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看了俞大老爷一眼,小巧儿到底是孔姨娘从外头带来人,碍于身份,她不大好继续问下去。

俞大老爷挥了挥手:“你继续问。”

吕氏这才严厉道:“你和小婵出了厨房后,都遇见谁说了什么话,你老老实实,一五一十说来,若实话实说,或许还可饶你一命,若有一字虚言,立刻叫管事妈妈拖出去打死!”

小巧儿吓得抖了一下,如同接了圣旨一般,忙不迭竹筒倒豆子全都说了开来:“小离了厨房,因为前头一段路和小婵姐姐顺路,就结伴走了。小婵姐就问我家哪里,家里都有什么人,跟了姨娘多久了。”她顿了顿,又抖抖索索去看俞如薇,咽了口口水,才道,“才走了几步,小不知绊到什么,险些跌了一跤,手里食盒也晃了一晃,小婵姐姐忙接了过去,待小站稳了,她才送还给我。”说到这,小巧儿又惊又怕,终于大声哭了起来,“小绝不敢害少爷,请如夫人明察啊。”

吕氏语气和缓了许多,对俞如薇道:“五丫头,下午时候,你屋里小婵是去要了素羹了么?”

话音未落,外面几个妈妈已经押了小婵进来,一把推倒厅上,俞如薇大怒,上前一把将几个妈妈推开,自己扶了小婵起来。

小婵想是已经被告知了原委,脸色惨白,拉着俞如薇袖子,颤声道:“姑娘,我真没有…”

吕氏有些为难地看了看俞如薇两个,又看向俞大老爷:“老爷,这…”

俞大老爷冷哼了一声,重重道:“愣着做什么?你只管审!”

吕氏被不咸不淡说了一句,脸上尴尬了一下,才道:“是。”又命人将俞如薇主仆二人拉开。

俞如薇疾疾往前挡小婵面前,道:“小婵是我丫鬟,她品性如何我再清楚不过,是断然不可能做出谋害府里主子事。况且方才宋春家和小巧儿也承认了她们也碰过那鸡汤,既然三个人都有嫌疑,为何单单怀疑小婵一个?这未免也太厚此薄彼了吧?”

吕氏不方便显出倾向来,便往旁边看了一眼,淑眉出列,道:“姑娘说是,但宋春家厨房里,一举一动都是五六个人眼皮子底下,厨房几个人都作证说不曾看到她有异常,而小巧儿则是孔姨娘亲自作保,说她是信得过。”

现下情形对小婵十分不利,宋春家是厨房里做了十多年媳妇,也是俞家家生子,一家子十几口都府里当差,且家里婆婆还是伺候过俞老太太,十分可靠,不然俞府也不会安排她掌管厨房,而小巧儿一家三口是孔姨娘人,于情于理也不至于害自己少爷。这样一排除,前前后后接触过参汤人里,就只剩一个小婵可疑了。

俞如薇一早便猜到自己是被人陷害,如今看这陷阱如此周密,是印证了自己猜想,而陷害之人也不外乎这府里几个对头,眼前这个便是首当其冲,但猜测归猜测,她没有证据,完全被动,且看情形,若自己再没有对策,小婵怕是要保不住了。

眼看着心里焦急,就要乱了方寸,她忙深吸一口气,定定神,道:“既然说是小婵下毒,那毒药是什么?”

