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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站在大日头底下晒着,回承恩殿中再好好叙。”沈宜秋说着,一手挽起一个良娣便上辇车。

他们也不嫌热,三个人挤在一处。

宋六娘在她怀里哭了个痛快,简直上气不接下气。

王十娘一边别过脸去,悄悄掏出帕子掖眼睛,一边瓮声瓮气道:“一天到晚哭,阿姊回来是高兴事,哪有你这样的,勾得别人心里也难受……”

宋六娘对沈宜秋道:“阿姊,对不住,可我忍不住……”

沈宜秋忍不住笑起来:“想哭就哭吧,憋着伤身。”

宋六娘道:“听说阿姊被困在灵州,我慌得没了主意,又不能出去,只能日日叫黄门出去打听消息,巴巴地等他们来回禀,成日里提心吊胆……”

王十娘咬牙切齿:“听闻邠州援军都已经开拔又被召回来,我气得几个晚上没有睡着觉……恨不得提剑砍了这些尸位素餐的老匹夫!”

沈宜秋哭笑不得,无奈地抚了抚额角,她家十娘才真个是巾帼不让须眉。

不过她敢这么大剌剌地说出来,也是因为她祖父王少傅与薛鹤年不对付,朝中尽人皆知。

三人回到承恩殿,刚走进院子,便听见一阵犬吠,日将军蹦蹦跳跳地冲了出来,一只肥嘟嘟的灰兔子意兴阑珊地跟在后头。

日将军回过头冲它吠叫两声,它便不情愿地往前蹦跳几下。

沈宜秋蹲下身,冲日将军招招手:“将军,过来!”

日将军朝着她奔过来,眼看着快到跟前,忽然拐了个弯朝王十娘腿上扑去。

王十娘吓得连连后退:“别,别!”

沈宜秋傻了眼,这傻狗是不认得她了?

宋六娘乐不可支:“阿姊别吃味,王家姊姊怕狗儿,小日将军偏喜欢扑它,我用肉脯逗它都没用。”

沈宜秋从腰间的小锦囊里掏出一条西北带来的肉脯,拎在手里逗它:“将军,将军,不认识我了?”

日将军舔舔嘴,犹豫了一下,这才扑到她怀里,吃了肉脯,不住地摇尾巴,又将肚子亮出来让她摸。

沈宜秋这才安心些,在它毛茸茸的脑袋上轻轻戳了戳:“白眼狼。”

跟你主人一副德性,她心道,嘴角不觉微微扬起,随即想起那些糟心事,笑容又隐了去。

逗了会儿日将军和兔子,沈宜秋回后殿沐浴更衣,两位良娣则在堂中边饮茶边等她。

沈宜秋浸在浴池中,温热的兰汤洗去旅途的风尘与疲惫,却洗不去她心里的疲惫。

看见宋六娘和王十娘,她心里越发不好受了——无论她如何自欺欺人,他们终究是太子良娣。

素娥伺候她多年,只消她一个眼神,便看出她心里有事,一边替她轻轻地揉着头顶的穴道,一边小声问道:“娘子怎么了?”

沈宜秋沉默许久,轻轻叹了口气:“我思虑不周,一开始就不该与他们这般交好。”

她顿了顿道:“你看,太子是他们的夫君,可他们连问候一声都不敢,平时也躲着他不见,这哪像是与自己夫君相处呢?”

素娥听她这么说,心里也堵得慌,娘子与两位良娣情同姊妹,他日他们承宠,她便更多了一重伤心。

她只觉两位良娣可怜,娘子也可怜,可他们贵为太子正妃和侧室,已经是顶顶尊贵的人上人……

素娥心里乱成一团,搜肠刮肚地劝慰道:“娘子莫要多想,两位良娣心眼实,可娘子也是真心疼他们……”

沈宜秋闭上眼睛沉入浴汤中,让水没到她颈项,以前她可以从容应对的,然而与尉迟越去了一趟西北,似乎什么都乱了套。

在浴池中浸了片刻,她起身换上洁净的家常衣裳,去年穿过的夏季衫子都嫌大了,穿在身上空落落的。

她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回到堂中,又是若无其事的模样。

两个良娣见了她都露出真心实意、毫无保留的欢喜,像仲夏午时的阳光,刺痛了沈宜秋的双眼。

他们都还是十几岁的小娘子,许多事想不通便不去想。

沈宜秋只能强打精神,叫宫人取了香瓜和葡萄来,一边撩起袖子剥葡萄喂宋六娘,一边与他们说些路途上的见闻。

王十娘看不惯宋六娘这副恃宠而骄的模样,乜她一眼:“阿姊回来了,又有人惯着你了,小人得志!”

