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宪薇一看,果然是俞如薇,身上是素白的孝服,夜色下看不大清楚材质,俞宪薇心里有些打鼓,走近了一看,见是和自己一样的齐衰服,这才终于放了心。

“老太太的话。”俞如薇静静道,“她说念在姑祖母求情,还念在我母亲面上,可以额外通融,让我用生麻束,但服斩衰却是万万不可能的,若我不依,明日一早便送我到外头庵堂里去。”

俞宪薇抬头看去,果然见她头上双鬟髻上扎着的是生麻,先前俞如薇是男装打扮,看上去只觉得人黑瘦了些,现下恢复女孩儿妆束,才现这人原本鹅蛋样饱满的脸盘儿已经窄瘦了许多,往日带了几分锋利的眼神也收敛了,眉关微微锁着,隐隐带着些许忧郁之色,却再难看透其中情绪。这两个月外出求学的日子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变化。

俞如薇察觉到她在打量自己,轻轻一笑,道:“先前是我太冲动了,亏了妹妹及时给我遮掩,到不至于太难看。”此刻的俞如薇,沉稳内敛,当真是半分也看不出,一个时辰之前,她曾那般桀骜地闹了灵堂一场。

俞宪薇突然觉得心脏收缩了一下,一种似曾相识的痛苦袭上心头,对俞如薇而言,在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能意识到这些亲人和长辈的冷酷和绝情,俞老太爷已死,除了闵氏,这家中再无一人真心疼爱她照拂她,而她对俞家的最后一丝温情也荡然无存了。既如此,俞家人的想法,乃至喜怒哀乐,再也与她无关。

俞宪薇轻轻叹了口气。俞如薇又是一笑,道:“走吧,我同你一道去守灵。”

俞如薇这样听话没有再闹,出乎了许多人意料,吕氏原本怒极,想要好好让这个胆敢挑衅自己儿子长孙地位的丫头好好吃一番苦头,但俞如薇居然就此偃旗息鼓,她虽怒,却也无可奈何,关在房里了半天闷气,忽而眼珠一转,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看着对面的西厢房,眼底闪过一丝阴狠。

俞如薇回来,俞宪薇便多了一个助力,比如约好的今日和顾子锡的见面,便多了个人帮着掩护。闵氏是天不亮就去灵堂守着,俞如薇便来俞宪薇院里用早饭,两人便将事情商议妥当,俞宪薇点了点头,想到一事,又问:“你这样回来,学业怎么办?”

俞如薇道:“我没在书院里读书,舅舅送我去了他一位朋友家私学附学,两个月时间虽短,但我原就有基础,只是把底子纠正些,再学着如何应考。如今在家中守孝,并不妨碍读书,有不懂之处还可同老师和舅舅通信相问。舅舅还帮我弄了学籍,一应事情都办妥,一年后孝满便可应考了。”

她说得简单,但俞宪薇看着她消瘦的脸,便知她必定吃了不少苦,原先定的计划是明年四月应考,时间这样赶,只怕俞如薇是恨不得一天掰成两天用的,如今多出一年来,倒是能让她把基础打得更牢,也更有把握。

俞如薇又问她:“你这里呢?母亲信来得少,又总说很好,我忙着念书不曾细问,也不知究竟如何了。”

俞宪薇想了想,道:“暂时并无进展,不过我心里有个想法,只是还不知能不能行,等到有了把握我再告诉你。”

俞如薇颔,又道:“便是做不到也无事,我如今越来越有把握,走读书这条路我不会输给别人。将来我若有了功名,要回来要这个长孙之位,只怕俞家也没人能说个不字。”俞善玖体弱,读书也并不出众,曾考过两次童试都落榜了,学文不成,俞大老爷已经隐隐动了让他从商的念头,若俞如薇能斩获功名,倒真有可能得偿所愿。

俞宪薇笑笑,道:“你这样努力,我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

两人相视一笑,对彼此的信赖都心照不宣。

这日的灵堂,守灵的俞家人才算到齐了。俞宪薇和俞宏屹打了个照面,恭恭敬敬行了礼,又把那一番替父尽孝的说辞重复了一遍,当着众人,俞宏屹也没说什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去了前头。

姑娘们照旧按长幼次序跪着,中间添了个俞如薇。俞明薇排在最后,瞟了旁边一眼,冷笑道:“五姐姐好威风,才回来就闹了一场,这么大的架子,只怕俞家姑娘里你还是头一份呢。”

俞如薇道:“七妹妹过奖了,论到摆架子,我如何能同妹妹相比?我是长房唯一的嫡女,妹妹是三房唯一的嫡女,我不被父亲所爱,妹妹却是三叔三婶掌上明珠,其他人连妹妹的丫鬟都比不上,自己辛辛苦苦种的花儿草儿都被你抢去随手赏了下人,这般架势,我怎能比得上你?”

