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他没敢这么喊,都是恭恭敬敬的喊檀绣姑姑。

檀绣扭头看了看这变得空旷不少的房间,慢慢摇了摇头,“也没有什么东西了,那我们这就过去吧。”

“哎哎,好,干娘您放心,那边比这大一些,干爹这些日子让人打扫收拾了许多遍,置办了好多干娘能用得上的物事摆设,保证干娘您住的舒心!”季严思笑着,在前头引路,带着檀绣往西直宫那边走。

这一路上季严思叽叽喳喳就没停过,跟只喜鹊似得,他年纪对于檀绣来说还小,又是个活泼性子,人也机灵讨喜,纵使檀绣自重生后,心绪始终有些低落沉重,也被他一连串的讨喜话逗得无奈摇头。

季严思一心想好好讨好干娘,也好到时候去干爹那讨赏拿个大大的红包,说起话做起事都卖力。他是个没怎么读过书的,但见了干娘,就觉得,干娘她这么温柔安静又长得漂亮,听说还擅长那么多事儿,难怪从前慧静太后喜欢,他干爹也喜欢得紧。

就算是他们这几个去帮忙的小太监心里,也都喜欢呢,感觉真像个好说话的家中大姐姐,还给他们亲手做了甜品和糖水。季严思除了有个哥哥,从前还有个大姐姐,虽然记忆模糊,但他觉得就该是干娘这样的,又温和又细心,说起话来声音温温柔柔、从从容容。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干娘身上总有种沉沉的愁绪,还有那双眼睛里,也乌压压的好像沉着许多的事儿脱不开来。

两人路过宣元门的时候,季严思正说到院中那两棵老杏树是从哪特地挖来,突然间话音一顿。

檀绣听他忽然住了口,意识到什么的抬头望去,只见到两个人远远走过来。前头那个两颊高耸下巴尖刻,正是徐详,后头那个则是个青衣小太监。这边的宫道狭窄,难免正面遇上,季严思有些怵这位内训司的徐司公,但干娘在后头站着,他只能硬着头皮站在那和人对上。

徐详果然停下了步子,“这不是小季公公吗,今儿个怎么没跟在你干爹身后呢?”这话没问题,但语气莫名的让人觉得不舒服。

他话是对着季严思说的,两只眼睛却盯着檀绣,上下将她一扫,装模作样的惊道:“哟!这不是安宁宫的檀绣姑姑!这可真是少见檀绣姑姑出门,本公还当檀绣姑姑从来看不起咱们这些太监,不愿与咱们为伍的,谁想到今日竟能看到檀绣姑姑与小季公公在一起,还说说笑笑的,这可真稀奇。”

徐详与季和之间关系其实不算太差,至少远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毕竟低头不见抬头见,即使有龃龉,某些时候利益一致也需要站在一起,暂时合作。毕竟在利益面前,敌人与朋友,也不过一线之隔罢了。

再者,他们都是当太监的,各人有多少把刷子都清楚,不到万不得已都不愿撕破脸皮闹得两败俱伤,因此心底把对方恨得再牙痒,这面上遇上了,也只能嘴上过过嘴瘾。

要说徐详不知道檀绣和季和的关系,那是假的,就季和这几日弄出来的动静是为了什么,他底下人早就跟他说过了。今日恰好遇上檀绣,他也不过就是来给人找点不痛快。

但对檀绣来说,就不同了。

她此刻的感觉,可以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若是可以,她都恨不得上去撕了这老货的嘴。

上辈子与季和的糟糕开始,全都要拜徐详所赐,若不是他做的那些事,她何至于误会了季和那么久,蹉跎了那么多年?还有季和之后的那些波折,也都少不了他的落井下石。

季严思余光瞥到自家干娘仿佛在颤抖,心中一凛。他是习惯了遇到徐详被阴阳怪气的说几句,可干娘不行,他要是在这里让干娘受了委屈,干爹肯定是要打断他的狗腿。季严思想到这,挺起胸膛想把干娘拦在身后说几句硬气的。

谁知他脚步刚一动,就被干娘拉到了身后。季严思一愣,看见干娘上前几步,直直走到徐详面前。季严思大惊,心想,干娘莫不是要和人打起来?

