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多会儿,李氏在二门上安插的一个婆子送信过来,说国公爷来了,先去了许夫人的院子,然后去了随云亭,等着大姑娘过去呢。

李氏赶紧去了贺宁羽的屋子,让她速速去随云亭,先拦着国公爷说一会儿话。等香枝过来报信,再带着国公爷一起去后花园的池塘边看好戏。

贺宁羽鼓足勇气,带着几个丫鬟婆子往随云亭那边去了。

简飞扬一个人背对着大路,站在随云亭上,眼望着亭前的花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巍峨的背影渊停岳峙,很是沉稳可靠的样子。

贺宁羽看着简飞扬的背影,想起简家的世代勋贵,一时迷了心窍,让丫鬟婆子等在远处,自己一个人往亭子里走去。

“国公爷,我大姐不会来了。”贺宁羽一脸忐忑地走上随云亭的台阶,对站在亭子里,正背对着她的镇国公简飞扬柔声道。

简飞扬回身瞥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继续看着亭子前面的花圃,沉声道:“你走吧。我等得不是你。”

贺宁羽尴尬地停在随云亭的台阶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国公爷您不知道,我大姐这会儿正忙着呢。”贺宁羽想起刚才娘说的话,又犹犹豫豫地说道。

见简飞扬还是无动于衷,背对着她,连转过身看她一眼都不曾,贺宁羽有些不甘心,便又追问道:“国公爷当真不想知道我那大姐在忙什么?”

简飞扬嗤笑一声,看着对面的花圃朗声道:“背后说人,非君子所为。贺二小姐就算不是君子,也不要做小人做得这样明目张胆好不好?”

贺宁羽的脸耍得一下红了,只好撇下脸,不管不顾地道:“国公爷您不知道,只要我聂表哥一来,我大姐就……”

话音未落,简飞扬回身扬手,长剑出鞘,如闪电一样将一柄寒光似水的长剑架在贺宁羽的脖子边上。

“你再乱说话,败坏你大姐的名声,休怪我剑下无情”简飞扬厉声呵斥道。

第八十八章 落花 下

远处站着的丫鬟婆子看见国公爷突然将一柄剑横在二姑娘脖子上,由不得尖声惊叫起来。

贺宁羽长这么大,还没被人用剑指着脖子过。

简飞扬一吓之下,贺宁羽只觉得魂飞魄散,全身直打哆嗦。

简飞扬还想吓唬她几句,免得她继续四处散布谣言,对贺宁馨不利。只是鼻间突然传来一阵骚臭的味道,像是……

简飞扬迅速回腕收剑,离贺宁羽远了些。两眼漫不经心地往下一瞥,果然看见贺宁羽轻薄的罗纹裙子上,慢慢有水迹印出来。

随云亭对面小路的不远处,贺宁馨带着一群丫鬟婆子匆匆赶来,正看见贺宁羽如泥塑木雕一样站在随云亭的台阶上,而简飞扬刚刚回剑入鞘,冷冷的站在那里,并不说话。

贺宁馨抬眼看去,见简飞扬长眉入鬓,眼眸极黑,鼻梁极挺,唇线分明,嘴角抿出一条浅浅的纹路。看人的时候,似乎一直要看到你心里去,却又与人隔着一股淡淡的疏离。略微朝他靠近一些,便觉得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这是一种从刀山血海里冲杀过来的煞气。没有这种经历的人,是不会有这样的气势的。这种感觉,不是板了脸,竖了眼,就能装出来的。

这股气势,将台阶上站着的贺宁羽吓得瑟瑟发抖。

“香枝,你们小姐在这里呢,快扶了她回房去。春日里风大,你们小姐穿得又薄,小心冻病了。”贺宁馨指了指站在台阶上的贺宁羽,对一直陪着笑脸跟在他们身后的香枝说道。

香枝本是贺宁羽的大丫鬟,刚才却一个人去了贺宁馨的院子,说是有要事要禀报给大姑娘。

贺宁馨看不惯她鬼鬼祟祟的模样儿,让她有话就说。她却一直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又神神秘秘地让贺宁馨去后花园的池塘边,说她不去会后悔一辈子。并且暗示贺宁馨有把柄在她手上,若是不去,一切后果自负。

