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日子还是如期而来了。

贺宁馨幽幽地叹了口气,坐到了浴桶旁边的酸枝木小杌子上,扬声将扶柳叫了进来。

扶柳心细,又爱洁,这些贴身用的东西,向来都是她收着的。

贺宁馨在净房里对她嘀咕几声,扶柳也在心底里微微叹气,点头道:“夫人莫慌,奴婢这就去取了月绶带过来,还有细棉纸。”

贺宁馨小日子来了,便不能再盆浴,只好坐在浴桶边上,将毛巾沾湿了,在身上略擦了擦。

扶柳将东西拿过来,服侍贺宁馨换上,又套上小日子里专用的紧身中裤,披上薄氅,才从净房里出来。

此时已是七月末,八月初。京师偏北,入了夜,已经有些寒凉起来。好在东面近海,南面临江,早晚的气温相差不大。不过晚上已经要盖上薄被,才不会受冻着凉。

贺宁馨从净房里出来,就有些闷闷不乐。

扶柳知道她的心事,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夫人别着急,咱们太太嫁到贺家两年才生了大少爷。”说得是贺宁馨的娘亲许夫人,嫁给贺思平两年才生了长子贺宁启。

贺宁馨更是苦笑。她如何不知道这些?只是贺家跟简家实在太不相同,不能比。就看她前世在宁远侯府里,为了生孩子,连命都挣掉了……

回到房里,贺宁馨坐在梳妆台前,拿了梳子慢慢地篦着头发,回头看见简飞扬没有睡在他自己那边,而是睡在了里面自己那一边的被子里面,心里更是暗自嘀咕起来。

磨磨蹭蹭地梳完头,又将身上的薄氅挂在一旁的架子上,贺宁馨回头看见简飞扬还在自己靠床内侧的被子里,头朝着里面,似乎睡着了。

贺宁馨在心底里又叹了一口气。

“飞扬,我小日子来了,你要是想……,我去给你叫柔馨姑娘进来。”贺宁馨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对着床里面问道。她小日子来了,本来就应该跟夫君分房睡,还应该主动给自己的男人找通房或者小妾伺候着。

只是她和简飞扬正值新婚,简飞扬又从来不要简老夫人给他预备的通房丫鬟,贺宁馨当然不会多事再去给他置办一个。

还以为他是不一样的,岂知……贺宁馨暗暗警醒自己,不要得陇望蜀,更不应该对男人指望太多。

简飞扬刚刚不过是假寐一下,居然睡过去了。

听了贺宁馨的话,简飞扬猛地清醒过来,知道她是误会了,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好若无其事地从贺宁馨的被子里起身钻出来。

“里面暖和了,你快进去吧。”简飞扬掀开自己的被子,坐到床头说道。

贺宁馨不明白简飞扬的意思,咬了咬牙,道:“我去给你把柔馨姑娘叫进来。——你们去耳房吧……”说完,转身就要走。

简飞扬出手如风,抓住了贺宁馨的手,低声道:“我不是要……”

贺宁馨头也不回地道:“我身上不好,不能伺候你……是我的不是,还是让柔馨姑娘进来吧。”

简飞扬听着贺宁馨的话,突然发现那丫鬟“柔馨”的名字里居然也有个馨字。——娘是故意的吧?给丫鬟也取个正房夫人的名字。

贺宁馨看见简飞扬呆呆地坐在床头,还以为他是半推半就了,心里一沉,拔腿就要出去叫人。

简飞扬从来没有见过贺宁馨发脾气,像今日这样,大概已经是她最大的怒火了,心里好笑,轻轻一拉,把她拽到了自己怀里。

贺宁馨不好意思地扭了扭,拍着简飞扬宽厚的胸膛道:“做什么呢?快放手拉拉扯扯地,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简飞扬越发好笑,一手托着她的腰,一手把贺宁馨那边的被子掀开,将她轻轻地裹了起来,温言道:“天凉了,你又……,我听人说过,女人来……小日子的时候,身子特别虚,不能碰冷水,还不能……,就帮你暖了暖被子。”

