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的大舅廖均当年是太学的直讲,曾给杨松之授过课,故而杨松之称其为廖先生。锦瑟听他问起大舅当年在江州亡故一事,自知他是有心做个和事老,缓和他们姐弟和尚书府的关系,便怅然一笑,神情沉重了起来,道:“当年祖父亡故,我和弟弟刚刚被接回江州,心中悲痛。大舅来后便向族人表明欲接我和文青回京城外祖家的意思,族人自不同意,为此便争执了几句,大舅当时曾问我和弟弟可愿随他一同回京,彼时我心思烦乱,根本没有主意,便只道想等安葬了祖父再考虑这些。可便是在当日夜里,大舅便突然带着下人冲出了姚府。叔父们只说大舅是因为族人不同意我和弟弟回京心中有怨,又怪我和弟弟心向着族人,不肯随他离去,这才忿然而去,可我分明记得,当日白天时大舅虽不太高兴却也没有生气,还宽慰我和弟弟,说要留在姚家陪我姐弟一道送祖父走,令我们慢慢考虑并不着急。也就是当夜大舅在九云山遇到了盗匪,丢了命。尸首运回京城,外祖母一病不起,二舅和三舅舅带着下人来江州闹了一场,此那以后许是外祖父和外祖母心中不平,便对我和文青也生了怨恨,我的书信等物也都石沉大海,自此断了联系。”

锦瑟说罢,杨松之脸色就沉了下来,他虽觉此间事情多有蹊跷,可事情毕竟已过去三年多,又是别人的家事,他也不好随口胡说,便只抿了抿唇,刚毅的下巴显得有些锋利。

锦瑟瞧他一眼,便道:“你也瞧出事情凑巧来了…呵,只恨当年我年幼无知,如今想再查当年之事却是千难万难了。”

杨松之闻言又叹了一声,心思动了动却未多言,却道:“你可有书信要捎去京城,我倒乐意当个跑腿的。”

锦瑟见他有意缓和气氛,便也极给脸面地一笑,扬着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便杨松之,道:“这位爷气度不凡,通身富贵,雇来当跑腿的却是暴殄天物了,倒不若雇来给我弟弟当个武学师傅来的合适。等我们进了京城,文青的骑射便偏劳世子多加教导了。”

杨松之听锦瑟这般说,便知她心中定然是已有了化解之法,也是打定了主意要离开姚家前往京城的,想着不久的将来,她便会在京城,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一日日长大,又被锦瑟这般明眸上下的扫视,不知为何他的心便是一个失跳,接着便如鼓擂动。他忙转开视线,这才瞧着跳跃在不远处一颗青松枝头的明媚阳光笑了起来,道:“我极喜欢文青,很期待,也乐意之至。”

说话间已到了垂花门,锦瑟是要回依弦院的,而姚文青所住的书宣院却属前院,眼前姚文青被小厮抬着便在不远处等待,锦瑟站定冲杨松之又福了福身,道:“小女便不送世子了,今日劳烦郡主车驾相送,还请世子代为谢过云姐姐。”

杨松之见二门门房处有婆子探头往这边瞧,也不便再多言,只点了点头,便大步去了。锦瑟这才带着柳嬷嬷等人进了二门,谁知她刚绕过影壁,便见姚锦玉一脸阴厉地站在前头不远处的假山旁,正目带寒光地盯着她,那模样便似随时要扑过来将她活活撕裂一般。

锦瑟不觉站定,心中划过一丝讥诮,看来她的这位好姐姐已听闻了将才花厅的事,是不打算再和她上演那腻死人的亲情戏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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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章

锦瑟站定,姚锦玉便带着妙青和妙红两人怒气腾腾地冲了过来,离锦瑟还有三步远,她便抬手指着锦瑟,怒声道:“姚锦瑟,你还有没有良心。这三年你们姐弟养在府中,老太太和父亲、母亲对你们何等宽厚恩重,你们的吃穿用度皆在我们这些亲生的少爷小姐之上,一应穿戴吃用都是挑了最好的,母亲总叮嘱我们姐妹要善待你们,多让着你们,便是想着你和青哥儿失了父母,孤苦无依。只没想着这么些年的悉心照看竟是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非但不知报恩,竟然还反咬一口,带着族长打上门来,如今母亲还身怀六甲却被你害的要受责罚,若然动了胎气,你便高兴便满意了是吗?!”

姚锦玉面上满是愤恨和谴责,那指着锦瑟鼻子谩骂的姿态叫人瞧着当真是一副正义又痛心的模样,不知道的还真会以为是锦瑟忘恩负义,有负于人呢。眼见不少婆子下人探头探脑往这边瞧,锦瑟心中暗自讥嘲。

她和弟弟的吃穿用度自是府中最好的,吴氏把持着他们的家业不知从中捞了多少油水,动了多少手脚,更何况这些年依弦院和书宣院的花销也都是记账后从祖父和父亲留下的家产中另扣的,可没算在姚府的公中账上。被姚锦玉这般一说,倒好似这些年她和文青都是在姚家吃白饭,占了多大便宜一般。

只是这府中的下人们谁也不傻,可都是知情人,自知他们姐弟的用度来自哪里,何况今日她和弟弟遇害一事弄得姚府主子一身骚味,这会子下人们只怕都还在猜测此事是否真是姚家人干的,叫姚锦玉这么一闹只会令众人看到她和弟弟是如何的被苛待,姚家人是如何的不讲道理,于她只有好处并无害处。故而锦瑟是半点也不急,更不气,便那么静静地瞧着姚锦玉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一般。

姚锦玉见锦瑟只那么站着,沉静而无波的瞧着她,却不言不语,一时间倒是不知该如何反应。她自那日在姚老太太寿辰宴上出了丑,便被姚礼赫下了禁足,这些天一直都被拘在珞瑜院中。说起来这还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被如此对待,她心中自然有气,本来她便这账都算在了锦瑟的头上。

偏前日吴氏跟前儿的凌燕奉母亲的命前去给她偷送吃食说漏了嘴,叫她知晓姚锦瑟在灵音寺竟是机缘巧合地救了平乐郡主一命,还得了平乐郡主的高看。想着自己在府中吃苦,姚锦瑟却步步高攀,她岂能不抓狂难受?而昨日从寺中便又传来了消息,竟说武安侯夫人算计姚锦瑟不成反被泼了一身脏水,那武安侯夫人如此不待见姚锦瑟,又出了这等事,眼见着这门亲事是定要黄了,那她和世子的事儿岂不也没了后续?

这若是以前也便罢了,姚锦玉最多便是失落几日,可如今她已见过谢少文,且一门心思地都挂在谢少文身上,岂容发生这样的事情?!当即她心中又怨又恨,只气恨姚锦瑟不会曲意讨好,竟蠢笨地讨不了武安侯夫人的欢心,偏母亲叫贺嬷嬷告诉她,说定有法子叫她如愿,令她一定要稍安勿躁。

她好容易平静下来等到今日,谁知等来的是母亲被族长和宗老们处罚的消息,这下子父亲丢了脸面定然更加恼怒于母亲!这些都是姚锦瑟害的,这怎能叫她不失去理智抓狂起来!她再不听丫鬟婆子们的劝说,当即便冲出了院子就是为了找姚锦瑟出了胸中的闷气。她平素便最讨厌姚锦瑟沉静娴雅的模样,只觉着她是故作清高,放肆她就这么站着就比别人要高人一等,她一个孤女凭什么要高她这个正经姚家嫡长女一等!

如今见锦瑟又那般沉静地盯着她,不言不语地无视她,姚锦玉胸中的闷气没发出来,反倒越发堵的慌,整个都有些隐隐颤抖起来,这会子她只恨不能扑上去撕烂了锦瑟那张恬淡的小脸。

“姚锦瑟!你说话!怎么?你自知理亏,无言以对了?”