贺宁馨听见香枝暗示的“把柄”,在原来贺姑娘的记忆里寻了又寻,并未找到什么真正的“把柄”,不由对香枝的虚张声势更加鄙夷,也懒得再搭理香枝。她自己的大丫鬟扶风从夫人那里回来,说国公爷刚刚过来坐了一会儿,就要走了,夫人让大姑娘去送送国公爷,还道国公爷正在随云亭里等着她。

随云亭是贺家内院靠东面的一个亭子,正对着东南面的花圃。平日里那里人来人往,是个开阔的所在。未婚夫妇在那里见面,不欺暗室不避人,自然无人说闲话。

初春的天气还是寒冷彻骨,贺宁馨不想简飞扬在随云亭里久等,便不再理会香枝,自顾自地带了下人来到随云亭。

香枝现在才明白,大姑娘真是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往她只要露出丁点有关聂表少爷的风声,大姑娘就跟飞蛾扑火一样奔过来,根本就不用花什么力气。如今她说得口干舌燥,大姑娘连眼角都不抬。眼下更是抬脚就去随云亭了,对后花园的池塘当作没事人一样。

那会儿怎么就没把你淹死——香枝一边恨恨地想着,一边陪着笑跟在贺宁馨身后,一起来到随云亭。

看见自家二姑娘一幅呆样,站在随云亭的台阶上,香枝心里暗恨,忙挤上前来扶了贺宁羽的手,轻声道:“二姑娘,我们回去吧。”

贺宁羽惊怒交加,呆怔了半天,看见是香枝过来扶她,才哇的一声哭出来。

“二姑娘,您是怎么啦?可别吓唬奴婢?——可是国公爷对您……?”香枝咬咬牙,不甘心就这样铩羽而去。

香枝素来是个胸怀大志的丫鬟,从卖身为奴的那一天开始,就没想过要做一辈子奴婢。做大户人家的奴婢,只是她做人上人的踏脚石。她曾经想过勾搭大老爷贺思平,岂料没有丝毫下手的机会,又转而盯着两位姑娘。

大姑娘的娘许夫人是个精明人,给自己的女儿挑丫鬟,像香枝这样不知根知底的,丝毫沾不上边。

二太太家底薄,挑丫鬟,没有许夫人那么多讲究。这香枝生得既漂亮,又伶俐,还会说话凑趣儿,又献上计策,让大姑娘贺宁馨看上了自己的外甥聂维。二太太便拿香枝当了心腹,把她给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二姑娘做贴身大丫鬟。

自从镇国公简飞扬到贺府来过之后,香枝更是上了心,一心撺掇着贺宁羽去破坏贺宁馨的名声,好姐妹易嫁。而且她的小算盘,同贺二太太李氏不谋而合,所以两人配合得十分默契。谁知贺宁馨自落水被救之后,如同变了一个人一样,滑不溜手,跟条泥鳅似的,香枝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贺宁馨在旁听见香枝居然想栽到简飞扬身上,忙厉声喝止她道:“没规矩快扶你们姑娘回去若是再胡言乱语,给我把后廊上住的陈婆子马上叫过来,直接卖了算了。——这种就知道调三窝四的丫头,留在家里祸乱家宅吗?”

香枝吓得一哆嗦,忙暂时收了要趁乱嫁祸简飞扬的心,拽了贺宁羽就往外走。

香枝扶着贺宁羽往回走的时候,跟着贺宁馨过来的丫鬟婆子都忍不住拿手掩了鼻子,嘟哝道:“哪里来的这股味儿?”

