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姨娘狠狠瞪了儿子眼,却见儿子拿起账本冲自己冷笑,立马心虚的垂头。

“哑妹,前阵儿我教你管账,也不知学会几成,这些账本拿回去看,晚上整理出来给我。倘若过关了,日后铺子里的事务全交由你来处理,让我姨娘好生歇歇。”贾环将账册随手扔过去。

赵姨娘拿他当亲儿子待,他承这份情,自然会让她过得舒坦,可不代表他拼死拼活赚来的钱愿意拿去倒贴白眼狼。他这个人,最讨厌的就是被欺骗,被利用。

哑妹接住账本,拍胸脯保证,“三爷,您瞧好吧,我定把账本子算得清清楚楚,滴水不漏。”

赵姨娘急了,抢白道,“儿啊,还是让我来管吧。她那么小,能顶什么用?我忙惯了,闲下来,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贾环盘腿坐在炕上,边令早就憋气憋得狠了的小吉祥去传早膳,边笑道,“姨娘不会没事儿干的。这不,贾探春不是来了么,你两聊聊天,绣绣花,玩玩牌,天很容易打发。”

赵姨娘刚认回女儿,正想跟她好生培养感情,略思索便同意了,心里却十分不得劲儿。

探春心知贾环在针对自己防备自己,帕子都快拧烂了,面上偏要堆出灿笑来。她无比清晰的认识到,赵姨娘做不得贾环的主,他如果愿意,可以让她们过上最富足的日子;不愿意,也能随时随地收回切。走进小院的那刻起,她的命运,已经掌握在他手里了。

所有志得意满全部碎裂成渣,继而化为无尽的惶恐和不安,探春首次为自己的自负感到后悔。

早膳很快摆齐了,三人默默无言的吃着,却听外间有人禀报,“三爷,珠大嫂子来了,说是有急事找您。”

“让她进来。”贾环放下碗筷。

李纨将醒未醒时听见儿子哭求的声音,立即熄了想死的心。倘若她去了,儿子确实没了名声上的拖累,可偌大的贾府,谁会护他长大?大房家避之不及,公公只关心自己仕途,环哥儿跟赵姨娘没有那个义务,至于贾母,呵呵,不提也罢!

正寻思条出路,却不想贾母派人传话,要把她跟兰哥儿送到乡下的庄子里去。个失了名节被家族厌弃的寡妇,又带着年幼的孩子,去了乡下还不被竿子豪奴磋磨死?老太太这是打算拿他们当弃子啊!

惊怒交加之下,她把心横,带上所有银钱,求到环哥儿这里。昨天只有环哥儿顾着他们母子死活,也是环哥儿力弹压了这桩丑事,给了几位妹妹喘息的机会。也许,他并不似传闻中那般心狠手辣。

☆、第77章

贾兰听说母亲要去求环三叔,也找出自己存钱的小匣子,颠颠儿捧了来。母子两入屋后倒头便跪。

赵姨娘忙扶他们起来,听完来意后尖声斥骂,“她当真老糊涂了!不好生教训罪魁祸首,反把你们撵走。你们个是她孙媳妇,个是她嫡嫡亲的玄孙,偏心不能偏成这样!要送走,也该把贾宝玉送走才对!”

李纨奉上沉甸甸的锦盒,苦笑道,“她偏心也不是日两日了,哪舍得宝玉受半分责难?咱们入不了她眼,合该被丢弃。只是我个人的话,去哪儿都无所谓,但身边带着兰哥儿,却不能叫他受苦。所以,所以……”她斟酌着该如何开口。

贾环漫不经心的拨弄锦盒上镶嵌的玳瑁,徐徐拒绝,“这些东西你们拿回去吧,我贾环再贪财,也不会要你们孤儿寡母的银子,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李纨膝盖弯就要下跪,被哑妹托住手臂,无论如何也跪不下去。贾兰当即泪流满面,心里十分绝望。

贾环俯身,用指尖在他脑门上轻弹,斥道,“大男人流血不流泪,不许哭了!”瞥向李纨,“我派人送你们去李家庄,同时修书封寄给老李头,他看了自然会照顾你们。”

赵姨娘高悬的心这才落地,欢喜道,“哎呀,去了李家庄,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你们只管问老李头要,他若不给,写信回来让环哥儿教训他!日后不需晨昏定省,亦不需看见某些下作东西,可比待在这藏污纳垢的地界好多了!我都想跟你们块儿回去了!”