姚锦玉再次怒喝,锦瑟却仿似知晓姚锦玉的心思般依旧不言语,只是那么几分无辜,几分无奈和痛心地瞧着她。相形之下,姚锦玉破口大骂的举止便更显得粗鄙犹如市井泼妇一般。妙青和妙红两人跟随在姚锦玉身边,眼见不少下人都在偷偷往这边瞧,又见自家姑娘行为粗野,四姑娘却不言不语宽容地不和她计较,登时心中便打个突,只道以前总觉这位四姑娘是个良善好哄的,如今才知四姑娘才是真厉害,不动声色便能叫人相形见绌,比之自家姑娘不知道要高明了多少。

两人心知这般闹下去只会叫姚锦玉更加自取其辱,到时候姚锦玉不好了,吴氏也不会绕过她们两个,故而便忙劝道:“姑娘,咱们快回去吧,老爷罚您禁足,如今您私自冲出院子,老爷知晓了岂不更加怪罪您和夫人。”

姚锦玉正在气头上,听了禁足两字,登时怒火便又往上窜了窜,见两个丫头非但不替自己出气,反倒净提出丢脸事给自己落面子,她当即便有些怒不可遏,回过头来竟是二话不说扬起手便对着妙红娇俏的脸蛋儿一巴掌拍了下去,骂道:“吃里扒外的贱东西!”

妙红不想一句话竟惹得姚锦玉暴怒如此,被打个正着,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响彻在园中,妙红面颊当即便红了起来,眼泪也滚滚而落。偏姚锦玉见她竟哭了,更是火大,怒斥道:“妩媚的东西,整日里就知道装出一副可怜模样,你作态给谁看呢,也不嫌恶心的慌!”

她这话分明是指桑骂槐,锦瑟闻言眸中寒光一闪,这才叹了一声,瞧着妙红满脸怜悯和无奈,道:“大姐姐生我的气,又何必迁怒自己的丫鬟。她们对大姐姐一片衷心,也是恐大姐姐被叔父责怪这才拉劝,大姐姐这般岂不伤她们的心?”

姚锦玉见锦瑟为妙红求情,心里愈发气恨,甚至怀疑两人之间有什么猫腻,当即便抬脚又往妙红身上跺去,妙红却也精觉,姚锦玉的脚刚踹上她便就势倒在了地上,目光却盯向锦瑟闪过一抹怨恨。

锦瑟淡淡地移开眸子,瞧向姚锦玉,姚锦玉便扬了扬下巴,冷声道:“我自己的丫鬟我愿意怎样管教便怎样管教,她们也自当受着,我才是这府中的嫡长女,用不着你来多嘴多舌地教我该如何行事!”

锦瑟见远处不少下人都面露唏嘘,连妙青听到这话神情都有些寒心,她便笑着道:“瞧大姐姐说的,我哪里敢教姐姐如何行事,只不过是担心姐姐会因我叫丫鬟们寒心罢了。再说,大姐姐生我的气却发落她们,我总是心中内疚呢。不管怎么样,还请姐姐相信,我对婶娘,对姐姐是一片真心的。今日我和文青险些丧命,若非镇国公府的侍卫相救早便回不来了,回到府中原想着姐姐定会好一番宽慰,却没想竟因族长和宗老们惩罚婶娘一事叫姐姐生了误会。姐姐实是冤枉了我和文青,去寻族长实是镇国公世子觉着此事牵涉太大,理应告知族老们知晓。而要处罚婶娘的也是族老们的一致决定,婶娘有孕在身,且刚动了胎气,我也担心忧虑,可族老们不允我多做求情。如今大姐姐怨怪我,我也无话可说,只是这妙红姐姐说的对,大姐姐还是快回去珞瑜院吧,叔父一会子送了族老们可便回来了,瞧见姐姐在这里只怕不好。更何况姐姐这般的闹,知道的是姐姐顾念生母,不知道的只会以为姐姐这是对族老们的决议不满,是不敬族老,这不敬族老按照族规严重的可是要在族谱中除名的,姐姐快莫闹了吧。”

锦瑟的话可谓句句都为姚锦玉着想,说的真挚而动情,却也点名了一点,吴氏身怀六甲且如今正在坐胎,族老们竟还执意要处罚她,这说明了什么,就不得不叫下人们深思了。

锦瑟说的越是情真意切,姚锦玉便越是觉着她不安好心,岂会真随了锦瑟的意,见锦瑟劝说间瞧向她的眸子含着讥讽和鄙夷,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一般,姚锦玉便越发地怒不可遏,竟是面色狰狞地向锦瑟扑了过来,口中谩骂着道。

“姚锦瑟,你说谁会被开除族谱?!你这种忘恩负义,轻狂妩媚的才该被开除族谱免得败坏了我姚氏一族的名声。明明已经和武安侯世子订了亲,却一口一口镇国公世子的叫的亲热,将才站在前院和你有说有笑的便是镇国公世子吧,却不知文哥哥瞧见你将才那轻狂的举止会作何想!”

柳嬷嬷和白芷几人眼见姚锦玉向锦瑟扑来,忙上前将锦瑟护住,锦瑟也惊慌失措般地泣声道:“大姐姐这是作何!?怎能平白辱妹妹清白,妹妹不过是奉叔父的命向镇国公世子言了几句谢罢了,何故到了姐姐眼中竟变得如此不堪姐姐这般说可叫妹妹以后如何做人!”

将才锦瑟和杨松之在二门外说话的情景不少婆子也都瞧见了,两人极是知礼,相趋三步开外,言谈间也并不间皆大方得体,并不见任何不妥之处。如今姚锦玉便敢如此红口白牙地污蔑人,平日里对锦瑟的所为亲情到底有几分便可想而知了。

众人想着这些,再见锦瑟处处为姚锦玉着想,而姚锦玉非但不感念,却反而越发的胡搅蛮缠,不觉心中便生了厌恶和鄙夷之心。只觉往常觉着大姑娘宽厚爽快,当真是瞎了眼了。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口中吐出这样的不干不净的话来,仅凭这点便不是个好的,再想着最近府中正流传的说大姑娘在老太太寿辰那日公然勾搭武安侯世子的流言蜚语来,便更对姚锦玉不屑了起来。

“姚大姑娘说话还是放客气点的好,我谢少文的未来妻子不是能任人欺辱的,我武安侯府未来的侯夫人更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污蔑的!”

却在此时一个沉冷的声音响起,柳嬷嬷等人闻言回头却见谢少文一袭藏青色的锦袍,束着鎏金扣玉冠,正负手自影壁处绕过来,神情冷然而愤怒地盯着姚锦玉,显然是听到了将才她辱骂锦瑟的话。

锦瑟见谢少文出现在这里却微微蹙了下眉,眼中闪过一抹厌恶之色。谢少文却兀自不知,过了影壁便大步绕过柳嬷嬷等人拦在了姚锦玉的身前,一副保护者的姿态。

姚锦玉自那日别后便再也没见过谢少文,唯梦中会梦到那温柔的笑颜,起来后便深思恍惚,如今她骤然见到谢少文自是一阵欣喜,接着瞧他竟如此厉目想象,没有半分梦中的温柔体贴,又见他将锦瑟护在身后,一副以锦瑟之怒为怒的态度,她心中又是吃味又是气愤,眼眶一红便滚起泪珠儿来。

“文哥哥怎能这般对我,文哥哥若是早来一步便好了,那样便能瞧见我所说之事,也便知晓我是未曾胡说的。”

谢少文原先还觉这姚家大姑娘热情爽朗,善解人意,如今见她这般污蔑锦瑟,恨不能将一顶绿帽子扣在自己头上,岂会不恼怒的道理?休说这众目睽睽的锦瑟不可能和杨松之有什么,便是这里没有一个下人,依着谢少文对锦瑟和杨松之的了解,两人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这点认知谢少文还是有的。

昨夜谢少文是连夜下山去处理那崔梁一事,无奈那崔梁是家中独苗,如今突然没了,崔家人悲愤异常,竟是油盐不进,今日一早便带着下人披麻戴孝地抬着那崔梁的尸首堵到了侯府别院。他听说锦瑟姐弟遭遇,使了些手段这才得以避开崔家人的视线逃出府来到了这里。

也是姚府正乱,他才能未经层层通报就到了这二门处,本是要等婆子禀了才能进内宅的,可谁知老远他便听到了这边的争执声。听到姚家大姑娘公然辱骂锦瑟,锦瑟却只能忍气吞声的好言相劝,想着今日锦瑟姐弟遭遇的一切,再念着之前母亲的所作所为,谢少文心中对锦瑟的愧疚和怜惜在这一刻简直是空前膨胀了起来。

更何况谢少文如今只恐锦瑟不愿再嫁到侯府去,正急于表现,如今见自己来了,姚锦玉竟还不知收敛,哭哭啼啼的模样非单不能叫人产生怜惜之情,反更是厌恶她的矫揉作态,他登时便神情如冰,清冷如霜,眯着眼用刀子一般的目光盯着姚锦玉,冷声道:“我从没见过像姚大姑娘这般阴狠毒辣,不爱幼妹,举止粗鲁又轻狂擅嫉的女子,大姑娘还是快收起丑态,免得令人生厌的好。锦瑟妹妹品行高洁,如雪山白莲,非是你三言两语便是诋毁的,你便是说破了天,我也不会信你半句。只因你这般狡诈丑恶的女子肯定就不配人相信,锦瑟妹妹心性淳厚,不和你计较,我却不能任人辱骂于她,你再胡搅蛮缠,血口喷人,我定要寻姚氏族老们评个公道!”