不不,不对,干娘那样子,也想不到她打人是什么模样啊。季严思苦着脸悄悄往旁边挪,准备着要是万一真出什么事,赶紧替干娘拦着些,免得她真有个什么好歹。

但檀绣并没有太过激动,甚至表情也收拾的很好。她走到徐详面前,一派温和,行了个礼,“徐司公,檀绣可真是许久未曾见过徐司公了,方才一见之下险些没认出来,虽说忧思太重暴躁易怒者容易折寿,但徐司公老的着实快了些,不过两年光景罢了,怎么就像是隔了十年似得,徐司公可得保重身体,都这个年纪,不比年轻人了,还是克制些脾气才好。”

“这个时候,徐司公是哪儿去?檀绣记得,内训司仿佛是个清闲衙门,正合徐司公享清福呢,怎么这旬休时候却不能好好休息着,反倒这忙碌模样?”

……

季和做完手中的事儿从内府司赶回去,进了门却发现檀绣还未来,看看天色时辰,他估摸着早该到了,心底有些放心不下,把脱下的帽子重又戴回去,准备出门迎一迎。刚出了门,却见季严思狗腿子十足的迎了个人进来,不是檀绣还是哪个。

季和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发现没甚不妥,才走过去。

“司公。”檀绣微微一笑。

季和见她对自己笑,险些也跟着笑了,才刚弯了一下嘴角,觉得那样不够稳重,忙收敛了,拉平嘴角说:“檀绣来了,来,我给你在后面备了个房间,你看看可喜欢。”他把手往前一摊,将人往后头引去。

最后头一个院子修整的格外用心些,天井两旁栽了两圈花木,有些正开着花,底下的土还是新翻得,看得出是近些时候移来的。两边漆红绘金花柱,步步锦边框攒花门,莲花菱纹窗,廊下还挂着两只拍着翅膀大叫吉祥的鹦鹉。

檀绣踩上那整齐的菱花纹方砖,来到房门前,推开门。

果然还是上辈子那熟悉的房间,只有些小细节不太一样。她与季和虽说名义上是对食,但因为那奇怪的开始和相处,少有时候是睡在一起的,更多时候还是分开睡。季和的房间就在另一边。

见檀绣转头看向旁边的房间,季和说:“那边是我的房间,我怕你刚来不习惯,还是先分开睡,你觉得…咳,你…这个房间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还太空落了,要添东西只管与我说。”

“没什么,司公准备的很周到。”檀绣将目光放在自己这边房中摆着的花瓶上,花瓶里插了几枝白木槿,和她在安宁宫那边的摆瓶一般无二。

她忽然的就笑开了,眉眼往上一抬看着季和,轻声道:“司公是不习惯与人同睡吗?檀绣本以为我们会睡在一处,毕竟是…如同夫妻一般。”

季和没想到檀绣这么直接,心里听到那夫妻二字,狠狠跳了一下。

“这…这…你要是…也可以…只要檀绣愿意当然没什么不可以…可这房间你…”意识到自己说话颠三倒四,季和一下子住了嘴。他仿佛想起什么,往旁边看去,原本跟着他们的季严思不知道什么时候躲到了不远处的柱子边上,俨然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严肃表情,只是眼角的笑纹暴露了些什么。

季和有些尴尬,摸了摸嗓子,还有些不确定的问:“檀绣的意思是?”

檀绣就扭头叹了一口气,“檀绣都说得如此明白了,司公还要再问,这可叫檀绣如何好意思再说一遍。”

季和忍住没把心里的高兴表现的太明显,舔了舔唇说:“那,东西放到我房里?”

檀绣抿着唇扭头去看廊下的鹦鹉,嗯了一声。

那两只鹦鹉也不知道怎么教的,这当口忽然喊了两声“送入洞房~”“恩恩爱爱~”那个恩恩拖得老长,像公鸡打鸣。

檀绣似笑非笑转头来看季和,“季司公的两只鸟儿,教的可是真好。”

季司公见她表情,有点慌,快步上前取下两只鸟笼扔到装壁花的季严思怀里,没好气道:“去换两只不会乱说话的!”