吕氏听了这问,幽幽抬眼看着俞如薇,眼中闪过一丝似笑非笑光芒,面上却是叹息道:“大夫已经查出来了,鸡汤里毒药,正是半夏。”

俞如薇虽听闻俞善瑛死状,但却完全没有往半夏这方面去想,如今乍一听闻,心中两相对比,不由得狠狠一震,突然眯着眼紧盯着吕氏,目光里满是怒意,却苦于爆发不得,只能狠狠咬住牙。

终日打雁,终被雁啄。当日她自服毒药以求从俞府脱身,谁知今日竟被人以此设计。

俞如薇慢慢握紧了拳,不再说话,吕氏既然用这毒药布局,只怕早有必胜后招,自己此刻纵是再辩解,待她后招一出只怕也会功亏一篑。

果然不出她所料,正这时,外头几个婆子匆匆推门进来,手里还拉扯着两个矮小些人。

俞如薇定睛一看,心头剧震,身形晃了晃,小婵忙抬手将她扶住。

眼前两人,一个是当初俞老爷子后园药房药童,还有一个赫然便是当初暗示说刘二嫂子和管事陈方有私情小丫鬟。

80第八十章东窗事发

那小丫鬟发丝散乱,脸上还带着血痕,十分狼狈凄惨,显然是受了刑,她头几乎埋胸前,不敢看俞如薇,小药童也是一脸愧疚。

“你们…”事实已摆眼前,俞如薇还有什么不明白,她到底是手段嫩了些,终究棋差一招。

吕氏深深看了俞如薇一眼,唇角极地闪过一丝轻蔑笑意,转头对俞大老爷道:“老爷,这两个人不知你可还记得?”

俞大老爷皱着眉扫了一圈,显然已经记不得这两人是什么来头。

吕氏朝宋春家使了个眼色,宋春家忙上前一步,道:“当日老太爷屋里那盘子被下了药,又被五姑娘误食点心,都说是厨房里刘二嫂子和…陈管事一时失察以至于不慎弄混了药进去,实则是这丫头作证说那两人有私情才引出事端。”

她这一说,俞大老爷自然也想起来来龙去脉,对俞如薇多了几分怨恨,连带着对这小丫头自也没有好脸色:“这等贱奴,拉出去打杀了便是,还叫进来做甚?”

眼见俞大老爷这般发怒,宋春家不由看了吕氏一眼,见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这才道:“原本府里是让管事将她发卖了,小也以为这事就这么了了,谁知前不久如夫人命小去给两位小少爷小小姐买几个妥当称心使唤人,竟听得牙婆说…”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却拿眼睛去看俞如薇。

俞大老爷顿生疑窦,道:“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宋春家这才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牙婆说,五姑娘屋里小婵悄悄找了她要把这小丫头买下,牙婆虽觉得奇怪,但看着小婵许了五倍银子也就应了,只是觉得既然都是咱们府里人,要买人何必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她怕其中有什么不妥,就悄悄着人打听,后来就听说小婵把那丫头安排她舅舅家住下。”

吕氏适时接过话头:“妾听得此事,深觉其中必有蹊跷,所以就让宋春家去小婵舅舅家问一问这丫头。”

宋春家忙点头,又道:“小到了那里,还没说几句,不想她舅舅染了赌瘾,正愁没有赌资,以为小是去买人,连问都不问就把这丫头给卖了,这丫头叫小莲子,他家这些天也没得着好,被朝打暮骂,身上一块好皮肉都没有,本就有一腔子忿恨,见了我问她,便竹筒倒豆子般全都说了。”

俞大老爷耐着性子听她们这絮絮绵绵来龙去脉,已经有些烦躁,终于听到关键处,便问道:“到底有什么不妥,照实说来!”

宋春家却不开口,只管那小莲子身上推了一把,俞如薇旁边看得分明,那手分明是小莲子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

小莲子被拧得一哆嗦,直接就跪了地上,依旧垂着头盯着地面,吸了吸鼻子,才结结巴巴道:“小…小,是五姑娘吩咐。”

她声音太低,俞大老爷没听清楚,问道:“什么?!”

小莲子全身颤了一下,腰间一软,几乎趴地上,却像是破罐子破摔,既然已经开了这个口,自暴自弃下便都说了出来:“五姑娘对我有大恩,那次…那次,五姑娘叫了我去,给了我一包药粉,说是…让我悄悄下老太爷点心里…”

俞大老爷虽早有猜测,但事情一旦证实,仍是觉得心惊,他素来不大看重这顽劣女儿,谁知她竟有这份算计来坑害亲生父亲。

他不由得将视线转向俞如薇,将这个许久不曾仔细看过一眼女儿上下打量了几番,才沉声道:“五丫头,她说可是真?”