一个眼尖的小丫鬟看见了贺宁羽身上的水迹,忍不住大叫道:“是二姑娘失禁了”

小孩子尿个床,不算什么大事。可是十六岁的大姑娘,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尿湿了裙子,可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贺宁羽新换的罗纹雀上枝头马面春裙十分轻薄窈窕,颜色又淡雅。被水一浸,湿纹十分明显。贺家的下人都看清了贺宁羽裙子上的水痕,还有那股藏也藏不住的骚臭味儿,都又想笑,又不敢在贺宁馨面前造次,个个忍得很辛苦。

贺宁馨不知出了何事,让贺宁羽居然失禁了,只是赶忙打圆场道:“胡说什么呢?赶快送二姑娘回去换衣裳,再煮碗浓浓的姜汤,发发汗就没事了。”又对香枝道:“你是二姑娘的大丫鬟,不跟在主子身边,让主子一个人来到后院受了惊吓,是你的失职。等送你们姑娘回了院子,你去许嬷嬷那里领罚。”贺府里面管教下人,是许夫人带来的陪房许嬷嬷的事儿。

香枝不敢犟嘴,急急忙忙扶了贺宁羽回去了。

回到自己房里,贺宁羽换了裙子,缓过神来,大发脾气,把屋里的摆设扔了一地。

香枝忙哄她道:“二姑娘别急,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贺宁羽听了,只觉得一股熊熊怒火燃在心头,起身就冲着香枝的脸抽了她几个耳光,又拎着她的耳朵怒吼道:“你个烂了心肝烂肚肠的娼妇你打量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个没脸的下溅东西,看中了人家国公爷,就打着我的幌子拼命往上凑你自个儿丢你的贱人也就罢了,如今把我也白白填陷进去”

贺宁羽越说越委屈。她心爱聂表哥,自己的亲娘二太太李氏却逼她让给贺宁馨。听了贱人香枝的调唆,自己的亲娘也让她去跟镇国公套近乎。还有这个贱人香枝,明明是她自个儿看上镇国公简飞扬,为了能傍上人家,不惜让自己这个清清白白的大家小姐贴了热面孔往人身上凑。

贺宁羽又不是傻子,她哪里看不出简飞扬对自己一点意思也没有?

起初也是她自己心志不坚,就算心爱聂表哥,但是也看上镇国公家世代富贵。其实她完全看不上镇国公这个人,简飞扬整个人在她眼里凶神恶煞一般,她看见就害怕。——这镇国公人称“活阎王”,哪里是那么好相与的?

贺宁羽越想越委屈,又拿了做针线活的皮尺过来,对着跪在地上的香枝劈头盖脸一顿抽。一边打,一边哭骂道:“我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家,就被你这个不知廉耻的贱人给毁了,你说以后让我怎么做人?”

香枝听见贺宁羽一语道破她的私心,吓得魂飞魄散。

贺家规矩不是一般的严,香枝并不敢明目张胆地勾引简飞扬。只能打着主子的招牌,推贺宁羽出去。只是暗地里不知多少次恨自己怎么不是贺宁馨的丫鬟,偏偏跟了贺家二房这些没能耐的主子。

不说贺二老爷连个秀才都考不上,就说二太太,当年的嫁妆比自己这个做丫鬟的私房还少,不过是趁着以前贺宁馨糊里糊涂巴着她的时候,捞了些好处。现在贺宁馨回过味来,再不搭理他们二房,二房的日子一日比一日难过。

“二姑娘,话可不能这么说,奴婢可是一心为了二姑娘好啊。”香枝一边躲着二姑娘的抽打,一边委屈地叫道。

“好个屁”贺宁羽拿皮尺指着香枝,又冲着香枝的脸啐了一口,道:“你那点子私心,这屋里的人谁不知道?我也是猪油蒙了心,才被你这个贱人当枪使。——也罢,我这座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我要去回了大伯娘,把你卖了去”

香枝哭得死去活来,不肯跟着贺宁羽出去。贺宁羽正在气头上,一个人兴冲冲地要出去找大伯母许夫人。在院门口的时候,正好碰上听了婆子的禀报,赶过来的二太太李氏。

“你给我站住——你要出了这个院门,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李氏很是恼怒。女儿出了大丑,不知道在屋里反省,还要出去继续丢脸,她怎么就生了这么个不省心的闺女?

