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后来,檀绣才发现,那些复杂,确实是那时候的她无法理解的。季和确实一心想为她在这飘摇宫廷中,制造一个没有风雨的遮蔽之所,为此,他的妥协,是她从未发现的。

所以当最后她知晓了一切,那种无言的复杂混合着愧疚以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心思,全都逼得她煎熬万分,最后一病不起。

她错了吗?对逼迫自己的敌人毫不妥协,这错了吗?不,檀绣不觉得自己的坚持是错的,只是活在这世间,无可奈何的事太多了,阴差阳错的事也太多,而她一双眼睛一对耳朵,体会不到季和的无奈。

若不是这种开始,若不是这种相见,他们之间又如何会落到最后那种悲哀境地。如果能重来一次,如果能…

“檀绣、檀绣?”

檀绣迷迷糊糊清醒过来,对上一张略带焦急的脸,那是季和。在她梦中记忆里总带着几分悲哀无奈的眼睛里,此刻还是一片清明担忧。

檀绣回过神来,长长吐了一口气,她感觉到脸上的凉意,伸手擦拭一下,指腹上的残泪还未干。季和已经下了床去,披着他那件外套,不一会儿从外头端进来一盆温水,打湿了面巾回来递给她。

这时候的天色还未亮,只隐约有些微光,大概她睡下还没多久。檀绣接过那温热湿润的面巾,擦了脸,坐在床上递还给季和。他回去架子上放好了面巾子,在桌前倒了一杯水回来给檀绣。

水是热的,刚才季和一起带过来的,小厨房这时候还温着水。檀绣低垂着目光喝了一口,感觉身边一暗,季和坐在了床边。他的手搭在膝上,有些迟疑的问:“做了噩梦?”

檀绣答:“嗯,一个不太好的噩梦。”

季和显然多想了,因为他又说:“是不是来这里住不习惯?要是这样,不用勉强住在这里,旁边那间房也收拾的很好。”他说这句话的语气是小心的。

檀绣不知道他为什么总这么小心翼翼对自己,她这辈子可没有对他说过重话虎过脸。檀绣掀起被子起身,把杯子放回了桌子上。

季和还坐在床边上,没上去,檀绣也坐在床沿,看着自己的绣鞋不说话。没过一会儿,季和就说:“这天开始冷了,你穿着一件单衣坐在这不冷吗,到床上去睡下吧。”

檀绣没动,她问:“那你呢?”

季和就说:“我也差不多该起身了,你一个人还能好好睡会儿。”他说完就拉了拉披着的衣襟准备起来。起身到一半,檀绣忽然伸手拉住他的手,把他拉的坐了回来。

季和诧异的看着她拉住自己的手,一双向来水波不兴的眼睛都稍微瞪大了一点。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反着握紧了檀绣的手,然后坐的近了一些问她,“怎么了?”

檀绣咬着唇抬头望了他一眼,随后垂着脑袋说了句:“我害怕。”她害怕让季和重蹈覆辙。

季和听她这么来了一句,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她拉着他的手坐在他身边,才刚做了噩梦惊醒,眼睛有点红红的,带着点鼻音说自己害怕。季和感觉这还是当年那个软绵绵的小姑娘,不由得声音也放得更软和了一些。

“你是在怕徐详?他一向看我不顺眼,当年我干爹死了,他想和我争内府司司公的位置,输给了我,之后就一直多多少少给我找麻烦。我自己和他见了,面上要过得去,不好随便翻脸,但你没关系,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骂了惹怒了他,咱也不怕,总归你是我的人,他现在不敢随便动你的,不需得害怕。”

季和说着,试着抬手把檀绣落在颊边的头发夹到耳后,温温和和的继续问她:“那徐详,檀绣可是和他有什么过节?”

檀绣哼了一声,“我和他过节大了!”

季和:“哦?”

