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夏蝉从天未亮就开始鸣泣,莲华芙蓉开满池塘,她一身盛装,正准备去李思齐的宴席。宴席之上,她是唯一一个,能够坐在李思齐身边的女子,连王妃也不能有此荣耀,她只能端庄地与李思齐隔着几步远,远远看着他们欢笑。

廊上的青藤,随着风,发出哗哗的声音,她一路匆忙,唯恐自己迟了,惹李思齐不悦,耳上的明珠掉落,在地上滚了一圈,又顺着台阶滚下。

身后的婢女急着去捡,她立在一边,又去检查另外一边的明珠。

明珠在日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光芒之后,何觅之恍如隔世一般出现。

她看到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在日光下,发出微微的光,那张精致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带着一点漆黑,双唇也惨白成一片。

她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动,她知道他在说什么,不同于李思齐与晋王抢她时,心中的那种虚荣,此时,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真实的骄傲。一生中,从小到大,只有他,一直关注着她,看着她。

殷红的血,从何觅之口中流出,听到婢女大呼小叫之声,她却冲着他笑了,笑着看他倒下,然后匆匆忙忙地向宴席那边赶去。只有她感觉到,在匆忙之中,眼泪在她心中止不住地往下流,心里想到的,却是另一个名字。

楼燕然……

若是楼燕然能对她如此,她会心甘情愿地与他一起死。

从襄城到陵安的船上,她几乎忘了绮罗也在陵安,她满心欢喜地盼着在京城能再见到楼燕然。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兴奋,李思齐坏心眼地又架起了炉火,在甲板之上,看着李思齐兴致盎然地烤鱼,她会想,若是绮罗在该多好,至少她会对李思齐说一声“她身子不好”,如此想着,她竟将隔壁船上,那一身布衣的女子当做绮罗。