“是是是,儿子这就去!”季严思憋着笑,抱着鸟笼一溜烟跑了。

第101章 太监是真太监5

季和把檀绣暂时安排在房间里休息,叮嘱她不必拘束,自管在房间里随意看看,然后就退了出来。

他迈步出了房门,过了天井,进了前头一座书斋,季严思早在那等着他了。季和进得房去,脸上的笑容一下子落了下去,他坐在书桌后面,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问:“你们在路上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怎么的耽搁到现在?”

季严思肃容,一拱手将遇到徐详之后的事都详尽说过一遍,还绘声绘色的将檀绣如何对徐详说的重复出来,然后他搔搔脑袋道:“儿子伺候了干娘这么段时间,可从未见过干娘如此姿态,虽然她脸上笑着,可是那话绵里藏针,半点不客气。干娘又是讽刺那徐详年纪大脾气差长得丑,还讽刺他那内训司是个让老家伙享清福的清水闲衙门,干爹您是没看到,徐详当时表情,可难看极了,眼角往上提,嘴角往下拉,活像个干瘪沙皮狗嘿嘿嘿~”

他嘿嘿嘿笑了几声,见到上首干爹表情,顿时笑声低了下去,不敢再继续笑了。干爹表情太莫测,季严思有时也拿不准他到底在寻思些什么,沉默了一会儿,见他依旧没出口说话,想了想,小心翼翼再度开口问,“干爹,干娘她,是不是和徐详有什么过节?”

季和白皙端正面庞上不见一丝笑意,也没有什么恼怒之色,两只黑眼睛幽幽的,看着有些怕人。他淡淡放下摩挲了一会儿的茶盏,“也许罢。”

季严思觑他神情,挣扎一会儿继续道:“一定是徐详那老混蛋做了什么让干娘不痛快的事,不然干娘那好性子哪里会对他这个态度,徐详虽说也算有头脸,但干爹才是圣上最得用的,咱们又不必怕他,跟何况要不是那老家伙先来找不痛快,干娘哪里会理会他呢。”

季和听到这话,忽然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怎么,话里话外藏着话的,一心向着你新出炉的干娘,还担心我对檀绣如此做法有什么不满?”

“儿子哪里是担心这个,干爹对干娘多在意,儿子是看在眼里的,就是干娘真的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干爹也未必舍得责怪干娘。儿子只是担心这大好时候,干爹因为这小事跟干娘闹了不愉快就不好了,且那徐详一贯阴损法子多,干娘这回惹恼了他,谁知道他会做什么。”季严思撇撇嘴,对徐详一副厌烦模样。

“你之后多注意些,这边拨两个人日后跟着檀绣去安宁宫那边当值,也给她跑腿伺候,遇到什么事了,我也好能早些知晓。”季和说。

季严思应了下来,季和又叹:“檀绣性子是真好,能让她如此不客气,想必徐详真的做了什么令她很着恼的事…如今虽然还不知,日后总会知晓的。”

不知想到什么,季和蓦然笑了一下,这笑太自然,一点都不像平时那样假,季严思稀奇看他一眼,正撞到季和眼神。季和敛了笑,从小柜子里提出一个福字荷包,随手扔给了季严思。

“差事办得好,赏你的。”

季严思伸手去接,那荷包分量不轻,拿着还有点赘手,心知这赏钱丰厚,脸上便笑得开怀,见干爹没有其他什么吩咐,说了两句吉祥话就脚步轻快退了下去。

季和坐在椅子上,身子往后倚去。他已脱了帽子,头发扎成一个髻绑在脑后,因着要牢牢固定帽子,头发也绑的紧,一天下来发根扯着生疼。他靠在椅背上,伸手按了按额角。一个人坐在这半暗的书房中时,他的表情才露出些疲惫。

