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落红?”简飞扬举着帕子,迎着从帐幔那边透过来的昏暗的光线,翻来覆去的看,皱了眉头:“怎么还有……那啥在上面?”

贺宁馨气结,道:“那啥?……那不是你的啥?……”伸手想夺过来,被简飞扬轻轻一晃,避开了她的手,“让我再看一看……”

“有什么好看的?”贺宁馨嗔道,“刚才你还怀疑我呢……”这可是女人贞节的标志。贺宁馨想起刚才简飞扬的反应,就觉得一阵气闷:还二话不说就拿刀做假,他怎么不拿一管鸡血来抹上去算了?!

当贺宁馨还是裴舒凡的时候,曾经在勋贵夫人中听过,某家姑娘不是完璧,就带着一管鸡血和新郎洞房,最后被纠了出来,当场“退货”。

简飞扬转头看着贺宁馨似嗔似喜的样子,嘴角微翘,低了头下去,抵在她的额头上,沉声道:“我没有怀疑过你,从来没有。——就算没有落红,我也不会疑心你,肯定不是你的错。”

贺宁馨听见简飞扬这话,倒是好奇心起,靠在简飞扬肩上,单手撑起自己的头,笑着问他:“为何对我这样有信心?你要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更何况,我们也不熟的。”

简飞扬单手将落红帕子慢慢团起来,放到了一旁的床上。两只手回抱过来,一起将贺宁馨圈起来,又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道:“你是我妻子。我不信你,还能信谁?”

就是这样简单?因为她是他的妻,所以他信她不疑?!

贺宁馨慢慢想着简飞扬的话,酸楚、喜悦,还有夹杂着被人信任倚赖的感慨,一起涌上心头。

夫妻之间最难得的,不是相爱,而是相互信赖。

简飞扬等了半天,没有听见贺宁馨说话,忙低头看她,却见她莹澈的双眸里似有泪光闪动。

简飞扬吓了一大跳,着急地问道:“怎么啦?是不是刚才弄疼你了?”刚才的紧窒,让简飞扬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那样窄小柔嫩的地方,若不是他之前已经出来过一次,他肯定放进去就要忍不住了……

贺宁馨摇摇头,顺手擦去了眼角的泪花,含笑道:“没有……”

简飞扬将贺宁馨又搂紧了几分,低声道:“我还要……”

贺宁馨待要拒绝,可又怜他初知人事,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哪里忍得住?便半闭了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简飞扬大喜,小心翼翼地将她平放了下来,又立刻翻身覆上。这一次,不用贺宁馨的指引,他已经轻车熟路地找准了方向,大力驰骋起来……

第二章 新婚燕尔 下

贺宁馨这一世的新婚之夜,和前一世完全不同

她到今日才明白,原来夫妻之事,不全是一个人的痛苦和忍耐,也有两个人一起的欢愉和颤栗。说起来也是这一世的贺姑娘是个身子好的人,以简飞扬这一晚的需索无度,若是换作前一世裴舒凡的身子,可能已经早登极乐去了。

身体健康,也是做人的乐趣之一。

贺宁馨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已经是天光大亮。不用看时辰钟,贺宁馨也知道一定是晚了。

简飞扬依然睡在她身边,一只胳膊枕在她的脖子下面,另一只胳膊搭在她的腰上。就算在睡梦里,也是一幅完全占有的霸道样子。

贺宁馨忙伸手推了推他,轻声唤道:“醒醒!飞扬,快醒醒!”

简飞扬浑身一震,眼睛尚未睁开,两手已经条件反射一样地往贺宁馨的脖子上圈了过来。

饶是贺宁馨心性再沉稳,也被枕边人突然冒出的杀机吓了一大跳,忍不住尖叫了一声。

屋外等得团团转的扶风和扶柳好不容易听见里屋有了声音,赶忙来到门口对着屋里问道:“夫人,可是要起身吗?”

听见屋外丫鬟询问的声音,还有贺宁馨尖叫的声音,简飞扬才彻底清醒过来。

看见自己双手圈住了贺宁馨细弱修长的脖颈,只要自己内力一吐,她就该香消玉陨了……

简飞扬冒了一身冷汗,忙松了手,将贺宁馨揽在怀里,轻拍她的后背,结结巴巴地哄着她:“不怕……不怕……别吓着了……”比昨晚更加尴尬。

贺宁馨定了定神,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脖子,心有余悸地问道:“飞扬,你是不是做噩梦了?”不然怎么会听见声响,就要对枕边人突下杀手?

