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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越有些脑仁疼,不由解释:“孤不是这个意思。”

何婉蕙低下头,两串泪珠便落了下来:“阿蕙都明白,只不过怀念小时候,不想因为年岁渐长便与表兄生分了……”

尉迟越经她这么一提,不由想起小时候他出天花,成日关在院子里,连生母都不肯踏足他的寝殿,只敢在门外看一眼。

宫人内侍见了他也是一脸畏怯,不得已时才近他身。

何婉蕙却常常趁着姨母不注意,悄悄溜进来陪他,坐在他床边与他说话,他怎么赶也赶不走。

自那时起,这时不时在生母殿中见上一面的小表妹,便走进了他心里。

想起往事,尉迟越的心肠硬不起来了,他无奈道:“你莫要再哭了,是孤不好。”

何婉蕙抽出帕子拭了拭泪,轻轻吸了吸鼻子:“阿蕙知道。”

便即端起碗来,手执汤匙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表兄快喝药吧,药汤都快凉了。”

尉迟越喝了一勺,便接过碗:“有劳,孤自己来吧。”说罢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便有内侍上递上帕子与漱口的香茶。

喝完药,方才叫人传的晚膳也到了,何婉蕙却不愿去堂中用晚膳,对尉迟越道:“方才在姨母殿中用过些茶菓,阿蕙真的不饿。”

说罢对郭贤妃道:“姨母方才什么也没吃,赶紧用晚膳吧,这里有阿蕙照应着。”

郭贤妃客套了两句,便去堂中用晚膳。

殿中只剩下表兄妹两人和几名宫人内侍,虽说算不上孤男寡女,可也没差多少了。

尉迟越病中虚弱,应付何婉蕙的眼泪又实在劳心耗神,此时便有些犯困。

他想了想如何下逐客令才不至于招出她的眼泪,斟酌着道:“表妹还是去堂中用些饭食,用完膳便陪母妃回殿中安置吧。”

何婉蕙摇摇头,体贴道:“表兄可是乏了?乏了便睡吧,阿蕙待你睡着便离开。”

小时候她也总这么说,尉迟越知道她固执起来远非常人能比,也不再劝她,躺下来阖上眼。

不一会儿药汤中的安神药物起了效,他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郭贤妃用完晚膳回到殿中,见儿子已经睡着,便对外甥女道:“三郎既已睡下,我们也回去吧。”

何婉蕙看了看微弱烛光中男人沉静的睡颜,轻轻摇了摇头,对郭贤妃道:“姨母先回去吧,阿蕙再坐一会儿,表兄生着病,阿蕙不忍叫他醒来见床边无人。”

郭贤妃按了按外甥女的肩头,嗔怪道:“你这孩子,可惜……”她将后半截话咽了下去,但可惜的是什么,自然尽在不言中。

沈宜秋薄暮时分从东宫出发,到得百福殿时天已经全黑了。

听闻太子妃忽然驾到,尉迟越身边的黄门面面相觑,都是一脸苦相。

太子妃是他们东宫的正经女主人,自然要小心伺候着,可床边的这一位也得罪不起,她在太子心中的分量有多重,他们这些随侍多年的近侍都清楚。

而且与这何九娘定亲的小郎君据说只剩一口气,什么时候喘出来,这小娘子八成也要入东宫,太子与她青梅竹马的情分,受宠是板上钉钉的事,这时候不说结个善缘,至少不能得罪她。

偏偏大黄门来遇喜回乡奔丧,若他在还能妥善应付过去。

几个黄门打了一番眉眼官司,无声地推举出一个倒霉蛋,负责出殿迎接太子妃大驾。

沈宜秋乘着步辇穿过庭院,便见一个黄门带着几名宫人,快步走下台阶迎上前来,满面堆笑地行礼:“奴拜见娘子,请娘子安。”

沈宜秋由宫人搀扶着下了辇,问道:“殿下如何了?”

那黄门道:“回禀娘子,殿下服了汤药,才睡下。”

沈宜秋点点头:“好,我去看看殿下。”

那黄门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就在这时,沈宜秋忽然瞥见阶下停了一乘小辇,她隐约察觉了什么,问道:“殿中可是有旁人在?”