第八十九章 流水 上

贺宁羽见娘动了真怒,不敢再往外走,低头红了脸,跟李氏进了自己的屋子。

李氏来到贺宁羽的屋里,对她身边的丫鬟婆子阴侧侧地道:“今儿的事,谁敢乱嚼舌根,别怪我不客气。”说着,又单把香枝拎了出来,道:“香枝,这件事就交给你看着。我若是在外听见有人说闲话,我只唯你是问。至于这屋里的人说了闲话被你听到,由香枝你全权处置。”李氏凌厉的凤眼在屋里的丫鬟婆子面上一一扫过,看得她们一个二个都低下了头。

香枝忙过来给李氏屈膝行礼,笑着应道:“太太放心,奴婢一定会盯着这屋里的人。二姑娘的脸面,就是我们奴婢的脸面。大家伙儿晓得轻重的。”说完这话,香枝又看向屋里神情各异的丫鬟婆子,微笑着道:“各位若是听见有人在外面嚼舌根,悄悄地来跟我说一声就是了。我担保除了太太和二姑娘,没人会知道是谁说的。”

这却是要贺宁羽屋里的丫鬟婆子互相监督,鼓励人告黑状了。虽说心思阴狠,却是能起作用的法子。有了这一招,这些人担心自己被告黑状还来不及呢,怎么有功夫去说三道四?

李氏见香枝轻而易举就把她嫁祸的意图转移了,在心底里又忌惮她三分。——这个丫鬟,大概是留不得了。

屋里的丫鬟婆子此时都警醒起来,看谁都像要去下小话的样子,不和之态已现。

香枝见自己略施小计,就将矛头转移了,心里也十分得意。又想了想,对二太太道:“今儿大姑娘带了一群丫鬟婆子过去,也是人多嘴杂的。太太可要小心了。”

李氏这才知道这事儿不仅仅是他们二房的人看见了,还有大姑娘那边的一群人,不由皱了眉头寻思起来,要如何封了贺宁馨身边人的嘴。

屋里的人一时心思各异,都安静下来。

外面的婆子过来回话的时候,还以为屋里没人,在外面连问了两声,李氏才命她进来。

原来是聂姨妈在外面寻到了聂维,押着他一起过来了。

李氏心情好了些,对屋里人道:“先下去吧。二姑娘今日受了惊,有些不适,让厨房的人把二姑娘今日的饭菜送到二姑娘的屋里来。”又叫了婆子去许夫人那里告假,说二姑娘和李氏都不去正院吃晚饭了。

屋里的人出去了,李氏才带着贺宁羽一起出去,去李氏的院子里见聂姨妈和聂维去了。

李氏的院子比贺宁羽的院子大些,管得也严些,更好说话。

聂姨妈一见李氏带着贺宁羽进来,忙站了起来,嗫嚅道:“妹妹……”

李氏径直走到上首坐下,对聂姨妈和聂维摆了摆手,道:“你们也坐。今儿怎么有空过来坐坐?平日里不是请都请不过来?”李氏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又抬起头瞪了聂维一眼。

聂维苦笑,起身给李氏长揖在地,闷声道:“外甥一早出去寻活计,误了小姨的事,还望小姨责罚。”

李氏重重地将茶杯顿在桌上,低声呵斥道:“我还以为你多有志气,既是不以为然,就不要再过来啊”