俞如薇果然是旧时的性子没改,她离家两月,但家中生的事却都没能瞒过她。绿紫薇的下落,俞宪薇并没有刻意打听,此刻听得俞如薇的话,才知道那花被俞明薇抢走却是赏给了她的下人,再想到昨日薛明简被自己疏远后有些失望的脸,顿时心头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俞如薇这话虽是压低了声音说的,但旁边几个姐妹都能听清楚,俞明薇被这样当众奚落,脸色一红,恨道:“我可没你那么不知天高地厚,不识好歹,连自己兄长的位子都想抢。”

俞如薇不急不躁:“是啊,你都已经抢了自己姐姐的位置,自然是不必再抢了。”

俞明薇被挤兑得一噎,有心争辩一番,或是立刻去找小古氏告状,但顾忌到这里是俞老太爷灵堂,刚刚才跪下来,却是不能轻易起身的,甚至连话都不该多说。她又急又气,自知说不过俞如薇,便呜呜地哭了起来,那哭声却比前几天哭灵来得情真意切多了。

俞元薇这时候才插嘴道:“五妹妹,七妹年纪小,你是姐姐,原该让着她,怎么反斗起嘴来?况且现下是在给祖父守灵,你不念别的,就是念在素日祖父疼你,也不该不分场合闹腾。”

俞老太爷是俞如薇的心头之痛,听了这话,她便也没有争斗之心,垂下了眼。

俞宪薇看了俞元薇一眼,淡淡道:“大姐何出此言?五姐姐原是有些侠义心肠的,祖父在时,也曾称赞她这一点,说她有古人急公好义之风。现下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祖父纵泉下有知,也只会欢喜。”

俞元薇被她堵了话头,只得悻悻地抿了唇不说话。俞秋薇不费一文钱便看了一场好戏,肚里暗乐不止,又充俞宪薇挤眉弄眼,意思是往日竟看不出你有这般好口才。

俞宪薇并不理她,只轻轻捏了捏俞如薇的手。

这时,外头又有客人来致祭,灵堂内外又响起一片哭声,几人也都低头拿着绢子拭泪,便没有再争论下去。

78第七十八章接踵而至

上午时候,夏泓和顾子锡果然如约前来,因他们和俞家并无交情,明面上是随着薛明简的四堂兄一道来的,却比上一世时夏泓和俞家有交集的时间要早上许多。

薛家和俞家是亲近姻亲,薛老太太又有意撮合薛四和俞如薇,便特意差他来得勤些,恰好方便了夏顾两个。

俞家几位老爷待薛四如子侄一般,因夏泓并没有交代身世,只说是薛四的远房表弟,俞家人便只当他是薛家姻亲,并没有细问。夏顾两个这才借了去看望俞老太太的机会摆脱丫鬟的跟随,到了和俞宪薇约定的那条小巷。

到得地方,前后一看,却并不见有人。

夏泓将一柄竹骨扇在指尖转了一圈,摇头笑道:“客人都到了,主人却姗姗来迟,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主人自然早早就到了,只不知这位贵客到底所为何来?”随着声音,俞宪薇从蔷薇架后一扇小月洞门转了过出来。

顾子锡见她来,心中欢喜,忙走近了上下打量:“近来可好?”见她虽略显面色苍白,但双颊仍丰润,并未消减,可见日子尚可,这才略略放了心。

俞宪薇见了她,脸色也柔和了些,点头道:“我很好。”原想问一问顾子锡,但瞥了一眼旁边的夏泓,便没有说话。

夏泓看得明白,一笑,道:“那边的腊梅花开了,我去瞧瞧。”说着也往旁边走了。

俞宪薇皱了皱眉,等他走远,才道:“舅舅,他知道我们的关系?”