简飞扬拍着她后背的手微微顿了一顿,半晌没有说话。

等两人都平静下来,简飞扬才似自言自语,又似解释一样说道:“……在军营里的时候,有一阵子,营里混进了敌方的探子……大家晚上都交替守夜,看谁都像杀手……我们那一营的把总,叫了个游妓,半夜被人割了脑袋……”其实何止如此?

从军在外,如他这样没有后台,没有家世,没有帮手,也没有银子的小卒,能爬到将军这个位置,没有丝毫的侥幸。营里不知有多少有家世有后台的人,一直等着伺机要取代他,冒领他的军功,占去他的位置!

如果不是他严谨自律,如果不是他多长了几个心眼,肯定早就被别人用各种明的暗的手段除掉了,根本等不到功成名就,娶妻生子的那一天。他是个正常的男人,也有正常的欲望。可是外面那些女人,没有一个人能让他放下戒心。他从不近女色,这也是原因之一。——谁知道那个脱光了衣裳,主动爬到他床上的女人是敌是友?他不能、无法冒这个险。

曾经有下属为了巴结他,送了两个绝色美女给他。那位下属买通了他以前的一个亲兵,将两个美女脱光了放到他床上。他半夜回房,察觉屋里有人躲在他床上,立时先下手为强,砍掉了她们的脑袋,并且将两人的头颅当作是奸细悬在城墙上示众。送女人的下属被他以“通敌”为罪名斩杀,被买通的亲兵也被砍头示众。——因为他是领兵大将。这种事如果一再发生,也许下一次,送上他的床,就真的是敌人的探子;被砍掉脑袋的,就是他自己!

从此再无人敢给他送女人。

他简飞扬“活阎罗”的名声,可不完全是在战场上斩杀敌军得来的!——他的手下都知道,想让简大将军怜香惜玉,还不如自己去投河上吊来得更利索。

这些太过血腥的往事,简飞扬都不敢告诉贺宁馨。她是他这辈子唯一愿意敞开心扉信赖的女人,但是他不想让她知道,他也有黑暗血腥的一面。

贺宁馨却从简飞扬的只言片语,感受到了他这些年的腥风血雨。——真正从战场上血战而来的大将,怎么可能是偏听偏信,甚或是灯下黑的糊涂虫?不,从来没有。如简飞扬这种人,从来没有任何侥幸心理。不然,他们走不到今日的地步,更不会有寿终正寝的那一天。\

是从军以后的警醒?还是简飞扬戒备心太重,很难对外人敞开胸怀?——若是后者,他还能无条件的信任自己,实在是太难得了。

贺宁馨十分重视这份信任。肯掷千金重一诺,彼此肝胆相照的,不止有男人,也有女人。

她将头在简飞扬怀里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又轻轻抱住了他的头,低声在他耳边安慰他:“都过去了,你再也不会过那样的日子……”

简飞扬把头埋在贺宁馨脖子后面,深深吸了一口气,抱紧了她,道:“我知道。我需要时间,慢慢适应。这些年,无论在外面带兵,还是回到国公府,我都不敢有半丝松懈。”\

如果有人无论在外面,还是在家里,都是全副武装,时间长了,当然会受不住的。就如一根皮筋,松松紧紧才是常态,若是一直崩得直直,迟早有拉断的一天。

贺宁馨虽然不知道简飞扬为何在家里也不能放下警惕,可是她明白,现在她是这个家里的女主人。如果她不能将这个家经营得让简飞扬这个男主人放下戒心,她就不是一个称职的女主人。

而简飞扬对这个家如此戒备,当然跟他的娘简老夫人有脱不开的关系

想到简老夫人,贺宁馨忙从简飞扬怀里挣出来,对简飞扬道:“快起来吧。咱们起晚了,让娘和姑母、弟妹她们久等了。”

今日简飞扬却懒洋洋地起身,拿了个大迎枕靠在背后,含笑看着贺宁馨手忙脚乱地起身找衣裳,道:“不用着急。我娘病着,怎么也得病上几天起不来床吧?”

