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时间上看,安郡王离京,还在简飞扬之前。而这两个人,目前正是圣上最器重信赖的人,说是圣上的左膀右臂都不为过。可是圣上接连派自己的心腹出京,到底想做什么?

不过有一点值得安慰的是,安郡王去得更远些,所以简飞扬应该去得不远,可能就在近处,回京应该也更快一些。

不提这边贺宁馨对简飞扬的担忧之情,四门紧闭的镇国公府里,这一天有一位他们不得不见的客人远道而来。这人便是老镇国公简士弘唯一的嫡亲妹妹,简飞扬的嫡亲姑姑,当年嫁给陇西府长兴侯陈家的世子为原配嫡妻的简士芸,如今已经是正经的长兴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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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道高? 下

简老夫人自简飞扬走后,就闭门谢客,除非圣旨亲召,她是谁也不见。谁知就这么几天的功夫,还真有她非见不可的人。

老镇国公简士弘唯一的嫡亲妹妹简士芸从陇西府远道而来,着实让简老夫人吃了一惊。

陇西府在青江以南靠西边的地界儿,是前朝韩地的首府。

如今的大齐朝,一共五道三十六府。以青江为界,青江以北分为左右二道,俗称左江道和右江道。青江以南分为三道。以前的韩地一带,划分为陇西道。以前的谢地一带,划分为东南道。而韩地和谢地中间的江南,就划分为江南道。这五道共辖三十六府,府下又有州、县若干,不可胜数。

简老夫人看了帖子,晓得是简士芸回来了,便叫了简飞振和简飞怡过来,同她一起去前厅见客去。

简士芸带着自己的嫡长女陈宜岚坐在镇国公府的这间正厅里,神情有些局促。

“岚儿,看看娘的簪子是不是插正了?”简士芸手摸着头上的碧玉蕊鎏银莲花簪,很有些紧张不安。

陈宜岚也有些紧张,却比她娘还好些,闻言走过来轻轻地把那簪子又往发髻里插了插,道:“这样好多了。娘要不要喝口茶?”顺手将桌上青玉瓷盖碗茶端过来,双手捧了给简士芸送上去。

简士芸就着女儿的手喝了一口,定了定神,道:“我好多了。你也坐下吧。”

陈宜岚刚在简士芸身旁坐下,就听大门口传来丫鬟的通传声:“老夫人、二公子、大姑娘进来了。”

简士芸同陈宜岚忙站了起来,含笑往屋门口看过去。

正厅门口垂着的细竹丝门帘被两双如玉一样雪白的手从两边分开,一位穿着深栗色妆花缎子掐腰短襦,下系绯色八幅长裙的盛妆妇人,在左右两个年轻男女的搀扶下,缓缓走了进来。

简士芸定睛看过去,不由倒抽一口凉气:二十多年过去了,自己都已经快四十岁了,大嫂比自己还大上四五岁,如今看上去,却是只有三十岁左右的样子

“是士芸来了吗?”简老夫人含笑走过来,轻轻搭住了简士芸的手。

看得出来,简士芸的手也是保养过的,只是保养得时日不够,同简老夫人吹弹得破的肌肤比起来,差了许多。

简士芸握着简老夫人的手,脸上又是哭又是笑:“大嫂……士芸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我苦命的大哥……”听见简士芸哭起老镇国公来,简老夫人也忍不住垂泪。

陈宜岚忙走过来,对着简老夫人福了一福,道:“宜岚见过舅母。”

简老夫人忙止了泪,拿帕子往眼角按了按,一只手伸出去,扶了陈宜岚起身,歉意地道:“让外甥女见笑了。我和你母亲这么多年未见,一时忘情,还望外甥女不要跟我这老婆子一般见识。”说着,坐到了上首的位置上,又对陈宜岚和简士芸道:“你们也坐。——飞振、飞怡,过来见过你们姑母和大表妹。”