简飞扬想起在乡下的时候,卢嬷嬷有一阵子没那么疯了,有时候也跟他唠叨这些话。可是现在想起来,还是挺疯的。这些话跟他一个男孩子说有什么用?可能卢嬷嬷从来就没有好过。

贺宁馨却彻底呆滞了:原来是给自己暖被子……

简飞扬装作没有看见贺宁馨目瞪口呆的样子,起身熄了床旁边小桌子上的夜灯。

屋里立时漆黑一片,只有窗外回廊下的灯光透过烟粉色的窗纱,恍恍惚惚地照进来。

贺宁馨睡在带有简飞扬气息的温暖被子里,心乱如麻。

只听简飞扬的声音又在暗夜里响起:“我知道你小日子来了,更是受不得冻。明天我离京前,去安郡王那里一趟,找他要些火狸皮子过来,给你做床褥子,再做床小毯子,贴身盖着。——安郡王刚从外洋回来,听说带回不少好东西。等我回京后,咱们一起过去看看。”火狸皮是西北营州的特产,再冷的天里,都十分温暖舒适,而且是体虚妇人最好的良药。只是极为难得,市面上,基本上已经是有价无市的稀罕物儿。

贺宁馨却羞不可仰,轻声道:“你别去……若是安郡王问起来,羞都要羞死了……”

简飞扬转过身来,含笑看着贺宁馨圆圆的鹅蛋脸,道:“我有分寸。再说,安郡王内库里的火狸皮子,本来都是我猎的,不过是让他保管而已。如今我去拿回自己的东西,他哪里敢说三道四。”

贺宁馨无语。火狸身体娇小,行动迅速,非常难猎到。他居然说安郡王府里的火狸皮子都是他猎的,真是不知说他什么好。

两人躺在床上,想到明天就是两人新婚后的第一次分离,心里都有些恋恋不舍。

而贺宁馨刚才的举动,让简飞扬心有感触,又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说,踌躇了半天,才低声道:“我十一岁家中遭难,十五岁从军。从军中小卒做起,跟许多普通兵士一样摸爬滚打,从尸山血海里捡回来的功名。跟我一起从军的那些普通兵士,很多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可他们对我是真正的好,不忌讳我是罪臣之后,处处护着我,教着我。”

“我有一个最好的朋友,比我大十多岁,是个老兵卒子。家里世代都是当兵的,军队里面的弯弯绕,比谁都懂。逢年过节,他带我回他们家吃饭。一家人和和美美,你推我让。没有妾室、庶子、通房,只有一个男子、一个女子,还有自己的孩子。我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这样合契的夫妻,这样齐心齐意的一家人。——我一直很羡慕他们,最想要的,就是能如同他们一样……”说完,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充满期盼地看着贺宁馨。

贺宁馨想,这是在给她解释,他为何不要通房?以后也不会要妾室?想到自己也是夫君的第一个人,贺宁馨心里格外熨贴。只是听夫君说,想要只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的日子,心里颇有些感慨:这种和和美美的生活,哪个女人不想要?——不过是嫁的男人给不给她们这个机会罢了。

见简飞扬一幅诚挚的样子,不像是在哄她,贺宁馨想了想,笑道:“只要夫君愿意,妾身当然高兴。只是夫君也不必勉强自己,妾身是做正室的,不会跟上不得台面的人置气。”一幅温婉大度的贤妻样儿。

这种反应,并不是简飞扬想要的,他微微有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贺宁馨这样说,也是深思熟虑过的。以后的日子那么长,出尔反尔的人那么多,做女人的对男人有保留态度,也无可厚非。毕竟这种事,无论怎样都是男人说了算,女人真没有多少可以置喙的余地。

想到自己家里的事情,简飞扬也感慨起来。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从小到大,他听娘说过那么多次,她和爹的感情有多好多好,爹如何没有其他人……可是依然有了自己的出世,还做了她眼里永远的眼中钉……

简飞扬在这个镇国公府里,长到十一岁。最早能有的记忆,大概是五六岁的时候,再早就不记得了。那时二弟简飞振才一两岁,正在蹒跚学步。他明明记得那个时候,爹和娘已经没有再住在一个院子里过。而后来过了几年,妹妹又是如何出世的,他是无论如何也记不清了。

想起这些事,简飞扬觉得再跟贺宁馨说那些纳不纳妾的话也没有意思。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宁馨迟早会知道,他不是一个言而无信、反复无常的小人。

“宁馨,明日我要出京去西面,大概要一个多月才会回来。”圣上下的是密旨,简飞扬只能含含糊糊地跟她交个底。

贺宁馨却一点就透,含笑问道:“可是西面夷人那里又蠢蠢欲动了?”十分敏锐直接。

简飞扬挑高了长眉,诧异地道:“你如何知道我是要去……?”