一时间,屋内所有人目光都看向了俞如薇。

--------------------------------------------

俞宪薇匆匆出了院子,却转头去了闵氏屋子,打听得因俞大老爷回了后宅,前头无人,故而闵氏仍灵堂主持大局,便奋力往前头赶去,想通知大太太闵氏俞如薇状况,过一道窄门时却遇上两个膀大腰圆婆子挡道。

俞宪薇焦急不已,照水上前喝道:“不长眼,还不让开!”

当头一个婆子皮笑肉不笑道:“六姑娘要去哪里?今日来客人多,姑娘还是不要去前头,免得被冲撞了,对姑娘名声不好。”

照水眉毛一竖,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六姑娘说三道四?仔细我告诉管事妈妈,让你好看。”

那婆子却嘿嘿一笑:“照水姑娘要告诉只管去告诉,且看你指使得动谁。再说了,五姑娘是三房老爷家,大房事与你何干,还是少操心这些闲事,多操心操心自己家事吧。不然引火烧身,到时候又能找谁去?”

这婆子分明指桑骂槐,俞宪薇眼一沉,拨开照水,道:“你威胁我?”

那婆子笑道:“小可不敢,姑娘可别冤枉我。”

这人必定是吕氏手下,今日这架势,是准备撕破脸了,只是俞如薇才刚回府,什么准备都没有便遭遇此事,大大不妙。但偏偏这时候闹开,对吕氏却又有什么好处?俞宪薇心头飞闪过一个模糊念头,但却转瞬即逝,一时也辨不分明。她索性咬一咬牙,先不想其他,此刻要紧是找闵氏,俞大老爷跟前,唯有闵氏或许还能救出俞如薇。

“你还说不敢,我看你敢得很。”俞宪薇冷冷道。

虽然往前头去门不止一道,但看这情形,其他门前只怕也都有吕氏人,此刻闵氏、小古氏和她们得力下人都前院,后院便只有俞老太太和王氏,她二人近几日也并不怎么往前院去,如此一来,这道门被吕氏掌握住事只怕一时也无人会觉察,而其他下人就算知道,却也不敢多嘴,所以这两个婆子才这般有恃无恐。

但时间紧迫,过了这一时,却不知俞如薇会被如何惩罚。杀弟罪名,一旦坐实,俞如薇即便能留下命,一辈子也都毁了,她如何能让这事情发生,只是此刻情势比人强,她和照水势单力孤,虽和前院只有一墙之隔,却奈何不了这两个婆子。且前院水6道场不歇,铙鼓震天,又有哭灵声交杂,即便她这里喊,只怕喊破了喉咙也未必有人能听到。俞宪薇狠狠咬了咬牙,“照水,我们走!”

照水一愣,却看自家姑娘已经大步离开,不由得忙忙赶上去:“姑娘,你不去找大太太了?”

俞宪薇却是脚步一转,往旁边一座小后罩房走去,那里离后院花厅近,是单独辟一处小茶房,往日用得多,因俞老太太说伤心听不得丧音,将丧事放前院两进院子里办,后院便少了许多人,这处小茶房一时也闲置了。

照管小茶坊婆子是个惫懒人,素来爱监守自盗偷吃东西,但因她做茶点手艺尚可,得主子赞赏,便没人多事计较。那婆子记性差,丢过好几次钥匙,便索性门前盆栽下藏了一把,前世曾被俞宪薇无意中看见了,现下她走过去,果然门前一盆杜鹃花下摸出了钥匙,将门打开了。

虽是茶房,因要准备茶点,故而猪油菜油也是不少,柴火火折自然也有。照水不明所以,又心头焦急,有心提醒道:“姑娘,五姑娘那里…”