顾子锡点头:“我能从流放地回来,还是亏了他家的关系。夏泓又是个聪明人,上次我们见面被他知晓,他便猜到了。”

俞宪薇点了点头,忍不住又往夏泓那里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舅舅,还是离夏家远些的好,他家和朝上皇家争斗脱不了干系,难保没有失手的一天。”其实夏家一直都站对了队伍,只是她曾听人骂过这夏家在荆王叛乱一事上朝秦暮楚,背恩忘义,是十足的三姓家奴,所以夏家虽最后仍保住了权势,声誉却一落千丈,只枉费了俞明薇一番苦心,还惦记着夏家少爷。

顾子锡大吃一惊,他往前半步,紧盯着俞宪薇,有些急切地低声问道:“这是谁告诉你的?”

俞宪薇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退了一步,抿紧了唇。

顾子锡很有些焦躁,夏家素来处事圆滑平和,这些年来一直稳居四大世家一席之地,但却能很好地明哲保身,从不曾参与各样纠纷中,但到底常在河边走,终究有湿鞋的一日,十多年前睿王之乱,夏家族长死于乱局,夏家这才依附了太子对付叛军,原本以为就此无尤,哪成想太子莫名死于宫变,最后却是庒王登基,夏家虽面上荣宠尚在,却已是渐渐被架空。又因着那场宫变隐隐和庒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夏家自知已为君王所忌,这才没有阻止夏泓暗中成为太孙一党。

但尽管有了行动,夏家仍是十分低调,处处遮掩,寻常人等闲并不知道,只当他家还和以前一样独善其身,既然外人都不知,俞宪薇这个小丫头又是如何知道的?

此事事关重大,顾子锡不得不慎重,但俞宪薇到底是他失散多年的亲人,他一见她脸色乍变,便察觉到自己失态,忙吸了一口气,柔和了神色,这才道:“此事非同小可,宪宪,是谁告诉你的,你告诉我。”

俞宪薇细细打量着他,心里却在飞想着该如何回答,迟疑半晌,才慢慢道:“是我上次无意中听到了你们说话…”

顾子锡仔细回想两人初见时,的确如此,方松了口气,又对俞宪薇道:“日后此事万万不可对别人说起。半个字都不能提。”

俞宪薇方才见他容色突变,便已有些怀疑顾子锡是否参与其中,现在听了这句话,哪还有不明白的,她心里一急,上去拉着顾子锡的手,道:“舅舅,你也参与了?”

顾子锡轻轻拍怕他的手,道:“这是大人的事,你不必多问。”

俞宪薇气结,却又不能把荆王必定兵败而死的话说出,再想起上辈子丝毫不曾听说过顾子锡这个人,也不知是否受了牵连,不由得更添了烦乱,攥紧他的手,道:“此事危险重重,舅舅不要参与。”

顾子锡却是打定主意不和她继续这个话题,只是笑着顾左右而言他,道:“我就是来瞧瞧你过得好不好,现下见你过得好,也就放心了。如今时辰不早,我也该走了。”

俞宪薇一急,拉住他袖子不放,眼角余光扫到旁边花钵里的辣妹,立刻想到一件事,顿时脱口而出:“太孙若来荆城,朱雀街的腊梅就都要凋谢了,这是天降妖异!说他是个祸害!”一言既出,便后悔了,她原先隐隐打算要将自己比旁人多知多闻的事都记下来,好找个合适的人换个价钱,或是换些别的助力,眼下却不得不拿出来危言耸听,只怕顾子锡听了,会对自己更加起疑,但此刻为了亲人的性命前途,她也顾不得了,俞宪薇盯着顾子锡,“连老天都不帮他,可见他并非真龙天子,舅舅又何必效忠呢。”

顾子锡却皱了眉,立刻严肃了脸色,低声道:“宪宪,你不该胡言,若被人听到,这可是诽谤皇家的大不敬罪!”

俞宪薇脑子里空前清晰起来,那些旧日的往事如同泛黄的画纸般一幕幕从眼前闪过,她咬了咬唇,道:“腊月他就要来了,不过十数天日子,是不是诽谤到时候一看便知。”

见她这般斩钉截铁,顾子锡愣了愣,叹了口气,道:“这话你还对谁说过?”