这主意正中李纨下怀,即便有哑妹托着,她硬是弯腰行了个大礼,哽咽道,“多谢环哥儿,多谢环哥儿!你的大恩大德,来日必报!兰哥儿,快给你环三叔磕头!三叔是咱们的大恩人,你可要记住咯!”

贾兰不哭了,跪下利落的磕了三个响头。以往他只亲近宝二叔,对这位环三叔避之唯恐不及,总以为他心狠手辣,不是个好人。如今才知道,这世上哪有纯粹的好人跟坏人?看着好的人,背后指不定怎么捅你刀子,看着冷酷无情的,说不准在最危难的时候会伸出援手,免你坠入死地。

“别磕了。”贾环拉他起来,字句开口,“你还有母亲需要照顾,所以不能消沉,不能忘了本心。眼下,你也许觉得日子难熬,等撑过去了,你会感谢这段经历带给你的好处。你记住,每次挫折都是笔宝贵的财富,它们铸就了个更强大的你。等功成名就的那天,回来把欺辱你、糟践你、丢弃你的人踩在脚下。”说到这里,他摩挲唇角,邪气满满的轻笑,“那场景定很有趣!”

贾兰通红的眼睛爆射出狂热的光芒,急切询问,“环三叔,你就是这样做的吗?”

贾环不答,只哈哈笑。若他没记错的话,这孩子在贾府没落后凭着真本事金榜题名,加官进禄,是贾府重新崛起的希望。放弃他,不得不说,贾母又下了步臭的不能再臭的棋。

贾兰眼里的崇拜几乎快溢出来,拼命点头说自己定好生读书,定替母亲挣诰命,定回来报答三叔恩情,顺便让所有欺辱他们的人后悔。

李纨抱着他失声痛哭。

两人告辞的时候,从骨子里透出的颓丧和绝望已消散的干二净,被坚毅和希冀所取代,在李大富的安排下匆匆从后角门离开。马车绕到大门口,从窗帘的缝隙中瞥见‘敕造荣国府’的烫金匾额,贾兰眼睛微眯,狠狠啐了口。

“进来吧,有什么事并说了。”送走李纨母子,贾环看向躲在窗外探头探脑的王嬷嬷。

“环哥儿,求您替奴婢送封信去扬州林府,奴婢感激不尽!”王嬷嬷忙不迭的奉上信和礼物。

林如海可是巡盐御史,大庆最有油水的官职,他家的东西,贾环毫无负担的收了,令哑巴将信送到商行,只大半月就能到扬州。王嬷嬷千恩万谢的离开,贾环这才能吃顿安生饭。

吃完各自回屋,贾环截住探春,警告道,“想过好日子,就尽量哄姨娘开心。等过个几年,视姨娘开心的程度,我会替你寻相应的人家。当然,嫁妆的多少,跟你有没有尽到孝心是直接挂钩的,所以,还请你看在嫁妆的份上,把戏演到底。倘若你不安分,那么我只能对你说抱歉了,从哪儿来的,就滚回哪儿去!”

“我没有做戏!”探春尖声否认,闪烁的眸光却暴露了她的心虚。

“别告诉我你有多看重姨娘,也别告诉我你拿我当亲弟弟,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反正我是不信的。”贾环嗤笑,慢悠悠离开。

探春恨不能把他的背影盯出个洞来,却也知道自此以后,她只能乖乖的任由他摆布,丝毫反抗不得。

侍书吓得嘴唇都白了,心道姑娘当初若肯对环三爷好点,不需多,只宝二爷的半,又哪里有今日的羞辱?说来说去,还是自己造的孽!