他垂着目光,看着乌沉沉的书桌,不知想到什么,有着淡淡倦意的目光里忽而出现了一阵快乐的光彩。

他想到了自己第一次见到檀绣的时候。

那时候他干爹还未去世,他才刚被干爹提携一起在延庆宫里伺候。他年纪尚轻,能在皇上面前行走,其他太监们面上都羡慕恭喜他,暗地里嫉妒中伤也不是没有。走的越是高,就越是小心翼翼,心惊胆战,生怕出什么问题。那个时候非常关键,哪怕只是件小错误都极可能让他就那样,万劫不复了。

那段时间,初初在皇上跟前伺候,是一整天都必须绷着神经,没有片刻放松,尽管心中高兴,可也确实是又惶恐又疲累。他一面想着不能被那些紧盯着他的人找出错处来,夺去自己现在的一切,一面想着要讨好干爹,好让自己的地位更加稳固,又不能让他觉得自己在和他抢权,还得想着如何尽善尽美的做好自己手底下的事儿,只有这样才能入了主子的眼,才能被不断提携。

他那时就像个被人抽着不断转圈的陀螺。

那次,南边运来了些荔枝,说是光路上运来就废了二十几车冰,路途迢迢,好歹没坏。皇上赐了各宫,其中安宁宫的荔枝,是季和送去的。

慧静太后人和善,赏银也丰厚,更因为她是皇帝生母,地位尊崇,去安宁宫送东西是一件有身份的美差。原本这事儿干爹是要亲自去,可是不巧那天他不太舒服,身上不干净,不敢去太后娘娘面前添秽气,这才把差事分给了从来小心谨慎的季和。

安宁宫分到的荔枝最多,但也只是那么一大盘而已,拿到平时,端着也不怎么吃力,可季和当时恰巧也不怎么舒服。那个夏日京中极热,不像贵人们能用冰,能在屋内躲阴,他们这些奴才外头办事,顶着日头来来去去,就是热死了也是有的。

季和一向身体好,他发觉自己有些头晕时也没想休息,因为这机会难得,他不愿白白把机会推出去,更加不能惹了干爹不快,于是他想忍一忍便罢,端了东西自往安宁宫去。

长长的宫道仿佛没有尽头,金黄色的琉璃瓦折射的日光更加刺目,一路什么遮盖都没有,在炎炎的烈日和高温下,走到一半就觉得头晕眼花,好不容易捱到了安宁宫,谁知就差那几步,季和眼前一花,脚步踉跄了一下,连着盘子和荔枝,全都摔在了地上,沾了一地灰尘。

季和的脸霎时就白了。

也许是太累,也许是太热,他当时脑子一片空白,眼前也金的白的在闪着光,不由自主就摔在了地上。他勉强定了定神,赶紧抖抖索索伸手去捡那些沾满了灰的珍贵荔枝,脑子里想着干爹可能会有的惩罚,脸色是越来越白。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脆生生的,还带着点稚嫩,软和极了。

“你…还好么?”

季和抬头一望,就见着一边小门台阶处站了个小宫女。看着不过十岁出头的模样,头发鸦黑在两旁扎了两个小髻,绑着嫩黄色的丝带和小花儿,身上穿着的也是鹅黄的裙子,俏生生立在那,宛若一枝春日刚发了芽的柳枝。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对清凌凌的黑眼睛,浸了水似得清澈。只望着她,仿佛就能教这逼人暑热也散去三分。

那便是他第一次见檀绣。

“摔了东西?你别急呀,是送到安宁宫的么?延庆宫那边让送来的?”年纪那般小的檀绣小大人似得,声音软绵绵却问的有条理,跟她相比,办砸了事还热的头晕眼花的季和倒是表现的傻多了。

“是的,这荔枝是…”季和才说了一句,发现自己手在抖。檀绣见状,就蹲下来快手快脚的替他把那一盘荔枝全都捡回了盘子里去了。

但已经沾了灰,无论如何一顿责罚都是少不了的,季和轻声道了谢,刚想把盘子端回去,谁知檀绣却先他一步端起了那大盘子,往里走去,她一边走还转过头来对他认真说:“你先别害怕,我帮你试试,你跟我来。”

她带着他进了内里去,来到慧静太后居室院内,又扭头对他道:“你现在这等着呀,知道么?”