贺宁馨听了这话有异,回头看了他一眼,道:“我是嫡长媳,如果娘病了,我当然得要陪侍床前,侍奉汤药。”言下之意,就没时间陪您老人家“新婚燕尔”了。

简飞扬倒没想到这一层,愣了半天,才道:“……那就让她早些好起来吧。”好象他是药王神,想让人生病就生病,想让人痊愈就痊愈。

贺宁馨便确定简老夫人这“病”,其实不是简老夫人一个人的问题。

好了,先起身再说吧。”贺宁馨哄着简飞扬穿衣裳。

十几年来头一次,简飞扬站在床前,让另外一个人靠近他,给他换上中衣。又套上右衽交领的天青色长衫,系上犀牛皮白玉为扣的腰带。腰带上垂下一只比目鱼佩,同贺宁馨身上的一只一模一样。——正是贺宁馨的嫁妆之一。

等简飞扬穿戴好了,贺宁馨才对外面候着的丫鬟扬声道:“抬些热水进来,国公爷要洗漱。”浅#草#微#露#整#理

扶风应了一声,忙去小厨房吩咐。

小厨房的人早就烧了水等在那里。

听见国公爷房里终于要水了,婆子们都高高兴兴地舀了水到大桶里,抬着去了里屋的净房。

贺宁馨觉得全身酸软,也想泡个热水澡。悄悄跟扶柳说了,让她去厨房再去要两桶热水过来,她要沐浴。

扶柳见自家姑娘只一夜之间就将姑爷收服了,十分高兴,笑着点点头,出去又要热水去了。

厨房负责烧水的婆子见夫人又要了热水,个个面色奇异,鬼头鬼脑地互相使了个眼色,偷偷笑了。

简飞扬洗漱好了,便在里屋坐着,等贺宁馨沐浴完了,再一起去平章院的堂屋里去。

扶柳去里面服侍贺宁馨沐浴,扶风去了前面的院子里传话,说国公爷和夫人再过半个时辰就过来了。又问了一声伺候简老夫人的芳影,问简老夫人可是好多了,可不可以去坐着喝茶。

芳影一听,便知道国公爷改了主意,笑着回道:“扶风姐姐略等一等,我去问问老夫人。”

扶风笑着点头,在外间候着。

芳影进了里屋,对坐在炕上描红的简老夫人道:“老夫人,国公爷和夫人要过来敬茶了。国公爷问老夫人可好些了。若是没有,就继续在屋里歇着。”

简老夫人拿着毛病的手抖了抖,一滴墨汁掉了下来,不由惋惜地道:“可惜,可惜,好好一张碑帖,被一滴墨给毁了。”放下毛笔,简老夫人走到梳妆台前照了照镜子,自言自语地道:“你说我的病好了没有?——天天被关在屋里,没病也养出病了……”芳影讪讪地不说话。

简老夫人低头抚摸着梳妆台上红木底座,镂空雕花的镜子,面上露出一丝奇异的微笑:“给我沐浴更衣。我是他亲娘,这碗媳妇茶,我是一定要喝的。”

芳影屈膝应了,回去跟扶风回了话,道:“老夫人说好多了,不过早起有些头晕,需要略歇一歇。等一会儿国公爷和夫人过来的时候,应该就大好了。”

扶风笑着点头行礼:“多谢芳影姐姐。”便回了简飞扬和贺宁馨住的致远斋。

甫进院子,扶风便看见三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容颜绝色的丫鬟模样的人,在正屋门口探头探脑,却不敢进去。

另外有些婆子丫鬟,都面色各异地待在院子里。虽然都在干着自己的差使,可是眼光都一个劲儿地往正房门口那三个丫鬟那里瞟。

扶风脸色一沉。镇国公府的婆子丫鬟真是没规矩,这要在他们贺家,早换了几茬下人了。

许嬷嬷人呢?”扶风叫过来一个刚留头的小丫鬟过来问道。

贺宁馨这次嫁人,许夫人给她陪嫁了四个大丫鬟,除了扶风、扶柳以外,还有两个绝色的丫鬟,留着以防万一。还有八个小丫鬟,四房家人,甚至连许夫人自己当年最得力的陪嫁许嬷嬷,也给了贺宁馨带过来,唯恐她这里被别人拿捏住,吃了暗亏。

3 内院之主 上

那刚留头的小丫鬟也在探头探脑地看着正屋门口那三个花枝招展的丫鬟,猛然间听见大丫鬟扶风的声音,又是问起的贺家下人最怕的许嬷嬷,忙回过身冲扶风摆手道:扶风姐姐别罚我!我这就去给你叫许嬷嬷……”

扶风笑骂道:你胡噤什么呢?谁让你叫许嬷嬷去了?我不过白问问。今儿院子扫了吗?廊下的鸟儿喂了吗?花儿浇了吗?早饭摆了吗?——这么多事,你不去做,就在这里游手好闲,小心等许嬷嬷过来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扶风这一番指桑骂槐的话,让院子里镇国公府以前的下人都有些讪讪地,赶紧都离了院子,做自己的差使去了。

见院子里的闲人散去,扶风才端着手,快步往台阶上行去。

台阶上那三个丫鬟也看见了扶风。扶风虽然不认识她们,她们可是认识扶风的。——夫人身边四个大丫鬟,这院子里的人谁不晓得?