姚锦玉何曾被人如此骂过,这么严厉的话语,这么不留情面的谴责,更何况这说话的还是她心心念念之人。瞧着那张和梦中一般无二的俊逸面容,姚锦玉只觉陌生又心伤。印象中的他明明是君子如玉的,明明是温雅如月的,何故不过几日便变了一个模样,他那话语中的厌恶,眼中的鄙弃之色都叫她无法承受。

姚锦玉面上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面皮也薄,此刻当真是伤心欲断,又羞恼欲绝,她盯着谢少文瞧了又瞧,樱红的唇瓣被咬出一道血痕来,到底发出哇的一声凄哭,捂着脸转身跑远了。

谢少文这才转身走向锦瑟,目带关切地将她上下瞧了个遍,这才紧张地道:“今日我来晚了,锦瑟妹妹且莫怪我,妹妹可曾哪里受了伤?”

将谢少文将才的举止瞧在眼中,锦瑟心中着实不喜,且不说谢少文一直标榜温润儒雅却对一个女子口出恶言,叫人觉着虚伪作态,只他在别人家中对人家的嫡长女如此无礼便叫人难以认同。锦瑟见他面色紧张,神情讨好,心下不耻,便也懒得和他在此多做逗留,甚至敷衍都不愿,只淡淡地道:“小女很好,劳世子记挂了,请恕小女精神不济便先告退了,世子请便。”

锦瑟言罢扶着白芷的手便欲绕过谢少文自回依弦院,谢少文好容易又见到她,岂能容她再次离去,当即便是一急,抬手便欲去拽锦瑟的袖子。锦瑟却一脸虚弱欲晕的模样恰好就往白芷身上又倒了下,便躲开了他的拉扯,柳嬷嬷等人转瞬便簇拥着她离开了。

谢少文兀自在原地怅然若失地又站了片刻,到底碍着是人家内宅,他如今不经主人允许私进了影壁已是失礼,不好再追进去,便只得叹了一声自出了垂花门。

而此刻吴氏也正跪在祠堂外接受杖责,大锦按对内宅妇人的刑罚虽杖手心是较为轻的责罚,可那打手心的藤条却也是经过特殊制造的,其上带着细密又尖锐的利刺,一下下打在手心会扎进血肉中,每一下都带出鲜血来,所谓十指连心,故而杖手心实在比廷杖更疼,只是受廷杖鞭挞之罚时须得女子脱裤解衣,受了廷杖清白便没了,于此看来族长对吴氏的惩罚已算轻的了。

可既是族中族老们对吴氏进行惩戒,自是要有族人在场旁观并监督的,而且此事一出更是要通禀全族人都知晓的,故而吴氏一辈子的体面今日也算是丢尽了。她跪在祠堂前的青石地面上,感受着一旁观刑众人投来的目光,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烫,双手平抬,身子已是禁不住不停地因气恨而颤抖了起来。

郭氏见吴氏一张脸红了白,白了红,身子摇摇欲坠,不觉也蹙了眉。她虽不喜吴氏,可吴氏腹中骨肉却是她的嫡亲孙儿,虽说打几下手心碍不到肚子,可吴氏前几日才刚惊了胎,年纪也不小了,这真若掉了孩子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故而眼见藤条已被请了出来,郭氏到底没忍住上前冲留下观刑的姚择声福了福身,求道:“族长令妾这媳妇受刑,妾实不敢多言,也知是媳妇她行为不端才致如此,可她已怀有身孕,且胎气不稳,叔公看能不能允子代受,或是先记下,等儿媳她生下这腹中骨血再行处罚?”

姚择声闻言瞧向姚老太太,见她一脸担忧,不觉也蹙了眉,眼瞧着吴氏跪在那里腹部已有隆起,面色惨白,他已有犹豫,这若真将孩子打掉了却是愧对祖宗,也会无故结仇的。只是他随即便又想到了将才杨松之的态度,再念到吴氏对锦瑟姐弟的所作所为分明便是捧杀,这般的阴毒妇人不惩戒实不能服众,他便又冷了神情,道:“这是族老们的一致决定,姚郭氏僭越了。行刑!”

他言罢行刑的婆子便只好冲乘着藤条的漆盘拜了三拜,起身取了藤条走向吴氏,很快地便想起了吴氏隐忍的叫声,那藤条落下似能听到血肉剥离的声音,当真是藤条起落间道道见血,血光飞溅。

仅打了十多下,吴氏便有些受不住身子晃着欲晕过去,凌燕凌霜两个忙上前扶住她,姚择声的命令声便又传了出来,“继续!”

婆子上前将吴氏的手强行又拉了出来,那落藤声便又响了起来,吴氏此刻早已难以忍受,不停发出尖叫声。小郭氏纵然平日恨极了吴氏,此刻瞧着她那遭罪的模样也有些不忍多看。

三十下打完,吴氏已是疼的满头大汗,一身湿透,面无人色地一头倒了下去,郭氏忙令婆子将她抬上美人榻,盖了厚厚的皮毛褥子,令婆子们抬着送回淑德院去。

一行人尚未到淑德院,吴氏已被那一股股钻心的疼痛又折磨地清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眸只觉这天空白花花的太阳瞧的她眼前一阵阵发黑,想到自己经受的一切羞辱,她银牙紧咬,已是蕴了两眼泪来。可尚未等她缓过劲儿来,便闻一个娇柔妩媚,又婉转如黄鹂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哎呀,夫人可还好,天啊,这手怎么能被弄成这般,夫人可还有着身子呢,老爷可真是,怎能令族人如此杖责夫人。”

吴氏闻言去瞧正见一个穿水红色金丝镶芍药锦绣缎袍,罩香莲色软云罗祥云袄裙,头上插着一排八宝玲珑镂金雕花梳,插蓝宝石牡丹钗的妩媚女子在婆子的搀扶下一手撑腰,挺着大肚子缓缓走来。一身水红的衣裙将女子本就艳丽妩媚的年轻脸庞映的更加娇如春花,她神情关切,面带焦虑和吃惊,杏眼中却全是幸灾乐祸,粉面桃腮,年轻的身子非但没有因为有孕而憔悴,反倒更加添了几分珠圆玉润的丰腴感,一举一动都是蚀骨销魂的妖娆风韵。

这女子正是吴氏从窑子里赎出,给姚礼赫抬进府的那位冰莲姑娘。瞧着她那狐狸精模样,再想着自己因有孕而臃肿憔悴,愈发显老的面容,吴氏一口气堵在胸间便怎么也吐不出来。

眼见吴氏瞪着眼睛一脸凶煞模样,冰莲不惧反愈发作态了起来,拿水汪汪的杏眼睃了吴氏那血粼粼的双手一眼,便似不忍又似害怕地啊地一声避开了视线,道:“呀,真真是…叫人不忍多看,也不知这般还能不能长好…这若是再…”

她说着却是掩着嘴一阵作呕模样,吴氏这两日早将这冰莲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知晓她早已过了害喜期,每日能吃能喝过的极其滋润,如今见她这般岂不知是故意来落井下石的。吴氏想着之前这窑姐儿令她在老太太寿辰时当真全府宾客大失颜面的情景,又想着这些天她日日哄地姚礼赫前去和惜恋院和她厮混的事,瞧着那冰莲一张春风得意的脸,念着如今连一个从窑子里出来抬进府连名分都没的贱人也敢向她示威,再见这冰莲浑身上下好不气派,头上戴着的蓝宝石簪子分明便是之前她叫总管收进库房锁起来的物件,吴氏只觉胸中闷气越聚越大,张开欲喝,奈何体力早被耗空,当即她便一口气没上来再度晕厥了过去。

贺嬷嬷见状吓得面色一变,也顾不上那冰莲,忙吩咐着婆子抬了吴氏便进了淑德院。

一众人远去,那冰莲身边的程嬷嬷才道:“姑娘又何必和夫人过不去,夫人虽说现在情景堪忧,可她到底给老爷生了三个孩子,又有家世在,是不可能真失势的,早晚若是再掌大权,岂不要和姑娘算账!”