黄门正愁怎么开口,听她自己问起,松了一口气:“回禀娘娘,是贤妃娘娘外甥女何九娘在探望殿下……”

沈宜秋方才便已猜到,不由勾了勾嘴角,她以为他病得下不来床,这才巴巴地赶过来,谁知道却是因为这个缘故。

她急着赶来,晚膳也未来得及用,此时想叫人去传膳,却没什么胃口,想起吃食便觉腻味。

她想立即回东宫,可来都来了,不能转身便走,宫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不能叫人挑出错来。

那黄门见她神色难辨,小心翼翼道:“娘娘可要去殿中等?”

沈宜秋想了想,实在没兴趣去看何婉蕙惺惺作态、哭哭啼啼,便道:“不必了,我就在外头等,有劳你待殿下醒了来通传一声。”

那黄门哪里敢真的叫她在外面等,忙将她迎入东轩,宫人内侍们殷勤更胜往日,一个个忙里忙外,焚香煮茶,扫榻捧几,只盼着太子妃娘娘看在他们尽心伺候的份上,千万别迁怒于他们。

沈宜秋自然明白这些人所想,待他们也比平日更加和颜悦色,宫人内侍们嘴上不说,心里却都感激太子妃娘娘体谅下情。

茶汤未煮到一沸,便有宫人来禀,道何娘子在外求见,想向太子妃娘娘请安。

沈宜秋点点头道:“不必了,她的好意我心领了。”

上辈子刚成婚时,她因了尉迟越的缘故,待他这表妹也很是亲善,便是她入宫为妃,她也不曾为难过她,可惜人家志存高远,看上的是正室之位。

横竖他们注定剑拔弩张,此时大可不必虚与委蛇。

何婉蕙巴巴地赶来请安,既是礼数,也是存了争胜的心,她时常听人说这沈七娘容貌绝艳,又端的厉害,连姨母都在她手上吃了个大亏。

更重要的是,太子方才的神情叫她有些不安。

她踌躇满志地来争奇斗艳,谁知却吃了个闭门羹,人家连面都不愿见,她几乎气得落下泪来。

但此时没有旁人在,落下来也没什么用处,倒不如省省。

她咬了咬嘴唇,沉着脸,转身回了寝殿,坐回尉迟越的床边。

沈宜秋却有些百无聊赖。

这百福殿是闲置的宫妃寝殿,东轩的书架上空空如也,她找不到书解闷,环顾一圈,发现墙上挂着一张琴,便叫宫人摘下来,轻轻拨弄着玩。

尉迟越在睡梦中心里一动,隐约听见若有似无、时断时续的琴声,恍惚间以为那是天边传来的飘渺仙乐。

他想睁开眼看一看,奈何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

何婉蕙双眉一拧,站起身将床边帷幔放下。

一旁的宫人们不禁面面相觑,这琴声从东轩传到这里,已经微弱得几不可闻,且曲调舒缓清雅,压根不吵人。

沈宜秋断断续续地抚了两曲,让宫人把琴挂回去,又慢条斯理地饮了三杯茶,仍旧不见黄门来传话。

她耐着性子等了一个时辰,既没有等到尉迟越醒转,也不见何婉蕙出来。

她估摸着自己等了这么久,任谁都挑不出错来,便即对尉迟越身边的黄门道:“殿下看来已经睡熟了,我先回东宫去,你们好生伺候。”

说罢便带着宫人离开了。

坐上马车,她靠在车厢上,后知后觉地发现肚腹有些难受,许是幼时常被祖母罚不许吃饭落下的病根,她只要不按时用膳便会不适。

马车驶过相辉楼,一点点难受已经变作阵阵抽痛,许是方才空腹饮茶的缘故,这回痛得格外厉害些。

可马车行在半道上,除了咬牙忍着别无他法。

终于捱到承恩殿,她的中衣后背几乎被冷汗浸透,连下车走几步路的力气都没了。

宫人们用腰舆将她抬入殿中,便即去请医官。

沈宜秋躺在床上,弓着身子蜷缩成一团,看着宫人黄门和药藏局的医官们团团转。

她的眉头紧紧皱起,额头上不断往外冒冷汗,嘴角却含笑。

明明打定了主意再不去自讨苦吃,怎么就这么记吃不记打呢。

沈宜秋你活该,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道。

尉迟越睡到将近子时,忽听外面传来夜鸮叫声,一个激灵醒过来,睁开眼一看,却见朦胧烛光中坐着一个人。

他睡得迷迷糊糊,恍惚间以为自己在承恩殿,也没看清楚床边人的样貌,含糊道:“宜秋……你怎么坐在床边?”

话音刚落,视野逐渐清晰,他突然认出来床边的人不是太子妃,却是何婉蕙。

何婉蕙眼中包着泪,尴尬地笑了笑:“表兄你醒了?”