简飞振和简飞怡走过来给简士芸和陈宜岚见礼。

陈宜岚忙还礼不迭。

简士芸出嫁的时候,大嫂才刚生了老大简飞扬不久,后来生得这两个孩子,简士芸一次都没有见过。

“这是老2,老三?”简士芸好奇地问道。她知道自己的大哥没有纳妾,也没有通房,同嫂子当年好得如漆似胶,眼里再没有过旁人。

简老夫人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女,眼里满是一个做母亲的骄傲,道:“正是。他们命苦,从小就跟着我在乡下长大,若是有失礼的地方,还望大姑奶奶多多包涵。”

简士芸忙让自己的丫鬟拿了两个荷包过来,给简飞振和简飞怡一人一个,道:“你们长这么大,如今才是第一次见面。这两个荷包,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简飞振和简飞怡谢过了姑姑,便垂手站到简老夫人身旁。

简老夫人也让人拿了一双翡翠镯子过来,对陈宜岚道:“你出生的时候,我托人给你送了一对金镶玉的镯子,想着等你长大了,也好戴。——这幅翡翠镯子,成色比不上那对金镶玉的,你就戴着玩吧。”

陈宜岚听见舅母说起那对她最心爱的金镶玉镯子,眼神一暗,嗫嚅了半天,到底不敢说出来。低了头从丫鬟手里接过镯子,又给简老夫人福了一福,便站到了自己娘亲身边。

简老夫人看见陈宜岚这幅样子,笑着安慰她道:“不过是个玩物,就算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宜岚你别伤心,等闲了我让人去库里找一找,说不定还能找着一幅一样的,到时候给你带回去,也是走一场亲戚的念想。”

陈宜岚听见简老夫人和声安慰她,眼圈都红了,却还是低头不语。

“飞怡,带着你表姐去你屋里玩吧。你们姑娘家说得到一起去,别在这里跟我们这两个老婆子一起混了。”简老夫人笑着对简飞怡道。

简飞怡是个跳脱的性子,闻言马上过来携了陈宜岚的手,道:“表姐,去我屋里好不好?”很是娇憨的样子。

陈宜岚探询地看向简士芸。

简士芸笑着推了她到简飞怡身边,道:“去吧,去吧。好好跟你表妹说说话,我有很多年没有见到你舅母了,也有话要说呢。只是你们姑娘家,听不得我们老人家讲古。”

陈宜岚红了脸,同简飞怡一起给堂上的人行礼退下。

简飞振见两个妹妹都走了,也给姑母和娘亲行礼道:“姑母远道而来,只怕我们招待不周。只是不知姑夫来了没有?”

简士芸含笑道:“多谢侄儿记挂着。你姑夫在陇西有事不得出来,如今就我和你大表妹过来了。”

简飞振忙拱手道:“既如此,姑母就同我娘好好絮叨絮叨,小侄下去看看,让厨房细心整治一桌酒菜,晚上给姑母和大表妹接风。”

“有劳二侄儿。”简士芸谢了简飞振,又往门口张望了一下,向简飞振问道:“你大哥上朝去了吗?怎么现在都不见人影?”

简士芸出嫁的时候,简飞扬才一岁多,正是最好玩的时候。简士芸这个做姑姑的,不知抱过简飞扬多少次,十分疼爱他。

简飞振见姑母问起大哥,忙道:“大哥出远门给圣上办差去了。姑母多留几日,等大哥回来吧。”

简士芸闻言几乎掩饰不住脸上的失望,简飞振看得清清楚楚,也不由心下黯然。

简老夫人在上首暗暗叹气,对简飞振道:“你下去问问你大表妹,看她喜欢吃些什么口味的菜,让厨房做了去。”又看了看有些心不在焉的简士芸,笑道:“你姑母喜爱酸甜的口味,让厨房做一个菠萝拌饭和糖醋排骨,再做一个土鸡冬瓜盅。别的菜,就点了你们自己爱吃的做吧。还有郑姑娘和你表妹卢珍娴,也去问问她们想吃什么,让厨房一道手都做了吧。”居然将二十年前简士芸的口味都记得清清楚楚。

简士芸百感交集,看着上首的简老夫人道:“还是大嫂心疼我……”

简老夫人起身下座,来到简士芸身边,亲自拿了帕子给她拭泪,含笑道:“一把年纪了,还动不动就哭,让小辈们看见了,你怎么做人?”