季和也不知怎么的,还真就听话的站在那外边等着了,目送那位当时还不知道名字的小宫女端着弄脏的荔枝走进了屋里。

因为离着不远,季和耳朵又灵光,隐约听到了屋里说话声。

“…檀绣嘴馋,外头看见这荔枝了,便心急要端进来…谁知道檀绣一不小心给摔了,老祖宗,都怪檀绣…檀绣下回不敢如此毛躁了…”

很快就有个和蔼的声音道:“哎哟,一碟子荔枝有什么的,倒是我们小檀绣,给摔哪了?”

季和在屋外竖着耳朵听了几声,心里已然明白刚才那位是谁了。慧静太后身边有个十分疼爱的小宫女,名叫檀绣,想来就是她了。

待过了一会儿,屋内似乎提起了其他事,重又热闹起来。檀绣走了出来,走到廊下来与他说了两句,还安慰他,“不是什么大事,老祖宗不会追究的,你可莫再哭了。”

季和一愣,他什么时候哭了?旋即一想,大约是方才满头的汗,晕了脸颊,看着就像哭了。原来,她是以为自己急哭了,才不忍心帮了一个忙?季和心里想明白了,也不解释,低着头虚心接受了比自己矮那么多个小姑娘的指教。

她也未多说就匆匆离开了,季和后来在门外给慧静太后请安收了赏,就回去了,之前以为必得的一个惩罚,就那样被一个小姑娘替他化解了去。

后来他也去过安宁宫,只是难得见到檀绣,就算见到,她也没注意他,大约早就忘了那么一件事。

季和这辈子,二十岁初初遇到檀绣,此后十四年间,他亲眼见着那个俏生生的小姑娘,长成了个大姑娘,出落得婷婷袅袅,令人心折。

而他虽心折,却并不敢伸手攀折,只愿这花儿年年春来时节,在那枝头上开着,好叫他能看上几眼,也就心满意足了。

他哪曾想到今时今日?

“司公,晚膳已经做好,檀秀姑姑在等着了。”

门外的声音惊醒了季和,他回过神来才发现外头已经暗了下去。这一发呆竟然到了这个时间,他连忙坐直,扭了扭脖子,抚了抚坐皱的袍子,然后才起身往外走。

第102章 太监是真太监6

季和急步行到饭厅,果然见到檀绣已经静静坐在那等着了,桌上的菜也都已上齐。只是季和一望到菜色就微微皱了皱眉。

他先前就吩咐过了,让这边小厨房的米大尤做檀绣爱吃的菜,平日里他吃的那些油盐重的菜就别端上来了,可现在一看,那米大尤真是把他的话没当一回事,桌上除了檀绣面前两道菜稍清淡外,其余的还是那些他自己一个人吃时的重口辣菜。

季和心里恼怒,面上也不显,来到檀绣面前先道:“厨房没准备什么你爱吃的菜,明儿个我跟厨房说一声,多做些你爱吃的,今日这菜你要是不爱吃,就随意吃一些罢。”

虽说上辈子闹腾,但也算相处了那么久,季和心里想什么,檀绣多少能猜到些,见他这话和表情,就知道他误会了,于是解释道:“我之前去了趟厨房,见他们准备的菜色清淡,全都是合我口味的,我就问了问他们你平日爱吃什么,照旧让他们做了。”

言下之意,不是你小厨房里的人不听话,是我吩咐过了。完了檀绣还低头说了句:“司公要是不乐意让檀绣做主,檀绣下次不多事了便是。”

明明知道他是想迁就她的口味,檀绣偏要这样暗地里拿话揶揄,季和哪还敢说什么,立刻赔笑道,“檀绣说得什么话,在这里你的话比我管用…我就是怕那些没眼色的蠢人们阳奉阴违,怠慢了你。”

檀绣是个口味清淡的,季和完全相反,可两人坐一个桌吃起饭来也很和谐,季和没用自己筷子去动檀绣爱吃的菜,倒是檀绣见他胃口好,有些好奇的尝了尝一道油爆的鸡丁,季和见了以为她喜欢,就动手把那道菜换到了她面前。

