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苏老夫人选的踏青之地,也在春分湖边。

春分湖边,正对着渡头,立着十几座小亭子,亭子下已经有了许多人家。

丝竹声阵阵,天上五彩斑斓的风筝密密麻麻的飞着,不时便有两个,甚至数个风筝绞在一起。

亭子下的人家,有熟悉的也有不认得的。

苏老夫人等人下了马车,去了早叫家人占下的亭子。

方坐下,便有一夫人领着丫鬟婆子过来给苏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万福。”那夫人说道,一双眼睛直睃向绮罗绫罗。

“是谢夫人啊,许久不见,你家老夫人可好?”苏老夫人认出了人,便与那谢夫人寒暄。

“这是府上的两位小姐,可真是有福气,能有这样两位出色的小姐。”谢夫人赞道,亲热地拉了绮罗绫罗的手。

绮罗低头一笑,先前她未曾见过谢夫人,便猜她的家世应当不显赫。

“小孩子家家的,莫太夸她们。”苏老夫人谦虚道,眯着眼看了一圈,对绮罗绫罗道:“你们去见见人,看有熟悉的人家替我向她们问声好。”

“是。”绮罗应了,见苏老夫人支开她与绫罗,更肯定了心中所想。

出了苏家占下的亭子,四处看了一番,绮罗一眼看到了周先生。

“绫罗,你随我……”绮罗方开口,那边绫罗也见到了周先生,因为先前的事,绫罗不敢过去,推说道:“你去吧,我去见旁的人。”

“也好。”绮罗应了,便带着初一十五去了周先生那里。

周先生却不是在亭子中,而是在沿湖的长堤上迎风站立,看他的背影,似乎是在吟咏一首抑扬顿挫的诗。

走过去,等着周先生摇头诵完了诗,绮罗才敢开口:“周先生好,许久不见了。”

周先生回头眯着眼看了眼,“苏绮罗。”

“是。”绮罗应道,见周先生的身子又萎缩了许多,如今不知是她长高了,还是周先生越发矮小了,绮罗如今只比周先生矮了半头。

“你父亲他们也来了?”周先生拖着声音问道。

“是,在那里。祖母叫我先来给周先生请安。”绮罗说道。

周先生嗯了一声,负手驮着背迈了两步,说道:“左右你过来了都是要放风筝胡闹的,不如随了我去,替我磨墨铺纸,也能长点见识。”

绮罗一愣,不待她回答,就听周先生又说:“你去与你父亲说一声,将你弟弟也领过来。”

“是。”绮罗应了,留下初一照看周先生,快步向苏清远走去。

苏清远闻言,惊喜道:“今日当真是好日子,怕是楼老爷何老爷他们邀了周先生一同谈诗作画。有周先生在,旁人是不敢招了舞姬的,你只管放心带你弟弟过去。只是席上的人都是你的长辈,无事莫要随意开口,若是乱了规矩,小心回来后我罚你。”

“是。”绮罗应了,见着苏清远依旧在欢喜,心想看苏清远这副模样,这等诗会定是连他也没有资格参与的。

绮罗所料不差,这诗会乍看只当做是一般的友人聚会,其实汇聚的却是襄城顶尖人物,与那小女儿招人过去的茶话会更是不同。诗会上的人,有周先生这般德高望重之人,也有楼老爷何老爷这等位高权重的,因此一般人若是得了帖子,便是天大的事也要推了去参加那诗会。

苏清远虽出身苏家,但才识眼界总是不如旁人,去了也只是嘻哈一声应个景。因此先前还有人请他,慢慢地众人就有意将他落下。况且苏清远极爱面子,不愿叫人说他没有资格去,每次听人提起,便推说自己俗事繁重。

苏清远交代了绮罗看住苏睿轩,不想见周先生尴尬,便叫他们姐弟两人自己过去。

见了周先生,周先生对两人也没有旁的吩咐,只点了下头,便负着手在前面走着,叫他们姐弟跟在后面。

沿着长堤慢慢走着,绮罗见周先生不时被石块绊地踉跄一下,便示意苏睿轩上前。

“先生,我明年去夏花馆,不知可还能向先生请教不?”苏睿轩上前一步叫道,不着痕迹的挽住周先生的手臂。

周先生见此,也不推开他,摇头晃脑道:“这自是当然,一日为师,终生是师。便是你父亲如今来找我求学问,我能拒了他不成?”