他正准备好好听着,谁知道檀绣忽然径自放开了他的手,爬回床里侧,被子一裹就准备睡觉。

季和:“…檀绣不想说,就算了。那你好好休息一会儿,当心白天当值没精神。”

刚才还背对着他的檀绣转过了脑袋,“天还早,你不再休息一会儿了么?我现在没什么事儿了,在安宁宫也就是管管她们别闹事,清闲的很,你不是很忙么,就睡一会儿怎么受得住。”

本来想直接起床的季和闻言,又躺了回去,他心里高兴,表情也很和缓,语气里还带了点笑,“那我就再睡会儿。”

他躺下了,没过一会儿,檀绣靠了过来,在被子里握住他有些凉的手。季和心里一跳,然后苦笑的想,你这样拉着我,我还哪里能睡得着。

睡到季和院子里的第一天,出乎意料的平静。后来檀绣倒是睡的很熟,没再做梦梦见上辈子的事了,只觉得手里抓着的那只手一直凉沁沁的,怎么都握不暖。

可是等到檀绣醒来,她发现自己手里握着的不是季和的手,而是一只碧色玉镯。这水头成色比她一直戴着的那只要好,一看就知道很珍贵。

这玉镯是先前季和让季严思去淘换来的,他先前出宫办事在一个老铺子里见了这只玉镯,觉得好看,但当时也没人送,于是就算了,等听到檀绣答应他,想着见面的时候送点什么,想到这玉镯,就让季严思去换了来。原本早该送出去,但那次见面季和太激动,愣是给忘了,结果就这么给揣了回来,一直到现在,才算是送了出去。

檀绣不知道那么多内里的事,她收起了玉镯,起身收拾自己。这院子里人不多,厨房里米大尤带着三个小太监负责厨房,还有两个扫洒,四个跑腿,另外就是季严思经常过来。不比得檀绣清闲,季和一早就上值去了,要等到晚上才能回来。

檀绣用完了米大尤送来的早食,盘算着什么时候把一些消息透露给季和,然后便回去安宁宫当值。

这边季和却是忙碌许久了,他要先去伺候皇帝一阵,等到皇帝开始处理政务,他也得去内府司看看,处理那些事情,虽然底下有一群太监们在帮忙,但需要他调度的事情依旧不少。有些事还要让他亲自去一趟,比如内训司的事儿。

“季司公贵人事忙,怎么有空到咱们内训司这个清闲衙门来呢?”徐详一见到季和就阴阳怪气的说,显然这一晚上也没能让他缓过气来,还记着檀绣对他的那些说辞。

季和扯了扯嘴角,语气也不怎么和善,“本公确实是事忙,若不是内训司不愿配合内府司的分配,也用不着本公跑这么一趟。”

两人虽然不合,但季和毕竟年轻资历浅。一向说起话做起事都留着三分余地,要是换做平时,徐详这么讽刺几句,他就当没听到了,哪会像现在这样噎回去。

徐详脸上的怒意一瞬间收敛了下去,露出个皮笑肉不笑的阴沉笑脸来,古怪的说了句,“看来季司公这是对那个位置势在必得了,不然也不会突然趾高气扬起来,在本公的内训司耀武扬威。只是,还稍嫌早了些吧。”

季和不答他这话,只说:“关于内训司上旬的分配,账本上记着多提了千两银子,这笔账记着的人是徐司公底下的人,本公好奇之下,发现内训司以不同名目,在上上旬以及之前五个月内,陆续多提了至少五千两银子…光是内训司一项,多出如此多,恐怕不妥吧。”

他们都是内宫当差,那点捞油水的猫腻互相之间都清楚,要是少了,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毕竟谁也不是两袖清风的廉洁之人。要按照以往,这银子数目刚好踩在季和底线,他要是心情好了,不计较也没事,可今儿个早上,檀绣还在那说害怕,季和想想她,就觉得徐详这些时候确实越发大胆,账目上做出的空账越来越多,要是不警告一番,就真的要闹出事来。