宋六娘冲她扮个鬼脸。

沈宜秋将一颗剥好的葡萄塞进王十娘唇间:“十娘也吃。”

宋六娘翘着脚,捧着茶碗,嘴里不知塞了什么菓子,两腮鼓囊囊的,含糊道:“吃点葡萄,这葡萄甜,压压你的酸气。”

王十娘便要咯吱她,宋六娘嘟囔着“阿姊救我”,叫王十娘一把摁在榻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三人笑闹了半日,又一同用了晚膳,王十娘见沈宜秋眉宇间有些疲累,便悄悄牵牵宋六娘的袖子。

两人起身告辞:“阿姊舟车劳顿,早些安置。”

沈宜秋确实已经疲累不堪,便也没有挽留他们,送他们出殿外,执着他们的手道:“养足了精神,我们明日再玩。”

又捏了捏六娘的发髻:“过几日便是你生辰,咱们终于可以一块儿吃船菜了,你可要拿出看家本领来。”

宋六娘道:“那有何难。”

沈宜秋又道:“你们也有许久不曾见到家人了,趁此机会召他们进宫见一面,如何?”

宋六娘小心翼翼道:“阿姊,我可以见一见我姨娘么?”

沈宜秋一口答应:“自然。”

又对王十娘道:“十娘也是。”

王十娘眼中却闪过一丝犹疑,随即道:“多谢阿姊体恤。”

送走两位良娣,沈宜秋躺到床上,叫宫人灭了灯烛,只留了墙角几盏铜鹤灯。

她躺在床上,阖上眼睛,迷迷糊糊睡了会儿,却始终睡不实,不到一个时辰便醒了四五次。

到后来怎么也睡不着了,坐起来饮了杯茶,便干躺着,脑海里思绪纷杂,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搅在一起。

此刻她甚至有些盼望那道赐婚旨意快些下来,如此一来,周遭的一切又可变得井然有序,她也可以将心里的乱麻斩干净。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外头传来竹帘掀动的“刷刷”声。

沈宜秋赶紧转向里侧,抱住衾被。

夏被很薄,只比衣裳略厚,不能将她安全地裹起来,听着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只觉脖子到脊背僵住了不能动弹。

尉迟越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隔着纱帐轻声道:“小丸,睡着了么?”

沈宜秋闻到淡淡的酒气,她凝神屏息,佯装已经睡着。

尉迟越自言自语似地低声道:“我去沐浴。”

说罢便转身去了后殿,不一会儿,他从后殿中走出来,身上酒气淡了许多,替之以兰麝的气息。

他撩开纱帐,挨着沈宜秋躺下,低声道:“金小丸,玉小丸……”

然后忽然猝不及防地从背后紧紧搂住她:“小肉丸,我知道你在装睡。”

沈宜秋平日总会捧场地瞪他两眼,今天却没什么力气搭理他。

尉迟越讨了个没趣,也不气馁,将她圈在怀里,薄唇在她耳朵后面若即若离地磨了磨,声音有些含糊,带着些醉意:“这么晚不睡,是在等我么?”

沈宜秋轻哼了一声。

尉迟越捞起她的手攒在手心:“你没有话要问我么?”

沈宜秋转过身面朝他:“今日的洗尘宴可还顺利?没人为难殿下吧?”

尉迟越借着帐外的烛光,见她神色如常,脸上并无半点哭过的痕迹,松了一口气,同时一颗心却往下沉了沉。

“没什么事,我将立碑、给复和献俘的事提了提,”他答道,“明日朝会,再议一议给复和追封谢刺史的事。”

沈宜秋点点头,接着道:“阿史那弥真那边不会生变吧?”

尉迟越道:“放心。”

沈宜秋“嗯”了一声:“殿下也乏了,赶紧歇息吧。”便即闭上了眼睛。

尉迟越作好了她兴师问罪的准备,未料她只字未提,也不曾露出半点不豫之色,不觉有些茫然:“没有别的要问我?”

沈宜秋闭着眼睛道:“妾没什么要问。”

尉迟越方才在宴会上多饮了几杯酒,此时有些头昏脑胀,见她神色冷淡,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委屈:“你今日去飞霜殿,母妃没说什么?”