俞宪薇却是直接捧起猪油罐,用勺子挖出油来往窗户上擦,还说:“别愣着,把那菜油也泼到墙边,当心些,别溅到衣服上。”

照水一头雾水,但她素来相信自家姑娘,便也不问,一一照做了。

不多时,两罐油泼泼,倒倒,俞宪薇又和照水一起把柴木都摊菜油上,后取了火折子,将柴火点着。

照水已经目瞪口呆,傻愣愣看着自家姑娘将柴火都点燃,看着那通红火苗越来越大,后舔上窗棂,遇上猪油糊窗纸,是腾一下腾高了一尺。

俞宪薇站火前,冷冷看着,那火卷着风和黑灰火屑,将她裙带吹得飞舞凌乱,眼看着火势已起,她这才带了照水出来,也不锁门,随手扔了钥匙,就找了个不会被火势殃及地方等着。

冬日本就干燥,那小茶房又是通风良好,不过转眼功夫火苗已经蹿上屋顶,滚滚浓烟直往上冲。有人看到浓烟,寻了过来,一见起火吓得不轻,忙扯着嗓子喊了出来,又往各处找人来救火,不多时,外院也知道了,忙分派了人手来。慌乱中,那几个守门婆子也被冲散了,俞宪薇便趁此时穿过人群去前头。

闵氏刚送走了一个世交太太,忽见俞宪薇和照水慌慌张张来了,便有些不好预感,问道:“出了何事?”

俞宪薇扫了眼旁边小古氏,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伯母,是五姐姐,似乎有些不舒服,您随我去看看吧。”

闵氏心头顿时一片雪亮,攥紧白帕:“好。我这就去。”说完,匆匆向小古氏交代了便要往后去。

这时,俞明薇突然起身道:“姐姐,五姐姐不舒服?我也去看看她。”她哪里看不出俞宪薇满面焦急之色,便猜事情定然不简单,定要跟上去才好。

俞宪薇轻轻一笑,瞟了她一眼,笑道:“妹妹想来,只管跟来就是。”俞明薇一瞬间竟从她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饰刻骨冰冷,竟带着恨意,她顿时背脊一凉,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下意识挪开了视线去看小古氏,小古氏看到女儿求救般眼神,忙道:“后头火还没灭,这会儿人多事杂,明儿先留下。”

俞宪薇唇角微弯,不置可否。跟闵氏后头走了。

过一道垂花门时,还遇见有婆子和粗使丫鬟忙忙地提了水去后头灭火,闵氏无暇顾及火势,只问俞宪薇:“你五姐可是出了什么事?”

俞宪薇紧走几步,待避过人群,走到一处僻静所,才凑近闵氏身边,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

闵氏脑中嗡地一声,有些眩晕:“什么?四少爷没了?!”

看她这毫不知情模样,俞宪薇心中了然,必然是事发后俞大老爷立刻着人去拿俞如薇,一时消息还没有散开,或者,是有人刻意阻止了消息散开,思及此,她心里却不由是寒意阵阵,吕氏这一招,颇是准狠,显然是想一招致命。

闵氏听得心乱如麻,自家女儿是什么性子她一清二楚,若是以前,她还不会信这是自家女儿下手,只是自从俞如薇对吕氏下手乃至自服毒药后,她越发摸不清女儿性子,此刻关心则乱,几乎要信以为真,也认同是俞如薇害了俞善瑛。

俞宪薇见她身子摇了摇,忙一把扶住,只觉触手冰凉:“大伯母…”

闵氏猛地抓住她手,虽是常年茹素病弱之人,瞬间不知哪来力气,枯枝般手铁钳样将俞宪薇紧紧钳住,声音低沉得有如沙粒上滚过粗铁片:“六丫头,你…和我说实话,你五姐她…她…”

俞宪薇手上剧痛,咬牙忍住,抬头看向闵氏因震惊而带了几分空茫眼睛,轻声而坚定地反问:“大伯母,您是五姐姐生母,这么多年,你可曾见她果真伤天害理过?俞善瑛和她并无冤仇,她怎会害一个无辜幼童?”