于是才有了这么一遭。

徐详也不是他这三两句话就能吓到的,当下一挥手让人去拿了账本来,口中道:“季司公这是什么话,那些银子一笔一笔的,可都用到了实地,条条都有账目可循,咱们内训司即便捞了点,哪有季司公那么大的胃口,要真闹将起来,咱们可不一定是谁倒霉。”

季和就笑了,表情里哪有一丝害怕,“徐司公以为,没有一丝准备,季和敢来此,徐司公信不信,若是闹到圣上面前,有问题的绝不是我内府司。”

待季和离开内训司,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徐详坐在原地将桌上的账本拂落在地,训斥那站在一旁的小太监,“你们办的好事,好好的怎么就被他发现了,不是说做的隐秘,那季和怎么连在宫外那些隐秘事情都知道了?给本公去查!查查咱们内训司出了什么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

抱着账本的小太监低着头退出去,又一个小太监进来,“干爹,太子爷已经传了信来,三日后就回来了。”

徐详脸上的怒意消散了,他起身冷笑一声,“那季和再威风,也就这么几日了。等到事情结束,他还不是只能看本公脸色,到时候,哼。”

第104章 太监是真太监8

秋风呜呜,狭长宫道上远远出现了一盏橙黄灯笼,那提着灯笼的人越走越近,裹着一件深色锦缎斗篷,把头脸遮的严实。

这个时间,这边宫道附近已经少有宫人走动,一路上一个人都没遇见。这人脚步匆匆,从一道角门进去,七拐八拐,最后从侧门进了太子的东宫。

“徐爷,这边请。”等候多时的小太监见到来人,赶紧赔笑将他引进去。裹着斗篷的人将斗篷帽子一掀,露出一张干巴巴的脸,正是徐详。他被小太监引到一个院里,解下披风坐下喝了两盏热茶,这才等来了正主太子。

太子已过而立之年,早些年还算得上是一个俊挺男儿,但这两年开始发福,整个人跟吹了气的球儿一样,身材走形的飞快。一个大肚子被镶金玉腰带从中间一束,活像个上头小下头大的葫芦,咕噜咕噜从门口滚了进来。

“徐详,你急哄哄的找人传信给孤到底是有什么事儿?孤昨日才刚回京,气都没能喘一口,你要是没什么大事就不能缓一缓?”太子的语气并不太好,他眉眼间也带出了淡淡的不满,“再说了,咱们不小心一点,万一被父皇发现了,一定又会训斥孤。”

徐详听他说着,也不说一个字反驳,脸上谄媚的笑分毫未淡,好像那不满并不是朝着自己来的。他主动走到太子面前,对他满身的酒气和胭脂气习以为常,口中道:“太子爷,徐详是有要事啊,不知道太子爷有没有听说圣上准备新开个御笔司,专为他处理一些不太重要的折子…”

“这件事孤听说过了。”太子打了个呵欠。

徐详继续说:“这是个大好的机会啊太子爷!如果我能得到御笔司司公这个位置,朝中动向那还不是第一时间就能知道,而且那些对太子爷不利的折子也能第一时间就压下来,其他的不用我多说,太子爷也能清楚那是多大的好处。”

太子的呵欠打到一半,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你能得到这个位置?不是说父皇最近越发倚仗那个季和了,这个位置很大可能也是他的。”

徐详笑道:“这就要看太子爷的了,如果太子爷肯到圣上面前说一说…”

徐详还未说完,太子就一掌拍在了桌子上,指着他的鼻子骂:“让孤到父皇面前说?你有没有脑子,孤若是敢在父皇面前说这一嘴推荐你,他肯定能把孤骂的狗血淋头,到时候,你别说做这个什么御笔司司公了,一旦父皇知道了你是孤的人,你可别想再有机会朝父皇身边插手!”

“太子爷您可是误会了!”徐详忙说:“我是想,太子爷不妨在圣上面前推荐那季和。”

“季和?”太子一皱眉。

“对,推荐季和。”徐详嘿嘿一笑,一双眼睛咕噜噜转动了一下,“太子爷您想,圣上心中想着让季和当这个位置,您这顺着圣上的心意说了,说不定圣上高兴呢。要是圣上真的让季和当了这御笔司的值,到时候在季和面前,您就是替他讨来这个好位置的恩人,他欠了您的情,可不是恰好掐着这个时机令他归附于您。”

太子眼睛一亮说:“那父皇要是猜测季和是孤一党,不让他当这个值,刚好就便宜了你?”