那冰莲闻言却是笑了,她心中知道嬷嬷的话非但没错,反而顾着她的面子说的轻了,休说吴氏得势时,便是如今她失势时,真想要捏死自己那也不止一种法子,也是因为这个她今儿才来这一趟。反正早晚夫人都不会放过她,她又何需处处隐忍,爆出锋芒来指不定还能寻到盟友呢,毕竟一个人只有有用处时,才能活的更好,路子也更宽。

冰莲想着便是一笑,道:“反正我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夫人真要对我动手,我也不是那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少不得要亮亮爪子的。今儿倒也真亏了四少爷,若非他告知吴氏受罚一事,咱们如今还被那起子奴才瞒地死死呢。”说着却是神情恹恹地叹了口气,拧着远山眉道,“哎,说起来,这府里前阵儿还真是闷的慌,现在就热闹多了,也有趣儿多了。”

她言罢却又弹了弹手指上的指套,道:“今儿老爷心情一准儿不好,你去二门处守着,若然见了爷便说我备了些酒菜,焚香扫琴恭候着爷呢。”

却说吴氏被抬回去经周大夫诊治,包扎了伤口,又灌下两大碗的安胎药,这才浑身虚脱地倒回床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只不知睡了多久,她便觉着有道视线一直在注视着她,她虚弱地颤了颤眼皮,半响才睁开眼睛,却见正盯着她瞧的不是别人,正是她那已许久不曾到正房来的夫君姚礼赫。

眼见姚礼赫就端坐在屋中的八仙桌旁,目光阴沉地盯着她,吴氏不觉一惊,只觉他的眼神极为古怪,她还尚未开口,姚礼赫已是站了起来,行至床前俯瞰着她,怒目问道:“今日四丫头和青哥儿被害一事可是你做的?!”

吴氏闻言一惊,瞪了眼睛,眼泪便流了出来,道:“怎连夫君你也这般想我!难道在夫君眼中和心目中妾便是那等阴狠毒辣的恶人?妾一个内宅妇人,又如何又那等手段设下这样的杀局来!呜呜,妾虽在堂兄留下的家产上动了些手脚,可那也是妾在老爷的授意下做的,也是一心地为我们几个孩子和老爷着想,如今老爷当了官儿,不能再经商,家业都交给了四房打理,老爷要升迁,人脉总是要搭理的,老大眼见也在任上呆了三年,若没银子也是别提升任之事,去年又新添了孙子,老二虽是娶了亲,可他那媳妇不济事,他连个功名也没以后可怎么办,还有玉丫头的亲事也得筹谋,陪嫁总不能太寒碜了,敏哥儿眼见也长大了,虽是庶子可婚事上妾也总不想亏待了他,要说门上的了台面的媳妇,聘礼上便得多做弥补。却不想妾这般处心积虑,宁为小人也要为一家上下打算,到最后却被老爷如此疑心,被老爷如此看待。妾一番心思,最后竟落得个连老爷都不相信妾的下场,妾…妾还不如便生生被打死得了!”

吴氏虽已嫁给姚礼赫二十多年,可在姚礼赫面前一直都表现的极为大度贤淑,她很清楚自己的夫君。他书念得不至多好,可却是典型的士大夫,虚伪,伪善,标榜正直恩义,这样的人心中便是有阴暗面,也绝不容许被人揭露出来,即便这个人是她这个妻子也不行,他更不会容忍自己的妻子不良善,是个阴毒女子。

故而吴氏眼见姚礼赫如此,自是忙着将自己撇清,而她的话显然也叫姚礼赫相信了,他面上神情微缓,却又道:“当真和你无关?四丫头和青哥儿是叔父留下的唯一血脉,你平日动那些家产的便也罢了,念在你未存坏心的份上,我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你竟敢谋财害命,我却定不轻饶于你。你要知道,这事族中是一定要查个一清二楚的,你现在主动向我交代兴许我还能念着你我夫妻一场的情分上帮你遮掩一二,可若然你此刻不说,将来却被揭出来,便休要怪我不念情分了。”

吴氏闻言心中一寒,却知定然是有人在姚礼赫面前有给她上眼药的,当即她心中恨意翻腾,却是咬着唇,一副委屈又绝强的模样,道:“妾十五嫁进姚府,十七产下博哥儿,二十又一再为老爷添子杰哥儿,二十又四生养玉丫,如今妾已三十又八,身怀六甲,妾和老爷整整过了二十三个春秋,也曾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妾一直当老爷心中是敬爱着妾的,就如同妾爱重仰慕着老爷一般,却不想如今老爷竟听信奸佞之言,如此质问于妾…罢,罢…此事便是妾做下的,老爷还是现在便绑缚了妾的双手将妾交由族中处死吧!”

吴氏说着却是将头一偏,无声地落起泪来。她如今面上脂粉未施,一头乌发尽数散着,身上只穿着单衣,肩头耸动着,晶莹的泪珠儿在苍白的脸上滚滚而落,瞧着虽不及那冰莲美的惊心动魄,却也别有一番楚楚风韵。何况这正妻到底是正妻,非那窑姐儿能比,男人自是更愿正妻仰慕自己,这种征服的感觉却是在窑姐儿身上体会不到的,瞧着妻子说出那番情重的话,再瞧她那委屈倔强的模样,又念着这些年两人的恩爱时光,姚礼赫只觉一个心软便在床沿儿坐了下来,摸上吴氏的手。

吴氏一挣,姚礼赫忙握地紧了,见她不再挣扎这才笑着将人揽进怀中,抚摸着她满是泪痕的脸蛋儿,道:“瞧你,还不知道我的性子吗?急脾气上来便会有些口不择言,哪里便是听了什么奸佞之言间隙于你。若然四丫头和青哥儿出了事,世人该如何看待于我?我也是一时着急,这才恼了你,你莫哭了,哭的爷这心都拧了。”

吴氏闻言却是甩开姚礼赫的手便欲自去抹脸上的泪,一抬手那裹的厚厚白纱布的手肿的如两团粽子,纱布上还透着点点血红,她将那手在姚礼赫面前儿一晃这才抚上面颊,一时又疼的倒抽一口冷气,眼泪便又滚了下来。那模样好不可怜凄惨,姚礼赫面上的愧疚和疼惜便又多了两分,忙将她的手抓住,哄道:“淑媛,莫和我闹了,瞧瞧弄疼了自己还不得爷来疼。”

吴氏听姚礼赫叫了她的闺名,这才又扑进姚礼赫的怀中,好不伤心地疼哭了出来,又用拳头捶打着姚礼赫,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老爷惯会欺负我…老爷嫌我老了,不是只稀罕那惜恋院的嘛…作何又到这里来惹我…”

姚礼赫见吴氏吃醋,倒是朗声笑了起来,想着冰莲言语间暗示他,吴氏许和外男联合谋害锦瑟姐弟的话来,倒觉着当真都是无稽之谈了。只怕多半也都是女人争风吃醋耍的小手段罢了。他这般想着倒觉吴氏这醋吃的比冰莲更贴心几分,一时间心意一荡,隔着衣裳便揉弄了两下吴氏的胸,惹的吴氏一阵脸红躲避。

过了片刻姚礼赫却又想起此行来的目的,一来是白日的事要弄个清楚明白,解开心中的怀疑。再来,不管如何,车马房出事都是吴氏没能管好中馈惹下的祸事,加之吴氏捧杀一事也给他面上抹了黑,今儿吴氏可是理亏着呢,他也是被冰莲那骚蹄子撩拨的不行,欲趁着今儿吴氏理亏,想挑明了给冰莲开脸抬姨娘的事。

如今见吴氏气色还好,姚礼赫又揉了揉她的腰,这才将手抚上吴氏隆起的小腹,道:“几日没留意倒是显怀了,眼见着再不过多久这府上就要添丁了,你和冰莲若是能再为爷添两个小少爷,那可就太好了。”