“先生真好。”苏睿轩叫道,又捡着夏花馆里的先生、课程等问了一通。

绮罗见着苏睿轩这般机灵模样,不禁有些自豪,用手抿了下风吹开的头发,抬头却僵住。

原来从长堤边听着一艘游船,从游船中出来迎接周先生的,便是何寻之、何羡之兄弟。

此时再要离去却是迟了,反正也是躲不过去了,绮罗挺直了背立在周先生身后,见着何家兄弟过来,先给了他们一个大方的笑容。

“见过周先生,许久不见,周先生越发精神了。”何寻之恭敬地说道,眼神飘忽地看了眼绮罗。

周先生咳嗽一声,将何寻之的眼神震住,说道:“你也来了?是在外面玩路过的?”

“教先生失望了,今日我也上船。”何寻之嬉笑道。

“老实些,别堕了你父亲的名声。”周先生吹着胡子瞪了他一眼,听何寻之应是,又将绮罗睿轩介绍给他。

“原来是苏家的妹妹和弟弟,我久在京城,生疏了。”何寻之自然地仿佛第一次见到绮罗一般。

“见过何哥哥。”绮罗与睿轩唤道。

“这是见面礼。”何寻之在身上搜摸了一边,将一个不知哪个女子送他的荷包拿了出来。

闻着上面浓郁俗艳的气味,绮罗微微蹙眉。

“大哥,他们不是小孩子了,不用给见面礼。”何羡之将何寻之的手推回去。

何寻之遗憾的叹了口气,伸手将那荷包仍在地上。

见他这么不正经,周先生又用力地咳嗽一声。

“先生,咱们走。”何寻之揽着周先生,竟似半扶半抱一般,快步向前走去。

“放肆,你与楼七两个自小顽皮还不够!……”周先生涨红了脸地喝道。

何寻之闻言松开手,脸上神色微微动了下,亲手为周先生抚平衣衫,让开路道:“先生请。”

周先生哼了一声,又慢慢地向游船踱去。

何寻之也负着手跟在后面。

绮罗推了下苏睿轩,叫他跟着走。

何羡之与绮罗并排走着,忽然说道:“我知道那事是怎样的了。”

“怎样的?”绮罗忙问,若问有什么事最重要,那只能是先前楼家小楼失火一事。

“这事你管不了,以后你也别再问了。”何羡之又道。

“便是管不了,我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回事。”

“你只知道,就算证据全了,这事也只能赖在楼老九头上。”何羡之恨声道,因心中的恨,脸上的神情也有些扭曲。

“怎么会……”

“都说了你别管了。”何羡之又厉声说道,查了半天,原来事实真相只是一层薄纸,有人知了只愿不知。捅破那层纸的人才是最大的傻瓜。

绮罗颔首立在那里,苏睿轩拉了她一下,她才又跟了上去。

上了游船,除了楼老爷何老爷等人,还有几个熟悉的人,那便是跟着楼老爷过来的楼燕然,以及跟着诸葛先生过来的诸葛子钰。各家家长都带了自己的爱子过来旁听。

见到诸葛子钰,何羡之瞟了一眼绮罗,又收回视线。

等着几人落座后,绮罗见着一个一身布衣,且打了补丁的耄耋老者坐在首位,周先生坐在左边首位,楼老爷何老爷等人却是分作在下面的位置,不禁暗暗称奇。

见何羡之等人亲自去给各人的父亲端茶,便也跟了出去。

“那是孔先生,圣人的子孙,求了他多次,他才愿每年出山一次来参加诗会。”楼燕然见方才绮罗多看了孔先生几眼,细细地与他解释。

绮罗一边暗叹来了这地方,何寻之不放浪了,何羡之好相处了,一边又赞叹不过是诗会,这几家的老爷也办的这样用心。

端了茶上来,因孔先生没有带人过来,上茶研磨等便由何羡之代劳。

绮罗与睿轩盘腿坐在周先生两边,拿了墨砚慢慢研磨,耳朵支起来听他们说什么。

游船慢慢划出,岸上的管弦之声越来越远。

“小楼,怎地魏王殿下没有过来?莫非他看不上咱们这老头子们的诗会?”孔先生开口直截了当地问,一脸的倨傲和不以为然。

“小楼”两字,叫绮罗研磨的手一顿,偷眼看了眼楼老爷脸上的那把胡子,又收回视线。

“先生误会了,殿下哪里是看不上,是我想着别叫殿下来了,大家拘束了,反倒做不出好学问。”楼老爷谦和地回道。

孔先生捋着胡子点点头,“你想的甚是。明年便是学馆里大试之年,你们可有要应试的?”