简飞振偷笑两声,忙行礼退下了。

厅上只剩下简老夫人和简士芸两个主子。

简老夫人便携了简士芸的手,道:“去我屋里的暖阁里坐坐吧。这里的椅子怪硬的,坐得骨头疼。”

简士芸笑着跟了简老夫人进到内室暖阁,看见那个黄花梨木的软榻还在那里,指着软榻对简老夫人道:“大嫂,大哥当年为了修复这个软榻,可费了不少劲呢”

简老夫人想起当年,面上又是甜蜜,又是心酸,走过去抚摸着软榻的一头,道:“这些事情,也就你我还记着……”说完长叹一口气,十分惆怅的样子。

简士芸在后面留神看着简老夫人的一举一动,越看越觉得羡慕,过来跟简老夫人挤在一起坐到软榻上,好奇地问道:“大嫂,你这些年,都是如何保养的?”说着,简士芸凑近了简老夫人的脸细看,却见她脸上饱满精致,连一丝细纹都没有。除了眼角那里笑得时候会露出两条浅浅的笑纹,除此以外,真是毫无瑕疵。

简老夫人抚了抚自己的脸,有一刹那的怔忡,便又恢复了含笑的样子,对简士芸嗔道:“你说我保养的好,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保养得不好?——你看看你,比我还小四五岁的人,怎么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当年你在家的时候,我和你哥都是把你当娘娘一样供着,什么东西都是紧着最好的给你,从来没有让你受过委屈。我记得那时候,你的脸被风吹一下,就要起红印,那才是真正的吹弹得破”

简士芸听见简老夫人说起当年,脸色不由阴沉了下来。摸了摸自己干枯的皮肤,虽然盖了厚厚的一层粉,却是丝毫不服贴,都浮在脸上,像带着假面具一样。

“大嫂,我不瞒你。简家吃了多少年的苦,我就吃了多少年的苦。”简士芸打开了话匣子,对简老夫人哭诉起来。

简老夫人大吃一惊,忙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简家都没有抄家灭族,你是嫁出去的闺女,更是隔了一层了。怎么会有人为难你?”

简士芸当年嫁得是陇西长兴侯陈家的世子,如今她的夫君已经袭了爵,是正经的长兴侯了。

“大嫂你不晓得,我们简家一出事,陈家怕被牵连,侯爷就将我送到庄子上。我们侯府,就由侯爷的一个姓谢的妾室当了家……”简士芸忍着羞辱,断断续续地说着这些年她的苦楚。

简老夫人留神听着,脸上十分同情,“这个长兴侯,若是你大哥还活着,断不会让他做出这种宠妾灭妻的事来”

简士芸感激地拉了简老夫人的手,如同寻到知音:“他对我不起,我不怪他,可是他连岚儿都护不住——岚儿小的时候,我就给她定了一门亲事。谁知我在庄子上的那几年,那谢氏居然硬生生将岚儿的婚事夺了过去,给了她生得庶长女……如今我们简家复了爵,侯爷将我从庄子上接回来,我才知道我可怜的岚儿,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居然还在家里……”

简老夫人跟着叹了口气,道:“你别伤心了,我们简家人不是别人能欺负的。你放心,我定帮你讨回这个公道”

简士芸忙拿帕子拭了泪,道:“有劳大嫂了。如今圣上选妃,我们岚儿在陇西过了粗选,这次是到京城参加复选。我知道飞扬在圣上面前有几分体面,就想……”

想起宫禁的森严和缇骑的本事,简老夫人微微蹙眉,道:“士芸,不是大嫂说你,你这个母亲的,口口声声说疼自己的女儿,可是为何又要把女儿送到宫里那不得见人的去处?”