聂维憋得脸上通红。他本不待过来的,是聂姨妈又哭又闹,硬拉着他过来的。他也知道如今他们家指着小姨吃饭,吃人嘴软,拿人手软,他不得不跟着过来赔罪。

聂姨妈见李氏发脾气,忙惶恐地跟着站起来,走到李氏身边,低眉耷眼地道:“妹妹,我知道你生气。维儿不听话,早该打他几下了。你别气,待我打他几下,给你出气。”说着,聂姨妈往聂维身上使劲拍打了几下。

聂维高大结实,聂姨妈这几下打,跟挠痒痒没什么两样。

李氏见了心里也烦,可是这母子俩,她也不能看着不管。仔细思量了一番,李氏觉得今儿得把话说清楚。若是聂维还是阳奉阴违,以后别再上门了。——他们等不起了。

“羽儿,你出去跟厨房的人说,让他们准备一桌客饭送过来。就说我们家来亲戚了,要好好招待。”李氏先把贺宁羽支使了出去,才好跟聂姨妈和聂维说话。

贺宁羽同情地看了聂维一眼,并不想出去,便对李氏道:“娘,让回春去跟厨房的人说一声不行?”回春是李氏的大丫鬟,此时正在门外等着。

李氏两眼一瞪,怒道:“你去跟回春说一声,然后你就回自己的院子待着,哪里都不许去”

贺宁羽不敢再说话,给屋里的人屈膝行礼退下了。

等贺宁羽走了,李氏才将聂姨妈和聂维带到里间暖阁,吩咐了一篇话下来。

聂姨妈听了,踌躇了一会儿,有些担心地问道:“真的能行吗?”

李氏柳眉倒竖,道:“我说行就行”又指着聂维,对聂姨妈道:“你只管给我看好你家这个小祖宗,让他好好依计行事就成”

聂维低着头,垂手站在一旁并不说话。

李氏看见他的样子,又连声数落道:“看看你的样子你有什么不愿意,不满足的?那贺宁馨哪一点配不上你?——只要娶了她,你们家银子也有了,面子也有了,你还能托着你的老丈人,寻一份体体面面的差事,可不比去赌坊做荷官好上百倍?”

聂维抬头就想反驳,聂姨妈忙挡在他身前,抢着道:“妹妹你放心,我一定看着维儿,这一次,一定能成”怎么说,贺宁馨都是状元爷的嫡女,而且这状元爷如今还是二品大员。在聂姨妈心里,足以配得上他们聂家的门第。聂维的爹虽然死得早,可是聂家也是世代书香,聂老爷也是中过举的。

聂维只好打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应承下来。

李氏松了口气,又端起茶杯来吹了吹杯口上冒出来的白气,对聂姨妈道:“姐姐,你坐。我们说会话。”又打量了聂维一眼,道:“你去寻宁风说说话吧。他这个时辰,一般都在书房里念书。”贺宁风是李氏的嫡长子,比贺宁羽大四岁,如今也有二十,还没有娶亲。李氏因为贺二老爷没有功名,儿女不好说亲,便督着大儿子念书,非要他中个秀才,才给他议亲。

聂维拱手唱了个诺,出了李氏的院子。

此时贺宁羽正好去厨房那边回来,看见聂维从娘的院子里出来,便停住脚步,给聂维行礼道:“姨妈怎么没有跟表哥一起出来?”

聂维看见是贺宁羽,脸上才有了些喜色,也忙还礼道:“妹妹回来了。我娘还在小姨屋里说话,小姨让我去外院的书房寻你哥哥说话去。”

贺宁羽眼神黯然,侧身让在路旁,道:“表哥快去吧。和二哥说说话,完了早些过来吃晚饭。”贺宁风在贺家排行第二,贺家大房还有个嫡长子贺宁启,是贺宁馨的嫡亲哥哥,今年二十六岁。贺宁启二十岁就中了举,只是后来连着考了两次,都没有中进士,也是一直在家里苦读。

聂维点点头,走过贺宁羽身边的时候,顺势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她有些微肿的双眼。聂维眉头皱了皱,低声问道:“你的眼睛怎么啦?可是谁给你气受了?”