吴氏闻言心中咯噔一下,果然便闻姚礼赫又道:“说起来冰莲也是个可怜的女子,跟着我时还是清白身子,原也是良家女,父母早亡这才被恶嫂买进了窑子。如今她已有了身子,我看便选个日子给她抬了姨娘吧,左右你现在被禁足,也不必大操大办,便这几日你瞧着那天精神好了,我便叫她过来给你敬个茶便是。”

吴氏听姚礼赫言语间满是偏袒,一个窑姐儿抬了姨娘本就是丢大脸面的事儿,还什么大操大办!想着将才姚礼赫的温言柔语都是为了如今这几句话,她这心中岂能不知给她上了眼药的也是这冰莲,吴氏恨的险些咬破嘴唇,可如今她刚哄回姚礼赫的心来,若是此刻再惹恼了他,只怕就真再难叫他进这屋子了。

想着这些吴氏却是不得不忍耐一时,半响才笑着道:“妹妹刚进府便给老爷添了子嗣,这样的功劳自不能忽视,妾身都听夫君的便是。”

冰莲那孩子本便是没进府便有了的,姚礼赫听吴氏这般说面上便有些不自在,到底有愧夫人,便笑着又嘱咐了她两句养胎的事儿,就起了身匆匆去了,只兴冲冲地欲到惜恋院报喜去。

瞧姚礼赫那双脚生风,快步而去的样子吴氏怎会猜不出他的去向?她使劲大声喘息了数下这才勉强压下胸闷,贺嬷嬷进来伺候吴氏用了膳,好容易照看着她睡下,谁知刚到夜半吴氏便觉小腹一阵绞动,疼的她捂着肚子在床上滚了两滚,直跌下床来,尚未叫喊便觉一阵暖流自双腿间蔓了出来。

六十六章

今日因是吴氏受了罚,贺嬷嬷生恐她夜半发起热来,再闹腾起来,故而便亲自带着凌燕陪侍在外间的大床上,等两人听到动静匆忙奔进来时便见吴氏躺倒在地上。

吴氏早已疼地出了一头冷汗,她是生过三个孩子的妇人,一抹身下的一滩血便知孩子是定然保不住了。吴氏生姚锦玉时曾产后出血过,伤了元气,其后身子养了好几年才算好些,只是孩子却再难怀上,如今好容易中年得子,她心中自是珍惜万分的,却不想已过了头三胎儿的安胎期,孩子竟还是没能留住。

想着这连日来经受的一切,吴氏心中的恨意翻江倒海的涌起,一双眼睛已烧红了起来,面上神情也阴厉难言。贺嬷嬷和凌燕冲进来,眼见吴氏的面色在灯影下飒白如纸,双腿间不停蔓出血水来,映着那狰狞的神情,红白相交宛若鬼厉,贺嬷嬷倒还好些,那凌燕却是吓得双腿一软,忙抬手捂住了嘴才没惊惧地尖叫出声。

贺嬷嬷慌乱地扑倒在地将吴氏扶进怀中,见她那情景已知孩子是没了,登时她心中又是心疼又是难过,瞧着吴氏那模样只恨不能以身代受。吴氏被贺嬷嬷抱起,手指不由抓住贺嬷嬷的手臂狠狠地抓,似发泄又似想抓住最后一丝希望,疼痛令贺嬷嬷晃过神来,眼见凌燕竟愣着没动静,忙斥责道:“还不快去叫人!”

凌燕闻言这才慌忙转身,只她尚未奔两步,便听吴氏虚弱却尖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道:“只说我伤手发作,发起热来,偷偷去请了周大夫来,莫惊动人。”

贺嬷嬷闻言眯了眯眼,凌燕心中也已有了计较忙应了快步而去。片刻凌霜进来,和贺嬷嬷一道将吴氏抬上了床,简单收拾了下,周大夫已被请了来,仔细给吴氏拔了把脉,却是叹了一声摇了摇头。吴氏见孩子果是保不住了,登时便将头一扭,滚了两行泪来,却闻那周大夫脸色沉重地蹙眉道:“夫人今日回来可用了那安胎药?”

吴氏虚弱地躺着,听到周大夫这话,登时心中便咯噔一下,她猛然转过头来自大引枕上抬起身子盯着周大夫。

贺嬷嬷自知主子心中所想,已是代为问道:“夫人的胎一直是周大夫在照料,今日旁晚夫人回来也是您给夫人把了脉,又令开了一份安胎药,夫人是吃了药才躺下的,怕伤着孩子,您开的那份治受伤的药都没用。旁晚您分明说过,夫人的脉象还好,应是没有惊到孩子,并且夫人睡时还好好的,怎会突然…”

周大夫闻言却也是面露疑惑,道:“旁晚时在下给夫人把脉,夫人脉象确实还算平稳,那安胎药在下也着重加了些药量,按说夫人吃了药胎像当更稳固才是,可夫人如今此胎是保不住了,倒像是摄入了麝香等需要避讳之物…”

吴氏本便觉得此时蹊跷,如今听了周大夫的话更觉整个人都被愤恨给点燃了,当即便握紧了双拳,沉声道:“你确定我是摄入了麝香等物才致滑胎的?!”

周大夫却又面带犹豫,摇头道:“在下不敢妄言,单从夫人的脉象看实难判断。夫人这年岁有孕,本便不易坐胎,中间又惊了胎,虽又保住,但滑胎也非不可能之事,再来夫人您近来心情郁结难畅,情绪波动大,这些都会致使小产,如今夫人又受此一难,身子虚弱,保不住胎儿也在常理之中。”

吴氏听他这般说心中烦闷又痛悔,周大夫的话根本就听不进耳中,她已一门心思的认定是有人害了她的孩子,这笔债她定要血债血还。吴氏想着冲贺嬷嬷丢了个眼色,贺嬷嬷便将见周大夫请了出去,待他开了药方,贺嬷嬷才往他手中塞了张银票子,嘱咐道:“此事切莫声张,夫人不过是因受伤而发起热来,故而才寻你来瞧了瞧罢了。”

周大夫是常年坐诊吴府的客卿,早便被吴氏收用,闻言自点头应了,贺嬷嬷令凌燕将他送走,又吩咐凌霄去熬药,这才和凌霜一道给吴氏换了床褥和单衣。吴氏再度躺下,这才冲贺嬷嬷道:“我如今起不了床,查查一事便全赖嬷嬷了,害了我孩子的,我定叫她十倍百倍奉还!若然这院子里真有那吃里扒外的牛鬼蛇神,我定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贺嬷嬷见吴氏那模样,只心疼的眼泪乱掉,道:“夫人放心,老奴这便去查,若真抓到哪个对夫人存了坏心的,老奴第一个便不绕过她。如今孩子已然去了,夫人还是放宽心好生将养着,若再伤了身子岂不是得了别人的心?!”

待吴氏闭上眼睛,贺嬷嬷才叹了一声令凌霜好生伺候着,快步出去。

这夜注定是个不眠夜,依弦院四姑娘的闺房中,羊角灯噼啪一下爆开一个灯花,映的屋中光影一闪,青色的帷幔也似飘拂了一下,隔着那轻纱,依稀却见锦瑟躺在锦被之下,唯一双手臂伸出被外,她睡得极不安宁,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双臂紧抱在身前,十指却抓紧了青莲色的被面。一张小脸微微皱着,似被什么梦魇着了,光洁的额头上已是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突然,锦瑟似被什么梦魇住了,猛然睁开双眸,一双本清寂的眸子此刻在夜色的银光下分明闪动着惊惧和彷徨,伤痛和悲恨。梦中弟弟文青满是血污的面容再次闪过,锦瑟闭了闭眼,浓密的睫毛无声颤抖,诉说着此刻的惊恐难安。

前世时自文青惨死,她便时常会做噩梦,梦中总是血光一片,文青血肉模糊的身体,亲人们远去的背影,他们指责的目光无不叫她心神俱碎。夜半梦魇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梦醒后的漫漫长夜,悲凉和伤悲会像是洪水,慢慢地将她吞噬,一点点折磨着她的神经,直至将她拉进彻底的黑暗中,再看不到一丝光亮。