一语中,闵氏混沌一团脑海这才稍稍安定,松开了俞宪薇手,见那白皙手腕上一圈红痕,不由歉疚:“委屈你了。”

俞宪薇摇了摇头,心念电转间又动了个念头,对闵氏说了几句话,闵氏虽心焦女儿处境,也知兹事体大,自己一人只怕护她不住,闻言,点了点头,吩咐了阿贞:“按六姑娘说,从我们院子角门出去,赶紧到平城寻舅老爷来。”这种情形,便是再不想惊动娘家人也是不行了,女儿性命前程比什么都重要。

俞宪薇忙添了一句:“去城中鸿酒楼寻洒金,她有法子弄了船,走水路些。”

阿贞有些惊讶,见闵氏无异议,便点头应了,忙忙地走了。

闵氏已知了消息,心如火焚,立刻便要去大房院子救女儿。几个人几乎是连走带跑过了穿堂,进了温仁堂前一进院子,隐隐听得院墙另一边跨院有撕心裂肺嚎哭之声传来,那声音颇有几分耳熟。俞宪薇突然顿住脚步:“这声音是…孔姨娘!”

闵氏手心阵阵发凉:“果然是没了。”俞善瑛虽不是她亲生,到底是活生生一条性命,今日上午还被抱到灵堂跟着守灵,现下却已夭折,闵氏到底是念佛数年,听得孔姨娘哀哭之声,不由得心中恻隐。

俞宪薇心头却闪过一个念头,住了脚步,道:“大伯母赶紧去,我去一趟孔姨娘那儿,即刻就来。”

闵氏虽不甚明白她意思,但心中挂念俞如薇,顾不得多想,自己提着裙摆就往后头去了,俞如薇拉了照水往跨院角门跑。

俞善瑛被吕氏着人送到外院跟少爷们住了几天,就又被孔姨娘求着俞大老爷接回了内院,和七姑娘兄妹两个单住着一所跨院,现下这院子门口不出意料又守着两个壮实婆子,火已经放了一次,再要故技重施却是不行了。

俞宪薇眯着眼走过去,还未近前,便见一个婆子叉腰哼道:“六姑娘,这可不是你该来地方,赶紧回去吧。”

照水生气,正要呛回去,忽听见里头有人道:“季妈妈,是谁来了?”

却是刘庆年家走了出来,原来是她这里安抚孔姨娘。

俞宪薇咬了咬唇,便不管那两个婆子,只管和刘庆年家道:“刘嫂子,老太太那里听说四弟弟没了,很是大哭了一场,现下大伯母和母亲正忙着请大夫问症呢,我担心大姐姐和七妹妹,便先过来瞧瞧。”

刘庆年家显然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道:“老太太也知道了?”

俞宪薇点头道:“我那时正老太太跟前,亲耳听到。”

刘庆年家有些慌乱,忙冲方才问话那个婆子使了个眼色,那婆子便往后头正房里去了,显是去通风报信。

俞宪薇又低头拭泪:“四弟弟才多大点儿,怎么就没了呢?”刘庆年家只得上前来安慰:“六姑娘且节哀,这也是没奈何事。”

正这时,俞宪薇背身后手拽了照水一把,小丫头一猫腰,从刘庆年家和旁边婆子中间空隙钻了进去,撒腿就往屋里跑,一边跑一边大喊:“姨娘,姨娘,四少爷死得冤枉啊…”

刘庆年家和婆子都愣门前,还不及反应,屋里轰隆一响,似有重物落地,紧接着门突然被打开,孔姨娘红着一双眼立门前,厉声道:“你知道什么?说!”