进了陵安,在陵安大街上,透过帘子,她在她所能看到的每一个人身上寻找楼燕然的身影。

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

不经意间,与满眼阴鸷的男子对视,在欣喜于见到他与楼燕然近乎一样的脸时,又失落于他不是楼燕然。

南山之上,**寺的浓烟还在弥漫,浓烟笼罩下的宁国皇宫,也很是晦暗。

烟灰遮盖了琉璃的光芒,她被召进宫的时候,见到的宁国皇宫,不似想象中的华丽,上上下下,爬在屋顶上冲刷灰尘的宫人,让皇宫落魄了许多,可笑之极。

宫中,那位据说将绮罗接走的帝王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却只说了句她不是燕子。

她在心里接了句她自然不是燕子,她是凤凰。

领了赏赐,升了品级,欢欢喜喜地出了大殿,却看到九级台阶之下,楼燕然风光霁月地向她走来。

那一刻,她为自己欣喜于做了李思齐的夫人感到羞愧,羞愧之余,她在想楼燕然会不会看她。

一级级台阶之后,婢女低声提醒她垂首侧立在一旁。

她咬牙站在一边,却还是忍不住低声唤了一句“楼燕然”。

楼燕然偏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却只是一笑,又向大殿走去。

被藐视的愤怒,让她失态地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一次被奴婢提醒,向轿子里走去。

那个长的与楼燕然相似的人,叫做李思谨。

在最初的阴鸷后,他望向她的眼神,一直是柔情似水。

在浦阳公主一次次地领着他到魏王府后,她与他见到的机会越来越大,在一次翩翩起舞后,她看到了他为她痴迷。

楼燕然,她想,若是楼燕然为她痴迷,他的眼神也该是这样的。

于是,她再也没有忍住,与他一同迷醉在藏春坞中。

藏春坞,紫云观中的一处僻静的山洞,旁人说,这是为了方便来此的男男女女偷欢建的,他们没有说错,此处确实是偷欢的最佳之地。只是被帝王申斥的真华长公主,再也不能来此。

攀附在李思谨身上,享受着李思齐不曾给她的柔情,呢喃之中,她情不自禁地呼出了燕然。

李思谨只是一僵,却不动怒,更卖力地将她送入一波又一波的愉悦之中。

女人,总是会被柔情迷失,她想李思谨是真的喜欢他,才会不惜,被她当做楼燕然的替身。于是,她知恩图报地为他窥探李思齐的行踪,舀着她也不知是什么的东西送给李思谨。

帝王的笀宴,在载歌载舞后完毕。

欢喜之后,暴风骤雨来临。

奔涌进陵安的佛门弟子,水火不相容的真华长公主与清池郡主,还有互揭其短的名媛贵妇,陵安的女子皆换上了另一副面孔。

在骚乱之中,过了一年。

春分之际,当李思齐还在想尽法子拖延离京时间时,却不知他再也不能回到陵安了。

女子的牵扯之后,便是男子的。

李思谨献给李奕的笀礼里有了不合时宜的东西,那些东西带着恶毒的诅咒,让一贯对他视而不见的李奕暴怒。

攀扯之中,浦阳公主,李思齐也牵连在内。

先是笀礼,随后又是逼宫,当李思齐与李思谨将彼此的罪证呈上,换来的不过是两败俱伤。以及殃及池鱼。

癫狂之计,李思谨将她扯出。

看着帝王那双冷笑的眼,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谁知,帝王却说了一句:他早知如此。

在战栗惊怖中,她矢口否认。许是老天堪怜,又或者帝王不屑为难她,最后,她平安地在这场风波中活下来。

之后,她才知晓,一开始,李思齐与李思谨就是蝉,而螳螂,就是晋王。

在随着李思齐被押运出京的路上,吃着李思齐最后一次给她烤的鱼,李思齐忽然问:“当真是你出卖了我?”

她当即否认,随后又觉腹中疼痛,奔出船舱,正要将那毒药抠出,却听李思齐说:“不用怕,我不会叫你死的。”

成大事者,必定是能屈能伸的。此时不是他报仇的时候,所以,李思齐只是小惩大诫,然后,将她送给了晋王。

这一次,她再也不能大张旗鼓地说自己是苏绾,在晋王府中,她隐姓埋名地活着。

只是,晋王喜欢的不是她,而是画上,那个幼嫩之极的苏绾。

在看到满府不过十二岁的少女后,她知道,十五岁的她已经老了,老得再也不能让晋王喜欢。

虽是如此,她依旧是晋王珍藏的画像上的女子,所以,她依旧是府中众人羡慕嫉妒的对象。

再之后,一直不声不响的晋王,成了宁国新一代帝王。

而她,原来魏王府的夫人,又再一次以晋王府姬妾的身份进了皇宫。然后,成为三宫六院的女人嫉妒的苏绾。

她也曾不解,为何晋王还要留着她,而晋王的回答,便是她是苏绾。

让魏王吴王,让所有人痴迷的苏绾,倘若他不喜欢她,他又能喜欢谁?总需要一个幌子,来告诉他的臣民,他们的帝王是正常的。

是,晋王是正常的,只是他喜欢的只是她身边十二岁的少女,不是越来越具有女人韵味的她。

螳螂终究是螳螂。

晋王在当了两年帝王后,终于发现,他再怎样掩盖他的真实,也无法挽留他座下的江山。于是,他的暴戾,疯狂,在战火临近时一点点地爆发出来。

最后,他烧掉了他喜爱的苏绾的画像,用最后的骄傲将自己悬挂在金銮殿上。

她是不想死的,于是她混在宫人之中,千方百计混出了皇宫,然后茫无头绪地四处乱窜。在饥寒交迫中,她听到了楼燕然的名字,然后,向着楼燕然所在的地方,一步步行去。

“这位小娘子看着十分眼熟,不知在哪里见过。”

