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被他句‘宝儿’腻歪到了,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各自坐回原位。

贾宝玉这回才算真正见识到五王爷的喜怒不定,狠辣无情,想离开却又不敢张口,战战兢兢在他身边落座。

见少年缩着肩膀,皱着眉头,用双水汪汪的眼睛时不时偷觑自己,分明怕得要死却不敢逃离,像只胆小的兔子般生动有趣。五王爷好色的毛病又发作了,将之前的暴怒抛之脑后,搂住少年肩膀硬灌了几杯烈酒下去,见他咳得撕心裂肺便拍着桌子哈哈大笑。

宝玉最初还觉得苦不堪言,待酒劲上头,身边又有绝色美女相伴,便把什么都忘了,抱住个花魁去吃她唇上的胭脂。

五王爷闭眼小酌,片刻后觉得怀中清冷,把将半醉的宝玉拉到自己腿上坐定,捏住他下颚细细打量,眉毛不够修长有型,得斜飞入鬓才好;眼睛太亮了,得暗沉点儿,瞳孔再大再黑点儿;鼻子倒是长得像,不过不够挺;嘴唇……嘴唇如此红艳润泽,像,真像……

五王爷情不自禁的垂头,含住两瓣红唇,下刻却猛然将少年扔出去,怒道,“呸,什么东西这么臭!”根本没有想象中苦涩微凉、腥甜独特的药味!

宝玉早就喝醉了,被扔出去时正好被滕吉等人接住,并没有摔伤,脑子却彻底糊涂了,痴笑道,“这可是花魁姐姐唇上的胭脂呢,怎会臭?分明香甜的很!我还要,再让我尝口!”

滕吉等人嘴角抽搐,反手将他丢进花魁怀中。宝玉似鱼儿入了水,鸟儿入了林,手脚并用的缠上去不肯放松,脑袋直往人家怀里钻。

“呸,点朱唇万人尝,还说不臭!好歹也是公侯家的嫡子,怎这般不讲究!”五王爷用力擦嘴,又连连漱口,这才觉得好了些。他虽贪花好色,可从不与人唇舌交缠唾沫与共,也不知刚才究竟着了什么魔,竟亲下去了!

闷坐半晌,他脸上的怒容才渐渐消去,不知忆起什么,兀自愉悦的低笑起来,冲场中独舞的妓子命令道,“九天回旋舞本王早就看腻了,来点有新意的。边跳边脱了衣裳,舞姿妖娆点,勾魂点,跳的好本王大大有赏!”

妓子虽每晚都要侍奉各色男人,可那都是关起门来的事,叫她大庭广众之下展露身体,即便她已沦落风尘脏了身子,也越不过心中那道坎,当即便跪下求饶。

屋内的纨绔们却像发现了新大陆,叫嚣起哄,不依不饶。

那妓子被吓得哭起来,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美艳无双的人儿转瞬就变得丑陋不堪。

五王爷眸色黑沉,定定看了她半晌,忽然个酒杯砸过去,将她砸得头破血流,又掀翻桌案打翻酒水,好通宣泄。

老鸨听见屋内乒呤乓啷乱响,继而便是自家姑娘的啼哭声和帮纨绔的嚎叫,心知五王爷又发疯了,在门外站了老半天,等他疯够了,动静小了,才满脸堆笑的推门进去,好声好气的劝解。

“三日内教会她边跳舞边脱衣裳,本王要带朋友来看,届时千万莫扫了他的兴,叫本王也跟着丢脸!”五王爷抚平衣襟,理顺额发,冲老鸨微微笑,递了几张面额不小的银票过去。

老鸨立马接过藏入怀中,拍着胸脯大包大揽。

五王爷心下满意,冲立在门外的稽延扬了扬下颚,风度翩翩的离开。

“爷,贾宝玉跟贾环,你现在更喜欢哪个?”走到半路,稽延面瘫着脸询问。

五王爷认真考虑了片刻,沉吟道,“自然是贾环更有味道。不过贾宝玉也算是难得的好相貌,不吃有点可惜。”

“你想吃的话今晚就是个机会。”稽延本正经的提议。

想起贾宝玉那舔舐妓子口脂的奇葩嗜好,五王爷胃里阵翻腾,铁青着脸摆手,“算了,我现在下不了口。”