俞宪薇摇头:“不曾和别人说过。”

眼看着时间不早,须得离开,但眼见外甥女这般固执,顾子锡只得先敷衍着稳住她:“我知道了,自会小心,你且放心。但这些话太过耸人听闻,万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否则必会有无妄之灾。”见俞宪薇应了,顾子锡这才稍稍放心,又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锦布包裹:“里头是四十两黄金,你先拿着用,不够我再让人帮着送来。”

俞宪薇不曾料到这个,不免一怔,又忙摇着头将他的手推回去道:“我每月自有月例,舅舅一人孤身在外,才更缺银子。”

顾子锡不免一笑,亲手将包裹塞到她袖袋里,又伸手揪了揪外甥女头上的小鬟:“小丫头操这些心做什么,你外祖家还有些钱财留给我,便是你跟我过我也养得起。”他一向是沉稳冷峻的样子,唯有此时这略带淘气的动作,才让人反应过来这还是个少年。

俞宪薇伸手去拉他的手,脱口而出道:“那舅舅接我出去,我跟你过。”

顾子锡的瞳孔敏锐地缩了一下,道:“俞家对你很不好?”俞家因了顾家之事,必然会有芥蒂,但俞宪薇好歹也是俞家女儿,骨肉血亲,之前听得传闻俞家三太太不喜女儿,但老太太尚算疼爱她,所以顾子锡权衡利弊,并没有将她带离的打算。

俞宪薇方才的话是未经思索,如今一定下神便迟疑了,俞家尚不算龙潭虎穴,而自己与俞如薇也有约定未完成,况且顾子锡孤身一人,又和夏家有些纠葛,若带着自己只怕是个累赘,所以,她慢慢垂下眼,摇头道:“不是。他们对我还好。”忽而想起一件事,忙道,“我父亲昨天回来了,舅舅还是早些回去吧,若和他多几个照面,难保他不会起疑心。”

顾子锡也有此虑,虽然心中疑虑未打消,也只得先做罢:“来日方长,你若有话要告知我,就请周家姑娘捎信吧。”俞宪薇却是心头一紧,不知周家是否也参与其中,成了荆王一党,但她知道,此刻无论她说什么,顾子锡也不会听得进,只得暂且作罢,日后徐徐图之。

两人谈罢,就见夏泓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慢慢踱步过来,笑道:“时间不早了,还是先回去吧。”

顾子锡又给了俞宪薇一个宽心的眼神,这才随着夏泓一道走了。

俞宪薇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慢吞吞转身。

月洞门边守着的正是俞如薇,她察觉到俞宪薇出来,便转过身,低声问道:“可谈好了?”俞如薇还不知道她和顾子锡的关系,也没有问过,她没问,俞宪薇也没有说,但即便如此,也不妨碍俞如薇尽职尽责给她把风。

俞宪薇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就听俞宪薇道:“那正好,小婵说杜姑娘也来了,想见咱们一面呢。”

俞宪薇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杜姑娘来了?”

俞宪薇点头道:“她肚子里的是六叔的孩子,如今祖父过世,于情于理她也该来看一看。”

俞宪薇了然,仍是不免有些担忧,如今俞家正是上下忙乱一片的时候,杜若秋此来,但愿不要被有心人算计了才好。

到得杜若秋所在之处,两人也不免又吃了一惊,原来,不知是谁,竟把杜若秋丢在一处下人歇脚的小厅不管了,冬日寒意袭人,这小厅里只有个将灭未灭的小火炉,窗缝门缝并不严实,丝丝地往里透着风,杜若秋大腹便便坐在一把旧椅上,手边一盏茶已然没了凉气,但仍可看出水仍是满的,并不曾动过一分。

“杜姑娘。”俞如薇姐妹两个进了门,便招呼了她一声。

杜若秋撑着腰缓缓起身,脸上带着几分歉意:“原不该使人叫你们来,只若不如此,却不知道该去找谁了。”

俞宪薇两个看了这陋室情形,再看看那茶水,自然也都明白了,杜若秋不得不回俞府,却不敢多动一步,多沾一点食物,只有去叫她二人,但如此一来,她们私下相识的事也算是公开了。