第一百二十三章 姑嫂

简士芸被简老夫人说得满脸通红,嗫嚅道:“大嫂……侯爷说,进宫比嫁到外面强,又能帮衬家里面……若是能为圣上诞下皇子,我们陈家也是……”长兴侯的原话是“外戚”,可是简士芸实在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说不出口。她不是无知村妇,自然晓得就算自己的女儿做了妃嫔,生了皇子,他们陈家也不够格称“外戚”。

外戚两个字,乃是皇后娘家专用,就跟小妾的娘家不是正经亲戚一样,妃嫔的娘家自称“外戚”便是僭越。不过宫里的事情又难说些,得宠的妃嫔干掉皇后上位,也不是没有过的。前车之鉴不远,比如隆庆朝的庞贵妃,虽然没有做成皇后,也做了太后。当然,庞贵妃和庞氏一族的下场也是有目共睹,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以“庞贵妃”自比。

简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当年那个养得娇滴滴的简士芸,当年镇国公的嫡亲妹子嫁给陇西长兴侯世子,在京城里摆开十里红妆,一路从镇国公府延伸到青江府的码头上。长兴侯陈家十架楼船过来迎娶,从聘礼到嫁妆,足足抬了三天三夜。镇国公府被夺爵之前,那场盛大的婚礼,让每个见过的大齐贵女都心向往之。

谁能想到,当年风风光光出嫁的简士芸,会落到今天这般地步?

可见日子还是人自个儿过出来的。娘家得力,比不过自己努力。只有自己努力得来的东西,才不会那么轻易地失去。

简老夫人看见简士芸的样子,想起当年她在简家时的种种,微微一笑。——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士芸,宜岚待选的事儿,先放一放。横竖宫里头皇后娘娘最近染了疾,不能理事,选秀要暂缓一段日子。你和宜岚暂且先在家里等住下,等飞扬回来,我们再商议,好不好?”简老夫人笑着问道。

简士芸重重地点头:“我都听大嫂的。——这段日子,就要麻烦大嫂了。”

简老夫人笑着起身:“不麻烦。都是一家人,别说两家话。”又叫了人进来,吩咐道:“将大姑奶奶的行李搬到梧桐馆里。”梧桐馆是简士芸在家时候住的院子,她出嫁以后,这个院子一直空着,并没有人住进去。

简士芸没想到还能住回自己当初的院子,眼圈又红了红,道:“大嫂,能回到我那院子再住几天,我这辈子是没有什么遗憾了。”

简老夫人笑着拍拍她的手,亲自带她去了梧桐馆。

简士芸看见这屋子里一切照旧,就跟她昨日还在窗下绣花习字一样,对大嫂的感激又多了一层。

简老夫人看着下人将简士芸和陈宜岚的行李搬了进来,满打满算,也不过三个青布包袱,连个衣箱都没有。跟来的丫鬟婆子,两个大些的丫鬟,脸上有些妖媚之气。四个小些的丫鬟,才六七岁的样子,满脸懵懵懂懂。最后面的两个婆子,却是满脸的精明刻薄相,一进简士芸的屋子,四只眼睛就精光四射,不断四处偷看。

简老夫人看见自家的东西被人这样打量,顿时像被剜了心一样难受,对简士芸问道:“以前我记得你大哥给你陪送了四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还有八房陪房。人都到哪里去了?”跟来的这些人,根本不像是简家当年陪送的下人。

听见舅太太问起来,那两个正两眼放光四处打量的婆子忙收回眼光,上来屈膝行了半礼,笑嘻嘻地道:“敢叫舅太太知晓,我们是长兴侯府的人,如今被谢夫人拨了给夫人和二姑娘使唤。”

谢夫人?——一个妾也敢称“夫人”?

再说主子说话,哪有奴婢上来打断的份儿?