沈宜秋这下子睁开了眼睛,翦水双瞳仿若冷冰冰的琉璃:“殿下是说圣人下旨赐婚之事么?妾贺喜殿下。”

尉迟越凑近了道:“你生气了?”

沈宜秋若无其事道;“这是殿下的喜事,妾也替殿下高兴。”

尉迟越仔细觑着她的脸色,又侧耳倾听,试图从她语调里分辨出一丝醋意,但什么也分辨不出来。

他将她搂紧了些,邀功似地道:“我拒绝了,我不会纳何家表妹。”

沈宜秋淡淡道:“殿下定夺便是。”

她仍旧是事不关己的口吻,他便是将她的声音分成一缕缕比头发还细的丝,也找不出一丝欣喜来。

他的心不断地往下沉。

何婉蕙说的那些话他并不尽信,他能感觉到,沈宜秋对他并非无情。他与她有种特别的默契,许多话不必明言对方便会知晓,有时甚至会让他生出心有灵犀的错觉。

可他们之间始终有一堵看不见的墙,一堵寒冰铸成的墙。

他以为经过灵州的生死劫难,这堵墙便不复存在,可谁知它非但还在,甚至越发坚固,简直成了铜墙铁壁,让他无法触及她的心。

他竭尽所能待她好,可她仍旧躲在墙后,便是他将五脏六腑都掏出来给她看,她也不愿意向前迈一步。

他不知所措,只能愣愣地道:“你不高兴么?”

沈宜秋道:“纳与不纳,殿下定有自有自己的考量,无论殿下如何定夺,妾都会做好自己的本分,高不高兴无关紧要。”

尉迟越脑袋发沉,心头却窜起一股无名火,用了点力道将她肩头扳过来:“我怎么做你才会满意?”

沈宜秋望着他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无奈与彷徨,她的心头蓦地一软,轻叹了一声道:“殿下,妾并无什么不满。”

尉迟越凝视着她的双眼,固执道:“你说谎。”

沈宜秋道:“妾不敢诓骗殿下,妾真的什么都不缺,妾只想尽自己的本分,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外头传来夜枭的叫声。

沈宜秋道:“时辰不早了,殿下明日还要去西内拜见母后,早些安置吧。”说罢便要转身。

尉迟越紧紧扣住她的肩头,一发狠,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双手扶住她的脸颊,逼她看着自己:“不许睡,今夜一定要把话说清楚。”

沈宜秋无可奈何:“殿下有些醉了。”

尉迟越不吭声,只是像豹子一样紧紧盯着她。

男人灼热的呼吸近在咫尺,心跳不由乱了。

沈宜秋叫他的胡搅蛮缠闹得有些烦躁:“殿下到底要妾怎么做?”

尉迟越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道:“你心里是不是还在怨我?”

沈宜秋困惑道:“妾为何要怨殿下?”

尉迟越道:“怨我强娶你,拆散了你和宁十一的姻缘。”

沈宜秋一时没明白过来,旋即微微睁大眼睛:“亲事不是母后的主意么?”

尉迟越酒意上来,嘴上没了把门:“是孤传出谣谚向宁家施压,他们才退亲的,你是孤抢来的。”

他边说边挑起沈宜秋的下颌,在她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你是我的。”

沈宜秋蹙起眉:“妾不曾去曲江宴,殿下先前从未见过妾,为何要娶我?”

尉迟越一字一顿道:“因为你是我的。”

他胳膊忽然一软,重重地压在她身上:“因为你是我的太子妃,你是我的皇后,谁也抢不走,宁十一休想抢走……”

话音未落,他便深深地吻住了她。

电光石火之间,沈宜秋忽然想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浑身的血液都汇聚到心脏,然后像火山喷发一样冲向天灵盖。

尉迟越正吻得动情,只觉舌头一痛,身下的女子忽然手脚并用一把将他掀开,显然用了浑身的力道。

他猛然吃痛,“嘶”了一声,茫然地睁开惺忪的眼睛。

沈宜秋捋了捋凌乱的长发,冷冷地瞪着他,胸脯起起伏伏:“尉迟越,你给我说说清楚,谁是你的皇后?”

第129章 争执

尉迟越舌头上被沈宜秋毫不留情地咬了一口,疼得酒醒了大半,他仿佛看见他们之间那堵无形的琉璃墙“哐啷啷、哗啦啦”碎成了齑粉。

可惜与他想的大相径庭,墙塌了,走出来的不是柔情似水的小美人,却是个气势汹汹的母夜叉。

奇怪的是,尉迟越心间却涌起一丝难以名状的甜意。

他这时已察觉自己酒后失言,故意耷拉下眼皮,含糊不清道:“你是孤的皇后,孤的太子少傅,孤的中书令,孤的日将军……”

沈宜秋气得浑身发抖,这厮直到此刻竟还想着装醉蒙混过关!