祠堂里,王夫人蜷缩在地上呻吟,裸露在外的肢体好似活生生被剥了皮撒了石灰,红白黑紫黄,色泽驳杂,血肉模糊,臭不可闻。若不是她偶尔因剧痛抽动下,进门的丫头还当她已经变成了具腐尸。

可几近腐烂的活人却比死尸更加骇人,那丫头咽了咽唾沫,伸出同样溃烂的手,将个食盒递过去,轻声安慰道,“太太,你再忍忍,琏二奶奶很快就会给咱找大夫。”

王夫人像忽然活过来般,跳起来抓住丫头手腕,嘶吼道,“再忍忍,再忍忍,我已半个月不见天日了,究竟还要忍到什么时候?我疼,我痒,我受不了了!”把将丫头推开,她跌跌撞撞跑出去。

祠堂里虽然冷清,可也有几个负责洒扫的丫头小厮,看见头发眉毛睫毛全掉光,且浑身烂的没有块好皮肉,行走间直流腥臭脓水的人型生物,吓得三魂丢了七魄,扔下扫帚没命奔逃,边逃边撕心裂肺的大喊,“鬼啊!祠堂里有鬼!大家快跑啊!”

尖叫声不绝于耳响彻云霄,转眼,院子里的人就跑了个干净。

王夫人看看自己腐坏到几近白骨的双手,又摸摸血肉模糊的脸颊,似想起什么,转身朝丫头们居住的耳房跑去,撞开扇虚掩的房门,拿起桌上的铜镜跑到廊下挂着灯笼的地方照,当即便瞪裂了眼眶,扯开嗓子尖叫。

“来人啊!给我找大夫!我要看大夫!”她拿着镜子路癫狂哭嚎,所过之处众人皆惊,边大喊‘有鬼’边四处逃散,本该过了戌时便逐渐安静下来的贾府瞬间闹得沸反盈天。

直侍奉她的丫头跺跺脚,心急火燎的追出去。

王夫人像没头的苍蝇般乱转,直觉便往王熙凤院子里去,刚跨入院门便与彩明打了个照面。

“啊啊啊!鬼啊!”彩明尖叫完,白眼翻竟晕了过去。

“瞎嚷嚷什么!”贾琏被王熙凤哭得心烦意乱,听见吵闹声立即跑出来喝骂,看清来人腐坏的面孔,眼珠子差点没脱出眼眶,转身便往屋里逃,砰地声锁了房门歇斯底里的大喊,“有鬼啊!来人,快来人救命!有鬼!”

“琏儿,我是你二婶啊!快给我开开门!”王夫人已经被病痛折磨的几近癫狂,不依不饶的捶门。

听见响动跑来查看的仆役们吓得魂儿都快没了,哪还注意她说些什么,哭爹喊娘的各自逃命。

王熙凤依然沉浸在绝望中,悲悲切切哭个不停。平儿侍立旁,神情呆滞。贾琏没心思搭理两人,拼了老命将张黄梨木贵妃榻朝门口挪,试图阻住那恶鬼,待听清恶鬼熟悉的嗓音和话中之意,脚底打滑,摔了个狗□□。

“你说你是谁?”他躲在屏风后颤声问道。

“琏儿,我是你二婶啊!我病了,快给我找大夫!”王夫人听见贾琏回应,差点没喜极而泣。因这病发作时只皮肤泛红发痒,她没当回事儿,哪知道睡觉起来浑身都烂光了,连伺候她的丫头也遭了秧。因害怕得的是麻风,被送去悲田坊等死,亦或直接烧掉,便直瞒着,只偷偷买了蛇胆和阿魏雷丸散方吃,却越吃越烂的厉害,这才不管不顾的冲出来。

知道外面的是人不是鬼,贾琏心弦松,瘫软在地。待狂跳的心脏恢复正常,气息也喘匀了,他爬起来抖抖衣摆,冲王熙凤冷笑,“别哭了,你的好姑妈找你来了。想知道你今后的下场么?把门开了便是。”