扶风正眼也不看那三个丫鬟,从她们身旁擦肩而过。

那三个丫鬟中生得最高,最窈窕的一个丫鬟闪身上前,拦住了扶风的路,对她满脸堆笑地福了下去,道:见过扶风姐姐。”

扶风咳嗽一声,道:有劳,借过。”伸手将那丫鬟从容推开,自己进了正屋。

那被推到一边的丫鬟正是简老夫人给简飞扬准备的通房柔馨,另外两个通房丫鬟柔佳、柔蓉,一向以柔馨马首是瞻。

柔馨自上次在外院书房被简飞扬训斥之后,就一直躲在致远斋,哪里都不去,一心等着简飞扬成亲之后,再做打算。想着只要娶回了夫人,到时候再寻一个伺候国公爷的机会也不是不可能的。

所以今儿一大早,柔馨就带着另外两个丫鬟一起过来,要给贺宁馨磕头。谁知国公爷居然到现在还在里屋没有出来,也不知在跟夫人做些什么。

“柔馨姐姐,我们怎么办?”柔佳忧心忡忡地问道。

柔馨咬了咬唇,道:我们先回去吧吧。等夫人有了空,我们再来。”说着,便领了另外两个丫鬟一起回自己的屋子里去了。她们的屋子,在后面的后罩房里。一排六七间,她们就占了其中的三间,别的屋子都不让住人。

以前简飞扬不住在致远斋里,这三个丫鬟便是致远斋半个主子,自然她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如今简飞扬成了亲,贺宁馨不仅是这致远斋的女主人,也是镇国公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圣上连国公夫人的诰命都封了,这府里后院的女人,除了简老夫人,没人能大过她。

致远斋里别的下人都等着看好戏呢。看是三个副小姐厉害,还是新夫人厉害。

贺宁馨此时刚刚沐浴完出来,换了一身海棠红的罗纹遍地金织锦长裙,腰上束着洋红的腰封。脖子上挂着一个黄金项圈,下挂着一块通体碧绿的璎络,衬着她雪白的肌肤,和一身大红的装束,十分打眼。

扶风已经命人将早饭摆到致远斋的外屋里去了。大齐朝的习俗,新婚头三天,新娘子还是娇客,不用去侍奉翁姑,可以在自己屋里用饭起居。要等三日回门之后,才开始立规矩。

简飞扬和贺宁馨一起出到外屋用了早饭,又喝了茶,歇了一会儿,才去平章院去敬茶认亲。

此时已经快到午时,比一般新娘子都晚了一些时辰。

简飞扬既然不在意,贺宁馨也不是很在意。——她打定了主意,以夫为“尊”,夫唱妇随,谁敢说她不贤惠,出来理论理论!

镇国公府别的主子此时也都接到消息,说国公爷和夫人要去平章院敬茶认亲去了。虽说昨晚镇国公府的女眷们已经认过一次了,可是礼不可废,今儿才是正式认亲的场合,还要给见面礼的。

等简飞扬和贺宁馨一路走过来,简老夫人已经穿戴整齐,在平章院的正屋堂上等了一会儿。简飞振坐在简老夫人下首西面的第一张椅子上,简飞怡同卢珍娴、郑娥坐在简飞振下方。简士芸带着女儿陈宜岚坐在简老夫人下首东面,同简家人相对而坐。

简飞扬先来到正屋门前,停住了,等贺宁馨从后面缓步走上来,简飞扬对她伸出了手。

贺宁馨抿嘴一笑,将手放在简飞扬手里,两人携手进了屋子。

卢珍娴和郑娥已经站了起来,满脸喜色地对简飞扬和贺宁馨福了一福,道:见过国公爷、国公夫人。”