徐详点头,“太子爷聪慧,若是圣上让季和当这个值,那他就欠太子爷的情,若是不让季和当这个值,嘿,那除了季和,这宫中又有谁能与我抢这个位置。若是我得了这个位置更好,日后咱们可就更可方便行事了。”

太子闻言笑了起来,和善的拍了拍他的肩,“如此甚好!不过孤听说你与那季和关系并不好,若是真让他当了,你心里愿意?”

徐详笑的大度,“徐详都是为了太子爷,要是他愿意依附太子您,那日后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就算从前有些龃龉,今后为了太子您的大计,大家也能齐心协力不是。”

太子对他的态度很是满意,表情和缓了不少。徐详见状乘热打铁说得更加详细:“圣上近些日子越发多疑,就算要推荐季和,也不能随便说,咱们要好好合计合计,寻摸个最好的时机,还有说法,万不能太直白…”

在太子这里待了一个时辰,徐详才重新裹上斗篷提着灯笼,从来时的路离开。他离开时转身看了一眼角门边上挂着的灯笼,嘲讽的扯了扯嘴角,露出个不屑的笑来。

“呵,蠢货。”

那一点橘光渐渐行远,最后完全隐没在了黑暗中。

太子回京不过五日,定王也回来了,只不过先他一步传回来的,是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定王路过越州,发现越州刺史隐瞒当地灾情不报,贪污受贿谋害了许多人命,于是他一气之下,杀了越州刺史王筑余。

消息传回来,举朝哗然。

定王还未到京,得到这个消息的皇帝就气的头疼,一整晚没睡,兵荒马乱的叫了太医来开了药方,折腾许久。

等到第二日,定王一到京,就先入宫来请安,皇帝一见他,就黑着脸将十几道折子丢在他面前,怒声道:“你做的好事!一个堂堂朝廷四品大员,啊!你说杀就杀了?!那是一州刺史!”

定王二十几岁,在边关几年下来,身形高大挺拔,跪在那直挺挺的,见到父皇气成这样也不惧,昂着脑袋就顶上了一句:“王筑余贪污受贿草菅人命,还敢欺瞒灾情,导致越州一州之地受损严重,他该死!”

见他分毫没有知错的意思,皇帝气的脑袋上青筋都冒出来了,厉声道:“就算他该杀,那也该呈报朝廷,派遣御史去查探,等到查明种种,再依律处置。你呢,你在干什么!你一剑把人杀了,怎么,你觉得自己能代表朝廷律例?你还有没有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作为一个皇帝,他能容忍手下人做些小动作,却绝对容忍不了自己的儿子挑战自己的权威,特别是在这种,清楚感觉到自己一天天老去的时候。

皇帝发怒,殿中所有宫人都不敢吱声,低着脑袋装作自己不存在。季和也站在一旁,他垂着眼,从表情上完全看不出心中在想些什么。

事实上,从定王进了殿,他就把这位王爷打量过一圈了。这位王爷之前曾向慧静太后讨要檀绣做妾侍,被檀绣拒绝。他常年在外,甚少入宫,可季和每回看见他就不太得劲,现在檀绣是他的对食了,季和再次见到这位王爷,心里就更加不得劲。

鲁莽直硬,不懂变通,这种情况下不知道认错,还顶撞皇帝,就算朝中武将呼声再高,皇帝也不太可能将皇位传与他。季和心想,空有一颗爱民之心,却完全不懂治国之法,也没有夺位之能,有什么用呢。

皇帝见过一次定王,就是没病都要给气出病来,等到定王被他骂了一顿离开,皇帝萎顿在椅子上,面上露出疲惫来。季和适时上前为他奉上了定神清心茶汤,将他之前一气之下摔下的折子全都捡起来摆回案上。