贾母很快得知贾环把李纨母子送走、替王嬷嬷寄信的事,却拿他毫无无法。

贾珍、贾蔷、贾蓉连续上门闹了好些日子,不但接走惜春,还索要了不少银两,说是将来为防惜春受苦,得多多替她置办嫁妆。这话说得贾母辩无可辩,只得开了库房认赔。番折腾下来,本就所剩不多的体己银子又被狠狠挂了层油皮。

贾母捏着库房存单,看着上面被笔笔划掉的物品,眼眶红了、嘴角耷拉了、身形佝偻了,仿佛下老了十岁不止。

“宝玉已经十六,眼看就要定亲了,彩礼钱可怎么办?”她歪倒在炕上呢喃。

“您愁什么?只要宝二爷娶了林姑娘,金山银山、奇珍异宝,尽有了。”秦嬷嬷跪下给主子捶腿。

“可信已经发出去,林海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知晓宝玉所作所为,杀他的心都有了,哪还能让黛玉嫁过来!”说到这里,贾母越发记恨坏人好事的贾环。

“林大人只林姑娘个子嗣,从小要星星不给月亮,只要林姑娘愿意,他还能逆着她不成?想当初宝二爷跟宝丫头多说两句话,林姑娘就得拈酸吃醋甩脸子;日不见,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香,喜欢宝二爷已喜欢到骨子里去了。您劝服了她,再让她写信回家劝服林大人,这事儿十有八九能成。”秦嬷嬷压低了嗓音唆使。

接连发生这许多变故,贾母已心力交瘁,想到自己失了荣国府的权柄,又耗尽了体己银子,将来压根护不住宝玉,不若替他娶两房出身显赫,家资丰厚的妻妾,或可保他世无忧。这样想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忙使人去唤黛玉。

黛玉难受了好几天也不见外祖母来探,甚至连问声的人也没有,正觉心寒,肃着脸抿着唇跨入门槛,刚要屈膝行礼,便被贾母拉到炕上落座,嘘寒问暖、情真意切,慢慢把她冰寒的心捂热了。

贾母见她面上和缓,这才徐徐开口,“玉儿啊,是宝玉对不住你,我替他向你赔罪。你两从小块儿长大,情分与别个不同,想必能理解他。他就是个有口无心的,又不通人情世故,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他压根不清楚,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孩子犯下的错,你总得给他个改正的机会吧?”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拿捏着尺度继续道,“现如今诗稿已传开了,咱也不能张张的去索回,那样岂不是在你们身上又泼层墨水?我想着,不如你嫁给宝玉,既全了名声,也全了情分。往后日日伴着我,伴着宝玉,比嫁到别个不知根底的人家好无数倍。你说是也不是?你也舍不得外祖母,舍不得宝玉吧?”

黛玉敛眉思量片刻,字句问道,“那史妹妹该怎么办?老祖宗是否也得给史妹妹个交代?”

贾母当即就笑了,握住黛玉纤手,语气欣慰,“我就知道玉儿是个心地仁厚的,这时候依然想着史丫头。宝玉同样对不住她,自然会给她个交代。”

黛玉面上不显,眸光却渐渐冷了,继续问,“老祖宗是想让我两都进门?那届时谁当正妻,谁当侍妾?”