王熙凤愕然抬头,脸上还挂着泪。

平儿从怔愣中回神,不待主子发话便坚定的走过去开门,借着朦胧的烛光观察王夫人半扭曲半腐坏的脸庞,然后慢慢慢慢仰倒,不声不响晕了过去。

心中的恐惧攀升至最顶点,王熙凤捂住眼睛凄厉的尖叫,“你还来找我干嘛?嫌害得我不够?实话告诉你吧,你不是病了,而是中毒!记得我拿给你的状子吗?上面被贾环下了名为‘丧尸’的毒药,且把心放宽了,你绝对死不了,只会烂光了重新长肉,然后继续烂光继续长肉,像具腐尸般生不如死的熬辈子!”

恐惧催生恶意,王熙凤彻彻底底被逼疯了,心要叫王夫人也尝尝那种绝望的滋味。

王夫人足过了刻钟才消化完这讯息,冲进屋内歇斯底里的砸东西,狂怒不已的嘶吼,“贾环,又是你贾环!我要将你千刀万剐!还有你,明知有毒,你为什么要把状子交给我?你跟他联合起来害我!你们不得好死!”

王熙凤也不分辨,捂着双眼任由她发疯。贾琏忙躲到屏风后,心中暗暗叫苦,对王家女儿的恶感更深了几分。

“把她捆了!”贾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许多手拿棍棒绳索的仆役,待制住了王夫人,她迅速瞥对方眼又迅速移开视线,冲王熙凤命令道,“究竟怎么回事?不说实话便都送到悲田坊去!”

悲田坊乃朝廷专门收容麻风病人的场所,每隔段时间就要焚烧批濒死的病人,看似善堂,实则地狱。王熙凤连滚带爬的下炕,跪在贾母脚边泣不成声。

瞥见她同样溃烂的双手,贾母退后两步,心里翻搅起惊涛骇浪。

☆、第61章 六

王夫人被捆了个严严实实,却还仰着头,疯狂叫嚣着‘贾环害我,贾环不得好死’等话,听得贾母脑仁抽痛,下令将她嘴堵上。

堵了嘴,她才老实了,渐渐恢复了点理智,心知得不到解药,自己这辈子便只四个字可以形容——生不如死,看向贾母的眼里透出三分悲怆,三分哀求,三分恐惧,另有分深深的懊悔。

王熙凤哭哭啼啼,断断续续将事情说完,不敢抬头去看贾母表情。

“你们将状子偷了?确实得手了?可曾鉴别真假?”沉默良久后,贾母徐徐开口。那份状子直是她的心病,总害怕贾环那混世魔王哪天心情不顺了捅出去。如今被两人盗走,却是如了她的愿。

连三问叫王熙凤明白贾母是站在哪边的,仿佛溺死的人抓住杆浮木,重重点头道,“确实得手了,验了真假,有赖大的掌印,有书记官的签名,有官衙的印章,错不了!老祖宗,你可得帮我们做主啊!那样阴狠的手段他都使得出来,没准哪天包毒药就把我们都结果了,然后霸占贾府家业。他是个疯子,他丧心病狂,他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王熙凤扑上前欲抱住贾母双腿哭求,却被着急忙慌的躲开,但她的话无疑戳中了贾母最敏感最脆弱的那根神经。贾环那样的人对贾家而言是柄双刃剑,握紧了使顺手了,他能为家族披荆斩棘无往不利,旦脱手,后果难以预估,指不定贾家的百年基业就葬送在他人手上。

贾母有心整治,可碍于他手里握着贾王两府的把柄,不敢轻易招惹。眼下倒好,状子已经烧成灰,他给嫡母嫂子下毒的罪证却明摆着,不趁势拿住他还待何时?