简老夫人一见这两个婆子的样子,就知道她们没有把简士芸放在眼里,又瞥见简士芸一脸沉默的样子,简老夫人心里又是鄙夷,又是生气,指着自己的丫鬟骂道:“你们都干什么吃的?——什么不干不净的人也往屋里放给我拖出去,每人三十大板,先把这些眼里没有主子的奴才打服贴了再说话”

跟着简士芸来的丫鬟婆子心里一惊,难以置信的看着简老夫人。——这女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也不怕打了自己小姑子的脸?

简士芸却端坐在自己屋子窗前书案的锦缎圈椅上,嘴角含笑,两眼盯着窗外,一言不发。

“夫人,夫人,谢夫人让我们跟着夫人过来,可交待得清清楚楚。夫人若是不记得,可要奴婢再提醒一句?”有个婆子忍不住发话。这个简士芸,说是侯夫人,可是在长兴侯府,还不是要看着她们谢夫人的脸色过活?回了娘家又怎样,谢夫人叮嘱过,就是要在她娘家给她几分颜色看看,才能摸到简士芸娘家的深浅……

这些人都是贵妾谢氏的人,又得了特别的嘱咐,自然没有将夫人简士芸放在眼里。谢氏执掌长兴侯府内院十年,根基早就不可撼动。简士芸从庄子上回了府里,不过是空有夫人的名头,没有夫人的实权。若不是她的女儿得以待选入京,她在长兴侯府是寸步难行。

若是镇国公府只是个空架子,简士芸就是谢氏砧板上的肉了。至于陈宜岚待选的事儿,谢氏压根就没有放在心上。陈宜岚若是入宫,更是脱不了要长兴侯府帮衬。自己主持长兴侯府的中馈,到时候陈宜岚只会更巴结着自己。至于她那个空有世家嫡女之名的亲娘,除了有个暂时不知深浅的娘家,其余完全不是自己的对手。

简士芸从庄子上回到长兴侯府不到一年时间,当然不是谢氏的对手。可是简士芸能熬过庄子上十年农妇的日子,其心性早就不是谢氏能比的。这次又趁机回了娘家,谢氏还想控制简士芸,就是白日里发梦,看错了人

“拖出去给我堵了嘴重重地打”简老夫人看见简士芸垂了眼眸,不发一言,晓得她是默许的,便厉喝一声,叫了自己家的下人进来,将简士芸带来的丫鬟婆子统统堵了嘴拖了出去。

等屋里人都去尽了,简士芸才抬起头,满脸泪水的样子,看着简老夫人道:“大嫂,你比当年厉害多了…… 我还一直担心,大嫂会劝我忍下去……可我实在忍不下去了……”哭得泪流满面。

简老夫人心里一动,忙走过来坐在简士芸旁边的妆花杌子上,揽着她的肩安抚道:“你也知道,我们简家是被夺爵贬官,才回到了乡下。你大哥又不在了,我一个女人家,带着三个孩子,若不能杀罚决断些,怎么能活到今天?——你以为我不想和以前一样,和善得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形势比人强,我不得不如此啊……”

简士芸点点头。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那个天真活泼,不谙世事的简士芸早就死在长兴侯府在大山里的农庄里。现在的简士芸,早已面目全非了。

“大嫂,我们简家当年的那些家生子,如今一个都没有了?”说起下人,简士芸也有些好奇。她回来这么久,连一个熟悉的下人都没有见到。

简老夫人不自然地在杌子上挪动了一下,含笑道:“你又在说什么胡话?我们简家夺了爵,那些下人早就被发卖到别家去了,我们家哪里还有什么家生子下人?——如今这些,都是我们回京之后另买的。”

简士芸叹了口气:“大嫂,你也不容易。”

简老夫人忙岔开话题道:“我们姑嫂这么多年不见,别说这些丧气话了。——你那些带来的下人,打算怎么处置?”