彼时噩梦尚且是隔三差五地惊扰于她,如今得到重生,她却无一日能得安眠。相似的梦境,唯一的不同便是醒后的感触,更多的已不再是悲凉和孤寂,而是忧惧。锦瑟一直觉着苍天肯恩典她重生便是为了挽回弟弟的性命,而重生后她也确实是做了许多努力,改变了不少事情。可虎狼环饲的环境,自身的弱小,使得危险依旧时刻环绕,虽则平乐郡主的平安生产叫锦瑟信心大增,确定可以逆天改命,可弟弟一日未平安度过遇难日,她便一刻不能安心。

今日白天的事情更是叫她再度领会了敌人的阴毒狠辣,若然她那日出府没能遇到完颜宗泽,若然她没能讨要那两名暗卫,今时今日她可还能躺在这里发此感叹吗?族老们只会粉饰太平,牺牲他们姐弟保全姚氏名声,今日又杨松之在,她又奉上了一万两银子这才换来一丝庇护,令得吴氏受罚。若然不曾先一步交好了镇国公府,怕这会子她和弟弟有命回来,却也得不到族中公正对待。

想着这些,锦瑟的心便一丝一叶地抽出惊惧和忧虑来,就似种子见了雨水和阳光破土而出,再也抑制不住在这样的暗夜中苏醒,蔓延成势。她兀自闭眸良久,这才又睁开眼睛,瞧了瞧外头天色,月影清辉下,一双明眸已脱去了翻涌的浪潮,恢复了安静淡然的清光。

单衣再次被汗水打湿,身上粘粘的难受,锦瑟自起了床轻手轻脚地拽了件斗篷披上,刚走至八仙桌旁到了一杯水,刚欲将茶壶放下便闻窗户处传来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撞上了窗棂。

锦瑟心一跳,下意识地快步回身自床中摸出药粉和匕首来,这才目光凛然地走向窗户,细听了两下,便闻外头再次传来声响,依稀有鸟儿扑棱翅膀的声音,她心中微恍,暗松了一口气,推开窗户果便有一道白影带起一阵夜风扑了进来,正是兽王。

它飞进来倒半点也不客气,直落在那八仙桌上,便将长长的喙伸进了将才锦瑟刚倒的那杯水中,片刻那杯中茶水便见了底,它兀自用沾了水的喙理了理羽毛,便懒洋洋的瞧了眼锦瑟兀自飞落在窗边的太师椅上窝着不动了。

这兽王自在山上飞走后便没再回来,锦瑟原还想着它不会再回了,如今瞧它这般姿态却是一阵无奈。

“姑娘…”身后传来白芷的声音,锦瑟回头却正见她披着一件单衣睡眼惺忪地进来,显是被刚才兽王的一番动静给惊醒了。

眼见那兽王窝在太师椅上睡觉,白芷瞧了眼桌上被打翻的白瓷茶碗,自便清楚了将才听到的动静发自何物,冲兽王努了努嘴,这才瞧向锦瑟,道:“姑娘醒来也不叫我,凉茶伤身的很,奴婢去给姑娘打水来。”

她说着便欲转身,锦瑟忙唤住她,道:“算了,我也不渴,外头夜凉,莫出去了。”

白芷闻言站定,见锦瑟面上还带着疲倦之色,便蹙眉道:“要不奴婢去给姑娘熬碗安神汤吧,昨儿累了一日,姑娘睡眠这般身子怎能消受的住,何况如今姑娘还正长身体,夜夜不得安眠可如何使得。”

锦瑟闻言却笑着安抚她道:“我这便再去躺下,困顿的紧,应是闭眼就睡着了,倒不必再费神熬汤了,你也快去睡吧,这两日也累坏了。”

白芷见锦瑟说话间还打了个呵欠,只当锦瑟是被兽王给吵醒的,非是又梦魇到了,心中不由微喜,便点了头应了声自出去了。锦瑟这才缓步行至太师椅边儿自兽王腿上将那绑缚的小竹管取了下来。

她在床边落座,就这微弱的灯光缓缓抽出里头的纸张的,本以为是那白狗儿的家人有了下落,或是督造司那边查出了蛛丝马迹,锦瑟还兀自感叹完颜宗泽行事之快,谁知打开一瞧却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饶是她性子沉稳,心境如波,那纸张上所写东西也堪堪将她羞恼的面颊唰的便升起两抹红晕来。

只因那纸张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几行字,却是和她所想没半点干系,竟是一首语气缠绵悱恻的相思诗。锦瑟只扫了两眼便豁然起身,将那纸张就着灯火燃了。火苗一窜,那纸张片刻便成灰烬,落在地上夜风一吹无迹可寻,可那诗却似烙在了心头,不断浮现。

“当时我醉梅花乡,美人颜色娇如花。今日美人弃我去,珠箔月明天之涯。天涯娟娟常娥月,三五二八盈又缺。翠眉蝉鬓生别离,一望不见心断绝。心断绝,几千里,梦中醉卧巫山云,觉来思断眠江水。眠江两岸花木深,美人不见愁人心。美人兮美人,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锦瑟躺在床上,心思烦乱,翻了两下,这才又起了身,快步行至梳妆镜前自妆奁盒中翻出之前被完颜宗泽顺走一只的碧玉耳铛来,又行至后窗,推开窗户冲着弥漫地夜色便将那手中碧玉使劲扔了出去。

碧玉耳铛在月光下发出一道微亮的光痕,接着传来一声轻响,显已落进了不远处的荷花池中。月华如练,寒照长夜,夜风刺骨,直钻心底,锦瑟仰望着清冷的皎月出了一会子神,这才轻轻阖上窗扉,抱了抱微凉的身体躺回床上片刻便睡了过去。

清晨时,淑德院中,贺嬷嬷已将院子查了个遍,吴氏一夜无眠,见贺嬷嬷进来便令凌霜将她扶了起来。贺嬷嬷见吴氏眸含清冷和期待地盯过来,不觉抿了抿唇,这才道:“老奴已查过院中,并未发现任何不妥之处,夫人用过的汤药药渣,熬药药钵,药碗,一应吃食用具,还有这屋中香炉中的香饼子…能动手脚的地方老奴皆已查过…”

贺嬷嬷说着叹了一口气,见吴氏面色难看,便劝解道:“夫人掌管府中中馈多年,在府中素有积威,等闲无人敢将心思都到夫人的头上。这院子中的下人又是精心筛选过的,上至贴身伺候的掌事婆子,大丫鬟,下到扫洒丫鬟,粗使婆子无不是自己人。自夫人有了身子,一应用物老奴更是不敢有丝毫懈怠,都是再三查验过这才敢拿到夫人面前儿…许是这孩子果真和夫人无缘,也许是她和夫人命格相撞,自有了这孩子夫人便行事百般不顺,只怕是她无福承受夫人的厚爱,如今去了,夫人便也想开些,早日养好身子才是正经,大少爷,二少爷还有大姑娘可都还指着夫人您呢。”

吴氏闻言只觉一颗心空落落的,一腔的恨意都无处着落了一般,她闭了闭眼心中着实难甘,半响才叹了一声,道:“是个男婴还是女婴?”

贺嬷嬷便又是一叹,道:“是位小姐,夫人快莫想了。”

吴氏闻言瞧了眼贺嬷嬷,见她神情坦然,不似在说谎,念着孩子已经没了,贺嬷嬷也没必要骗自己,便知那果真是个没缘的丫头,她心中倒好受了一些。眯了眯眼,憔悴的面容登时便又坚毅而阴厉了起来,道:“嬷嬷,这孩子和我母女一场也是缘分,如今她去了,便叫她再为母亲做最后一件事再送她去吧,这样也不枉我们母女一场,帮我除了这府中奸佞她也能安心转世投胎。”

贺嬷嬷被吴氏吩咐不可声张时已知她心意,如今闻言自是点头应了,只是还不知吴氏要对谁动手罢了,她不觉目露精光,道:“只要对夫人有利,老奴一切都听从夫人的。夫人可是已有了筹谋?只是如今夫人被禁足,倒不好动手。”

吴氏闻言便冷哼一声,道:“欠了我的我总是要讨要回来的,族长只禁了我的足,却没说不准外头的人进来瞧我。嬷嬷只需记住,我腹中的小少爷是被奸人害死的,也叫府中上下都这般认为便好。”

锦瑟再度醒来已是辰时,明媚的阳光自窗外泄进来,照在窗前那盆素心兰上,将那素白的兰花照的犹如玉雕剔透,锦瑟眯着眼用手挡了挡盛亮的阳光,瞧了半响的花,这才坐起身来,只觉屋中兰香浮动,心情也因这清晨的清丽风光好了许多。

待白鹤等人进来给她收拾齐整,外头已摆上了早膳,锦瑟尚未移步花厅,王嬷嬷却被蒹葭扶着进了屋,见到锦瑟,王嬷嬷便快行两步抓住了她的手臂,上下瞧着锦瑟眼泪就淌了下来,哽咽着道:“姑娘这都遭的什么罪啊!”