一身褴褛,灰头土脸,却听到这样一句轻佻的话,她茫然的抬头,就看到一身戎装的李思远。

144 世事变迁

襄城是幸运的,它避开了上一次的战火,迎来了太平,成了苏杨楼何四家的天下。

襄城又是不幸的,因为楼家何家,它注定成为众矢之的。

当楼侯爷杀死了李思齐,宣告对李家王朝不满的那一刻,襄城就再难平静。

在艰难地抉择该不该依附楼家中,杨家与苏家仓促地逃窜。百年的亲家,在最后时刻,做出了同样抉择,在局势未定之前,他们不会在李家与楼家间做出选择。

张皇失措地离去,百年的宗祠在烟火中坍塌。离去的佣人,在有生之间,难得地敢正眼望向他们祖祖辈辈服侍过的主人。

杨家与苏家,再次团结在一起。他们同心协力地避开楼侯爷的阻拦,分成几股地慢慢从襄城中溜出。

匆忙间,苏老夫人得力的助手孙妈妈,将年幼的苏锦绣遗漏在苏家老宅里。恍如抱头鼠窜般,没有人记得,那昔日最受宠爱的小姐,如今究竟在什么人手上。

慌乱中,命运再一次展现它难以言喻地巧妙。

被苏老夫人及苏清远存心抛弃的小杨氏夫妇,机缘巧合下遇到了那个曾经,在他们小院子里渡过最美好年华的雀儿。

钮太监死了,守着偌大的家产,雀儿带着儿子,带着大批的家财,看着心思各异的仆从,正心里发慌,唯恐守不住她受了诸多委屈才得来的珍宝。这时,仿佛天神一般,苏清和从天而降。

苏清和,领着自己的仆从,捍卫着以前是雀儿母子的,如今是他与那个姓钮的儿子的家财。

小杨氏望着逃亡之时,仍不忘穿金戴银的雀儿,心里的嫉妒不甘,也因逃亡的心惊胆战消失殆尽,只剩下,与苏清和相依为命的羁绊。

倘若一生能够后悔一次,那么楼燕然想,楼老爷后悔的应该是不该将他膝下的孩子养的那样优秀。或许,他是为了称帝后,叫天下人看看楼家的儿女与李家的儿女是如何不同。只是眼前他教导给他们的天下大义,却是将他们逼着与他反目的双刃剑。

楼八娘也知战后她会怎样,只是此时此刻,她却不得不如此。

楼家的儿女不会对李家愚忠,他们忠的是天下人。天下在李家手中已经几十年,虽说合久必分,但除了李家不管到了谁手上,都必是要再经过几十年,才能将宁国恢复成先前的模样。只有,将这场纷争,化作一段轻描淡写的民变,才能让宁国快速地平定下来。而李思远,不顾宁华长公主反对,执意要重用楼燕然的李思远,此时,也成了明君的象征。

不管战后如何,狡兔不死,李思远不避嫌地任人以贤,只这一点,就足够叫楼燕然信赖他。

用自己心中对江山天下的理解,楼八娘与楼燕然做出了同样的抉择。

劝服了何羡之,何家最后对楼老爷反戈一击,叫楼老爷防不及防,最后只能退到鹿鸣关。

再到襄城,马上的楼燕然四处张望,饿殍无数,昔日辉煌的牌楼,早已成灰。在饥民悲戚声中,他辨出了衣衫褴褛的石妍初,昔日娇女的石妍初,此时面对饥寒,抛去了往日的腼腆矜持,与一群流民争食。

“看样子,杨家将她扔了。”何羡之说道。

楼燕然微微点头,战火来临,往日的恩爱怎样都比不上遮风挡雨的家族来得重要。听说苏家的小姐与杨致之成了亲,那么,那位苏家小姐,定是在最后关头,仍不忘借机铲除身边的劲敌。

望着何羡之怀念地望向襄城学堂,楼燕然又怀念起那对白头翁。

人寿命百年,那鸟不足十年。它们陪伴了他许久,终是离去了。虽也有人再送了小鸟与他,那些鸟儿,比之白头翁要名贵百倍。他却喜欢不上来,许是,再也没有人,会为了与他和好,亲自去找了小鸟送他,即便,一开始,就是他主动挑衅。那时,心中委屈,却依旧坚持做一个好哥哥的楼翼然,不知如今怎样了……

因又想到楼翼然与苏绮罗,楼燕然望向远处,与何羡之一同向前走去。

前面,一个小女孩抢地,口中呜咽地喊着奶奶。

楼燕然望向那女孩的眼睛。人的眼睛有许多种,有温柔,有骄傲,有倔强……在那小女孩的眼中,他看到了一种在褴褛窘迫中少见的神情,娇气。有人天生,就是娇气的,需要叫所有人照顾的。对有这种命相的人,他是十分地嫉妒,嫉妒之中,却又讨厌不起来。

“你喜欢那孩子?”何羡之眯着眼睛问道,然后驱马上前。

楼燕然隔着几步,看着何羡之问那女孩名字。

“苏锦绣。”

这三个字出口,何羡之忍不住笑了,楼燕然也忍不住笑了。

天生名字就与旁的姐妹不同,这样的孩子怎会是不娇气的。

望着何羡之伸手将锦绣拉上马,楼燕然有些恍惚,在记忆中,不管是他还是苏家姐妹,又或者何家兄弟,唯独只有楼翼然像一个孩童,他们早早地知晓世事,在大人们的夸奖中,过早地看到了世间的阴暗,人情倾轧。