想到这里,贾母令几个胆大的婆子将王熙凤和王夫人抬到榻上安置,外间用床幔严严实实罩住,唤来信得过的大夫诊治。

大夫看见伸出床幔外的两只溃烂腐臭,甚至露出森森白骨的手,脸色由红变青,又由青变紫,迟疑开口,“老太君,死人是把不出脉的。”

“谁说她们死了,你只管把脉就是。”贾母眼睛直勾勾看向别处,不敢移动分毫。

都烂成这样了,尸臭味能把人熏晕过去,怎会没死?大夫心中腹诽,却见只手忽然抽搐起来,骇的他大叫声从凳子上跌落。

贾母也吓得连连后退,甩下句‘你自看吧,老身在外等候’便疾步跨出房门。

贾政铁青着脸冲进院子,心里眼里俱翻腾着浓烈的杀意。到了这会儿,他才惊觉有个性格阴狠能力出众且不为自己所控制的儿子,于贾家而言是场灾难,而非福祉。能给嫡母嫂子下毒,焉知哪天不会给父亲、祖母、兄弟下毒?如此无法无天,肆意妄为,不若根绳子勒死了事!

贾母察觉到儿子意图,走过去低声道,“去了先拿捏住他,若拿捏不住再动手不迟。”

贾政点头应诺。

贾赦与邢夫人得了消息匆匆赶来,先是嘲讽贾琏讨了个好媳妇,招祸的本事流,后见他神色萎靡表情颓唐,心里不免发软,搜肠刮肚的安慰几句,末了指着贾母与贾政冷笑道,“瞅瞅他两个,定是商量着等会儿杀到环哥儿院子里去,不把他拿捏住就结果了他。也不想想环哥儿既然有本事明目张胆的下毒,还会怕人找上门去不成?他们这是作死呢!”

邢夫人听了掩嘴笑道,“老爷待会儿也跟过去看看,兴许能帮衬环哥儿。”

贾赦深以为然的点头。

自从贾环回来,大房有了钱、有了权、有了名声有了地位,碍眼的人个个倒了大霉,被蒙蔽的儿子眼见着清醒了,日子过得何其顺心何其惬意。故而贾赦两口子对贾环简直爱到骨子里,有次贾赦甚至动了念,想把他过继到自己膝下,兴匆匆跑到贾母房中把事说了,被骂得狗血淋头,这才不甘不愿的回转。

贾琏垂头丧气的蹲在地上,听见父母之间的对话,掩面长叹。他边觉得王熙凤罪有应得,边又不忍她世受苦,心里左右撕扯难以决断。

正烦恼着,大夫面色煞白的出来,径直奔到水缸边搓洗双手,直搓掉层皮才躬身回话,“启禀老太君,两人脉相虽然虚弱,却并无异状,也不知该如何诊疗。在下无能,请老太君恕罪。”

“哦?可有中毒的迹象?”贾母沉声发问。

“并无。”大夫摆手,略说了几句告罪的话,拿着百两封口费急匆匆走了。

贾母思量片刻,最终阴沉着脸下令,“走,去找那畜牲算账!把棍棒绳子都带上!”

仆役们齐声应和。王熙凤见有人替自己出头,气焰瞬间高涨,用纱布把双手裹,火急火燎跟过去。贾琏见她还不知收敛,摇了摇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早在仆役们大喊有鬼的时候,贾环便猜到幺蛾子来了,令赵姨娘等人做好准备。

天色昏暗,廊下四处点着灯笼,初夏的熏风吹,嘎吱嘎吱作响,洒下片明明灭灭影影绰绰的烛光,看上去很有些阴森鬼祟。

贾母带人气势汹汹杀到时,院门大敞着,哑巴兄妹,小吉祥正在搬运干柴,整整齐齐码在墙根下,见他们来了毫不惊讶,只略略点头,然后继续搬运码放。

宋嬷嬷手里提着两个木桶,扬声喊道,“环三爷,姨奶奶,老爷老太太来了!”喊完便站在墙根处的阴影里,用双寒气森森的眼睛盯着众人。

气氛着实有些怪异,贾政心中犯怵,可想到越发狠毒癫狂的庶子,怒火便焚烧了切理智,夺过小厮手里的长绳,叫嚣道,“贾环,快给我出来!连嫡母嫂嫂也敢毒杀,你简直禽兽不如!我今天就勒死了你,你下了黄泉自去列祖列宗跟前请罪!”

拿着棍棒绳索的仆役们蠢蠢欲动,试图个照面就把混世魔王擒住,再慢慢整治。

先兵后礼,若贾环怕了蔫了便令他写下认罪书,有了把柄日后好拿捏掌控;若他抵死不认,便绳子勒死,再送赵姨娘等人上路,这是来之前商量好的策略。贾母任由贾政发威,自己站在后方压阵。

说到底,他们终究是怕了贾环异常阴狠毒辣的手段,担心再放任下去,他会成长到他们难以企及的高度,然后反手将贾家覆灭。为防事态失控,他们倒不如先灭了他!