锦瑟昨日回到依弦院时已是黄昏,王嬷嬷却因病早已躺下,她夜半醒来这才自柳嬷嬷处听闻了这一日来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心中自愤恨难言,早念着来瞧锦瑟,如今好容易守到天亮,便忙叫蒹葭扶着过来。本是不愿提那腌臜事再叫锦瑟难受的,谁知一见到锦瑟,便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锦瑟自明白王嬷嬷心中感受,忙拉住她劝了两句,又关切了两句,王嬷嬷这才背过身去拿帕子压了压眼泪,道:“瞧老奴,便净惹姑娘难受了。姑娘快用膳吧,老奴身子早已无碍,一会再和姑娘唠叨。”

锦瑟见王嬷嬷说话间神情微凛了下,便知她定是有事要说,便只叫蒹葭照顾好她,自往花厅用膳。锦瑟今日精神极佳,用了两小碗的汤,这才放了箸,待回到内室,令白鹤守着屋子,这才和柳嬷嬷、王嬷嬷谈及这两日的事情来。

王嬷嬷便道:“姑娘不在府中,老奴自比平日要松乏一些,万没想着他们会对老奴动手。昨日清晨晕厥过去,本只当是夜里没睡好身子不济,昨夜醒来听闻姑娘的事才起了疑心。老奴细细想了想,问题便只能出在昨日早上老奴吃的一碗鸡汤上。”

锦瑟闻言挑眉,王嬷嬷便道:“昨早上老奴正用膳,便听见外头几个小丫鬟在院外吵吵闹闹的,念着老太太前夜才刚刚病倒,生恐人家瞧见会说姑娘院中没个规矩,老奴便去瞧了眼,回来便见白鹭从老奴屋中出来。见到老奴却只说是要回事的,老奴当时也没在意,谁知便是用了那碗鸡汤没多久老奴便一头栽了过去。昨夜老奴想着这事,起了疑心,今儿一早便寻了些事儿绊住了白鹭那贱蹄子,蒹葭果便从她那床底下发现了这个。”

王嬷嬷说着便呈给锦瑟一个小荷包,锦瑟接过却见里头藏着一个小纸包,纸包中隐约透出一股药味来。锦瑟眯了眯眼,王嬷嬷便道:“许是她没想着姑娘还能回来这才大意了还没将这东西处理掉,好在老奴快一步,不然只怕什么都寻不到了。”

锦瑟闻言便笑了,将那荷包又递给王嬷嬷,道:“嬷嬷叫蒹葭再放回去吧,只叫人盯着白鹭便是,莫叫她发现,也莫叫她出事。这荷包她若想着处理,只需唤上四房的丫鬟一并瞧个热闹便是。”

王嬷嬷心知只抓了白鹭也是无用,便点了点头,一切依着锦瑟。

王嬷嬷见自家姑娘面色沉静,唇角依稀还挂着恬静的笑容,想着昨夜柳嬷嬷说的那些话,又瞧着这般美好的姑娘,登时面色便又沉重了起来,眼眶一红,道:“姑娘可是当真下定了决心要退亲?”

锦瑟早知王嬷嬷会问,闻言只瞧了柳嬷嬷一眼,便点头道:“乳娘,亲是一定要退的。人家不稀罕咱们,咱们又何必上赶着去攀这富贵。”

王嬷嬷闻言却满是担忧和顾虑,叹了一声,满是矛盾和挣扎的道:“姑娘如今没了家世仪仗,小少爷又还年幼,有武安侯府这样的亲事在这满府上下还处心积虑地要害姑娘,若然…再来,武安侯夫人如今出了这样的丑事,回京只怕武安侯不会轻饶了她,闹不好以后她在侯府就是摆设,世子虽有些稚嫩,但到底和姑娘一处长大,情分是有的,又一门心思地喜欢姑娘,姑娘嫁过去未必便过的不好。老奴听说世子到现在身边也没人,并未收用屋里人,这样洁身自好已是难得…再说,这门亲事总归是已故的夫人为姑娘定下的,怎能说退便退。”

锦瑟又瞧向柳嬷嬷,却见她也是欲言又止的模样,显然也不是很赞成自己退亲的。锦瑟自知她们所虑,笑了笑却道:“若然我父母高堂还在,出了这等事情,嬷嬷们可支持我退了这门亲事?”

柳嬷嬷两人闻言自是不言,那神情却已说明一切,锦瑟便敛了下笑意又道:“若然我父母还在,嬷嬷们必是满心愤怒地要我退亲的。嬷嬷所虑不过是退亲后我的出路罢了,若然退了亲我能说上更好的亲事,嬷嬷们自便不会再如此。”

王嬷嬷便眼眶一红,道:“如今姑娘这般寄养族中,退了亲当真是高不成低不就了。庶子是万配不上姑娘的,可那些稍微有些头脸的门户,只怕都不会给嫡子说姑娘这样的亲事。这亲事便只能往下瞧,可配个落魄户,寒门子弟,却委屈了姑娘这般出身和人品。再说姑娘…姑娘若是长的平凡些也倒罢了,可姑娘这般模样,只怕那寒门祚户也是不敢迎了姑娘进门的。”

锦瑟闻言不觉苦笑,她心中自知王嬷嬷说的都是实情。退亲后,那些公侯之家,清贵名门是勿用想的,寒门祚户便是想迎娶,瞧了她这模样,恐怕也会嫌她招祸。便是愿迎,她说不来还会矫情的觉着人家是瞧中了她的陪嫁之资。

能说上一门和她一样门庭破落的,或是一般的官宦人家已是上选,可既是破落户家中的公子又能有几分能耐,只怕要选那出息的当真是大海捞针。再不然便是商户,虽殷实,但到底有坠祖父和父亲清明,于青哥儿仕途也没有益处。

这样一想,选择的余地便更小了,就算是能寻上一家稍好些的,那各种不利因素只怕也不少。比较起来,倒还真不如就这么嫁进武安侯府去。好赖,谢少文还知根知底,且现下对她上心。

锦瑟明白柳嬷嬷和王嬷嬷的意思,当即便收敛了笑意,沉肃地道:“嬷嬷说的我何尝没有想过,可嬷嬷可曾想过,那武安侯夫人生了唯一的嫡子,又有万家做仪仗,就凭些捕风捉影的事儿,武安侯怎会真给老妻没脸?说到底武安侯夫人也都是为了世子好,武安侯便是听了江州的事也只会站在侯夫人一边,不会向着我的。这会子在风头上,武安侯夫人自是会被惩戒,可过两年她照样是侯府的当家主母。武安侯府这会子许是为堵悠悠众口执意求娶,可尚未进门就闹了嫌隙,将来我又无娘家依持,在侯府怎能过的如意?我还有三年多方能及笄,真此时进了门未曾圆房,便不能上宗谱,三年多的时间就在那侯府中便如羊入虎口,什么事情都是会发生的,到时候他们故技重施,坏我名节岂不更加便利?彼时再被赶出府来,却是连张休书都讨要不到的。那谢少文便是如今再稀罕我,可也长久不了,更何况我和他生母结仇,再重的情意也会在日积月累的诋毁和迫害中消磨光。”

锦瑟言罢见柳嬷嬷两人已难过的无言以对,当下便又笑了,道:“历来退亲都是被退的一方面子名声有损,如今倒不若就着这次的事一不做二不休将亲退了,于我名声也无碍,还能出口恶气。这人总是要有骨气的不是,若是连身傲骨都丢了,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再来,也要认命才是,如今我本便是破落户,说什么身份不身份的没的惹人笑话。配个庶子又如何?只要他上进正派,那前朝的宰辅年知不就是庶子吗,照样为糟糠之妻挣来了一品诰命?嫁个寒门子弟又如何,说不准更质朴稳重,便是吃糠咽菜也未必便不能将日子过的有滋有味。这张脸会招祸,我便少出门就是,左右有嫁妆傍身也不会饿着冻着。再说,也是嬷嬷们高看了我,这美貌的姑娘哪里没有,各有风姿,不定叫人听了嬷嬷们的忧虑还要笑话我轻狂自大,杞人忧天呢。何况我如今还年幼,退了亲还有时间选择,倒比那临迎娶了方被悔婚的不知要好多少呢,怎么人家都活得好好的,我却退不得这亲事了呢?”