皇帝揉着额头,忽然说:“这孩子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一根筋,从来都不知道变,我行我素惯了,本以为放在边关磋磨几年就能让他改改那臭脾气,谁知道现在是越来越无法无天。”

季和没有搭话,他知道皇帝现在并不需要他说什么,只听着就是。果然皇帝自己一个人仿佛自言自语般的继续说:“太子近些年来动作多了起来,一直不怎么安分,都被他底下人带坏了,定王又是这么个破脾气,什么事不会做,除了到处搜罗妾侍,就是舞枪弄棒,平王更好,整日里正事不做,就知道抱着他那个宝贝王妃,天天的吟诗作画游山玩水,朝中政事不理,连他老子病了也不来宫中看一眼,这一个个混帐玩意儿,日后如何教朕放心,让他们继承大统。”

因着定王这件事,还有越州被瞒下的灾荒,朝中吵吵闹闹,到处都不得安宁。皇帝脾气不定,季和得时常在那伺候着,回去的时候就少了,但他只要一有时间,就会赶回去,哪怕是和檀绣一起吃一顿饭,他都觉得整个人都松快几分,就是再累,心里也高兴。

檀绣也清楚最近局势,她从季严思口中得到些消息,心里一直盘算着一件事。

上辈子,那御笔司司公之位,是徐详得了去,檀绣有心想改变这件事的结果,思索了两日也找到了办法,只是有些顾虑,没有和季和说。

这一日,季和下值回来歇息,檀绣寻摸着再不说就没有时间了,便将准备好了的话说了出来。

季和正坐在那用热水泡着脚,檀绣坐在旁边纳一双鞋底。听了檀绣的话,季和愣住了,哗哗的水声霎时停住。他的眉毛拧起来,但在檀绣看过来的时候又很快松开。他若无其事的低头去拧布巾,口中问道:“你要我去圣上面前替定王求情?”

季和脸上没表露出什么,内心已经是翻天覆地。他想,莫非檀绣对定王怀着什么心思?他不由得就想的多了些,比如檀绣为什么忽然愿意与自己在一起,莫不是为了帮定王拉拢自己才委身的?

但是这个想法只在脑海中掠过一瞬,就被他扔到了一边,他尽量理智的想,檀绣曾经拒绝定王,那自然对他没意思,而且跟他在一起,对定王也没有什么帮助。

虽然心里清楚明白的,但因为某些原因,他还是心里一阵翻涌不定,都没抬头看檀绣,只埋着头擦脚。

檀绣与他在一起相处了那么久,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说了话后就盯着他瞧,一看他表现出没事人的样,眼睛却并不看她,就知道他肯定在心里拧着了。

让季和去皇上面前替定王说话,皇上说不定会觉得他是定王一党的,但是据她上辈子所知,太子很快就会到皇上面前推荐季和任御笔司司公。太子与定王两党最盛,皇帝心中也最忌惮,如果沾上其中一党,皇帝想用还得多想想,但若是两边都有些关系,又不一样了。她是在赌皇帝的心思。

檀绣上辈子无意中从季和那里知道,他之所以没能当上御笔司司公,而让徐详捡了便宜,就是因为太子在皇帝面前一番话。那之后徐详当上了御笔司司公,渐渐势大,压过了季和,最后逼迫他入了太子一党。檀绣不愿季和重蹈覆辙,只能想出这个办法,让他试上一试。

可是这种事的原委因由,要她如何与季和说?她要怎么告诉他自己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她又该怎么保证这一次,太子依旧会和上辈子一样做那些事?

她是真怕自己弄巧成拙,心里煎熬的很。

季和不说话,端水出去倒了。檀绣抿抿唇,等快要睡了,又说了一句:“不用多说什么,只稍稍求两句情就行了。”毕竟她也不是真想让季和帮定王,只是给皇帝表个态而已。

季和还是没应。

两人自搬到一处,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僵硬的气氛。檀绣望着季和的背影,几次想说什么,最后都闭嘴了,她有些难受的想,她能怎么解释?