贺宁馨顺势将手从简飞扬手里拿出来,对着卢珍娴和郑娥抬了抬手,道:两位妹妹不用大礼,叫我表嫂就是了。”

陈宜岚也站起来,对贺宁馨行了礼,叫了声“表嫂”。

贺宁馨含笑点头。

简飞怡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唤了声“大嫂”,就不再说话了。

贺宁馨一边跟她点头,一边就跪在了地上摆好的垫子上,接过来扶风送过来的一个茶盘,上面放着一杯热热的盖碗茶,双手捧着,给坐在上首的简老夫人呈了上去。

屋里的几个姑娘都比贺宁馨小,见她跪下了,她们不好意思坐着,便站在一旁,连简飞振都站了起来。

简老夫人笑着接过茶,仔仔细细地端详了贺宁馨一会儿,点头道:辛苦你了。我们飞扬性子执拗,你做妻子的,要多多包涵才是。”

揭开盖子轻抿了一口,简老夫人就将茶杯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又拿出一支羊脂玉镯放在贺宁馨托起的茶盘上,道:这是我们简家祖传的镯子,只传给嫡长媳。今日我把它交给你,你要时时牢记,你是我们简家的宗妇,我们镇国公府上上下下,都要由你操持,切不可再同以前一样,由着性子姿意妄行!”语气越说越严厉。

贺宁馨高举着茶盘,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听训,时不时恭谨地回应一声。

说完这话,简老夫人又唠唠叨叨地将镇国公府从当年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的第一代镇国公,到简飞扬他爹,老镇国公简士弘的诸多事迹一一摆了一遍,足足说了快有半顿饭的功夫。

贺宁馨跪在地上,托着茶盘的手都开始发起抖来。

简飞扬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却不好自己上前打断简老夫人的话。——简老夫人可是在说着祖宗先辈的往事,他要上前当着众人的面打断,实在是太过不孝。不仅对娘不孝,更是对爹,对祖宗不孝。大齐朝里,不孝可是大罪。

简士芸在下首看着不像,又看到屋里没有别人可以说话,便微微咳嗽了一声,笑道:大嫂这样疼你的大儿媳妇,真是难得。也给我们留些空儿,好让我们跟老大媳妇也亲香亲香吧!”

简飞扬松开了拳头,感激地对简士芸笑了笑,冲她微微颔首示意。

简士芸见简飞扬领了她的情,也颇欢喜,索性起身走过来,将贺宁馨手上高举的托盘取了下来,交给一旁伺候的丫鬟,又亲自将贺宁馨扶了起来,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赞道:老大媳妇这通身的气派,啧啧,跟大嫂刚嫁进来时一个样儿!”

简老夫人正要说简士芸几句“越俎代庖”什么的,闻言脸色黑了一半,立即闭了嘴,不再言语。

贺宁馨也感激地冲简士芸行礼道:多谢姑母体恤。”

简老夫人听了贺宁馨的话,脸上另一半也黑了,古怪地笑了一声,起身道:我头晕,要回去吧歇着去了。”说完,头也不回地从正屋旁边的小侧门拐进了抄手游廊,往自己的里屋去了。

简飞扬本来不想新婚的时候就大动干戈,可是如今看来,不是他想息事宁人,别人就能领情的。

想到此,简飞扬立时拿了主意。

贺宁馨在一旁同简飞振也互相见过,又给众位妹妹和简飞振送了见面礼。贺宁馨准备的都是大齐朝里新娘子给夫家的小姑子小叔子常见的礼物。小姑子们各是一方帕子,小叔子是一双鞋底。不同的是,帕子是天水碧的料子裁的,不是市面上买的到的。鞋底倒也罢了,是贺家的针线上人做得,贺宁馨就在上面最后扎了两针,做个样子而已。

简飞扬见敬茶认亲都做过了,便将平章院的管事婆子叫了过来,吩咐道:给老夫人收拾东西,三日后,搬到后园的暄荣堂去。”

平章院是镇国公府的正院,本来是国公爷和国公夫人的住处。

简飞扬以前没有成亲,也没有住在内院,所以就算他袭了爵,这平章院还是让简老夫人住着。

从理上说,如今有了正经的新任国公夫人,简老夫人就该搬到老太君住的暄荣堂才是。当然从情面上说,贺宁馨过门刚一日,就让老夫人搬家,似乎有些不近情理。

简飞振头一个看不惯,站到简飞扬跟前,拧了两道浓眉问道:大哥,你和大嫂在致远斋住的好好的,又何必搬来搬去?”又看向贺宁馨,软语相求道:大嫂,实不相瞒,我娘如今就这点念想。她常跟我说,住在这个院子,就如同回到以前我爹还没有过世的时候一样,让她觉得日子还有个奔头。如果一下子这样热辣辣地让我娘搬走,我担心娘会受不了……大嫂也是贤良人,可不可以宽限一阵子,等小弟慢慢去劝娘,也好有个转圜的余地?”