贾母老眼昏花,连番打击之下又失了平常心和判断力,竟没听出黛玉话中的讽刺,自顾往下说,“你两名节已毁,除了宝玉,还能嫁给谁?两个都是我的心肝肉,我不愿委屈了你们任何个,但玉儿你毕竟从小跟在我身边长大,与史丫头却是不同的,我自然更偏着你。你定是正妻。”话落用力捏了捏黛玉指尖。

黛玉真想甩手就走,却硬生生忍住了,强笑道,“那史妹妹岂不要做妾?这怎么能行?史家门双侯,绝不会同意的。”

“就说玉儿你为人最是宽厚,不会叫老祖宗为难,”贾母拍拍她手背,“史丫头自然不能为妾,做个平妻却是可以的。日后你们三人还像以前那般相处,和乐融融、甜甜蜜蜜、白头到老。谁也不能离开我身边,否则我得伤心死。”

仿佛想到了分离的场景,贾母垂头抹泪。

黛玉勉力维持着得体的微笑,说要回去考虑考虑,甫进屋,便趴在床上痛哭,边哭边哽咽道,“外祖母,你当真是我的好外祖母,不说替我出头,反把我当玩意儿般摆弄。放眼整个京城,哪家的公子那么金贵,同时聘正妻平妻入门?传出去,我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外祖母,你这是要作践死我啊!”

王嬷嬷听了暴跳如雷,恨不得立马找贾母拼命,刚抄起剪刀,便被黛玉拦住,哀泣道,“罢,她既然不拿我当人看,我走便是。嬷嬷你写封信给父亲,叫他来接我吧。”话落眼睛慢慢合上,惨白的面孔,流不尽的眼泪,昭示了她已心如死灰。

王嬷嬷既感到庆幸,又感到难过,服侍她睡下,转回房立马将贾母今日的所作所为述诸笔墨,托环三爷快马加鞭送到扬州去。

☆、第78章

被痛打顿,被吓了两跳,又被刺伤手臂,宝玉当晚便高烧不退,直过了七八日才能半坐起身,又将养了七八日才能下地。往日里生病的时候,姐姐妹妹们天天来探,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尽往他屋里搬,这回个人影都没见,宝玉坐不住了,大喊大叫着要去找姐姐妹妹们玩。

贾母怕刺激他,事情的严重程度,个字儿都未透露,可从贾政的咆哮中,他依然得到了足够的信息。他只是单纯,不谙世事,却并不愚蠢,隐隐有些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且还是弥天大祸。

有这样块巨石压在心底,他哪里坐得住,瞅着屋里人少的时候,溜烟往外跑。袭人跟晴雯忙追出去,又遣人去报老太太。

“他定是跑去看黛玉了。罢,不用拦着,让他两好生谈谈,没准儿黛玉能想通。”贾母边挥手边按揉抽痛的太阳穴。

宝玉口气跑进黛玉小院,推开上前拦阻的丫头婆子,径直入了内室。黛玉也病了,大热的天浑身冒虚汗,身衣裳穿不过个时辰便要湿透,正由王嬷嬷雪雁两个伺候着换衣。下身着条纱质半透明的鹅黄灯笼裤,上身仅只件烟绿小肚兜,只手裸露在外,另只手伸入亵衣的袖管内,半遮半掩的,风情正好。

如此美景,叫宝玉看得眼睛都发直了,半声模糊不清的‘林妹妹’含在嘴里,要吐不吐。

黛玉等人先是愣,反应过来后立马尖叫起来,王嬷嬷顺手抄起鸡毛掸子将他打出去,袭人、晴雯刚好赶到,忙上前格挡,口里大喊,“嬷嬷别打了,宝二爷将养了半月才好,把他打坏了,老太太那里我们不好交代!”

至少还要在贾府待两个月,王嬷嬷心有顾忌,将宝玉打出去后叉腰守在门口,斥骂道,“哪里来的下流东西,姑娘家的闺房也是你说闯就闯的?还懂不懂规矩了?看见不当看的,小心烂瞎你双招子!我呸!”