两姐妹对视一眼,都是一笑,俞如薇道:“六叔在世时最疼我,如今我对你好,别人也只会说我爱屋及乌。不打紧的。”

杜若秋笑容一淡,不自觉带了几分惨然。

两人都不愿再提起早逝的俞六爷,便都沉默下来,突然,俞如薇眼中闪过一道怒色:“他们竟没给你孝服?”原本孕妇就该忌讳红白事,既然费尽心思招了她来,便是承认她俞家人的身份的,但即便如此,却只丢了一条白布腰带给她,果然是欺人太甚了。

杜若秋笑笑,道:“我是什么身份,能得到一条腰带已是奢望,总归他们认了我不是奴婢身份了。”

俞宪薇担忧地看着怒色难掩的俞如薇,怕她又意气用事,正想劝她忍耐,忽又听得俞如薇道:“人在屋檐下,杜姑娘只当是为了这孩子忍耐吧。”

杜若秋有些意外,笑道:“一段时日不见,五姑娘看着沉稳了许多。”但那神色里总难掩疲惫。

俞宪薇原有无数事情要问杜若秋,见状便先按捺下去,只道:“杜姑娘先去我院里歇歇吧。”

俞如薇摇头:“还是去我那里吧,由我母亲出面,长嫂如母,她照料六叔的人也算合情合理。”

俞宪薇也知道这是最稳妥的主意,便没有坚持自己的主意。

杜若秋一觉醒来已是将近夕阳,晚霞映在窗户上,红艳艳的一片。

外头俞宪薇正和俞如薇说着话,因声音太小,根本不能听清内容,但听得出语气很闲适从容。杜若秋没有来地就觉得一阵羡慕欢喜,自己孩儿能有这两个姑姑,实在是运气。

姐妹两正说着,忽然,小婵惊掉了魂儿似地从外面窜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颤抖着声音道:“姑娘,不好了,四少爷,四少爷他死了。”

几人都震惊地愣住了。四少爷俞善瑛是孔姨娘的命根子,恨不得天天跟在眼前不可,他…怎么这么突然就死了呢?

79第七十九章又见半夏

俞宪薇先回过神来,忙问道:“他是怎么死?”因语速太急,几乎有些儿破声。

大冬天里,小婵额上仍是沁出细细汗来:“大夫到时人已经没了,孔姨娘那里乱成一团,我听小丫头们议论,说是四少爷嚷嚷说难受出不了气,抓着自己胸口,脸憋成紫红色儿,然后人就这么没了,死得很是蹊跷。”

“出不了气?是窒息而死?”俞宪薇立刻想到一事,下意识看了俞如薇一眼,恰好俞如薇也向她看来,姐妹两个视线相碰,都想到一种可能,心头齐惊。

“可是…中毒?”杜若秋从内室走出,脸色一片煞白,大约是回想到了自己曾被人投毒之事。

小婵摇头:“还不清楚,如夫人和孔姨娘让下人去找四少爷今日吃过东西。”

俞宪薇记忆里,上一世,俞善瑛可是直到她死都还活着,当初那艘逃亡船上,孔姨娘就是怀里抱着俞善瑛,指着外头波浪滚滚江面,对她说:“不是我不近人情,实是这船已经太沉,若再不加些,就要被人追上了。到时候全船人都要没命。”那时俞宪薇已经傻了,看着簇拥孔姨娘身边沉默不语丫鬟们,和她们肩上沉甸甸细软包袱,苦苦哀求着,却还是生生被人从船上推入了江里,落江前,她眼前似乎闪过孔姨娘母子眼睛,同样冷漠无情。

但当年俞善瑛已经十多岁,而此时才不过八岁,是什么缘故使得他脱离了原先命运而早早夭折?

俞宪薇还沉思,俞如薇已经冷笑道:“来者不善,看来她不仅要治我,连这个小也不肯放过。”

这个她指谁,屋内人皆心知肚明。

杜若秋手轻抚着隆起肚子,眼中却一片阴霾:“俞家会下毒害人不止一个,这件事还有可疑。”

俞宪薇点头,若有所思道:“昨日五姐姐回府,今日杜姑娘回府。这个节骨眼出事,莫不是冲着你们二人来?”