尉迟越这时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点点头:“阿蕙,什么时辰了?”

何婉蕙道:“近子时了。”

尉迟越皱了皱眉:“你怎么还不回飞霜殿?”虽有宫人内侍在侧,但她在他寝殿内待到深夜,瓜田李下哪里说得清楚。

他心里有些怀疑,再怎么至情至性,何婉蕙也已经十七岁了,不是个孩童,她又不知道最后会嫁给自己,怎么一点也不避嫌呢?

他捏了捏眉心:“你赶紧回去安置吧。”

何婉蕙道:“可是表兄这里……”

尉迟越打断她:“我这里有人伺候,别担心了。”

何婉蕙有些失落,点点头道:“是……”

她边说边起身,身形一晃,便超前栽去,旁边一个内侍迅如闪电地蹿过来一把扶住她:“何娘子小心!”

何婉蕙扶了扶太阳穴道:“忽然起身有些晕……”

尉迟越道:“你是不是还未用晚膳?”

何婉蕙不回答,只是垂眸一笑:“表兄好好将养,阿蕙先告退了。”

走出两步,她忽然停住脚步:“对了,太子妃娘娘先时来过,见表兄已就寝,坐了会儿便走了。”

尉迟越立即道:“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也没人叫醒我?”

瞥见何婉蕙苍白的脸色和泫然欲泣的神情,尉迟越没再说下去,待她离开,他立即叫来个黄门问道:“娘子是什么时候到的?”

那黄门如实道:“回禀殿下,娘子大约是戌牌时分到的,她见何娘子在殿中,便不曾进来,”

尉迟越目光微动:“她等了多久?”

黄门道:“总有一个多时辰吧。”

尉迟越脸色一沉,方才何婉蕙说太子妃“坐了会儿便走”,若非他仔细询问,便会以为沈宜秋只待了片刻。

但这般模棱两可之言,认真计较起来也不算错。

他不想以小人之心去揣测何婉蕙,但这一点怀疑,就像一粒细砂落在他心里,虽然微不足道,却硌得他有些难受。

尉迟越坐起身,对黄门道:“伺候孤更衣起身。”

那黄门吃惊道:“殿下要去哪里?”

尉迟越道:“回东宫。”

第57章 痛斥

尉迟越一边说,一边掀开衾被,翻身下床。

内侍小心翼翼劝道:“殿下风寒未愈,更深夜半出去吹了冷风免不得要加重病情……”

尉迟越方才听说沈宜秋在外头等了一个时辰心里焦急,压根没想到自己还在病中。

此时经他一提醒,方才发觉自己双腿发软,头重脚轻,喉咙里灼热焦渴,似要冒烟,后背上却阵阵发寒。

外面夜鸮还在一声声地叫着,寒风吹得庭树簌簌作响,檐角金铃叮当响个不停。

他瞥了一眼更漏,已经子时了,这会儿太子妃想必已经睡下,他半夜回到承恩殿,恐怕只会搅了她的清梦。

于情于理,他都该躺回床上,睡到天明再作计较。

然而他还是道:“无妨,叫人备车马。”不知为何,他一刻也等不得,只想立即赶回她身边。

他脑海中昏昏沉沉,也没想过回去做什么,只是想离她近一些。

不一会儿,收拾停当,车马备妥,尉迟越由内侍搀扶着上了马车。

车厢上覆了狐皮,生了暖炉,毡帷一遮,本来十分暖和,但他心急如焚,恨不能两胁生翼,嫌车驶得太慢,频频撩开车帷往外望,深秋的寒风灌进来,车里很快便如冰窖一般。

尉迟越不甚在意,只是裹了裹身上的鹤氅,靠在车厢上,听着车轮在静夜中隆隆作响。

寒风一吹,他神思清明了些,想到沈宜秋是戌时抵达蓬莱宫,多半未用晚膳便从东宫出发了。

尉迟越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有些酸涩,又有些甜,她平日待他不冷不热的,能迈出这一步,已是十分不易,可他却在这关头睡死了过去,偏生还让她撞上了何婉蕙。

她会误会么?

然而何婉蕙上辈子的确是他宠妃,实在也说不上误会。

尉迟越揉了揉额角,只觉脑仁更疼了。

他不由又想起何婉蕙的举动,眼神一黯。

且不说其中有没有贤妃的意思,若说她留下是因为担心自己无人照顾,可太子妃都到了,她为何还是不走?