贾赦夫妇挪了挪位置,离这群作死的人远点,务必叫环哥儿看出他们跟二房不是路的。

赵姨娘听见响动大步跑出房门,手里握着把亮蹭蹭的柴刀,尖声道,“你敢动我儿子根毫毛,老娘就先砍死你!有本事你过来啊!看谁比谁狠!”话落把柴刀舞的猎猎作响。

哑巴兄妹和小吉祥终于把干柴码放齐整,随即拿来根铁链并把铜锁,将院门封的严严实实。宋嬷嬷将木桶里的液体浇淋在干柴上,四面墙根都没落下。

夏风带着燥热的温度徐徐拂过,股浓烈的煤油味儿在空气中弥漫,令人闻了头晕脑胀,恶心欲吐。

贾母忙取出鼻烟壶嗅闻,心里升起强烈的不祥的预感,暗暗示意仆役们不要轻举妄动。

绳子如何能与柴刀抗衡?且赵姨娘表情十分狰狞可怖,眼里透着豁出切的决绝和疯狂,来就压下了贾政的气焰,骇得他连连后退。

贾赦肩膀抽动,低笑不止,呢喃道,“好家伙,不愧是生下环哥儿的女人,够彪悍!”

僵持间,贾环掀开门帘施施然走出来,含笑点头,“众位晚上好,等你们多时了。”边说边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吹燃,闲适的语气转为森冷,“谁敢动我院子里的人,今天便都别回去了,直接烧成飞灰。”

鬼魅笑,他轻轻动了动指尖,将火折子弹出去。拉长的橘色流光映照出众人煞白扭曲的脸庞,精准的落在小吉祥举起的干柴上,然后掉入没撒煤油的草丛,被小吉祥脚踩灭。干柴顶端裹了层厚厚的棉布又撒了许多煤油,轰的声绽放火光,唬得众人惊乍,好不恐惧。

小吉祥垂下火把,贴近柴堆。

众人目眦欲裂,纷纷失态的高喊,“不要!”

贾环抚掌大笑,直笑得众人脸色铁青身子僵硬,才字句缓缓开口,“你们敢跟我耍横,我就敢跟你们玩儿命,看谁玩儿的过谁!方才谁说要勒死我?来啊,我等着。”他上前两步,伸展手臂,表情说不出的惬意。

贾政退后两步藏到贾母身后,握绳子的手瑟瑟发抖。直到今天,他才深刻的认识到自己这个庶子究竟有多么癫狂多么恐怖。父亲的威严荡然无存,只剩下满心的畏惧。这样的人,谁能降得住?

想到这里,他满眼希冀的朝母亲看去。

贾母心中暗暗叫苦。她人老成精,如何看不出贾环说到‘玩命’两个字时眼里闪过的期待和狂热。他压根不害怕死亡,甚至说,他享受那种游走在生与死之间的刺激感。他已经彻彻底底疯了,要想制住他,就得比他更疯狂。

可世间凡人,谁能比只恶鬼更疯狂?

贾母跺了跺拐杖,强忍住退后的欲望,颤声开口,“环哥儿,别冲动,有话咱坐下来慢慢谈!”

王熙凤腿脚软,瘫倒在地。老祖宗都怕了,谁还能为她出头?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三步跪,六步拜,九步叩首的上门请罪,没准儿还能有条活路……

贾赦与邢夫人悄悄挪到不起眼的角落,冲小吉祥谄媚的笑。小吉祥爱理不理的瞥了眼,便继续虎视眈眈的盯着贾母,两人心下稍安,见贾琏还痴痴傻傻的站在原地,忙将他拉过来,低声道,“看吧,早说他们是送上门来作死!这回若能全须全尾的出了这院门,你日后不许再搭理那蠢妇!烂死也是她自个儿找的!”