贺宁馨有些骄傲,面上却不显,轻描淡写地道:“你刚从东南道回来,此次又要去西面。西北营州有咱们镇国公府十万军户,而西北总兵前些日子又向朝廷请功,说是‘斩杀来犯的五百夷人士兵,埋尸于营州城外的密林’。——圣上大概是不信的。”

简飞扬又惊又喜,忙问道:“你怎知圣上不信?”圣上起初是信的,后来简飞扬给圣上分析解释之后,圣上才发现这其中的不尽不实之处。

贺宁馨偏头端详了简飞扬一番,见他双眸一闪一闪,充满了希翼,似乎一个孤独已久的旅人,终于发现了同伴一样。并没有时下一般男人常有的对女人参与朝堂之事那种不屑一顾的态度。

贺宁馨突然觉得上天还是待她不薄。至少无论在她的前生还是后世,她身边信任她的能力,给她机会展示自己能力的男人还是占多数。就连楚华谨,在朝堂大事上,也都是完全倚赖她的决断和谋划。

“说啊,怎么不说了?”简飞扬催促道,心里怦怦直跳,十分想听贺宁馨的理由。

贺宁馨浅笑道:“西北营州城外,只有草甸,哪里来的密林?——那个地方,如今可能连草甸都稀少了,只有荒漠而已。”

还“埋尸密林”,怎么不埋在总兵家后院算了?——起码可信度还高一些。

简飞扬大喜。贺宁馨的说法,跟他对圣上的分析解释一模一样

简飞扬看出这些不实之处并不奇怪。他小时候,跟着自己的爹爹老镇国公简士弘去过营州。长大从军后,也跟着军队换防,到过营州驻扎。他能看出这份战报的不尽不实之处,是因为他有亲身体验,可贺宁馨……简飞扬知道,她这辈子,还没有出过京师。

“你是如何看出来的?”简飞扬热切的问道,就跟以前在兵营里,跟下属幕僚争论下一战的埋伏应该设在哪里一样。

贺宁馨前世喜欢看舆图,今生也依然喜欢。可惜前世在裴家裴老爷的书房里,她可以和几个哥哥一起看着舆图,纸上谈兵,指点江山。这一世,贺家没有舆图。而且比较详细准确的舆图在大齐朝受朝廷管制,除了朝廷特许的阁臣和武将之外,一般人家里都不能私藏舆图。否则让人告发出来,就是“居心叵测、图谋不轨”之罪。

简飞扬既然问起来,贺宁馨只好含糊其词,道:“以前跟宋良玉,就是辉国公家的七姑娘交好的时候,在她家的书房里见过一些。”

简飞扬释然。辉国公是圣上重臣,又是安郡王的姻亲,家里有舆图不奇怪。

贺宁馨到底有些忐忑,笑问道:“你不会怪我‘牝鸡司晨’吧?”

简飞扬摇头,伸出手抚了抚她的面颊,低声道:“既为夫妻,又为知己。天下间有几人能得到这样的贤妻美眷?”

贺宁馨脸上慢慢绽出笑颜,在暗黑的夜空里,突然美艳不可方物。

简飞扬看着这样的贺宁馨,心里涌起浓浓的不舍,突然两手伸出,将贺宁馨从她被子里抱了出来,拥在自己怀里。

贺宁馨一动不动,生怕让他太过激动,自己可就惨了。

简飞扬却没有别的动作,拥她在怀里过了半晌,才低声道:“我有一件事,应该早就让你知道了。”

贺宁馨将头埋在他怀里“嗯”了一声,算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简飞扬很是艰难地开了口,道:“这几日,我想你也看出来,娘跟我不睦了。”

贺宁馨点点头,依然没有说话。——是挺奇怪,亲生母子闹成这样的,也不多见。特别是这儿子还不是败家子,而是家里的顶梁柱。

简飞扬伸手将贺宁馨搂得更紧些,在她耳旁道:“其实,她不是我娘。——她是我嫡母。”

第十二章扑朔迷离(粉红+)

※二更粉红加更送到。三更晚上八点。大家投的粉红票,俺明天出单章答谢。

贺宁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听了简飞扬的话,全身止不住地抖动了一下。

简飞扬当然感觉到了,不由将她抱得更紧,不想放开她的样子。

贺宁馨被憋的有些喘不过气来,忙捶了他的胸膛几下,嗔道:“有话好好说,你想憋死我啊?”