这话问的却是绮罗等小辈。

何羡之、楼燕然与诸葛子钰与其他几人一同站起来,拱手回道:“明年晚辈有意去试炼一番。”

“那今次便不作诗,虽只是初试,但也马虎不得,只出题破题吧,叫小子们写了作文出来,我替他们看一看。”孔先生说完,微微阖上眼睛,仿如坐化一般。

“多谢先生体谅。”何老爷,诸葛先生等人忙谢道。

何寻之拿了纸张与何羡之一同展开在孔先生面前,请孔先生写试题。

那边孔先生在写试题,这边楼老爷低声叹息道:“你大哥是不指望了,你也不要压力太大。总归是在自己门前考完了就回家的,不需太劳神。”

“孩儿明白。”楼燕然回道。

若是诗词,绮罗还能听听,论到考试,她却是不能领会到诸葛子钰的兴奋模样了。

诸葛子钰见绮罗看她,只一点头,便又伸着脖子看孔先生出了什么题。

“绮罗?”忽听到一声低呼,绮罗一愣,看过去是楼老爷,忙轻手轻脚的移到楼老爷身后坐着。

楼老爷脸上神色动了一下,似是十分难堪,咬牙道:“翼然来信了。”

绮罗再一愣,惊喜地问:“楼伯父,他当真写信了?”

“口信。”楼老爷为难地看了眼绮罗,一副于心不忍模样。

“燕然告诉她吧,绮罗,你是个好孩子,可惜……”楼老爷又打量了绮罗一番,随后微微摇头叹息一声。

楼燕然招手叫绮罗与他一同出了船舱,到了外边,迎着湖上的春风,楼燕然回头浅笑道:“大哥给你的口信是:你死心吧。”

绮罗愣住,脸一下子涨的通红,难怪楼老爷方才会那副神情。他定是以为自己有心与楼翼然,如今楼翼然不远万里传了口信来回绝她。

“我有什么好死心的!”绮罗恨声道,转身走进了船舱,进去后,见着楼老爷干干地向她一笑,也骄傲地回之一笑,又端正地盘腿坐在周先生身后。

船舱外,大红鲤鱼不时露出头吐泡泡,春风拂面,楼燕然微微眯了眯眼,这可怨不了他,是楼翼然自己话说不说清楚的。

回到船舱,见着诸葛子钰一脸崇拜的凑过去看孔先生写字,楼燕然温润地一笑,既然诸葛家早有娶妇要娶又丑又贤的例子,那诸葛子钰定然不会嫌弃孔先生家的那位无颜才女。

诸葛子钰似乎是觉察到背后有人看他,回头看了一眼,却见众人都在等孔先生写试题,并无一人看他,老实地收回视线,只当是自己看错了。

100 设身处地

因为听了楼翼然给她的口信,绮罗心里不免气愤起来。

那一句死心吧,像说她有所图谋一般。

她本就是喜欢多想之人,反反复复将这句在心中想了一遍,越发觉得楼翼然是以小人之心猜度她接近他是为了攀上楼家。

如此一想,心中更气,脸上竟隐隐有些遮不住。

先前楼老爷执意要楼翼然走,如今楼夫人有意封锁楼翼然的消息,叫楼老爷干着急,因此并没有告诉楼老爷楼翼然用“不回家”逼着她给诸葛子钰说亲之事。楼老爷只知楼翼然要说给绮罗的那句,是以此时见着绮罗那隐隐“伤心”模样,竟有些怜悯可怜她。

他自己也是个过来人,当初求娶楼夫人也曾吃过很多苦头,并不会因男女之情看轻人,思量了一番,将座下众人看了一番,没有合适的,忽想起白泽云的弟弟白泽雨年岁与绮罗相当,且为人也与白泽云一般端正。再说绮罗与肖点翠关系极好,若是成了妯娌,日后也不会红了眼。

如此想了一通,楼老爷捋着胡子打量了绮罗一番,暗中点头。白泽雨虽不如楼翼然,但与绮罗配起来,也算是男才女貌。

正咬牙切齿的绮罗见自己的裙子被苏睿轩拉了一下,先看了眼苏睿轩,苏睿轩嘴巴努了一下,绮罗又向他示意的方向看去,见着楼老爷和蔼可亲地看着她笑,礼貌地一笑,又收回视线。