贺宁馨不动声色地往简飞扬身旁挪了一步,躲开了简飞振的行礼,笑着道:二弟言重了。——这事儿,你当求你大哥才是。我一个妇道人家,又是头一天嫁过来,门都还摸不清呢,二弟就给我出了这样一个难题。若不是知道二弟心地纯善,又是个大孝子,我还当二弟是故意为难我呢!”

简飞振知道大哥决定的事情,是没人可以动摇的,所以情急之下,便想让在大哥心里份量不一般的贺宁馨帮着求个情,却忘了她是新媳妇,就算要当家理事,也要三日回门之后,拜了宗祠才能接手的。如今的贺宁馨,还只是“客人”。

第四章 内院之主 中

简飞扬果然有几分不虞,不过也没有当面斥责简飞振,只是当着众人的面,挽了贺宁馨的手,对屋里的众人道:“晚上咱们一家人好好吃顿饭,今日大家就散了吧。”说罢,携着贺宁馨扬长而去。

简飞振在后面看着大哥、大嫂的背影,心里浮起几丝苦涩。可是他也不能就这样置身事外,既然劝不了大哥,就去劝劝娘吧。

简士芸过来轻轻拍了拍简飞振,安慰他道:“你大哥这么大岁数,才娶了可心意的人。贺家又是我们简家的大恩人,说不得,对你大嫂格外看重一些也是有的。你别往心里去,亲兄弟就是亲兄弟,你不体恤他,还有谁能体恤他?想想你大哥以前遭的罪,你也该多为他想一想……”说完,带着自己的女儿陈宜岚出去了。

姑母的话,让简飞振心里好受了些。——一边是亲娘,一边是亲大哥,简飞振已是觉得左支右绌,难以招架了。

简飞怡不知该如何安慰二哥,只好起身道:“我去看看娘。”说完,也从小侧门出去,往简老夫人的内室里去了。

郑娥和卢珍娴知道这是简家的家事,她们暂时寄居在此,以后也会嫁人离开,还是不要多掺和的好,便上前安慰了简飞振几句,也回身走了。

简飞振看见堂上的人转眼间都走了,更觉得闷闷的。一个人走到门口,又觉得不妥,还是转身回到屋里,去寻简老夫人去了。

简飞怡先一步过来,简老夫人只在屋里床上躺着垂泪,又要去祠堂哭老爷去,十分伤心失望的样子。

简飞怡劝了半天,正自心烦,又不好撒手就走,见二哥进来了,如见救星一样,忙起身道:“二哥,你可来了。——娘向来只听你的劝,你来吧。我要去看看嫂子。”说着,快步出了屋子。

简飞振连忙冲出来叫住她道:“别去大哥那里自找没趣。以后有的是时候跟嫂子说话,别这几天去打扰人家,知道吗?”简飞扬新婚,跟贺宁馨是一刻也离不开,简飞振都看在眼里,自然不能让妹妹去煞风景。

简飞怡哦了一声,改了主意:“那我去姑母那里,寻表姐说说话。”

这倒罢了。

简飞振点点头:“去吧。多和表姐亲香亲香也好。表姐眼看就要进宫复选了,在我们家也住不了多久了。”

简飞怡给简飞振行了礼,带着自己的丫鬟出去了。

简飞振叹了一口气,垂了头走到简老夫人的内室,怔怔地坐在简老夫人床边的锦缎杌子上,看着床脚的踏步发呆。

简老夫人哭了一会儿,见二儿子进来,呆呆地坐在那里不说话,又担心他有个好歹,忙止了泪,扬声叫外面的芳影给二少爷沏壶茶。

芳影出去端了茶,又拿了一些水晶糕,装在墨玉四方盘子里,一起送了进来。

简飞振起身谢了芳影,接过茶,又挑了快精致的水晶糕,放到小碟子里,给简老夫人送过去,道:“今儿闹了一上午,娘也用些午食填补填补。大哥说晚上大家一家人一起吃饭,可能会晚一些才能用饭了。”

简老夫人接过碟子,用小银叉挑着,略用了用就放下了,对简飞振道:“你自小就最爱吃这水晶糕,你都吃了吧。这东西太甜,我不大喜欢。”

简飞振依言吃了所有的水晶糕,又喝了茶,出去漱了口,才进来坐回先前的位置上,对简老夫人问道:“娘可觉得心里好些了?”