简飞扬忙松开了些,贺宁馨翻了个身,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简飞扬脸上的希翼渐渐地暗了下去。——自己是庶长子,不是嫡长子。这个认知,从他在乡下的时候偶尔偷听到嫡母同二弟的谈话之后,就成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是了,只有这个原因,才能解释为何嫡母对他和弟妹的待遇天差地别,也才能解释为何卢嬷嬷被嫡母几次三番要下手暗害。

“你是如何知道的?”贺宁馨的呼吸通顺了些,又有些好奇。这种事情,大家子里常有,但是都瞒得死紧,很少有人能知道真相。特别是当事人,往往都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

“在乡下的时候,有一年冬天,我上山砍柴,冻得受不了了,提前溜回家里,听见我娘在和二弟说话……”简飞扬有些尴尬。当年一个冻得浑身青紫的少年,躲在嫡母和幼弟的房门口,只为了蹭一点从门缝里透出来的暖和气息,谁知却听见了让他的世界天翻地覆的往事。从那时候起,他不再抱怨,不再偷懒,也不再拿自己跟二弟比,而是把自己当了这个家的罪人,用了一切力气,来为自己“赎罪”。

生为庶子,却占据了嫡子的位置,就是他的“罪孽”吧。

“听你‘娘’说的啊……”贺宁馨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跟简老夫人的接触还不多,贺宁馨却敏锐的发现,这位简老夫人可真是个妙人。她说得话,做得事,其真正意思,都不是一般人能体会出来的。也就是贺宁馨惯于揣摩人心,才发现她有不对劲的地方。若是换作以前的贺姑娘,估计已经被这位老夫人骗得团团转了。饶是如此,贺宁馨也还是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很多东西,只有靠时间来证明了。

简飞扬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接着道:“我家的后花园里,有一处小院子,里面住着一个疯了的老妇人卢嬷嬷,她应该是当年的知情人。”简飞扬硬着头皮解释,“我以前一直不知道这些。至于我爹,我想我爹,以前也不是有意瞒着你们家的。”用庶长子充作嫡长子,还跟人家的嫡长女定亲,这要是在一般人家里,可以按照“骗亲”一罪告到官府的。况且他们是勋贵人家,若是简家正常状态下的袭爵,简飞扬这样以庶代嫡,让人告发了,就是死路一条。

幸亏简家以前的勋爵已经被夺,如今发还的勋爵,也是看在简飞扬所立的战功上。此事就算闹出来,也不会有太坏的影响。

“那你生母呢?”贺宁馨又问道。

简飞扬沉默,过了半晌,有些艰难地道:“不知道。——可能已经不在了吧。”

这就是传说中的“留子去母”?

贺宁馨想起自己还是裴舒凡的时候,也是成亲多年生不出孩子。为此,宁远侯府的太夫人曾经提议过,让她找个丫鬟帮忙,只要生了儿子,就“留子去母”,被她严辞拒绝了。——她是没有孩子,却不意味着,她要去抢走别人的孩子,甚至用一条人命为代价,来成全自己。

后来,宁远侯府的太夫人又提议,让她将兰姨娘生的庶长子记在自己名下,当作是嫡长子,也被她拒绝了。她不做这样的交易,直接跟太夫人表明,要么她生自己的孩子;要么,宁远侯府永远没有原配嫡子。在她的强硬姿态下,还有她娘家裴家的强硬背景,宁远侯府的太夫人终于妥协,开始了跟她一起漫长的求子之路。好在后来,她到底是心愿得偿,连生一子一女,也算是儿女双全。——除了寿字头上差一点,她的前世,一点遗憾都没有。

贺宁馨的心情慢慢平息下来,脑子里习惯性地开始权衡起利弊来。

“其实,你用不着告诉我。”贺宁馨轻叹一口气。

简飞扬是庶长子这回事,如今应该只有简老夫人知道,或者简飞振也知道。可是他们就算知道,也绝对不会去主动揭发。因为这件事闹出来,死了的老镇国公简士弘,和现在的简老夫人,便是两个“罪魁祸首”。简老夫人再恨简飞扬占了她亲生儿子的位置,也只敢暗地里小动作不断,却不敢真的闹大了,那样只会两败俱伤,没有人能够得到好处。