到最后,大部分的菜都移到了檀绣面前。

“好了,你自己难道就不要吃了么,全都推给我。”檀绣不得不开口。季和这才讪讪的自己吃了起来。

用过饭不久,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廊下隔几步就挂了一盏灯笼,房中也放了好几台烛火,透过窗格将光晕出来。此时没什么事,他们都睡得早,在外间略坐了坐,说几句闲话,就要各自去洗漱休息。

季和平日里就在房里洗,可如今檀绣也在那,他生怕檀绣不自在,就让人提了水自己去澡房里洗,花的时间又比平时多了一刻钟才出来。檀绣也把自己打理好了,穿着一身白色中衣坐在床边。

季和进屋,一眼望见坐在床边的檀绣,莫名就有些怯步,他发现自己似乎有些紧张起来。房间还是那个自己睡惯了的房间,可多了个檀绣,他觉得这房间比平时就要亮敞许多。那句话如何说的来着?伊人堂上坐,满室落清光。蓬荜生辉,也就是这样了。

“你站在那作甚?关门过来吧,不冷么?”檀绣见他站在门边不语,放下手中的东西望向他。

季和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把门关上了,趿拉着双黑布鞋慢慢走了过来,身上披着件烟灰色外袍。见檀绣一直看着自己,季和有些拘谨的拉了拉外袍,脚下一转就要往那旁边的靠椅上坐。

屁股还没挨下去,就听檀绣软和的声音带了点隐秘的笑意响起,“怎么的就又往那边坐了,坐到床边来吧,我给你量量脚,闲了就给你做双鞋。”

听檀绣这话,季和才发现她方才拿着摆弄的东西是针线布料。

一般儿太监宫女结了对食,宫女们就常拿攒下来的体己银子换了针线之类,给自己那相好的做些鞋子袜子荷包帕子之类的小物件,那些太监们得了这份体贴,忍不住就要炫耀出去,乐的脸上开花。

然后他们自己也会用银子托人带些胭脂珠花,同样回赠给相好的宫女。

季和手底下那些太监们,也有偷偷结了对食的,要是哪天看到那些家伙们换了新物件,时常拿出来显摆摆弄,还一脸不自知的喜色,就知晓定然是相好的给送东西了。他倒是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

怀着一种奇异的心情,季和坐到了床边,檀绣坐在床头,他就坐在床尾,双手放在膝上。等了半日没见他有反应,檀绣有些无奈的靠过去,要蹲下身给他量脚。

季和就急忙弯腰拦住她,要去夺她手中软尺,一边道:“我自己来就好…”

“害怕我嫌弃你么,坐着便是了,很好就能好的。”檀绣推开了他的手,自己量了尺寸,一脸如常的又坐回去,在灯下挑拣丝线和布料。季和往那边看了几眼,忍不住说:“晚间做针线太伤眼睛了,这事也不急,等白天看得清再做也不迟。”

今日折腾这一回,檀绣确实有些累了,只是她现在其实也有些心慌紧张,不过是强撑着不表露出来罢了,拿做鞋分散自己那些念头呢。但听季和这么说了,她也没说什么,出声应了放下手里的东西收拾好,重又坐回床边。

“我明儿个要起早办事,怕起身吵着你,你睡里头吧。”季和说了,让过檀绣,让她睡到里头,他自己起身把外间的几台蜡烛全都吹灭,就剩下窗前桌上一盏,又回头来对檀绣说:“你头一回睡在这,怕你睡不好,这支蜡烛我就不吹了。”

檀绣侧坐在那,拉过被子来盖着,她摇摇头,睫毛垂下微微颤抖,在眼下映出一片阴影,“还是吹了吧,亮着睡不着。”

最后一盏烛火熄灭,灯芯散发出幽幽白烟。季和往床边走,他坐在床边摸索着拉开被子躺了下去。

黑暗中,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安静躺着,都没说话。外头廊下的光映进来了,那灯笼被秋风一打,微微晃动,连带着照进房中的光也开始摇曳不定,就如同两个人起伏的心绪。