“往日里我也是说进就进,怎今日就不成了?林妹妹只是在换衣,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宝玉从未见过如此恶声恶气的王嬷嬷,当即委屈的眼眶通红。

王嬷嬷听了这话差点没被气晕,恨不能鸡毛掸子把他抽上天去,这辈子都落不了地。

黛玉更是羞愤欲死,这才想到:往日里为表示亲近老祖宗,她经常把紫鹃、鹦哥两个带在身边,反疏远了雪雁跟王嬷嬷。那两个心向着贾母,向着宝玉,宝玉要入她屋,甭管她在干嘛,甚或衣衫不整的躺在床上,她们都没拦过。且开始的几年,贾母让他两睡个榻上的情况也不鲜见,竟就慢慢养成了不把宝玉当外男的习惯,同吃同睡,同起同卧,甚至梳头换衣也是不避的,好几次还让他摸了身子。

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当世礼教对女人的管束何其严苛,当她还在为外泄的诗稿、闺名和雅号难过的时候,却没意识到——其实她早就没什么名节可言了,在某些人的刻意放纵之下;在某些人的不谙世事之下;在某些人的诱导之下……

仿佛兜头被浇淋了桶冰渣子,神湛骨寒,随即脏腑又被点了把火,五内俱焚。黛玉只觉得痛不欲生,恨不能立时死过去才好。爱戴了那么多年的外祖母,竟打开始就把她给算计了;亲密无间的表哥,亲手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好啊,真好!黛玉咬牙冷笑,这才理解当日探春的那番话——贾府藏污纳垢,臭不可闻,除了门前的石狮子,连阿猫阿狗都不干净。果然,入了这脏污的地界,谁个能干净的了?她不是已经脏了臭了吗?

可是,即便脏臭不堪,也不能白白便宜了这起子小人!

黛玉看似孱弱,实则性子最烈,思想也最尖锐,属于那种‘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的偏激分子。见宝玉扒在窗台上不肯走,且频频伸长脖子往里偷觑,双平日看来清澈见底的眼眸,现如今满满都是猥琐下流之态,叫黛玉恨的咬牙启齿,拿起个香炉砸过去,歇斯底里的叫骂,“滚,你给我滚!你出现我就犯恶心,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

也许是主子挨打的次数多了,也许是护驾的经验丰富了,袭人第时间扑上去,替宝玉挡下香炉,额角瞬间被砸破个大洞,汩汩流血。

宝玉吓傻了,看看还在喘着粗气的黛玉,又看看摇摇欲坠的袭人,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还是晴雯脑子率先清醒过来,见王嬷嬷和雪雁各自抄起家伙蠢蠢欲动,忙拉了他往外跑。袭人弯腰行礼,捂着额头追出去。

跑出老远,几人这才停下歇息。宝玉拍了拍剧烈起伏的胸膛,不敢置信的呢喃,“刚才那人真是我的林妹妹吗?她,她怎能这样待我?她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晴雯是个心直口快、嫉恶如仇的,发生这么些变故,早憋了肚子火,嗤笑道,“名节是女人的命根子,你害了她的命,她不杀你已算是宽宏大量,骂两句,砸两下而已,你便生受了吧,这是你该得的!”

“晴雯,你能不能少说两句?!”袭人奔上前捂她的嘴。

看见她沾满污血的指尖,晴雯嫌弃的拍开,冷笑,“我偏要说,你拿我怎得?宝二爷会有今日,也是你们纵的。明里暗里的勾搭他,引他吃你们唇上的胭脂享用你们鲜活的肉体,把读书上进、承袭家业等正经事统统丢到脑后,叫他以为但凡是个女人就可以随意轻薄随意亵玩。如不是你们这群放荡的婊子,宝二爷焉能长成今日这番下流模样?”

袭人本就头疼欲裂,再被这些刻毒至极的话刺激,差点没晕死过去,想扶着宝玉稳稳,却见宝玉目呲欲裂的瞪着自己和晴雯,鼻孔开合喘着粗气,眼珠子渐次爬满血丝,好像入了魔样。

晴雯还是第次看见主子如此凶恶的模样,怯怯的退后两步。当她以为宝玉会暴起打人的时候,对方却忽然转身跑了。

袭人无法,用帕子草草把额头的伤口裹,疾步追上去,回头骂道,“还愣着干嘛?快追啊!宝二爷出了事,老太太非得把咱两活剐了不可!”