贺宁羽忍不住又哽咽起来,轻声回道:“左不过是那些事,问了又有什么用?”

聂维默然低头,手里握紧了拳头,往前走了几步,又突然回过头来,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也该去看看你二哥。”说完便往二门上去了。

贺宁羽看着聂维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下了决心,回去自己屋子收拾了收拾,披上小羊皮斗篷,对自己的另一个大丫鬟香草道:“快到饭时了,你跟我一起去外院寻二哥和聂表哥过来吃饭吧。”

跟着贺宁羽出门的差事,一向是香枝的。贺宁羽今日却不想见到香枝,故意晾着她,只带着香草和一个老嬷嬷,去了外院书房。

聂维在贺宁风的书房里坐了一会儿,他跟贺宁风其实并无甚可谈。贺宁风没说两句话,便去了里间温书,聂维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外间想心事。

贺宁羽进来的时候,看见聂维一个人坐在那里,还以为贺宁风不在,有些奇怪地问道:“我二哥去哪里了?”

贺宁风在里间听见贺宁羽的声音,懒洋洋地答了一声,“我在这里。”

贺宁羽抿嘴笑了一下,对聂维道:“到饭时了,表哥和二哥一起去吃饭吧。”

贺宁风在里间扬声道:“你们先去,我把这篇文章做完了就走。”

贺宁羽应了一声,跟着聂维一起出了书房,往内院行去。

两人在前面走着,香草和老嬷嬷落在后面一丈远的距离,不远不近的跟着。

聂维微微回头扫了一眼,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对贺宁羽道:“小姨要动真格的了,我恐怕在京城待不下去了。”

贺宁羽心里一惊,忙悄声问道:“娘要做什么?”

聂维苦笑道:“还有什么?还不是上次的事?——这一次,估计没那么顺畅,可以事先溜走了。”

贺宁羽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的风景,心里处于天人交战之中。

聂维偏头看了贺宁羽几眼,终于下了决心,道:“表妹,我要问你一句话。你若是愿意,我可以……若是不愿意,当我没说。”

贺宁羽脸上微红,想起今天在简飞扬那里出得丑,又想起若是这事成了,她就得日日夜夜面对那个煞神,实在是生不如死……

“表哥,你若是愿意,我也可以……”贺宁羽停下脚步,抬起头,看着聂维,很是大胆的样子。

聂维心头狂喜,也停下脚步,对贺宁羽笑道:“既如此,那就好办了。”

贺宁羽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我娘和你母亲,恐怕死都不会答应,哪里好办了?”

聂维神秘地笑了一下,轻声道:“到了你大伯娘寿辰的那一天,你记得照我说得做。到时候,我娘和你母亲,不答应也得答应。”

贺宁羽更是不解。

聂维便俯身过去,在贺宁羽耳旁说了一番话。

贺宁羽脸上神情变幻,低低地惊呼起来:“娘真的让你这么做?”

聂维点点头,道:“我想了又想,只有如此,方是唯一的万全之策。”

第九十章 流水 中 (粉红160+)

聂维在那边同贺宁羽仔细交待了许夫人寿筵那天的事宜,这边简飞扬也和贺宁馨在随云亭上说起话来。

简飞扬仔细看了看贺宁馨的脸色,见她气色红润,双眸明澈,落落大方,没有一丝被罚被骂的怨气浊气,放心地对贺宁馨点头笑道:“让你见笑了。——刚才没有吓着你吧?”一边说,一边极不自然地把挂在腰间的长剑往身后拨了拨。

贺宁馨抿嘴一笑,做了个双手抱拳的姿势,道:“今日有幸见了国公爷大展神威的无双剑术,小女子膜拜赞叹还来不及呢——哪里有功夫被吓到?”