81第八十一章可怜慈心

孔姨娘跨院离温仁堂正房同属一所院子,不过几步之遥,片刻功夫,孔姨娘和俞宪薇已经到了正房,刚好遇见俞大老爷脸色铁青,亲手持了一只木棒就要往下抽,闵氏跪地上张开双臂护着身后俞如薇,口中哀求道:“老爷,你要打杀亲女,也该查明了再打再杀,若是冤枉,岂不是又白白害了一条命?”

眼见那棒子毫不留情落闵氏身上,击打得**沉沉一响。俞如薇惨呼一声,伸手护闵氏身前。

这母女两如此凄惨,吕氏和其他婆子丫鬟却只立旁边,一言不发,也没人动一动,竟都像是隔岸观火。

还是孔姨娘先反应过来,喊了声老爷,哭着扑了过去。

吕氏一抬头见孔姨娘和俞宪薇进来,微微一惊,忙道:“谁看院子,怎让六姑娘也来了?”

下人们都不吱声,刚刚闵氏闯进来,她们都忙着去拦闵氏,一时顾不得看外头,便不留神让这两个人也来了。

孔姨娘哭得声泪俱下,道:“六姑娘说四少爷是被人有意害死,我虽然只是个妾室,到底也是良家出身,四少爷是老爷亲生儿子,老爷一定要给我们母子做主,找到那个真凶,给儿子报仇啊。”

俞大老爷安抚着孔姨娘,打量了俞宪薇一眼,道:“这事由长辈来料理就好,你一个小孩子家不必操心。”说着就命人送她回去。

俞宪薇视线从门边收回,那里还跪着两个小些身影,其中一个赫然便是那厨房里小丫头,此外,院中地上小婵趴那里,一动不动,显然是被打晕过去。此时她已然心头雪亮,这是吕氏将计就计,连消带打计谋,果然狠毒。

她缓步过来,先躬身行了一礼,对俞大老爷道:“大伯父,不管大事小事,也是俞家事,侄女也姓俞,四弟弟也是我兄弟,且往日里姐妹相交,亦明了五姐姐性情,现下这情形,侄女也有两句话要说。”

俞大老爷怒气难平,但一个小姑娘这般谦恭有礼,且是兄弟之女,他一个长辈也不好对她撒气,便按捺住怒意,道:“速速说完,便回宽礼居去吧。”这话显见得他并不怎么关心府中内务,到如今还以为俞宪薇仍住宽礼居。

俞宪薇垂眸应了,转身,却不问别人,直走到俞如薇身前,同她一道将闵氏扶起,方正色问俞如薇:“五姐姐,四弟弟中毒之事,可与你有关?”

俞如薇脸上被乱棍抽了一棍,从耳际斜至鼻边,一寸宽棍痕已经高高肿起,其上有细细血珠渗出,鼻管也正流着血,也不知有么有伤到鼻骨,兼之头发散乱,身上衣衫也被棍子抽得破开几个洞,看着十分狼狈凄惨,她一直咬着牙,几乎将满口细牙咬碎,此刻见俞宪薇问她,才斩钉截铁道:“毫无关系,他与我无冤无仇,我还不至于那么恶毒!”

吕氏眼神动了动,抿住了唇。俞大老爷也有些惊讶。后面才来人都不知道,这是俞如薇下毒栽赃之事被挑明后她说第一句话,之前无论俞大老爷如何责骂乃至上了棍棒,她既不辩解也不认罪,只是咬着牙一言不发。

俞宪薇顿了顿,握紧了拳头,力平静道:“既然说不是你,那你有何证据?”