晴雯立刻回魂,迅速追过去。

宝玉没想到只是说几句闲话,交流交流诗作,其后果会那般严重,什么死啊活啊的,把他吓得够呛。想到其他几位姐妹,哪还能安心,无论如何也要过去看看。

到得惜春院子,知晓她绞了头发,已经被珍大哥哥接回去家了,说是日后再也不会踏足荣国府;到得探春院子也扑了个空,转去环哥儿那里,被群丫头婆子拿棍棒打出来,形容好不狼狈;又去拜访大嫂,空荡荡的屋子看上去十分凄凉。

宝玉憋足的口气全漏了,软倒在门口流泪。从人见人爱的凤凰蛋子沦落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心理落差之巨,凭宝玉懦弱的心性,没个三五年怕是缓不过来。

贾母找到他时,他泪已经流干了,人痴痴傻傻的不住叫姐姐妹妹,调理了七八日总不见好,使人劝黛玉、探春两个来探,她们理也不理。眼看孙子日更比日瘦,不过短短十几日,便形销骨立没个人样儿了,脑子也混沌,总分不清谁是谁,拉着晴雯叫林妹妹,拉着袭人叫探姐儿,大有魔怔的趋势。贾母无法,只得花钱采买了几个很是青春貌美的小优伶,日日伴着宝玉,这才慢慢好转。

以往还打着‘明面上令宝玉藏拙,暗地里好生教导,等待他韬光养晦飞冲天’的主意。眼下倒好,竟真个往‘养废’的道路上大步前进,回不了头了。每日看着宝玉入睡,梦中也不忘呢喃黛玉的名字,贾母心痛如绞,悔恨难当。

若是以前不那么宠着他,溺着他,好好教他礼义廉耻,哪会落得今日这个下场……

贾赦听闻贾母的所作所为,冲贾琏言道,“老太太也是老糊涂了,这时候还味宠溺着,不说把宝玉的淫心贱骨抽掉,下几贴猛药治治他那浪荡性子,反买了几个优伶往坏里带,不知她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正所谓‘学好百日,学坏天’,过个几年,我倒要看看宝玉会长成什么样儿,必定是个五毒俱全的。”

贾琏笑道,“他长成什么样,跟咱们又有什么相干?由他去吧。”

贾赦想也是,颇有些幸灾乐祸。

因老太太心意扑在宝玉身上,贾府无人打理,渐渐乱了套,邢夫人最终接过掌家权,却不管二房的事,仆役来问,便打发去贾政那里。

贾政烦不胜烦,也不知在哪处置办了房产养了外室,归家的时日越发稀少。

林如海接到信很有些惊疑不定,立马使人把贾宝玉查了个底儿掉,详细资料递上来时暴跳如雷、七窍生烟,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京城,把欺辱自己女儿的下作东西活剐了。过了几日又接到封,言及贾母同时要给宝玉聘两房妻子,黛玉做正妻,史姑娘做平妻,更捅了林如海的肺管子,叠声儿的念叨‘好岳母,你算对得起我和敏儿了’云云。

因无旨不得擅离,他按捺住腔怒火,使人马不停蹄的去京中接女儿。临走的时候贾母软硬兼施不肯放人,且拿黛玉的名节说事,叫黛玉更加心冷,也叫林如海彻底与贾家撕破了脸。

最终,宝钗走了,李纨走了,惜春走了,黛玉走了……该走的不该走的全走了个干净,只余贾母成天看着宝玉,而宝玉醉生梦死,浪荡度日,越发的没了理性……

贾环嫌贾府太乱,在自己后院开了个角门方便进出,从此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日月如梭,白驹过隙,三年时间晃而逝。