简飞扬心里先是一松,继而又一紧,默默地将贺宁馨揽在怀里,低头在她黑黢黢的秀发上亲了一下,道:“……我原是不想说,怕你嫌弃我。”

贺宁馨是嫡长女,却配了个庶长子。想来当初贺大老爷和许夫人若是知道实情,大概也是不会同意跟他们家结亲的。又想到贺大老爷和许夫人跟自己的爹爹多年知交,还不惜身家性命为简家奔走。可是自己家都做得些什么事儿?——着实对不起人家。

贺宁馨知道简飞扬在想些什么,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件事。还有自己的爹娘,自己是应该跟他们说呢,还是不说呢?

听见简飞扬的顾虑,贺宁馨苦笑道:“……还不如不说呢。”跟她说有什么用呢?难道她还能去告他“骗婚”?

两人都沉默下来。

贺宁馨慢慢在心里回味着简飞扬的话,越想却越觉得不对劲。

刚才简飞扬的话甫一出口,如石破天惊一样,惊得她都有些呆滞了。

好在她向来有急智,记性又好,此刻冷静下来,已经觉得简飞扬的说法里,有些问题。

一般来说,如果庶长子不是瞒着嫡妻生下来的,而是嫡妻允许的,多半是嫡妻进门多年无出才出此下策。

简家的情况,看上去确实是嫡妻无出,才让丫鬟生了庶长子,然后留子去母。

可是贺宁馨却记得,许夫人跟她说过,简、贺两家的亲事,是在简飞扬出生那一年就口头说定了的。

听许夫人说,简飞扬的爹简士弘新婚第二年就得了简飞扬这个嫡长子,十分得意。满月的时候,满京城里大摆满月酒,很多人家都去镇国公府喝过简飞扬的满月酒。贺大老爷就去过,还见到了襁褓中的简飞扬。当时许夫人也正好生了嫡长子,在家里坐月子,便没有去镇国公府喝满月酒。

当时在席上,两个男人就说定,若是贺大老爷的妻子以后生了女儿,两家就结为儿女亲家。可惜那之后,贺大老爷和许夫人一直等了六七年,才又生了贺宁馨,比简飞扬足足小了七八岁。简士弘倒是个实在人,一直等着贺家,不肯给简飞扬定别的亲事。

事实证明,这门亲事对简家来说,真是一门好亲事。

可是这件事情对简老夫人来说,却极为怪异。

首先,没有哪个嫡妻,会在刚成亲的时候,就允许侍妾先于自己怀孕。更别说最后生下来,还记在了嫡母名下,当作了嫡长子抚养。——不一碗药让你打胎就够仁慈了,还想做嫡长子?门儿都没有

太不合常理了。

贺宁馨寻思了半天,问道:“娘是哪里人?”简老夫人一向很少出来走动,不知道是不是娘家不显,所以底气不足?

简飞扬偏着头想了一会儿,道:“娘是范阳卢氏嫡系的嫡长女。”

范阳卢氏是四大姓之一,跟如今的皇族范氏一样,都是真正的世家大族。可惜再大的家族,也抵不过皇权的倾轧,如今也是风流云散,化作昨日黄花。

贺宁馨心里更觉得不妥。以前听许夫人说过一次,说简老夫人是范阳卢氏女。可是范阳卢氏是一个巨大的家族,旁支偏支也都可以自称是范阳卢氏女。她也一直以为,简老夫人是范阳卢氏的旁支所出,谁知居然是嫡系的嫡长女。范阳卢氏如今虽然不再风光,可是当年卢氏出嫁的时候,还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鼎盛时期。

反过来想,倒也说得通。

简老夫人卢氏嫁的是世袭罔替的三公之一的镇国公简家,范阳卢氏怎么可能拿一个旁系远支的嫡女来充数?就算卢家肯,简家也不肯要这样的人做嫡长宗妇。

可是简老夫人这个作派,这个样子,实在跟范阳卢氏嫡系嫡长女的形象搭不上边。

不过这个想法,贺宁馨说不出口。她总不能跟简飞扬说,你母亲看上去怪怪的,有时候烟视媚行,不像正经女人。有时候又正襟危坐,一幅节烈贞妇的样子。还有的时候,眼皮子浅得很,像是半辈子没有见过银子似的,着实诡异得很。