“羡之——”楼燕然唤道。

“把她养大了。”何羡之笑道。

楼翼然默然,不知他要将苏锦绣养大了做什么。

“我饿了。”苏锦绣也不畏生,开口对何羡之道。

“带你去吃好东西。”何羡之对依偎在他身前的苏锦绣道。

苏锦绣乖巧地点头,满是污垢的笑脸,心安理得地蹭在何羡之光鲜地衣衫上。

襄城之后,那座久攻不下的鹿鸣关,终于在楼仙君与楼八娘的血中,隔了十几年,正式回到李家手中。

城墙之上,楼老爷指点江山般,与楼夫人傲立在上面,最后,兑现了同日死的誓言。

宁华长公主,李思齐,李思贤,楼老爷……这些图谋江山的人都去了,历经六年战火,李思远身边再无敢觊觎他江山之人,日后,即便他无能,只要他放手,让天下休养生息,太平盛世也是相隔不远了。

李思远是明君,他容得下何家,但楼家却是容不下的,天下太平后,望着堆积如山的弹劾,身为明君,李思远让楼燕然自己去选择。

最后一次见到了何羡之,望着他身边娇气跋扈的苏锦绣,楼燕然问道:“为何将她养成那样?”

“……她若是她,我也愿将她养成这样。”何羡之说道。

楼燕然微笑,谁不愿是这副模样,天生被人疼宠,“若是能够,叫她一辈子如此吧。”也算了了他一生的夙愿。

几日后,楼燕然愧疚于父辈的罪孽,在新帝所赐宅院中,独饮一杯鸩酒。

宁国极南之地,四季如春,真正的山高皇帝远。

熙熙攘攘的街道,即便是最繁华的地方,也不及襄城的一条小巷子。满是俚语俗话的街道上,一身月白衣衫的楼燕然驱马慢慢走着。

在听到一声呼喝后止住脚步,只见一身材高大男子伸手将一混混模样的人打倒在地,身边四五个流氓地痞皆围着那男子口呼老大。

“老九。”楼燕然激动地唤道。

楼翼然住了手,抬头望他,笑道:“我就说你小子不会那么傻,果然没错,就她那娘们没事哭哭啼啼的。”

此地距离陵安甚远,信息不通,想必他亡故的消息新近才传了过来。

“叫你们担心了。”楼燕然微笑道。

楼燕然替他牵了马,叫他下来,随后对那地痞道:“你嫂子好心给你们寻了差事,再弄砸了,我剥了你们的皮,还不快滚。”

“是,多谢大哥。”混混们道,一人舔着脸笑着凑上前来望楼燕然。

楼燕然笑笑,从衣裳里拿出二两银子丢给他。

“砸开了,你们平分,别一个人吞了。”楼翼然凶神恶煞地嘱咐。

那几个人点头哈腰地应了,看楼翼然不耐烦,就都散地远远的。

“老十,手不能这么松。七姐败家娘们一个,不知道赚钱,只知道胡吃海喝,你得省着些。”楼翼然老气横秋地说道。

楼燕然笑道:“不过几两银子,何至于这样。”

“家里嘴多,能省一口是一口。”楼翼然叹息道,“不过你来了就好,另盖一处院子,不如你将你侄子侄女都接过去养着如何?”

楼燕然怔住,随后望向楼翼然狡黠的眼睛,他还当沧海桑田,楼翼然也开始为家境担忧了,不想他却是嫌孩子麻烦。

“老九……”

“老十,反正看你的样子就不像是要娶妻的,就这样吧,我许久没跟绮罗好好说过话了。”楼翼然自顾自地说着,比起先前见着楼燕然时更兴奋,想到孩子不光叫楼八娘看着,也能叫楼燕然看着,这样绮罗不用为孩子操心,岂不是有空陪着他怀念怀念当初的芦苇荡……

楼燕然错愕地看着楼翼然兴奋模样,随即心想,算了,既然楼翼然都将孩子送与他养了,成不成亲,也没有必要了。

只是,“老九,我哪里不像是要娶妻的?”

楼翼然笑道:“老十,你还嘴硬,绮罗与八姐时常说你当初与何羡之秉烛夜谈定有猫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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