☆、第79章

晋亲王府,三王爷与几个智囊正在外书房议事。

其中个捋着山羊胡道,“瞿相这病,甘肃的事怕是瞒不住了。大庆将乱,这个时候皇上能信得过的人也就是王爷您了,您该做好重入朝堂的准备。”

“是啊,蛰伏三年,正好借此机会步登天。只是冒赈之事牵涉甚广,案情重大,王爷您需拿捏好尺度,切莫卷进去无法抽身,成为众众矢之的。”另人低声附和。

“本王会注意分寸。”三王爷微笑摆手,听见内书房传来茶杯碰撞的声音,站起身送客,“本王还有事,改日再聊。各位先生慢走。”

几人连忙告辞,最为年轻气盛的走到门口似想起什么,回头慎重告诫道,“王爷,虽贾环确实有几分才学,接连中了解元、会元,没准儿四月间的殿试还会中状元,可他成日与五王爷厮混在块儿,您还需小心防备。”

年岁最大的谋士听了这话忙上前告罪,趁王爷没变脸之前将他拉出去,走得远了方叹道,“涉及贾环的事,日后你切莫乱说。龙有逆鳞,触之必怒。这贾环就是王爷的逆鳞,听不得旁人说他半句不是。你记住咯!”

年轻谋士还要细问,那人却连连摇头,不肯多说。

三王爷面色冷沉的盯着众人远走,由内而外散发的威势差点没压断曹永利脊梁,二月的天,竟出了满头满脸的虚汗。

“人都走光了,你还磨蹭什么?快点帮我阅卷,我饿了!”内书房传来道清越如击缶的声音,瞬间驱散了男人眼中的冰寒。

“就来。”三王爷莞尔,又看了看众谋士离去的方向,摇头道,“过于年轻了,还得磨练几年才能重用。”

曹永利垂头抹汗。

“瞿相中风了,太子要倒霉了吧?”见男人迈着优雅的步伐入内,贾环挑眉询问。

“嗯,瞿相只手遮天,权倾朝野,这些年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更别提太子张扬跋扈、荒淫无度,搅的大庆乌烟瘴气。若不是他们党羽太多,剪除后恐会动摇大庆根基,想必父皇早就动手了。墙倒众人推,他这瘫,横行了五十多年的瞿家也到了末路,更别提瞿家手扶持上去的太子。这次甘肃冒赈的大案,说不准就是为瞿家敲响的丧钟。”三王爷坐下喝了口热茶,拿起少年刚完成的策论阅览。

贾环听这些尔虞我诈、权贵倾轧的事就觉脑细胞死得特别快,点点头不再询问,趁他审核的片刻,拿起支狼毫,铺开大张宣纸,练习狂草,叹息道,“写了三年的瘦金体,我都快写吐了。笔划瘦的跟芦柴棍样,折巴折巴都可以当柴烧!看来看去,还是章草最为狂放霸气,也最适合我的风格。”

三王爷听了暗自发笑,忍了忍才没赏他个爆栗,看完策论见他副狂草还未完成,确实写得苍劲有力,笔走游龙,功力更胜瘦金体十分,便没忍心打扰,单手支腮欣赏他认真的侧脸,眼角余光扫到右侧墙壁上挂着的‘金榜题名’的横幅,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

这直白的横幅出自少年之手,当初弄上去的时候足足膈应了他好几天,怎么看怎么俗气,而今习惯了,竟觉得挺有意趣,舍不得取下了。

写完副狂草,贾环只觉得心怀大畅,随手将狼毫扔到窗外,拿起宣纸欣赏。

“别扔……”三王爷正欲拦阻,可惜已经晚了,扶着额头道,“这支狼毫用料皆为上上等,造价极为昂贵,只用次就扔未免太可惜了,若折算成银两发放出去,可救济多少冰天雪地里无家可归的民众……”

贾环头疼,连忙打断他的滔滔不绝,“得得得,我给你捡回来还不成么!求你别念了!”话落已翻出窗台,在几丛常青树之间摸索。

“喏,拿去洗洗。”他捡起支沾满泥土的毛笔递过去。

“这不是先前那支。”三王爷用个匣子接了,微笑摇头。

贾环无法,只得继续摸,连摸出八九支,在三王爷戏谑目光的注视下颇有些恼羞成怒,问道,“你故意整我吧?平日也不见你这般龟毛!”