贾琏苦笑连连。

☆、第62章 六二

赵姨娘最初还有些心慌,见儿子来就把贾母等人镇住,股恶气直冲内腑,挥舞柴刀叫嚣道,“谈个屁谈!嫂嫂偷东西都偷到小叔子屋里来了,自己罪有应得还气势汹汹的带人杀上门来讨公道,你们好大的脸!也不怕老天爷道落雷劈死你们!今儿能理直气壮的偷东西,明儿就能光明正大的偷人!贾琏,你可得把你媳妇看紧了,她能耐着呢!”

王熙凤像被拔了毛的凤凰,早没了往日的嚣张气焰,丝毫不敢反驳,仓皇的朝贾琏看去,对上他怀疑审视的目光,心里越发凄苦绝望。

贾琏隐隐约约听过些传言,都道自己媳妇与贾蔷贾蓉两兄弟有些首尾,眼下赵姨娘这么说,才惊觉王熙凤行事果然大胆张狂,没准儿背着自己还真能干出些有违妇道的龌龊事!本就僵冷的心转瞬裂成片片。

贾赦夫妇面露厌恶。

院子里的仆役俱都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可耳朵却竖的直直的,心里闪过各种各样香艳的猜测。

贾母唯恐赵姨娘再胡乱泼脏水,拐杖跺,欲令她‘闭嘴’,却不想贾环如沐春风的笑,温声道,“姨娘,跟这样的人置什么气,快把柴刀放下,当心伤着自己。”话落看向贾母,语气平淡,“要坐下谈是么?那便进来吧。”

贾母见他态度和缓,猜测他没了钳制王夫人的把柄,底气不足了,忐忑不安的心稍定,仰着脑袋抬着下巴进屋,又摆起了老太君的款儿,心里暗暗思量待会儿要如何令他服软。

王熙凤觉得有门儿,忙爬起来亦步亦趋的跟进去,众主子把狭窄的厢房塞的满满当当,外面围着四五十个拿棍拎绳的壮年仆役,看上去很有些排场。

贾环扶赵姨娘在主位坐定,自己捡了张靠背椅歪歪斜斜倚着,似笑非笑的睨视众人。

贾母自以为掌握了先机,冷冷开口,“环哥儿,你性子忒也阴毒,当真我拿你没有办法么?我实话告诉你,我再怎么着也是贾府的老太君,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若真要整治你,你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现如今状子烧了,被发卖的祭田我全部赎回,牵涉进来的几位族老也都打点疏通守口如瓶,那事儿抹的干干净净不留痕迹,即便你闹将出去,府里人众口词反告你条昭冤中枉之罪,革除功名赶出宗族,你想想你还能不能活!”

话落,她冲站在门口的小吉祥厉声喝道,“贱婢,还不奉茶!没见几位主子都在这儿坐着么!反了天了!”

小吉祥转身下去,拿了壶热茶径直走到环三爷和赵姨娘身边,给他们各自斟了半杯,然后目不斜视的侍立旁。

贾母气得浑身发抖,将桌子拍便朝贾环瞪去。

贾环浅浅小啜,放下杯子曼声道,“老太太好大的威风。那事儿果真抹平了?你确定?我今儿也告诉你句实话,我是不想与你们般计较,若真要整治你们,你们绝对会死的很惨!”

他站起身在屋里踱步,轻笑道,“不就是张状子么?你们想要直接开口问我就是,何必干些偷偷摸摸的勾当。喏,这儿张,拿去。”他从花瓶里抽出张随意扔到地上。

“这儿也有,拿去。”从书架中抽出两张扔掉。

“这儿,这儿,这儿,多得是。”书桌的抽屉,字帖的夹层,甚至床榻底下,连翻出五六张,最后竟从枕边的匣子里掏出厚厚沓,往空中抛。

盖了血手印的状子纷纷扬扬下落,骇的贾母等人连滚带爬的跑出屋,桌子撞歪了,凳子翻到了,形容好不狼狈,唯恐沾上星半点儿毒药。

贾环颇觉有趣,歪在炕上低笑连连。

贾母表情扭曲,气息粗重,若不是有拐杖杵着,早已瘫软在地失了威仪。从怀里摸出鼻烟壶深深嗅闻几下,她勉强定神,走到门边往里看,眼珠子差点没挣出眼眶。

贾赦胆子也大,同样走过去探看,惊叫道,“怎,怎么都是真的?”赖大的血掌印,书记官的签名,官衙的印章,个没少。

贾环止住笑,轻飘飘开口,“谁规定状子只能写张?既落到我手里,我叫他写几张他就得写几张。你们还要么?我这儿多得是。”从床底下拽出口箱子,挑开箱盖,他恶意满满的道,“你们喜欢尽管拿去,不拘是烧是撕还是剪成窗花儿,随你们折腾。”