俞如薇抬起袖子擦了一把额头血珠,一双眼睛完全没了温度,冰冷得吓人:“我无凭无据,却也不愿就此认了被栽赃陷害,若定要问证据,那我愿去知府衙门击鼓,让官衙来查案,仵作来验尸,好彻彻底底还我一个清白。”

屋里人都是大吃一惊,亲姐毒害弟弟这样丑事,便是走漏了一丝半点风声都是俞家奇耻大辱,只有瞒住了私下解决,捅到府衙里去,这是连想都不敢想事。

俞如薇冷笑一声,继续道:“这件事上满满都是破绽,即便我看不惯俞善瑛,可我看不惯俞元薇,这位吕如夫人是我杀弟仇人,他儿子自然也是我仇人,我放着这三个正牌仇人不去毒杀,却对着个没招惹过我幼龄孩童下什么手?况且我若要下手,借刀杀人就是,何苦让自己身边人去淌这个浑水,白白惹人嫌疑?”顿了顿,嗤笑出声,又道,“请了衙门来人也好,不但查一查到底是谁买毒药毒害四弟弟,可以顺带把十多年前那几桩陈年旧事再好好查一查。”

众人听着,心头惊讶非常,孔姨娘是毫不遮掩地直接去看吕氏。

吕氏涨红了脸,尖声道:“五姑娘!你,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几时害过你弟弟?!”心中却是又惊又怕,她知道俞如薇是个烈性子,却不防她这样轻易捅破了窗户纸,十多年秘辛就这么被铺众人眼前。

俞如薇死死盯着她,一字一字道:“哦?没有?那当日我母亲腹中六个月弟弟如何就没了?她又是怎么被逼去了城外庵堂?还要我一桩桩,一件件再说一遍吗?”

她说这些事,其实根本是没有真实凭据,不然,她也不会任由吕氏逍遥这些年。且吕氏到底是她名义上庶母,还是个不同一般庶母,这样话说出来便有忤逆长辈嫌疑,所以,平日里她虽恨,却只能将这些事牢牢埋藏心里,但此时,俞如薇已是破罐子破摔,什么忤逆狂悖名声她都不顾了,若她这次真栽吕氏手上,也必定要拉这个女人陪葬。

闵氏脸色煞白,手紧紧握住女儿手,手背青筋暴涨,显然是勾起了某些痛不欲生回忆。

俞如薇已经是抛开一切,她微眯双眼,挣开闵氏,用近乎狠戾眼神看着吕氏,往前逼近两步:“过了十多年,如夫人手段还是和当初一样,都没有什么长进。只怕如夫人贵人多忘事,也早忘了当年那碗被掉了包安胎药里,重一味药,就是半夏!”

孔姨娘瞪大了双眼,视线先是看着俞如薇,继而转到吕氏身上,慢慢阴暗了起来。

吕氏本有心和俞如薇对质,但思及对方只是个十来岁孩童,她一个长辈若真去认真回应,便落了下乘,便争赢了俞大老爷眼里也会落下个硬狠印象,毁了素日温柔娴雅名声,便索性咬一咬牙,不置一词,只向俞大老爷哭诉,哪知还未开口便又听了这话。她虽素来心硬,到底做贼心虚,不由得心头一震,脚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却猛然察觉不妥,又收了回来,心头却是闪电般翻来覆去想了几遍,确认当年下手绝无破绽才稍稍安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神情间已露出被冤屈委屈和无辜,顾不得理睬孔姨娘,便向俞大老爷叫屈:“老爷,五姑娘这话…我着实冤屈啊。我待大太太一向守礼恭谨,从不敢有一丝逾矩,满府上下,皆是我见证!”

俞如薇却只冷冷道:“对了,还可以查一查,当初如夫人自己那个孩子又是怎么没了,那药里,”她沙哑声音里带着毫不遮掩恶意冷笑,便如一把刺骨冰刀,插入了吕氏心,“可也有一味半夏?”