他与何婉蕙有儿时的情分在,总是记得她小时候纯真无邪的模样,愿意将她往好处想,便是有疑虑,也会替她找借口。

可无论他心里多袒护表妹,这回他却说服不了自己。

越是深想,他的一颗心越是往下沉。何婉蕙爱使小性子,他一向知道,上辈子她时不时半真半假地抱怨皇后嫌恶她,他只当她敏感多思、争风吃醋,安慰几句便一笑了之。

可如今想来,便是当时不信,久而久之难免也留下了沈宜秋刻薄宠妃的印象。

其实在何婉蕙入宫之前,他对沈宜秋这皇后并无什么不满,便是夫妻之间没有多少儿女之情,却也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后来却渐行渐远,与何婉蕙水滴石穿的潜移默化也不无干系。

他捏了捏眉心,疲惫地靠在车厢上,不再往下想。

这时马车也到了承恩殿外。

他由内侍搀扶着下了马车,只见沈宜秋的寝殿窗户中透出微弱的灯火,在深秋的寒夜中,像个静谧的梦。

尉迟越只觉暖意热泉一般汩汩地从心底溢出来,连身上的病痛似乎也减轻了。

他索性下了辇,三步并作两步穿过廊庑,守门的内侍见太子殿下深夜驾到,不禁吃了一惊,正要行礼,尉迟越却示意他别出声,小声问道:“太子妃可安置了?”

内侍正要作答,却见湘帘卷起,几个人从门内走出来,尉迟越借着廊下风灯的光一打量,却是王十娘和宋六娘,身后跟着几个宫人。

两人见了他也是一怔。

王十娘回过神来,冷着脸行了个礼,硬梆梆地道:“妾请殿下安。”

王氏平日见谁都是一张冷脸,只有与沈宜秋和宋六娘在一起时才会谈笑风生,尉迟越已是见怪不怪,也不以为忤。

未料平日见了他就像耗子见了猫的宋六娘,脸上也像是结了霜。

两人的神情语气如出一辙,比这夜半的寒风还冷上几分。

尉迟越察觉出不对劲来,问道:“太子妃呢?”

王十娘拧着柳眉,咬着嘴唇不说话。

宋六娘只得道:“回禀殿下,娘娘刚睡着。”

尉迟越松了一口气,随即微感诧异,此时已是四更天,沈宜秋早该回来了,如何才睡着?

他又问道:“你们如何在此处?”

宋六娘正要作答,王十娘却道:“殿下竟然一无所知么?娘娘未用晚膳便赶去蓬莱宫替殿下侍疾,回来的路上胃疾便发作,到东宫时连路都走不动,是被人抬回寝殿的。”

尉迟越心口发凉,失神道:“她有胃疾?”

王十娘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殿下竟不知道?”

这下子宋六娘也忍不住了:“殿下既然有人伺候,为何不说一声,叫阿姊不顾身子巴巴地赶过去,却又让她白等……”

说着眼泪便不争气地滚落下来,她索性拿袖子抹:“阿姊疼得打冷战、咬胳膊的时候殿下在哪里?眼下阿姊喝了汤药好不容易睡着了,殿下却又来了,难不成还要阿姊拖着病体伺候殿下?”

她打了个哭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妾替阿姊求殿下恩典,让她踏踏实实睡几个时辰吧!殿下不心疼阿姊我们还看不过眼呢!”

平日胆小的人一旦豁出去,往往格外敢说,非但浴池越,连王十娘都唬了一跳,忙在宋六娘身边跪下,对尉迟越道:“宋良娣年纪小不懂事,口无遮拦,求殿下恕罪……”一边悄悄拉宋六娘的袖子。

宋六娘却用力将袖子一抽,吸了吸鼻子,梗着脖子冷笑道:“王姊姊别拉我,今日便是殿下治我死罪我也要说个痛快!我们阿姊心实,哪里比得上某人那么多心眼子?她不是喜欢侍疾么?怎么不嫁到祁家去侍奉她正经夫君!莫非她就是喜欢伺候别人的夫君?”

尉迟越沉着脸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一座山。

王十娘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了,伸手捂住宋六娘的嘴:“六娘别说了!”

谁都知道何九娘与太子是打小的情分,她连太子妃都不放在眼里,哪是宋六娘得罪得起的。

宋六娘硬是掰开她的手:“我偏要说!她就是没有廉耻!”

“宋氏,”尉迟越终于开了口,“慎言!”

宋六娘仰着头高声道:“何九娘恬不知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