季和毫无睡意,他的脖子仿佛僵住了,没法转头去看旁边的檀绣,可他知晓,檀绣也是没有睡着的。睁着双眼看着帐子,季和又不由得想起了这些天时常想起的一个问题。

檀绣为何,会愿意与他结成对食呢?他自认虽与檀绣来往不多,但这么多年默默关注下来,对她也算了解。按理说,她性子里藏着执拗,性格不说清高,也自有一股坚韧傲气,勉强不得。季和还记得大约是三、四年前,定王入宫给慧静太后请安,看上了檀绣,想让她入府做个妾侍。

平王那时也不过二十三的年纪,还是个手握兵权的年轻王爷,长得也英武,虽说后院妇人多了些,但嫁给他对于宫中宫女来说,也是个极佳的选择,这样一条通天富贵路,当时多少人羡慕檀绣,恨不能以身替之,可她却是在慧静太后面前生生跪了一日,拒绝了平王,仍旧在宫中一心一意伺候慧静太后。

虽是做奴才的,也没见着她卑躬屈膝谄媚逢迎,说实话,檀绣这性子,是个不太适合在深宫中生活的。

这些年是有慧静太后护着,她才能安安生生的过,可是慧静太后仙去,她这个用来给慧静太后打发时间寄托哀思的存在,也就不那么被重视了。若真要说得直接一些,她的地位其实与那些贵人们养的宠爱猫狗们,并无区别。慧静太后愿意给她优越的生活,却不会大费周折的替她将来考虑,也不会赐予她什么不相符的高贵身份,所以一旦慧静太后离去,她就会失去保护,从前要看她脸色的那些人们,都将来欺辱她。

就如同枝上繁花,开的再好看,一场凄风冷雨,也都要花落枝残。

季和对着宫中人这种趋炎附势做派早就习以为常,所以早在慧静太后弥留之际,他就为檀绣担忧起来,后来还派了人去守着安宁宫,悄悄照应。

其实若是檀绣愿意,他就可以更光明正大的护着她,但这事他提都没提,更不敢让檀绣知晓自己在照应,便是清楚以檀绣的性格,必不会乐意,他也无意让檀绣受那些磋磨,然后不甘不愿的与他在一起。他季和不是个什么良善人,可对着檀绣,他确实是一点卑鄙手段都不愿意用。

因为看得清楚,季和就格外困惑,檀绣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和自己在一起的。论年龄,他比檀绣大了十岁,论容貌,他只是一般,轮权势…虽然如今已经做到了内府司司公,也算宫中太监的顶头人物,可季和不觉得檀绣会因为这个,就主动前来攀附。

想到很晚,季和仍旧和之前一样,没能得出个什么结论。到了半夜里,季和仍旧没有睡意,外面忽然刮起了大风,树枝被吹动的飒飒作响,窗棂也微微震动起来,风透过缝隙,发出呜呜的凄声。

季和听到身旁檀绣清浅下来的呼吸声,知晓她睡着了,这才转动僵硬的脑袋,往她看去。昏暗的帐子里,她闭着眼睛安静的睡着,一头长发拢在身后,又乖巧又柔软的模样。

季和就想,檀绣是为了什么,又有什么要紧呢,总归,她愿意跟他,他就好好照顾她,这也…没有什么好猜疑的。他凝视着檀绣,这么想着,最后终于阖上了双眼。

檀绣睡到半夜里,隐约听见了外面的狂风大作,可她沉在梦中醒不过来。也许是因为来到了上辈子最后死亡的地方,她的梦中一幕接一幕的,都是困了她许多年的场景,让她在梦中也是满心的痛苦。

上辈子,那也是在慧静太后死后,她的生活比之从前艰难了一些,可那些落井下石,那些嫉妒嘲讽,轻视讥笑,对于她来说并不难熬,她仍旧住在安宁宫,安安生生的过着自己的日子,她想,她要一辈子留在那,其他的,并不愿多想。