简士芸想了想,道:“任凭大嫂处置吧。只是别把她们逼急了,又或是伤了人命就不好了。”

简老夫人起身笑道:“别说大嫂不给你面子,依我的性子,这些心怀鬼胎的下人,早该直接一道手打死了事。——你这一点倒是没有变,同以前一样,再被得罪很了,也不肯取人的性命。”

简士芸诧异地瞥了一眼简老夫人,道:“大嫂,这还是你往常劝我的话。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下人的命也是命,若是犯了错,送官发卖都行,千万不要自己手里沾血。——这些年来,我一直是照着大嫂的吩咐做得,被人逼得再狠,也没有取过任何人的命。”又转头看着窗外,像是在回忆往事:“大嫂说得对。做人要有底线,确实能给自己积福报。若不是我做主母的时候,不肯打杀下人的性命,后来被赶到庄子上,也不会有这许多好心的下人过来照拂我,才让我活着等到了我们简家出头的这一天”

简老夫人听了简士芸的话,呆呆地站在门口,异样地沉默起来。

“大嫂,大嫂,你怎么啦?”简士芸看见简老夫人一动不动的样子,有些奇怪。——可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简老夫人回过神来,正要说话,外面打板子的婆子过来回话,道:“老夫人,大姑太太,板子打完了。”

简老夫人回头看了简士芸一眼,问道:“如何?要不要我帮你处置了?”

简士芸正胡思乱想,闻言忙道:“大嫂帮我处置了吧。——只别伤人命就行。”

简老夫人叹了口气,对那婆子吩咐道:“找两个人给她们上药,等伤好一半,就直接送回陇西长兴侯府。——再派一个伶俐些的管事,直接给长兴侯带话。就说是我说得,既然长兴侯府如今是妾室当家,我们镇国公府着实丢不起这人,不敢再跟长兴侯府称姻亲。这大姑太太和二姑娘,就在我们府里住下了。长兴侯府什么时候处置了那个妾室,什么时候再来跟我们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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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深浅

简老夫人吩咐完这话,又接着道:“顺便跟外院的管事说一声,将长兴侯府来的下人,无论男女,一起赶回去。就说长兴侯府的妾室谢氏,好大的架子,都摆到我们镇国公府来了。——别的就不用多说了。”

那婆子不敢违拗,下去吩咐外院的管事去了。

简士芸未料到就算大哥不在了,大嫂仍然肯这样跟自己撑腰,含着泪盈盈起身对着简老夫人拜倒在地,哽咽地道:“大嫂这样待士芸,士芸感激不尽……”

简老夫人忙扶了简士芸起来,嗔道:“你怎么说跪倒就跪倒?——要是你大哥见了,不知该多心疼……”

简士芸顺势起身,携了简老夫人的手,一起坐到自己屋子里的红木罗汉床上,跟简老夫人仔细说起自己这几年的遭遇来。

简飞怡这边带了从未谋面的大表姐来到自己的院子里,对丫鬟吩咐了一声,让她们沏一碗好茶面子,再装几碟子点心过来。

丫鬟领命而去。

简飞怡招呼着陈宜岚在自己屋里坐下,问道:“大表姐可是第一次上京?”一边寒暄,一边抬眼仔细打量着陈宜岚的衣裳。见她穿着一件簇新的藕荷色罗纹交领短襦,下系着淡粉色三滚三镶百褶裙。腰间系着一条茜香色缠枝花腰带,一支白玉比目鱼玉佩从腰带上垂下来,压在裙边。走路的时候,裙摆纹丝不动,却是简飞怡学不来的大家气度。

陈宜岚微笑着点点头,也向简飞怡看过去。只见她肤色红润,五官秀气,身穿一件暗金色芙蓉花底纹的通袖褂子,下系月白色绣蓝色碎花马面裙。料子看上去,倒像是缂丝。

“妹妹这身裙子,真是精致。——可是缂丝的料子?”陈宜岚看了又看,眼神都挪不开。

大凡世上女子,对衣裳首饰都有异乎寻常的兴趣爱好。

简飞怡也不例外,见大表姐夸自己的衣裳好看,笑着走过去,拉了自己的衣袖给她细看,道:“大表姐好眼光,确是缂丝的料子。不过我娘说,这料子也就一般,平常穿穿就是了。若真要穿好的,等过一阵子,我娘帮我弄来了天水碧的料子,才叫有个样子。”

陈宜岚倒吸一口凉气。缂丝的料子,还叫一般般?居然还要天水碧?