当然简老夫人再有不妥,也不是他们这些晚辈能置喙的。

以前是亲娘,现在是嫡母。从某种意义上,庶子对嫡母,更要百般敬重才是,甚至比亲子的规矩更要多。只是这层身份,他们自己心知肚明就够了。明面上,简飞扬还是简老夫人的嫡长子,贺宁馨是嫡长媳,这一点,没人能动摇。

第十三章双喜临门上

※三更送到。最后求粉红票。

这些对于简老夫人的想法,贺宁馨打算还是藏在心里。没有把握的事,她向来不会说,也不会做。若是简老夫人真的如她所想的一样,有不对劲的地方,天长日久,总会露出把柄的。——不信她就能藏一辈子。

贺宁馨想了半天,又觉得简飞扬怎么说都是个男人,一些细微的不同之处,只有女人才能体会出来,他不一定看得出来这些不对劲的地方。总之他能发现自己不是简老夫人的亲生儿子,已经够厉害得了。多少男人连自己的朝夕共处的枕边人的真正面目都看不出来,更何况这种隔了一层的事情。

贺宁馨终于找到话安慰他:“事已致此,你也不用多想了。出身如何,不是你我能改变的,也别太怪自己。”又看着简飞振的眼睛,戏噱道:“若是真的觉得对不起我,这辈子对我好一些,便算补偿了。”

简飞扬有些感动,抱紧了贺宁馨不说话。

黑暗的夜里,贺宁馨望着帐顶上若隐若现的莲花图案,打趣着转了话题问道:“其实这事儿,你瞒一辈子都无妨。怎么今儿就一定要说出来了?”

简飞扬又沉默了半晌,才将贺宁馨扳了过来,看着她的眼睛道:“我不能再瞒着你,因为我的嫡母,看来是不打算收手了,现在已将矛头对准了你。”

“你什么意思?”贺宁馨想起之前简飞扬去平章院处置的“巫蛊”,一颗心又高高地吊了起来。

简飞扬抿了抿唇,对贺宁馨低声道:“那平章院里上房内室填漆床底下埋下的,是‘乌童子’。”

贺宁馨一声惊呼,比刚才听见简飞扬是庶子还要惊讶。

“怎么会还有这玩意儿?”贺宁馨也压低了声音,在简飞扬耳边轻声问道。

这几日的相处,简飞扬已经发现,贺宁馨不同一般的闺阁女子。她眼光开阔,所知甚多,所学甚杂,对朝堂上的事情尤为敏锐。——大家子里聘宗妇,都是要求嫡长女,也不是无的放矢的。

妻贤夫祸少。一个大家族,更是需要一个有眼光,有头脑,有手段的主母,来做家主的贤内助。

而“巫蛊”这回事,在大齐朝虽然是禁忌,可是也分许多种。有些所谓的“巫蛊”,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过是个用来栽赃嫁祸的幌子而已,根本不会起任何作用。

而“乌童子”不一样。这种巫蛊,起于南疆。到底有没有作用,一直是见仁见智,没有个一定之说。只是凡是占了“乌童子”的人,无一例外,都是断子绝孙,不得好死,所以叫“乌童子”,其实是“无童子”的谐音。

所以沾了“乌童子”的巫蛊案,都由缇骑亲自查办,连刑部都不能插手。

“娘从哪里弄来的这个东西?”贺宁馨马上想起来,这东西若是从府外传进来的,可别在别人手里留下什么把柄才是。

简飞扬轻哼一声,道:“应该不是最近弄来的。我看那木偶被摩索的油光锃亮,木头乌黑古朴,应该是有年头了。最少,也是十年前的东西。”

贺宁馨不说话了。十年前,他们简家还在东南乡下。若是简老夫人从乡下得来的,也还说得通。可是把这东西放在身边近十年,也亏这老夫人胆儿大。

“不用说,那上面一定贴着我的生辰八字。”贺宁馨笑道,又半真半假地道:“若是我真的生不出孩子,你可别怪我。”

“跟我在一起,怎会生不出孩子?”简飞扬忍不住笑着反问了一句。说起孩子,简飞扬精神一振,觉得满心的疲惫都被冲得一干二净。

贺宁馨拿手指在简飞扬胸膛上点了点,俏皮地道:“你忘了我被‘巫蛊’了?”