重生前,檀绣是因心病而死的,重生后她心思太重,这会儿又煎熬了几天,终于熬不住,一下子病倒了。

季严思是第一个发现自家干娘病倒的,把人安置了休息,火急火燎就去找干爹禀报去了。季和正在忙着内府司的事,这会儿正是事多的时候,一早上忙的连口水都没时间喝。见到季严思一脸天塌了的表情跑过来,他皱眉问,“怎么了,急的满头大汗。”

季严思哭丧着脸,说:“干娘病了,好像病的厉害呢。”

季和一愣,手底下在写的东西晕了一大团墨,他问:“怎么回事?”

季严思说:“儿子去给干娘送吃的,见她坐在桌边靠着椅子,还以为她是睡着了,可是怎么都喊不醒,一试才发现干娘是晕过去了…”

季和一听这话,哪里还待得住,起身就往外走。门外走进来个内府司掌事,见到他,迎上来问:“司公,膳司那边…”

季和没等他说完,就道:“那边禄圆你先看着,别出了乱子,还有库府那边先别动,桌上我写好了的先照着办,剩下那些等我回来再说。”他一边走一边把折起的袖口放下来,几句话的功夫,人已经走出了门。

那叫做禄圆的太监丈二摸不着头脑的站在门口,远远望着他匆匆走远的背影,嘀咕了句:“司公这是怎么了,急成这样。”

第105章 太监是真太监9

季和没有回自己的院子,先去了内医堂, 就算心里再火急火燎的,他面上也没有太多焦急之色,只是那脚步快的, 季严思在后面都差点跟不上。

季严思恐怕是最清楚自家干爹对干娘深厚情谊的人了,这会儿哪里不明白干爹的心情,一句话不敢多说, 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着进了内医堂。

宫中宫女太监们一旦生病那就极为麻烦, 因着大部分宫人都没有资格, 让那些给贵人看病的太医给他们看病, 再者治病的药也不是那么好得的。

同在宫中当值, 太监和太医们的关系其实大多不错, 至少比跟外朝廷那些官员们的关系要好。太医给主子看病, 少不得要主子身边的太监们帮衬,有些时候这些不起眼的奴才几句话,一个提醒,就能救命。

同样的,太监们那再贪得无厌, 对这些太医们的态度都很好, 毕竟谁都不清楚自己日后会不会有生病求人的时候。

季和在皇帝身边伺候,经常能见到太医,一来二去,也有那么几个交情好的,这会儿他有事求上门来,人家也不会拒绝,直接背上医箱就跟着去了。

“秋冬之交,最易得风寒了,没注意身体着了凉…”那太医说到这里顿了顿,又看了一眼床上紧闭双眼颦着眉头的檀绣,接着对站在床边等待的季和说:“还有就是,她似是忧思过度,有什么事郁结于心,肝气窒郁。”

身体上的毛病他有办法治,心里的毛病,他可就没办法了。

这位杨听松杨太医,一贯与季和交情不错,近些时候他听说季和寻了个对食,还在好奇到底是谁能被这位当今圣上身边的红人看中,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从前慧静太后身边那位檀绣姑姑,顿时恍然大悟,要是这位的话,确实招人喜欢。

杨太医与一众共事们都对此感到十分好奇,他那位之前常给慧静太后请脉的同僚还信誓旦旦的断言说,檀绣姑姑必定不是自己愿意的,说不定就是季司公以势压人。杨听松对季和还算有那么几分了解,当时为他辩解了两句,可如今一看,杨太医也不大敢确定了。

看这檀秀姑姑分明一幅郁结模样,甚至都病倒了,很有可能就是被强逼的结果。杨太医径自猜测着,看檀绣的目光不由得带了两分可怜。季和这样的人精哪里会注意不到杨太医的表情,可是他没说什么,没发现似的客客气气的请他写了药方,又请教了些需要注意的地方,然后就亲自将他送了回去,顺便抓好了药带回来。