似想起什么,他拍了拍脑门补充,“哎,差点忘了,晋亲王那儿还有我几箱子存货,拿到城门口抛洒,足够京里人手张。你们觉得这个主意好不好?有不有趣儿?”

贾政不敢想象那荒诞的画面,可他心里十分清楚,贾环既说得出口,就绝对做得出来,心里怕了,怯了,彻底退缩了,想走才发现院门已经上锁,压根走不脱,除非把贾环哄高兴了。

“疯子,疯子,你就是个疯子!”贾母杵拐杖的手青筋暴突,剧烈颤抖,若不是有鸳鸯和琥珀左右搀扶,不停的往她太阳穴抹红花油,没准儿会被气晕过去。

贾赦垂头忍笑,心道你们几个凡人如何玩的过混世魔王?状子写便写几万张,这是人干的事儿么?赖大不是被打死的,是写死的吧?绝,真绝了!想到这里心内又是阵狂笑,对贾环佩服的五体投地。

王熙凤站在门口,目无焦距的盯着张状子。受了那么多罪,得到的竟是这么个随手可扔的东西,她图的什么?!名声丢了,脸面丢了,丈夫的信任丢了,健康的身体也丢了,她究竟图的什么?!

仿佛脚踩空坠入深不见底的山崖,明明知道会死,可死亡总也不来,那萦绕不去的惊惶远比性命终结的瞬间更为难熬。王熙凤砰地声跪倒在地,掩面长啸,嗓音悲戚。

院子里的仆役们想不到事情竟如此起起落落,峰回路转,原本的嚣张气焰全被深切的恐惧所取代,忙将手里的棍棒绳索扔得远远的,接二连三的跪趴下来磕头。

贾环理也不理,歪在炕上指了指自己屋子,轻笑道,“我这人心实,大方,有什么好东西就喜欢摆在明面,从不设防。瞅瞅,这屋里的摆件全都是皇上御赐的书画古董,价值连城;我那装银票的钱匣子从不上锁;玉佩扳指发冠等贵重饰物也都随便塞在衣柜里,丫头们喜欢随她们自己去拿。”

说到这里他慢慢喝了口茶,语气陡然变得森冷,“不过,拿了也得有命花才成,你们说是也不是?”

贾母送来的十六个丫头婆子齐齐跪下,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摊开的双手皆有不同程度的红肿溃烂。

贾环睨视贾母,字句开口,“都说贾府老太君最会□□人,今儿我算是开了眼了。手扶持的主母暗害嫡子,眼相中的孙媳妇偷东西偷到小叔子屋里,送来的丫头婆子手脚没个干净,这贾府当真待不得了!姨娘,打包行李拿上状子,咱们出府单过!”

“不,你不能走!”贾母惊惶的大喊,见赵姨娘瞪眼过来,又软了语气道,“环哥儿,千错万错都是祖母管教不力的错。祖母给你赔罪!你才十三岁,且三年后还要科考,没了家族庇佑如何过得?莫与祖母置气反令自己受苦,快坐下。”

末了使人将十六个丫头婆子全绑起来,拉出去杖刑,又令王熙凤三跪九叩入屋请罪。

贾政默不吭声,贾赦夫妇却极力劝阻。环哥儿要是走了,日子得多无聊啊!留下,必须留下!要不大房跟着搬出去也成!想到这里,贾赦又起了分家的念头。

王熙凤不要命的磕头,又是嚎啕又是哀求,模样好不凄惨。

贾琏偏过头不去看她,心里既觉得她可怜,又觉得她可恨,挣扎了半晌,膝盖弯,也给跪了,心里暗暗发誓——这是最后次,就帮她最后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