那姐姐本就桀骜不驯,母亲再如何慈爱训诫,她总是一百个不听。母亲是担心她这脾气性子惹出祸事来,这才命下面丫头多照管些,谁知重露那丫头心肠这般歹毒,故意在她面前挑拨是非,姐姐糊涂听信了,这才闹出事来。”

吕氏掌家多年,耳目灵通,那日的事前因后果也明白,细论起来都是俞明薇惹出的事,此时见她贸然打断长辈说话,不但不悔过,反而诸多说辞,还有把水越搅越混的架势,不免生出几分不悦,但此时俞明薇身份已然不同,吕氏和薛家素来交好,自然不会怪罪俞明薇什么,只叹道:“事情原委竟是这样,我竟不知道,妹妹,你也太心善了,怎能纵容至此?”

小古氏皱紧眉,叹道:“我管教她不听,还拿我当了仇人,这般棘手的女儿,又打不得碰不得,还能如何?”

吕氏道:“如何不如和且不说,你们总归是母女,也不能总由着她的性子来,明明自家有院落却还独居在外,叫人看了,岂不先就要认定母女失和?”更有甚者,会说小古氏心胸狭窄,容不下亲生女儿,但这话吕氏自是不方便说出口。

小古氏也知道这一点:“我又能怎样,当初让她搬出去可是老太太的主意。”

吕氏有心劝她,便对赖妈妈使了个眼色,赖妈妈会意,挥手下人出去,俞明薇看小古氏一眼,不见反对,便也跟了出去,待屋内只剩两人并赖妈妈刘庆年家的两个心腹,吕氏便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你好言好语让她搬回来,老太太也不会说什么,若她不肯,那就是忤逆,你再罚她,旁人便只会说她不好,赞你做得对,如今这些糟污事自然也尽皆一笔勾销了。到时候她回了院中,你关起门来想怎么教导都可,也不会有外人多嘴。”

这原是最妥当的主意,偏小古氏断然不肯,冷笑道:“她既狠得下心对我这个母亲,我又何必为她多费心,况且让她再回来,我还担心她会带坏了我明儿,更脏了我这块地!”

吕氏知道这事小古氏的执拗劲上来,十头牛也拉不回,便不再说下去,只道:“那妹妹预备如何?”

小古氏恨道:“这件事定然是从她那里传出来的,姐姐比我有能耐,还望姐姐好生查一查,定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到时候真相大白,我看那贱丫头还如何狡辩!”

吕氏叹息不已,又劝了几句,不见她回心转意,只好先告辞离开。

待出了宽礼居,刘庆年家的便低声道:“三太太这是真心急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把管家权都还给夫人呢。”

吕氏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刘庆年家的察言观色,又道:“三太太焦心也是有原因的,听说碧玺姨娘过几天就要回府了,老太太要接了她住在自己院子养胎,三太太不愿意,正和老太太磨着,突然出了这事,老太太那里怕就不会改口了。三太太这么着急要查真相,必也是因了这个缘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刘庆年家的就觉得吕氏在疏远自己,名义上是让自己去照看九姑娘和二少爷,实则是扶起别人来取代自己的地位,刘庆年家的满心焦虑,却不知缘故,只得加倍小心讨好吕氏。

吕氏缓步而行,神情并无变化,待刘庆年家的说完,她便点了点头,道:“虽然如此,到底妹妹问到我面前,我也不能不管。”她扫了刘庆年家的一眼,又道,“这会儿还要赶着去老太爷跟前伺候,没得空闲,你就替我去六姑娘那里瞧瞧,再把重露叫来问问清楚,到底是什么缘故。”

刘庆年家的一时愕然,只觉满嘴苦涩,慢慢低下头应了。

“什么缘故?”

俞宪薇似笑非笑看着刘庆年家的,道:“刘嫂子该不会也像旁人似的,真信了太太派人监视我的话吧?”

她这样反将一军,刘庆年家的愣了一下,赔笑道:“自然不是…”

俞宪薇打断她,道:“太太从不曾做过这样的事,重露不过是受了她的吩咐,多照管些我的起居罢了,她不过是职责所在,并没有什么不妥,外人闲言碎语,我都不听不信的。”

她这样一说,便将刘庆年家的所有话头都堵死了,这且不够,俞宪薇顿了顿,又道:“至于嫂子说想带重露走,这却不行,不是我不通人情,实在是这个节骨眼,我若让重露这么走了,岂不坐实了那些谣言,别人又会怎么看她?只怕她在这府里也难再立足了,她跟了我一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断不肯如此。嫂子若有话,尽管在这里当着我的面问她,要带走断然不能。”

这却是要护着重露了,刘庆年家的如今心头隐忧正是吕氏要那她做个弃子,现下看着俞宪薇这般护着一个背叛过她的丫头,不免触及心事,一时百感交集,心烦意乱,又有些灰心,便胡乱应了几句,又带着人走了。

俞宪薇原以为必有一番难缠,不料这般轻易解决了,不免意外:“就这么走了?”

照水也疑惑:“我看刘嫂子今天有些恍恍惚惚的,都不像往日利落的样子了。”

微云正进来收拾茶杯,闻言便道:“听人说,近来如夫人有事并不差遣刘嫂子,只让别人去做,刘嫂子镇日只跟着照顾九姑娘,温仁堂的人私底下都说刘嫂子怕是哪里得罪了如夫人。”她原就是个爽利聪慧的,从前因着身份低微,便不大敢开口说话,现下俞宪薇倚重她,差她做了几回事,她有了自信,便也敢在自家姑娘面前说上几句。

照水恍然大悟:“原来是失宠了。”不免有些惋惜,“刘嫂子为人还算厚道,真是可惜了。”

俞宪薇闻言,不免陷入沉思,正有些头绪,淡月突然从外头跌跌撞撞闯了进来,满脸惊惶:“不好了姑娘,老太爷不好了。”

俞宪薇一惊,起身道:“这话谁说的?”俞老太爷病势有些反复,前阵子看着重,不久前却又好了起来,看着像是要恢复的样子,众人便都松了口一气,谁知今日竟传来这消息。

淡月气喘吁吁,道:“是老太爷院里的妈妈来传的话,小的在路上碰见的,她这会儿已经去大太太那里报信了。”

这般说来,定是真的了。俞宪薇不再迟疑,命道:“快,替我梳头更衣。”

这段日子,因了俞明薇定亲,俞老太太开怀不已,为了顺着她,府里上下都沾了喜气,穿衣也多以鲜艳颜色为主,俞宪薇亦随大流,今日穿的是一身红,但这衣裳连着头上金灿灿饰和红艳艳珊瑚珠,却是不合时宜的,须得立刻更换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