“我只是想让你改改这乱扔毛笔的坏习惯。你瞧,都只用了次,加块儿足有几千两银子。正所谓‘兴家好似针挑土,败家好似浪淘沙’,在你眼里不过支毛笔,算不得什么,但累积下来却是笔可观的数目。”话落,想起被世家豪族挥霍掉的国库银子和岌岌可危的大庆财政,三王爷面色冷沉。

这些年,男人已由清风朗月般的神仙人物成长为这幅深不可测的模样,上刻谈笑风生,下刻却能杀人于无形,越发叫人捉摸不透。连萧泽都怕了他,再不敢像以往那般插科打诨,嬉笑玩闹。

贾环却是不怕,将脏兮兮的毛笔扔进匣子,捏着他脸颊道,“我知错了还不成么,干什么阴着脸。来,给大爷笑个。”

三王爷莞尔,眼角余光瞥见他沾满泥土的指尖,忙拽住他手腕笑骂,“好你个小混蛋,又捉弄我!难怪认错认的那般干脆!”话落扔掉匣子,去挠他痒痒。

贾环笑瘫在窗台上,气喘吁吁的求饶,“外边冷,让我进去再闹。我赔你,统统赔给你还不成么,什么狼毫、紫毫、羊毫、兼毫……随你挑,多少银子都成!你先放开我,咱两坐下慢慢谈!”

“不放。”三王爷朗笑,将少年抱起放在窗台上坐好,双臂牢牢圈住他腰肢,鼻尖抵着鼻尖,嗅闻那隐秘而独特的药香,低语,“帮我擦干净才准进屋。”

贾环心跳有些紊乱,定了定神才拿袖子将他脸上沾染的泥土擦掉,哑声问道,“可以了吧?要不要取面铜镜看看。”

三王爷揉乱他额发,依然箍紧他腰肢舍不得放手。只要这个人在怀中,什么疲累烦劳都能忘掉,那感觉叫他天更比天沉迷。

不远处的院门口站着名身披狐裘的艳丽女子,正瞪大双眼死死盯着抱在起难分难舍的两人,手里的食盒应声落地。

负责把守院门的萧泽言道,“侧妃娘娘,王爷很忙,不便打搅,您还是回去吧。”

“好好好,他果然忙得很!”习侧妃狞笑点头,咬牙切齿的瞪了萧泽眼才愤愤离开。

萧泽觉得她眼神不对,回头看,忍不住拍打额头叹息,“王爷,您若肯把花在环三爷身上的心思分半,不,分个十之二出来,您的后院就消停了。”

说话间,灰暗的天空纷纷扬扬飘落鹅毛大雪,粘在人头发和眼睫上很快化成水滴。贾环接了片在掌心,看着它逐渐融化才幽幽开口,“下大雪了啊!可惜要准备四月的殿试,却是不能进山打猎了。”

三王爷忙将他抱进屋,令曹永利赶紧往火盆里添炭,用湿帕子将他双手细细擦净,又捂热乎了,笑道,“不能打猎,咱可以雪中赏梅。有香炉、琴音、红梅、白雪相伴,也是人生大乐事。”

“嗯,边喝着西北风,边冻的鼻涕都出来了,确实是大乐事。”贾环正儿八经附和。

三王爷又好气又好笑,捏着他鼻尖道,“再加上桌好菜,锅热汤,几盆旺火,几壶好酒,算不算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