“妹妹命好,有舅母这样的娘照应着,万事不缺。”陈宜岚心有所感,微眯着眼睛,细细地摩索着简飞怡的衣袖一角。

简飞怡十分得意,拉了陈宜岚的手一起坐下,满不在乎地道:“我还有两身缂丝的衣裳,也没大狠穿。姐姐要喜欢,都给了姐姐也无妨。”

陈宜岚忙把手缩了回去,正色道:“妹妹好意,姐姐心领了。不敢贪妹妹的好东西。”执意不肯要。

简飞怡也就罢了。

两人寒暄了一阵子,丫鬟用水晶托盘上了新鲜茶面子和几碟子内造点心,放在罗汉床上的四足矮桌上。

简飞怡一一指着碟子里的小点心,道:“这是安郡王府送过来的,还有圣上赏的,都是宫里内造的点心。外面买不到的。”

陈宜岚看见这些小点心一个个做得精致的跟花儿一样,忍不住每样都尝了一个,味道甘美,入口醇香,果然比她从小到大吃过的点心都要好。

“让妹妹见笑了,说句真心话,姐姐没有妹妹命好。这些东西,不止没有吃过,见都没有见过。——以前我们府里是庶母当家。这些东西,庶母都紧着庶姐……”陈宜岚看见碟子里的点心,被自己吃得很快就去了一小半,很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喜欢就多吃点,我那里还有呢。”简飞怡笑眯眯地道。她难得有这样好说话的姐妹一起相处,觉得十分新奇。又是个不如自己的,反而乐得大方起来。

陈宜岚一边吃,一边想起从陇西过来的路上,娘跟她说起过她的外祖家是如何富贵,她还有些不信的样子。总觉得外祖家刚复了爵,能富贵到哪里去?今日一见,才知道娘所言不虚。

简飞怡见陈宜岚吃完了点心,又俨俨地吃了一碗茶面子,才问道:“姐姐这次跟姑母上京,可是有要事?”

陈宜岚坐直了身子,微微一笑,道:“愚姐是进京待选来的。”

“待选?”简飞怡心里一沉。——莫不是要进宫?

陈宜岚点点头,道:“愚姐不才,在陇西过了秀女初选,如今等着进宫复选。”

简飞怡脸上的笑立时僵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陈宜岚敏感地察觉到,简飞怡的话少了许多,态度也变得淡淡地。

“妹妹是不是累了?要不我先回去,看看我娘那里安置得怎样了。”陈宜岚十分有眼色,赶紧起身告辞。

简飞怡没有留她,唤了丫鬟进来,送陈宜岚出去。自己始终窝在罗汉床上,看着四足矮桌上的内造点心发呆。

陈宜岚跟着简飞怡的丫鬟先去了前面简老夫人的平章院,听说简老夫人送了大姑太太去了梧桐馆,便又跟着去了梧桐馆。

看见陈宜岚从简飞怡那边过来了,简老夫人也起身告辞道:“你们今日刚到,想也累了。我让人给你们烧了热水,你们先洗洗尘,歇一歇。等到了饭时,我让人过来叫你们一声。”又叫了四个二等丫鬟,四个婆子过来,当着众人的面,将这些人的卖身契给了简士芸,算是送给她使唤。

简士芸忙道谢不迭,亲自送了简老夫人出院子。

等简老夫人一行人出去了,简士芸回到梧桐馆的屋子里,对陈宜岚笑道:“如何?娘没有骗你吧?长兴侯府算什么东西,我娘家才是真正的世家高门”

陈宜岚抿着嘴笑,道:“娘可乏了?要不要我帮娘捶捶腿,再去洗澡?”