见着楼老爷这般,绮罗不敢再一味地生气,敛精聚神地看孔先生写题目。

于在众人瞩目中,孔先生写好了,何寻之将试题挂在孔先生身后,何羡之等人看了,回自己位置上写作文。

原本期待看到更高一级的诗会,不想却变成了科考大会,绮罗有些心不在焉地将船舱里的人一个个看遍。

熬了一个时辰,众人作好了,孔先生先叫在座的众人品评一番。

原本以为粗鄙不堪、脑满肠肥的一人,竟然挺着肚子拿着楼燕然做的文章头头是道的评说起来,绮罗虽不通,但看着孔先生周先生不住点头,也能猜到那人应当是极有才华的。

忽想到襄城另一极有盛名之人——杨晔。

苏清远文采眼界不够,不能与会就罢了,杨晔也不够资格?

又或者是杨晔不喜这等冷清的诗会,既无美酒又无佳人?

众人说完了,孔先生才去总结,又独辟蹊径地指点了众人一番。

如此这“诗会”也便结束了。

因孔先生不喜在这种地方吃宴席,众人在诗会结束后,便弃船上了岸,各自散了。

依旧是到了长堤上,绮罗与苏睿轩随着周先生走了,楼老爷领着楼燕然对绮罗说道:“你父亲也在这边?我去会会他吧。”

“爹爹陪着奶奶在亭子里,伯父这边走。”绮罗说道。

楼老爷与周先生走在前面,两人看着春分湖又指点一番,不时抒发心意,诵出一两句诗。

“你常来这诗会?我舅舅他怎么不过来?”绮罗问楼燕然。

楼燕然沉吟一番,只道:“杨老爷他事务繁多,是以……”

“你舅舅来了就发酒疯,不是这个世俗入不了他的眼,就是那个市侩实在恼人。若是知晓今日孔先生出试题,他定是要骂孔先生迂腐虚伪,不配隐退山林。”忽然冒出来的何羡之一针见血地说道。

绮罗心想依杨晔的性情,这种话他定是能说出来的。

“不过是见仕途断了,沽名钓誉地想成为一代风流名士罢了。”何羡之又不屑地说道。

苏睿轩与杨晔不熟,但总归是他舅舅,因此见何羡之如此贬低他,心中就有些不甘,但又见绮罗一脸赞同模样,一时不好发作,只拉了绮罗叫道:“姐。”

绮罗反握了一下他的手,笑道:“你听着就好,不须多想,回去了也别跟旁人说。要知道这世上视名利如粪土的人少的可怜,便是有两个,那两个里也未必没有一个是假的。”

“此话过了,不是还有句叫做‘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么?这岂不是为了情视名利如粪土?”楼燕然温和地说道,虽是不赞同绮罗的话,但脸上还是一如以前的平和。

“燕然这话就不对了,无价宝哪里是‘易求’的?若是当真‘易求’世人哪里还用蝇营狗苟?不过是有人得陇望蜀,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何羡之替绮罗反驳道。

“正是。”绮罗颇为赞同道。

楼燕然微微蹙眉,随后释然道:“各人想法罢了,只是‘无价宝’‘有情人’若是你,你选哪个?”此话,问的却是绮罗。

绮罗一愣,见何羡之一副了然的表情望着她,未及思考急道:“自然是无价宝有情人都要。便是没有无价宝,至少也要衣食无忧吧?”

何羡之又是一副早料到她会如此说的表情,点头道:“正是,你看这蠢顿妇人都想要鱼与熊掌兼得,更何况是外间男儿。”

楼燕然随之点头。

绮罗见着苏睿轩一派茫然的表情,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说道:“你都听到了吧,若是姐姐方才果断地说要‘有情人’,那楼燕然与何羡之定赞我是个性情中人,不管日后我怎样,他们也不会说我嫌贫爱富;若是像我方才那样说,人家会说我贪心不足;若是我选了‘无价宝’,那更是一等一的爱钱如命,叫人鄙夷。”

苏睿轩依旧茫然。

何羡之冷哼一声,拍着苏睿轩另一侧肩膀道:“你姐姐方才向你解释那番,就是要借此将自己从窘迫的处境解救出来。先不管这些,总之她教你的,就是出门在外,便是你不想,也要装作清高文雅模样。”

绮罗瞪了眼何羡之,冷笑道:“你不是我,你怎知我不是一开始便想要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