简飞扬双眉上挑,有些诧异地问道:“你不会是在取笑我,只会对一个弱质女子动刀动枪吧?” 简飞扬从不打女人,只要女人不主动招惹他。不过他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有些时候,当他觉得拳头比忍让管用,他从不吝惜使用武力。

贺宁馨听了这话,却敛了笑容,双手束在胸前,正色道:“有些女子看上去纤纤弱质,却能杀人不见血,比只会真刀真枪的武将还要厉害些。——飞扬还是莫要小瞧了这些女子。”

简飞扬听了贺宁馨的话,有一丝异样的感觉。

一阵冷风吹来,贺宁馨微微瑟缩了一下。这微小的举动并没有逃过简飞扬的眼睛,他瞥见贺宁馨只披着一件旧颜色的灰鼠大氅,赶忙长话短说,道:“过几天是伯母的寿辰,到时我会跟我娘一起过来吃顿饭。”

贺宁馨脸上浮起一丝红晕:这是婆母要来相媳妇了吗?想起前生的婆母宁远侯太夫人,贺宁馨的脸上又有一丝怅惘和不安。

简飞扬留神打量着贺宁馨的神色,见她脸色微变,晓得贺宁馨听懂了自己的意思。

“当年我家遭逢大变,我娘看惯了世态人情,比旁人更看重规矩家世……不过我娘为人十分谦和良善,又事事为他人着想,很好相处……”简飞扬娓娓道来,给贺宁馨慢慢说着自己家人的习惯和为人。

贺宁馨留神听了半天,微微点头,给简飞扬福了一福,低声道:“多谢提醒。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简飞扬见贺宁馨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十分高兴,忙伸手虚扶了一下贺宁馨,接着道:“这些话,你觉得有道理,就听着。若是觉得不对,等闲了,你再跟我说说。——不用太过委屈自己,迁就……别人。”

贺宁馨言笑盈盈地站起身,心里更觉温暖:一个凡事愿意跟自己的女人有商有量的男人,不会是个坏男人。贺宁馨对于这件亲事的最后一丝别扭抵触之意,也烟消云散了。

简飞扬拢了拢大氅,对贺宁馨拱手行礼道:“天冷,你快回去吧。——你的灰鼠大氅看上去也忒单薄了些,我下次让人给你送些紫貂皮子过来,多做几身大氅,今年过年好穿。”如果没有意外,他们今年九月金秋时节,就要正式拜堂成亲了。到了过年的时候,贺宁馨就已经是简家人了……

贺宁馨听出简飞扬的弦外之音,晕生双颊,低了头屈膝回礼道:“多谢费心。天色不早了,你也快回去吧,省得伯母在家里担心。”也称了简飞扬的娘为“伯母”,亲近之意,又近了一层。

送走简飞扬,贺宁馨直接去了许夫人的院子里,将今天的事情简单地对许夫人说了一下。

许夫人心知有异,不动声色地安抚了贺宁馨几句,便叫了自己的管事嬷嬷过来,商议寿筵的事宜。

简飞扬从贺家回到镇国公府,一路上嘴角都是一直微微上翘,心情很好的样子。

回到自己家,他径直先去了外院书房,果然见安郡王范世诚派专人送来了最新的邸报。

“启禀国公爷:我们王爷说了,让国公爷看了,给个回执,小人也好回去交差。”那送邸报过来的小厮,是安郡王身边常来常往的范平,也是安郡王府的典薄。虽是范家的家生子,可也是有职司有品级的,更是安郡王的心腹之一。

简飞扬对范平十分客气,招手叫了自己的小厮东兴过来,道:“带范典薄下去歇歇脚,顺便吃点茶。”

东兴接了范平下去,只剩简飞扬在书房里一个人读邸报,写回执。

简飞扬粗粗看了一眼,看见安郡王在“外洋事宜”一则里画了圈,不由皱了眉头沉思起来。罗家的商船又要启程出海了,这一次,圣上应该有所决断,所以安郡王才在这个条折上提醒自己。