俞如薇原只是憎恨气愤,听了这话,心下震惊:“你是说…”

这时,外头突然涌进来一群人,当头一个正是如夫人屋里大丫头淑眉,她冷着脸,往日常挂脸上笑意荡然无存,微云照水几个见她来者不善,纷纷上前去问询,却被几个婆子直接推搡到一边。

淑眉也不通报,径直走到厅内,福了一礼,道:“大老爷吩咐,有件想请五姑娘去说话儿。”她身后,几个膀大腰圆婆子鱼贯而入,显然若是她们不肯去,便要来硬了。

果然被猜中了,只是眼前这架势,只怕事情比她们预想要糟糕得多。

俞如薇脸上堆满讽刺笑,慢慢站起身,道:“看来是不去不行了。”

淑眉道:“这是大老爷吩咐,小们不能不从,还请几位姑娘见谅。”

俞如薇嗤笑一声:“不必废话,你带路,我们跟上就是。”

淑眉见她如此好说话,略迟疑了一下,便当先一步出去,俞如薇立刻跟了上去,俞宪薇忙道:“五姐姐等我。”淑眉却回头道:“这是大房家事,六姑娘还请自便。”婆子们一拥而上围俞如薇身后,却将俞宪薇阻隔开来。俞如薇回头看了她一眼,道:“不必担心。”简单说了一句话便被婆子推了一把,像是押解犯人一般带走了。

杜若秋扶着丫头忙忙地走了过来,眉头紧皱:“这可如何是好?”

俞宪薇抿了抿唇,又唤了淡月来:“你心思细,就这看家,也照顾好杜姑娘。”

杜若秋忙道:“你要去做什么”

俞宪薇缓缓呼了一口气:“五姐姐性子躁,只怕会出事,须得去照应一番才好。”

淑眉带着俞如薇去是温仁堂,素来门窗紧闭正房此刻门户洞开,黑压压站了许多人。当中正座前站着满脸戾气俞大老爷,吕氏立一旁,脸上浓浓哀戚之色。

进了屋,不待几人行礼说话,俞大老爷已经通红着眼睛,指着俞如薇怒骂道:“畜牲,你好生狠毒!”说着上来就要踹人,俞如薇人小灵巧,一闪身就避过,站旁边,冷漠笑道:“父亲想做什么?就是想要我性命,也该有个说法,起码,也该让我死得明白。”

吕氏见状,忙走了过来拦住俞大老爷:“老爷且念着父女情分,不要伤了五姑娘。”

俞大老爷是愤怒:“我念着父女情分,这畜牲可曾念过我是她父亲,可曾念过瑛哥儿是她一父所出兄弟!”此刻,俞如薇虽是他女儿,但是不共戴天杀子仇人,挫骨扬灰都难消心头恨。他本想立刻命人将俞如薇抓了处置,偏俞三老爷派人传话来,说如今家里正办丧事,宾客往来,不好闹得太大露了风声,且闵家也不是无名之辈,若真要动俞如薇,确得有个证据确凿让她甘心认罪让闵家无话可说才好。不然闵家士林官场都有名声,若要闹起来,只怕俞家也不好交代,因了顾虑这些,大老爷才耐着性子和这个不孝女对上。

俞如薇不耐烦听他们惺惺作态,只管问吕氏:“如夫人,到底是什么事?急匆匆叫了我们来,又这么不分青红皂白一顿骂。虽说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但我这个做女儿也没有不明不白就送了命道理。”

俞如薇几乎是第一次赏脸和吕氏说话,所以吕氏吃惊得略愣了一下,才露出哀切和谴责神情,道:“…瑛哥儿没了。”

俞如薇连眉毛都没动:“噢,这却与我何干?”

俞大老爷见她死到临头尤且不悔改,恨得目眦裂:“孽女,我恨不能千刀万剐了你!”

俞如薇和俞善瑛几乎没见过几面,兼之孔姨娘那些小动作,便让她心里唯一一丝姐弟情也烟消云散,所以现如今俞善瑛死对她来说根本是无足轻重事,她只是斜着眼打量了一番俞大老爷,啧啧笑道:“我昨日才风尘仆仆回来,连家里床都没睡暖,大老爷就把这么大一桩罪过推到我身上,实是叫人受宠若惊啊。”

俞大老爷怒极,命道:“这就是你和父亲说话语气么?!来人,给我掌嘴!”