檀绣中间醒过一次,迷迷糊糊喝了苦涩的药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等她真正清醒过来已经是夜里了,桌上一盏灯烛啪的一声爆出一个烛花,房间里只有她和坐在床边的季和两个人。

季和呆坐在那,手边一盏早已凉透了的茶,目光定定的凝视着身前虚空一片的地方,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入神的连檀绣醒来都没发觉。

檀绣躺在那,只觉得脑袋里一阵眩晕,仿佛被人用锤子狠狠锤过无数次,浑身虚弱无力,嗓子疼的厉害。因为出了汗,身上的衣服都黏在了一起,不舒服极了。她身上还压着厚重的棉被,难怪她之前梦中总感觉被什么压着动弹不得。

她眨了眨眼睛,把手从被子里探出去,碰了碰季和放在床边的手。季和惊了一下,回过神来。看到檀绣醒了,他面上露出一丝惊喜神色,靠近来轻声问:“醒了,身上还难不难受?头晕吧,饿不饿?等一等,我给你倒杯热水来。”

他把檀绣的手仔细塞回了被子里,起身去桌边倒了热水回来,见檀绣要起身,一个跨步上前扶住她不让她起身,“就躺着吧,要坐起来又透了风进去,一身的汗沁湿了,别又着凉。”

说着,他一手托着檀绣脑袋,一手端着温热的水凑到她唇边,给她喂了下去。檀绣乖乖的就着他的手喝了水,干涸的嗓子润了润,才觉得好受了点。

“还要水吗?”

檀绣摇摇头。季和坐回床边,又给她掖了掖被子。他看着檀绣烧红的脸颊,有些虚弱的神色和显出疲惫黯淡的眼睛,忽然叹了一口气,“你不要担心,我明日就给定王求情。但你也知道,我就是个奴才,我的话在圣上面前也没什么很大的作用。”

谭绣病了,杨太医说她思虑过重郁结于心,季和坐在她床边守了一天,心里煎熬万分,一会儿想檀绣说不定真的对定王有情,不然不会见他不答应就急的病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这样胡思乱想猜测檀绣,实在卑劣的很。

但是不管怎么样,他最后还是决定等檀绣醒了,就答应了她昨日说得那件事。檀绣跟了他,什么都没要,就这提了一个请求,他还能如何,还真的能不答应然后让她心里疙瘩吗?

檀绣还没醒的时候,季和不知道看着她的睡容发了多久的呆,那心里的酸涩,喝几杯浓茶都压不下去。他要真的去圣上面前给定王求情,圣上有很大的可能会怀疑他投入了定王麾下,这么多年他之所以能一直往上走,得到圣上的微薄信任,就是因为他没有偏向太子和定王其中任何一个,可现在…

季和压下心中种种思绪,说出了这一句话,可他说出口,才发现檀绣的表情并不高兴,她甚至抿紧嘴唇看上去更加不高兴了。

季和猜测着她的心思,又试着说:“虽然我的话不怎么管用,但是我还认识几个朝中的人,若是定王真的要遭罪,我便想想办法…”

他还没说完,就被檀绣打断了。她就像个发怒的小猫,原先还乖乖的靠在人脚边睡觉,忽然被人拽了尾巴似得蹦了起来。

“你是不是怀疑我和定王之间有什么?”檀绣也不顾自己还病着,被子一掀坐了起来,她长发凌乱的披散在脑后,额前几缕黑发粘在颊边,衬得脸色更加惨白没有血色。她定定看着季和,眼睛盯着他,声音有些干哑的问:“你是不是怀疑,我是为了定王,才会愿意跟你在一起的?你觉得我在你身边是想让你为我做什么,对吗?”