仓促之间,简飞扬也没有多想,便大致写了几个字,装在信封里。叫了另一个小厮东元过来,让他等范平吃完茶,再亲手交给范平带回去。

东元慎重地接过信放好,又回道:“国公爷,内院的柔馨姐姐过来,请国公爷进内院用晚饭去。”

简飞扬已是成年男子,却尚未成亲。而内院都是住的都是家里的女眷,为了避嫌,自回京之后,他就一直一个人住在外院的书房,除了吃饭,等闲不去内院厮混。

“知道了。我马上就去。”简飞扬吩咐了一声,便去了书房里面的净房,拿冷水洗了把脸,又出来换上藏青色常服,披上玄狐大氅,出了自己的书房。

书房外面,站着一个身量高挑,十分美貌,姿态撩人的丫鬟,正是简老夫人派给简飞扬的大丫鬟柔馨。

简家的丫鬟婆子和下人,大多是简家回京之后,重新买来的。

简家自大齐朝建立以来,就是世袭罔替的镇国公。两三百年过去,简家本来不缺家生子下人。可是当年隆庆朝,简飞扬才三四岁时,简家不知出了何事,家里所有的家生子下人,或打,或杀,或卖,都被驱逐殆尽。

又过了几年,简飞扬的爹,老镇国公简士弘为了保废太子性命,在金殿当场撞柱而死,触怒当时盛宠一时的庞贵妃。等嘉祥帝登位,庞贵妃成为庞太后,简家立刻被夺爵贬官为民。庞太后这一下子,将简家剩下的仆役下人也都消弭殆尽。

这样一直等到宏宣帝上位,嘉祥旧事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简飞扬又屡立战功,简家因势复了镇国公世袭罔替的爵位,回到京城豪门,简家才重新起兴起来。

回到京城的简家,不若以前人口众多。除了家里的顶梁柱——嫡长子简飞扬以外,只有简老夫人带着嫡次子简飞振,嫡女简飞怡,还有简老夫人的内侄女卢珍娴,以及当年简飞扬从军之时,军中同袍临终托付给他的恩人之女郑娥,跟着他们一起返京。

至于家下人等,只有简老夫人当年陪嫁的几房老家人跟着。别的仆役下人,都是简老夫人另外找了人牙子,新买回来的。

简飞扬并不管内宅之事,一切都由简老夫人做主。

柔馨和另外两个大丫鬟柔佳、柔蓉,本是简太夫人回京后给简飞扬精挑细选的通房候选,也是贴身伺候的大丫鬟。

只是简飞扬在外面从军十几年,从最底层的小卒打熬起,心性品行同当年做世家公子的时候,大不相同。

简老夫人的安排,被他毫不犹豫地挡了回去,声称他尚未娶亲,不需要这些人伺候。

这么多年来,简家众人其实都是靠着简飞扬才活了下来。简飞扬既然执意不肯,简老夫人也没有为难他,便将几个丫鬟安排在简飞扬在内院的住处——致远斋里面养着。只等他成了亲,再做计较。

看见简飞扬从书房里出来,柔馨沉静的脸上绽放出笑容,屈膝行礼道:“见过国公爷。”

简飞扬抬眼打量了她一下,皱起眉头道:“你怎么还在这里?我说了一会儿就过去,你该早些回内院给老夫人禀报才是。”

柔馨赶紧道:“奴婢让小玫先回去禀报了。奴婢在这里是专程等着国公爷的。”说着,柔馨上前几步,伸手要帮简飞扬理一理披着的大氅。

简飞扬往旁边退后一步,淡然道:“以后不用如此。我这个地方,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又扬声道:“东兴”

东兴从旁边的厢房里挪出来,笑嘻嘻地问道:“国公爷有何吩咐?”

简飞扬看着他,肃然道:“你是怎么看屋子的?书房重地,怎么能随便放外人进来?”

柔馨臊得满脸通红,忙屈膝行礼道:“国公爷莫怪东兴小哥,是奴婢一意孤行,一定要在这里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