她伸手扒开他的眼皮:“尉迟越,你说清楚,什么叫我是你皇后?”

尉迟越佯装这时才醒转:“小丸?你如今是太子妃,日后自是皇后……”

沈宜秋冷哼了一声,她猜到他会这么说,但这辈子分明是他抢宁十一的亲事,若他不是如她一般死而复生,何来宁十一抢他妻子之说?

天晓得她费了多大的劲才把这辈子和上一世的尉迟越分开,天晓得她多少次告诫自己,上辈子的帐不能算到他头上。

她火冒三丈地盯着男人俊俏的脸庞,她把他当根脆生生嫩滴滴的小黄瓜,合着那都是刷的绿漆!

尉迟越这时也回过味来,她听了那句话为何反应这么大?不是应该莫名其妙么?

他心头一凛,不禁睁大眼睛:“你也是……”

此言一出,更是再也无法抵赖。

沈宜秋抱着胳膊,脸上像结了一层霜,哪里还有半点平日柔顺恭谨的影子。

她蹙着眉道:“你为何要娶我?”

尉迟越也诧异:“你不想嫁我?”

沈宜秋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半晌才顺过来,反诘道:“太子殿下觉得我上辈子过得有多好,还想重来一遍?”

尉迟越哑口无言,脑海中一时间有无数念头飞掠而过,他随手抓住个最显眼的,脱口而出:“你真想嫁给宁彦昭?”

沈宜秋冷不丁又听他提起宁十一,不由心头火起,他们之间的事是宁十一的事么?

可他们之间的事太多,千头万绪,她也无从说起,不由自主顺着尉迟越的问题说下去:“是。”

尉迟越感到胸口像被巨石重重锤了一下,五脏六腑都跟着震颤。

他怔怔道:“为何?宁彦昭就那么好?”

沈宜秋听他还在揪着宁十一不放,越发来气,索性道:“宁公子自是比不得太子殿下天皇贵胄、人中龙凤。但我就非得嫁给你?莫非殿下以为我就不配换种活法,过几天舒心日子?”

尉迟越努力与她掰扯:“你嫁给宁彦昭也未必就会舒心,你明明胸有丘壑,在深宅后院中蹉跎一世岂不可惜?宁家虽有四十无子方能纳妾的家规,但也未必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没有妾的名分,或许有通房、外室。且宁家太看重门第,宁彦昭上辈子便立志要娶五姓女,换作是卢姓、崔姓的女子,他也会欣然应允……”

沈宜秋听他头头是道、条分缕析地分析宁家这门婚事的缺陷,几乎叫他气笑了:“太子殿下,你我的事别去牵扯旁人。”

尉迟越一听她把宁十一称作“旁人”,心中的酸意顿时消去大半。

借着微弱的烛火,看见她的眼眶有些发红,不知是伤心还是气狠了。

他心头蓦地一软,起身去床边倒了杯茶:“小丸,喝口茶汤消消气,那事是我做得不地道,但事已至此……”

沈宜秋并未接他递来的杯子:“我便是不嫁旁人,也未必要嫁你。”

尉迟越一怔,手一颤,半杯茶水倾在身上,他也不曾察觉:“为何?”

沈宜秋看着他的双眼,他眼里纯然是困惑,看来不是装糊涂,是真的不明白。

她想起上辈子那十二年的日日夜夜,像有一抔抔的凉水往她心头浇,将她的愤怒浇熄了,只剩下无奈:“上辈子你我是什么光景,殿下大约是不记得了?”

尉迟越垂下眼帘:“怪我不好,上辈子叫你受了许多委屈……”

沈宜秋打断他:“殿下不必如此说,上辈子过成那样,不是殿下一人之过,妾对殿下也没有丝毫怨怼之情。重活一世,妾只想与殿下分道扬镳,井水不犯河水,从此再无瓜葛。

“妾只是想不明白,上辈子殿下对妾甚是不满,好容易重来一回,殿下为何还要娶我?殿下今时不同往日,这一世想娶何娘子为正妃也并非难事。殿下与何淑妃本就两情相悦,这一世正该拨乱反正,迎娶意中人,从此比翼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