这件事是吕氏大心病,猝不及防被俞如薇轰开,她几乎是有些站立不稳,往后一步退椅子边,倚着扶手喘息了几声,抬起头时,已揪着俞大老爷袖子哭了出来:“老爷,老爷…五姑娘这是要诛我心啊…”

和骤然丧子,哭得眼肿鼻歪孔姨娘不同,吕氏只是微微侧了头拿着帕子低泣,她才三十多岁,因保养极佳尚未有老态,比之年少娇美孔姨娘别有一番成熟风韵,此刻泣不成声,却仍是仪态优雅,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平日里孔姨娘年轻娇艳,自是胜一筹,但此时,却生生被吕氏比了下去。俞大老爷见爱妾这般伤痛,不免心也软了些,纵然震惊之下心中有了微微动摇和疑心,但一方是孕育了自己长子和长女青梅竹马,此刻俞善瑛已死,吕氏便是他唯一儿子生母,而一方只是自幼桀骜不驯女儿,孰轻孰重,亦或是谁可信谁不可信,已经不用多想。况且,无论吕氏到底做了什么,为了他独子,他现也必须站吕氏身边,于是俞大老爷一掌拍扶手上,对俞如薇骂道:“孽障,这般胡言乱语,污蔑庶母,是想忤逆么?你自幼便是顽劣成性,屡教不改,如今还血口喷人,诽谤长辈,离间父母,我看你是死不悔改,罪上加罪,索性也不必再家法教训,一条白绫了断了你,倒还干净!”

他这话未必是真心要女儿命,只是幼子丧,本就悲痛,又被女儿拉扯出十多年前那些一团乱麻纠葛,心中烦累,索性说出重话想要恐吓住俞如薇。

但显然,整个厅内人都把这话当了真,吕氏抬起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孔姨娘愣那里,闵氏则是眼神空洞一片,几乎成了石像,她嘴唇一片惨白,毫无血色,颤抖着,嗫嚅道:“老爷…老爷…看我们过去情分上,看死掉那个孩子份上…”闵氏慢慢跪了下来,卑微地伏俞大老爷脚边,瑟瑟发抖地哀求。

俞大老爷似乎有些窘迫和尴尬,但话已出口,却是不好收回,他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俞如薇狠狠剜了他一眼,半跪下来搀扶闵氏:“娘,你先起来。”俞宪薇也过来扶人。

闵氏却一使劲将两人推开,站起身,近乎绝望地对俞大老爷道:“老爷,若你真要一条命才能平息怒意,那就让我一命替一命,还了这债吧。”说着,竟是决绝地一头往旁边圆柱撞去。

事情发声得太突然,众人全无防备,呆了一呆,便没来得及去拉人。俞如薇惨呼一声,扑上去拽闵氏裙角,却晚了一步,白色生麻裙一角生生她指间滑过,根本没有握住,手中一空,她心顿时一沉,看着母亲背影,整个人都傻了。

眼见得闵氏就要撞上墙壁,突然旁边冲过去一个身影,愣是将闵氏撞开了些。

来人到底力气不够,闵氏只是略偏了些,冲劲未减,额角重重蹭过柱上一处雕花,半边身体撞柱上,发出沉沉声响,夹杂着清脆一声骨裂声音,然后便歪倒柱边。漆成朱红雕花圆柱上染了深红血,血顺着花纹缝隙慢慢滑了下来。

俞如薇发出一声惨烈尖叫,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连声叫着娘。

扑开闵氏是照水,她被撞开后恰好跌俞宪薇脚边不远,脸上手上蹭破了几处,慢慢抬起头时,伤口滑下几道细细血痕。俞宪薇上前将她拉起来,见她是皮外伤,并无大碍,这才放了心,忙上前看闵氏情形。

闵氏是抱了必死之心,一头撞过去时用了全力,额角破了,血流得满脸都是,身上白麻孝服一团一团都是深红血迹,看着触目惊心,左侧胳膊软软垂一旁,似乎是骨折了。俞如薇泪流满面坐旁边,张开手想抱着母亲,却又不敢碰她,怕碰错了哪里反而加重了伤势,整个人惶然无措,几近崩溃。俞宪薇看得难受,不由得鼻尖一酸,也流下泪来。

场面已经是一团乱,正这时,外头传来一声通报:“老太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