可很多时候,不是她不去招惹事情,就能获得平静。慧静太后死后半年,她被内训司的徐司公请了过去,那个时候,徐详刚当上为皇上整理折子的御笔司司公,身兼数职,风光无限。

“内府司的季司公一直对檀绣姑姑青睐有加,只可惜檀绣姑姑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怜我们季司公,又不好跟檀绣姑姑说这事,这不,本公还算有些面子,就受季司公所托,来问问檀绣姑姑的意思。”

她当时是如何说的?檀绣记起自己拒绝了,“对季司公的青睐,檀绣深感荣幸,只是檀绣与那位季司公并不熟悉,而且也无意于这种事,只愿…”

“哈哈哈檀绣姑姑,你这话说的,可就太不识好歹了。”徐详打断了她的话,一双毒蛇般阴冷的眼睛盯着她,嘴边扬起恶意的笑容,“咱们季司公是个惜花人,本公却不是,本公和季司公同气连枝,少不得要为他多打算,怎么忍心看他失望,檀绣姑姑这做派,不肯给本公面子,本公就不高兴了。”

“徐司公这是威胁?你们堂堂两位司公,在宫中一手遮天,为何却要来为难我这个小小女子?檀绣虽是小小女子,却也不愿为人逼迫,接受这等事。”檀绣还记得自己那时候心中忽生的怒火。

以及徐详那意味深长的话。

他笼着袖子站在她面前,笑着说:“哦,忽然想起,檀绣姑姑宫外还有亲人吧,爹娘身体康健,还有个妹妹,据说快要出嫁了,一家人那日子过得可真是有滋有味…”

第103章 太监是真太监7

檀绣妥协了。她答应了徐详成为那位季司公的对食,从安宁宫搬到了季和的院子里。

季和对她态度极好,事事迁就,多有讨好,可看在檀绣眼中,被强迫得来的一切她都深恶痛绝。难不成对她好,她就必须感恩戴德的接受?不可能,她被人用亲人威胁,无论如何都绝不原谅徐详以及这个和徐详狼狈为奸的季和。

从前檀绣觉得太监与旁人也差不多,外头坊间对太监们的奸恶之语多半都是来自于臆想,要说坏人,哪里没有坏人,只要是人都有恶意都会变成坏人。如果有哪一种人多半是坏人,那么她想大概是因为这群人过得不好。

可是经过了这件事,她开始觉得,这些太监们就真的是不讲道理,没有良心可言。于是她半点好脸色都不想给这个眼露讨好的季和,她不好过,徐详和季和也别想好过。

但她也不是没有动摇过,只因季和对她太好,而且季和与她解释说,那一切都是徐详自作主张,他没有想要逼迫她,因此发生这种事也只能将错就错干脆护了她,免得被徐详记恨针对。他还说自己和徐详之间不合,之前与他一同争夺御笔司司公之位,虽然季和最后棋差一招输给了徐详,但是得到这个位置的徐详仍然心怀怨恨,于是才会动她,来给季和添堵。

檀绣当时半信半疑,终究不忍冤枉了人,那段时间两人的关系也便缓和下来。但是很快,檀绣就亲眼看到季和与他口中那个‘敌人’徐详,言笑晏晏,并且还通过徐详的介绍投靠了太子一党,之后还帮助徐详送口信,让他避过祸端。

自觉被骗,这一次檀绣更加觉得愤怒,她觉得自己是个傻子,季和是个骗子,随口说几句她也信以为真,前尘后事加在一起,檀绣之后再也不与季和客气,真正是水火不容,见到他和徐详就没好脸色。

她折磨自己的同时也狠狠的折磨每一次与她见面的季和,只要看到这个人露出隐忍痛苦的表情,檀绣就冷眼在一旁,内心无动于衷的想,早知现在这样,何必当初要去强迫为难我呢?

可是季和忍着她,让着她,让檀绣觉得一腔愤懑无处发泄,最让她愤怒的是,当她质问季和与徐详的事时,季和哑口无言,不再争辩。当时看在檀绣眼里,觉得他是真面目被拆穿,没有什么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