“大胆!”俞如薇直接翻了脸,站起来提起旁边地上小杌子就朝逼近婆子脸上砸过去。那婆子本来应了声要来掌嘴,一时没提防这千金小姐竟会耍横,被砸了个正着,一时头破血流,歪旁边哀哀叫着。

俞大老爷火冒三丈:“好大胆子,胆敢忤逆我?!你瞧你这样子,哪还有一点小姐体统?!忤逆父亲,毒害亲弟,果然是畜牲一般!”

吕姨娘旁叹息道:“五姐儿,你看你把你父亲都气成这样,还是早些认了错吧,我们都知道你是一时想岔了误入歧途,不是存心犯下这错。只是…瑛哥儿还是个小孩儿,你再怎么看不惯他得宠,也不该下此毒手啊!瑛哥儿还那么小呢…”说着是伤心拭泪

俞如薇直接笑出声:“笑话,我有什么看不惯?从小到大我都不曾得宠,若说看别人得宠就要下毒手,只怕如夫人膝下早就是空空如也了,何至于还有今日?如此简单道理,还用我说吗?如夫人看不惯我,想要我性命,直说就是,何必往我头上栽赃陷害?”

吕氏被她说背心一凉,没有防备她竟直接要拖自己下水,待要分辨一二,又见她目光如冰,寒彻心扉,况且吕氏素来自恃身份,自是不愿当众屈尊和个晚辈去争辩什么,不免有些迟疑,俞大老爷则被她这话激得越发怒火汹涌:“孽障,孽障…”

吕氏见状,忙拦住俞大老爷,道:“老爷,此事我之前毫不知情,姑娘却偏说是我从中作梗,众人面前,这个罪名我实不敢当,不如将人证物证都找了来,大家明白了,日后纵说起此事,也知我是个清白。”

俞大老爷对上这个犟嘴忤逆女儿,以父威相压不能奏效,早憋了一肚子气,若能让她无话可说自然是出了口恶气,他一拍桌子,脸色铁青:“好,给我把人带来。把证据都给她摆明白。”

证人是两个,一个是厨房里掌勺宋春家,一个是孔姨娘屋里丫鬟小巧儿。

吕氏看了俞大老爷一眼,见他沉着脸不吭声,便出声问道:“你二人所见情形如何,当着五姑娘面都说出来吧。”

两人战战兢兢应了,又互看了一眼,宋春家先开口,期期艾艾道:“下晌…时候,五姑娘丫头小婵来了厨房一趟,说是五姑娘要一碗素羹,因厨房里小素羹调得好,别人也不敢代劳,只是那时小当时正忙着给瑛少爷熬人参鸡汤,就让小婵姑娘稍后再来。小婵姑娘当时就有点不高兴,说如今是热孝,吃了荤腥不合规矩…”她说到这,下意识看了俞如薇一眼,又将目光看向吕氏。

俞如薇冷冷一旁看着,眼中满是讽刺。

吕氏心头有些不安,但暗暗将事情从头到尾过了一遍,并未察觉有纰漏,这才安下心来,命道:“去请小婵姑娘。”又对宋春家道:“继续说。”

宋春家这才继续,话语也连贯通顺起来:“过了一刻左右,小婵姑娘又来催,那时候鸡汤已经好了,只是瑛少爷屋里人还没来,小就将鸡汤装盘放一边,又调了一碗素羹,素羹调好了,恰好小巧儿也来领鸡汤,她们两个便一齐走了。”

吕氏道:“这期间,那装鸡汤食盒可有别人碰过?”

宋春家道:“主子们东西,厨房里别人不敢胡乱经手,是我亲自交予小巧儿。只有我二人碰过。夫人若不信,可传厨房人细问。”

吕氏点了点头,又问小巧儿:“你是直接提着食盒回了屋里去么?”

小巧儿双眼哭得通红,脸上难掩惊慌之色,也难怪,俞善瑛是吃了她带回去食物才夭折,她是绝对脱不了干系,打骂发卖都是轻,若主人迁怒,只怕她这条小命也难保,小巧儿如今只盼着能将功赎罪,立刻就确认了真凶,纵免不了受重罚,好歹或还能留一条命下来,听了问便结结巴巴道:“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