简飞扬抓住她的手,包在自己宽厚的手掌里,一本正经地道:“我已经帮你‘解咒’了。如今这‘咒’已经反噬到施咒的人身上去了。——你不会生不出来的。”

贺宁馨脸有些红,眼珠转了转,又道:“你可知道,宁远侯府当日的原配嫡妻未曾生育,便让侍妾生了庶长子。”

拜贺宁馨那次在宁远侯府里为宁远侯府的原配出头所赐,简飞扬倒是托了安郡王,细细地打听了宁远侯府里的事,对于那位原配夫人的遭遇,也甚是同情。闻言伸手将贺宁馨拥在了怀里,在她耳边低声道:“那裴娘子,不是后来又生了一子一女吗?——可见不是嫡妻生不出孩子,而是……”简飞扬又觉得说人家闲话非男子汉大丈夫所为,便住了口,转了话题道:“总之你放心,有我护着你,你一定会平平安安诞下我们的嫡子。”

贺宁馨倒是不俱内宅那些女眷的争斗,最担心的不过是夫君太过为“别人”着想,反倒把妻子的位置靠后了。

见简飞扬说得如此通透明白,宁馨就知道简飞扬并不是男人中的棒槌。那种棒槌向来只知道自己屋里的其他女人都是柔弱无害的小白兔,要防的,只有原配嫡妻这只大灰狼。

两人絮叨了一夜,将许多心结都解了开去。

到了第二天起床的时候,两人虽然都有些没睡好的样子,可是精神头还是足的。

简飞扬要悄悄离京,贺宁馨只给他备了一个小小的包袱,装了几件换洗的衣裳,然后塞了一大叠银票和碎银子到包袱里。

简飞扬拎着包袱摇头笑道:“哪里需要这么多的银子?”说着,从包袱里掏出大部分银票和碎银子,只留了小面额的银票和几块碎银子。

贺宁馨阻止他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你还是多带些银钱为好。”

简飞扬听了,难却其意,便又抽了两张银票放进去。

这一次,简飞扬照样只带了上次的两个亲兵,加上小厮东元。

“我还得先去安郡王府一趟,让王爷派人给你送些火狐皮子过来。”简飞扬换了出门的衣裳,将包袱拎在手里,往屋外走去。

贺宁馨想让他别麻烦了,可是说不定他去安郡王府还有别的事情。贺宁馨也没想过男人事无巨细都会向她报备,便又住了嘴。只是送他到门口,便住了脚,免得让人看出端倪。

简飞扬走后,贺宁馨看着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屋子,有些不适应。

扶风和扶柳忙过来凑趣,外面管事的仆妇又过来回话,等着发放上个月的月例。

忙碌起来,贺宁馨就忘了离情别绪,一心顾在家事上。

简飞扬走后,简飞振为了府试,经常出去会文,也结交了一些同样要应试的士子。

到了八月中的时候,皇贵妃娘娘说是在御花园摔了一跤,提前发动,早产生了个儿子。圣上大喜,大赦天下,又将皇后娘家嫂子的诰封终于批了下来。

宁远侯夫人裴舒芬,终于成了正式的宁远侯夫人。

第十四章双喜临门中

圣上诰封宁远侯继室裴舒芬的圣旨,是同皇贵妃娘娘喜得贵子的喜讯一起来到宁远侯府的。

宁远侯府众人拜了香案,三跪九拜之后,裴舒芬款款上前,从传旨内侍那里接过了圣旨。

那内侍是皇后娘娘的人,见宁远侯府众人接了旨,便又笑着道:“皇后娘娘说了,皇贵妃娘娘喜得贵子,圣上大赦天下,普天同庆,宁远侯夫人也托了四皇子的洪福。——这个诰封,宁远侯夫人还要亲自进宫一趟,向皇贵妃娘娘和四皇子道谢一番才是。”

皇贵妃得子的消息,除了安郡王府以外,宁远侯府的人是京城的高门勋贵里面,最先得知的。

宁远侯太夫人咧开的嘴角还没有合拢,便被皇贵妃得子的消息敲了一闷棍,脸上立时阴沉了下来。

裴舒芬恭恭敬敬地托了圣旨,对内侍行礼道:“多谢赵公公传旨。请代为转告皇后娘娘一声,舒芳定会去宫里走一遭,亲自向皇贵妃娘娘道谢,也要给皇后娘娘请安。”身后的丫鬟桐云过来从另一个内侍手里接过一品侯夫人的冠帔朝服和证书。

有了诰封的品级,裴舒芬进宫方便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