季和被她看得心头一颤,又见她只穿了一身汗湿的中衣坐在那,忙安抚道:“我怎么会这么想,檀绣,你先躺下把被子盖好。”虽然他之前确实有这样的想法,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当着檀绣的面承认,只能苦笑着去按她的肩试图让她躺下。

檀绣坐在那眼前一阵发黑,也不知道是被气得还是怎么样,耳朵里嗡嗡的耳鸣。可她还是不肯顺着季和的话躺下,而是接着说:“你总是这样,心里想着什么,胡乱猜测什么,自以为是,从来不肯与我说。”

季和是这样,她又何尝不是这样,不然他们上辈子也不会蹉跎成那样。檀绣忽然觉得眼睛里一酸,很想哭出来。不是重生了,上辈子就能当不在了,她身上承载着的是足足两辈子的爱恨纠葛,沉重的几乎要压得她喘不过气。

人但凡病了,总是格外脆弱。季和的手一碰到檀绣,就察觉到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再一看她眼里含着泪,似乎格外委屈,顿时心软,声音也霎时软的毫无脾气,“都是我不对,我胡思乱想,檀绣别生气,来,你先躺下再好好说,病还没好呢。”

“我不!”檀绣像一个跟大人使小性子的孩子。

季和哪里见过她这样,愣了愣,随即一脸无奈的拉起被子往她身上披,一边道:“咱们讲讲道理,先别发脾气,好不好?”

檀绣想也不想就回了句:“谁教你要了我,你是我男人,我就是不讲道理你也得受着!”

檀绣说完,根本没意识到什么,还在那气的头疼,结果眼睛一抬竟然看到季和不知道为什么高兴起来,笑的眼睛都弯了,顿时又委屈又莫名其妙的瞅着他,“而且我哪里不讲道理,你不理我,我想多解释两句你也一副不想听的样子。”

“我让你去皇上面前给定王求情,又不是为了那什么定王,也没有想让你真的替定王做事,我都说了随便说两句就可以了,你是听不明白吗?平时那么聪明一个人,怎么就听不出来我的意思呢?”檀绣咳嗽两声说:“我知道皇上会开御笔司,会选定一个人兼这个值,你和徐详都想要那个位置。徐详是太子的人,很快太子就会在皇上面前推荐你。”

听檀绣说道这里,季和原本的笑脸一变再变,从诧异到疑惑,最后变成了若有所思。

如果是这样,他就明白檀绣为什么要让他在皇上面前为定王求情了。太子要是表露出推荐他的意思,皇帝会怀疑他投靠了太子,说不定就会为了避嫌,不让他沾那个位置了。要是在那之前,他稍微表露出对定王的偏向,圣上觉得他两边都有牵扯,反而不会那么忌惮。

太子这个人,年纪越大越蠢,他做这种事,其实对他自己没有半点好处,只会让皇帝对他的印象更加不好,并且觉得他手伸的太长了。很明显,只有徐详才会为了他自己,撺掇太子这么做。他知道徐详是太子的人,可他也一直觉得,徐详不一定会一直站在太子这条船上。

就像是檀绣说得那样,他不用花大力气为定王做什么,只说两句表个态就可以了。只是,太子真的会向圣上推荐他?他都没有得到消息,檀绣又是如何知道的?

季和在这宫中生活惯了,这种时候下意识的就开始怀疑猜测起来,哪怕他心中珍爱檀绣,对她宽容厚爱,可遇到这种事也是本能的在脑中开始弯弯绕绕的阴谋论。

要是换个人,也许不一定能看出他平静的表情下在想什么,可是偏偏檀绣看的出来。

“你又在怀疑什么?”檀绣面无表情的问,“要是我告诉你,最后是平王夺得了这个皇位,你是不是又要怀疑我是平王的人了?”

季和忽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讷讷的看向檀绣。虽然檀绣现在被他包在被子里,还病着,一点气势都没有,但他对上檀绣的目光,猛地就是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也不知道哪来的。

他刚想说什么,檀绣却一倒头栽到了床上,卷着被子背对着他,闷声说:“这个消息怎么来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但你可以自己去查证,究竟要怎么做,我想你也清楚,我不会管,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我在你身边,真的没有其他的目的,只是想在你身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