一旁伺候的丫鬟忙拿了美人捶过来,跪在简士芸脚边,道:“大姑娘不用忙。让奴婢来伺候夫人。”已经改了称呼,把简士芸和陈宜岚当成正经主子对待了。

简士芸躺到罗汉床上伸直了腿,有些累了:“帮我捶一捶吧。我先歇一歇。岚儿去收拾收拾。”

陈宜岚求之不得,轻快地应了一声,叫了一个丫鬟跟进来伺候,自己去净房里梳洗去了。

吃晚饭的时候,陈宜岚和简士芸都梳洗打扮一新,神采奕奕地过来见了众人。

别人都见过了,只有简飞扬的义妹郑娥和简老夫人的内侄女卢珍娴没有见过。

两人上前专门给大姑太太简士芸行了礼,又和陈宜岚问了年岁。三人恰是同一年出生,不过是月份上有差距,便混着以姐妹相称。

陈宜岚见这两人彬彬有礼,举止有度,同简飞怡跳脱任性的样子大不相同,立刻心生好感。三个人立时在席上便说上了话。

简飞怡平日里跟郑娥和卢珍娴都玩不到一起去,现在看见刚来个说得上话的表姐,却又跟那两人好上了,心情更加郁闷,在席上意外地沉默起来。

简老夫人这阵子正想着要给简飞怡立规矩,磨磨她的性子,也不去理她,在席间只跟简士芸说话。

简飞振见一屋子女人,十分不自在,匆忙扒了几口饭,便放了碗,对着桌上的人道:“姑母、娘,各位妹妹慢用。我先走一步了。”

简老夫人笑着看了他一眼,道:“去吧。晓得你不自在,我们也不给你添堵了。”

简飞振脸一红,讪讪地笑了笑,飞快地瞥了卢珍娴一眼,见她偏了头,正听郑娥在她耳旁说话,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不由心下懊恼,起身闷闷地回自己屋里去了。

席上的人过了一会儿,也吃完了饭。陈宜岚同卢珍娴还有郑娥一见如故,十分投缘,跟着她俩恋恋不舍。

卢珍娴见状,起身对简老夫人和简士芸问道:“姑母,可否让岚妹妹跟我们一起回去住一晚?我的一尘轩和郑妹妹的无尘轩,都有好些空屋子呢。”

简老夫人是卢珍娴的姑母,闻言笑着道:“青年姊妹说得上话,也是好事。你们想联床夜话,也由得你们。——去吧,只晚上别说得太晚,明儿早上起来把两个眼睛抠搂了,我看见可不依的。”

陈宜岚大喜过望,赶紧过来谢过简老夫人,又眼巴巴地看着简士芸。

简士芸也笑道:“去吧,去吧,别在人家屋里淘气。”

卢珍娴和郑娥忙过来谢了简老夫人和简士芸,又携了陈宜岚的手,一起过去了。

简飞怡面无表情地看见这三人携手而去,自己也起身告辞,一个人回去了。

简士芸看见简飞怡一个人孤单单的样子,有些过意不去,问道:“怎么不让飞怡给她们一起过去?”

简老夫人轻咳一声,道:“我这阵子正拘着飞怡学规矩呢。——等学好了规矩,再去不迟。”

简士芸便不再言语,同简老夫人又对饮了几杯酒,便各自回房歇着去了。

是日陈宜岚从卢珍娴的一尘轩回到她和她娘简士芸居住的梧桐馆,十分兴奋,跟简士芸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简士芸听了头疼,含笑提醒她道:“跟姐妹们处得好,是好事。可也别厚此薄彼。况且,飞怡才是正主儿……”

陈宜岚心下一凛,忙道:“是女儿疏忽了。女儿下午就去寻飞怡表妹说话。”

第一百二十五章 撒网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