简老夫人笑道:“看见我儿这样孝顺,就算不好也好了。”

简飞振勉强一笑,有些话,该说还是要说的。

“娘,今日起初确实是您不对。大嫂给您敬茶,您接过来不就没事了?何必又扯七的八的,人家还以为娘是有意为难大嫂。——大哥见了,焉能不气?”

简老夫人面色有些微红,叹息地靠到床上的樱桃红大迎枕上:“以前我做媳妇的时候,婆母就算打得骂得,也不敢还嘴的。如今真是不一样的,婆母略微多说些话,媳妇就要给婆母脸色看。”又哭了起来,“……若是你爹还活着,他们哪里敢这样放肆?不过是欺我老婆子没有人护着,想怎么摆布我,就怎么摆布我”

简飞振忙拿了帕子给简老夫人拭泪,又侧身坐在简老夫人的床边,低声安慰道:“娘,有些话,儿子不得不说。——您要知道,婆母能对媳妇说一不二,不过是有个孝顺儿子而已。若是,若是儿子没有站在自己娘那一边,哪有婆母能拿捏媳妇的?娘,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言下之意,简飞扬没有把简老夫人当亲娘来敬,就不要怪他媳妇不肯作低服小。

简老夫人好似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听了简飞振的话,简老夫人愣了一回神。过了好一会子,如同茅塞顿开一样,眼角眉梢都露出喜色。

“娘,你还好吧?”简老夫人的笑容,让简飞振心里有些发毛。

简老夫人回过神来,收了笑容,看着简飞振道:“我的儿,多亏你会说解。不然这个误会,以后还不知要多会子才解得开。也罢,看来老大是怨了我了,我也不再去他那里自讨没趣。娘只有你……”一行说,一行抚上了简飞振的脸,笑道:“我的儿子将来可不会有了媳妇就忘了娘吧?”

简飞振忙安简老夫人的心,道:“娘大可放心,娘当然是在儿子心上第一位的。儿子将来娶媳妇,一定要对娘千依百顺,孝顺到头才好。”言之凿凿,听得简老夫人心花怒放。

娘儿俩在屋里絮絮叨叨说起当年的一些琐事,像是心结全解的样子。

等了半天,简飞振见简老夫人似乎心情真的好转了,才小心翼翼地道:“娘,大哥说,等大嫂三朝回门之后,就要娘搬到后园的暄荣堂去。”

简老夫人带笑的脸没来得及收住,僵在那里好一会儿,才颓丧地点点头,道:“……了。我让芳影过来收拾,过几天就搬。”又叹气:“不争了。有什么好争的?……到了如今,我也什么都不求了。只要给你好好说一门亲事,再将飞怡妥妥当当地嫁出去。我这一辈子的事就算完了。”说完,恋恋不舍地往屋里面看来看去。

简飞振又忙安慰了几句,都被简老夫人摆摆手,让他别说了。

简老夫人如此顺当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倒是让简飞振有几分吃惊。不过他今日也乏了,不想再劝,便随口又说了几句闲话,起身回去了。

简飞振走了之后,简老夫人从床上起身,随便梳洗了几下,便在平章院里各个屋子都巡视了一通。让下人将房子打扫干净,有些不妥的地方要整修好了,等国公爷和国公夫人住进来。

老夫人不再跟国公爷闹了,下人当然都松了一口气。再闹下去,只有两败俱伤。如今老夫人先想过来,国公爷作为儿子,当然不会对着干,也是皆大欢喜。

晚上吃饭的时候,简老夫人十分随和可亲。对贺宁馨也是不远不近,既没有如先前一样,在堂上故意为难她,也没有刻意去表示善意,就当她同卢珍娴和郑娥一样对待,倒是各安其位,一顿饭吃得十分融洽。

别说简飞扬,就是贺宁馨都在心里暗暗称奇,对简老夫人如此能屈能伸深表佩服。

晚上回到屋里,没说几句话,简飞扬就说困了,要歇息。贺宁馨让丫鬟炊了水进来,打发简飞扬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