王嬷嬷两人听锦瑟这般说倒是动容了,半响两人才对视一眼,叹了一声,道:“姑娘执意要退便退吧,老奴二人都听姑娘的便是。”

几人又就退亲一事商议了个章程,便只待外头灵音寺后山一事流言在江州传开,崔家闹将起来,便将退亲一事提上台面。正说着外头却传来了白鹤的禀声,“三姑娘来了,快进屋去,我们姑娘将用了早膳,正念着给姑娘送了自灵音寺带回来的平安符呢,谁知姑娘便先来了。”

锦瑟迎出明间,姚锦红便自挑起的门帘下露出了俏脸来,未语先笑,目光在锦瑟身上转了一圈儿,这才两步上前拉了她的手,道:“四妹妹今儿气色倒好,我先还担心妹妹昨日受了惊吓,今儿会躲在屋中偷偷哭鼻子呢。”

锦瑟闻言便笑着道:“先是躲在屋中哭来着,听到三姐姐来了这才高兴了,就知道三姐姐一准儿会带好东西来安慰我。”

锦瑟说着便打趣地瞧了眼姚锦红身后捧着红木盒子的丫鬟金宝,姚锦红便眨巴着眼睛瞧着锦瑟,道:“那盒子是账本,一会子从妹妹这里出去我便直接到前头向爹爹回事去了,懒得再回去取账本,这才一并带了过来。好东西是没有,不过好消息倒是有一个呢,再说我瞧着妹妹这样儿也不像是需要安慰的,保管妹妹听了我的好消息比得了好物件心情还要好。”

锦瑟被姚锦红连声的好绕的发笑,白芷便奉上了茶,笑着道:“感情三姑娘今儿这是一大早便给我们姑娘送好来了呀,这好消息奴婢却得留着也听一耳朵才成。”

姚锦红闻言接了茶呷了一口,这才道:“四妹妹就是雅致人儿,这一样的茶妹妹的丫鬟泡出来就吃着不一样了呢。”言罢,这才放了茶盏,冲锦瑟道,“今儿早上外头绸缎铺子的金掌柜进府回事,我却听他说起一件和妹妹有关的事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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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章

锦瑟闻言挑眉,姚锦红乌溜溜的眼睛却在屋中一转,锦瑟冲白鹤打了个眼色,待白鹤出去守着门户,姚锦红才凑近锦瑟低声道:“今儿那掌柜来回事,我问起他这两日外头的新鲜儿事儿来,他却说起一件和四妹妹有关的事儿来。如今外头的酒楼茶馆,市井街头可都在传,说那武安侯夫人偷汉子不成,反往四妹妹头上栽赃,事情败露后又恼羞成怒,杀人灭口,非但那野汉子被当场凶杀,便是妹妹也不被放过,昨儿回府的路上也遭遇了不测。”

姚锦红言罢见锦瑟面色不变,这才狐疑地又转了转眼珠儿,道:“那崔家公子的尸首听说昨儿清晨便被家奴们抬着送去了江州府,那崔老爷亲自敲响了鸣冤鼓,状告武安侯府行凶杀人。只无奈知府老爷如今正忙着四处找那武英王,又惧怕武安侯府,就只派仵作验了尸,偏仵作说那崔公子是被雄鹰所伤,五腹六脏震裂这才丢了性命,姜大人便以证据不足为由拒不受理崔家的案子。崔老爷无法便叫下人们抬着崔公子那尸首围到了武安侯府的别院,派人砸门也寻私仇,闹了一日没个结果,武安侯世子避而不见,如今那崔老爷已是亲自带着家奴披麻戴孝一路吹吹打打地架着棺椁上京告御状去了!”

锦瑟原是想着山上的事儿没个五六日是传不开的,却没想到这才两日功夫就已闹得如此沸沸扬扬,怨不得昨日谢少文到姚府来行色匆匆的。只是这样的传扬速度,虽极称她心意,可到底有些诡异,锦瑟垂眸又将姚锦红的话回想了一遍,这才抬眸问道:“外头都传昨日我和文青回府路上险些丢命是武安侯府所为?”

姚锦红便道:“可不是嘛,都说武安侯夫人不念旧人情分,嫌贫爱富,这回到江州来就是为了退亲,还说当日祖母寿辰,武安侯夫人当众就给四妹妹没脸,讨要婚书不成又栽赃嫁祸,谁知老天有眼便叫镇国公世子和萧家公子刚好遇上了妹妹,这才一并揭穿了武安侯夫人偷人之事,武安侯夫人自不甘心,恼羞成怒之下便又令人杀妹妹灭口。当真是说的有鼻子有眼,姐姐我听了都要信以为真了呢。”

锦瑟闻言诧异地道:“哪里有什么讨要婚书的事,侯夫人最是端方贤淑,又怎会做出那等有碍妇道的事情,不过是那崔家公子惹了祸事被武安侯府抓到,惊惧之下便胡乱攀咬罢了,怎竟传成了这般。”

姚锦红听锦瑟这般说便也笑了,一径地点头,道:“要不怎说三人成虎呢,偏那些人还言之凿凿,都说消息是从咱们姚府传出去的,妹妹说,这不是害妹妹和武安侯世子嫌隙嘛?世子听了必以为是妹妹你心中有怨,致使下人诬陷武安侯夫人的,若真生了这等误会,世子岂不怨怪妹妹?”

锦瑟听了姚锦红的话心中已是恍然,明白了吴氏的筹谋。那些流言说的如此言之凿凿,八成疯言疯语真是从姚府传扬出去的。先前她就一直想不明白,吴氏为何这般急匆匆地再次对她和文青动手。如今听到这等传言,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只怕吴氏早令人在外传播流言蜚语,只没想到昨日自己和弟弟还能有命回来,措不及防也没顾得上流言一事,这才弄的满城风雨。不过这样倒是极好,起码于她退亲是更为有利了。

至于姚锦红来这里说这一番话,一来是撺掇着她和吴氏不和,再来也是向她卖个好,占个人情。锦瑟自也愿意领情的,她在这府中太过势单力薄,能和姚锦红交好倒也是件好事,而且在锦瑟看着,姚锦红虽也不乏精明势利,可已不知比吴氏等人好了多少了。

故而锦瑟想着便佯怒地瞪着姚锦红,道:“三姐姐这哪里是来送什么好消息的,分明就是坏消息呢,不行,三姐姐不于妹妹些好物件安慰妹妹,今儿便别想出这依弦院了。”

姚锦红闻言却忙站了起来,笑着道:“四妹妹瞧着哪像是需要安慰的,占姐姐便宜却没这样的,姐姐我也不是那傻的,妹妹肚子里打的什么歪歪肠子姐姐可清楚着呢。”

她说着冲锦瑟眨巴了眨巴眼睛,便带着金宝脚底抹油的往外走,锦瑟将她送出屋子,这才笑着拉了她的手,道:“三姐姐这些日那天空了可否教教我看账算账?”

姚锦红早知锦瑟如男儿般醉情诗书,瞧不上银钱这样的铜臭之物,如今听她提起要学算账看账倒微微一愣,接着才笑着道:“我上午到前院儿寻父亲回事,膳后小睡半个时辰,下响便一直懒在屋中,妹妹直管过去便是,不过记着这拜师学艺,可得记着带上束脩才好。念在妹妹和我姐妹血亲,也不收妹妹多了,一日八百铜钱便好,只妹妹到了我那里少不得要喝茶、用些点心之物,既在我那里,妹妹这屋子里便省下了炭火钱儿。姐姐寻常是不用银丝炭的,却不能也委屈了妹妹,只这银丝炭却不能叫妹妹白用,须得再加一百铜钱的银丝炭钱,这么一算每日妹妹只需交一两银子的束脩便好。”

锦瑟闻言噗嗤一笑,却放开姚锦红的手,一本正经地给她做了个揖,这才道:“妹妹这便拜过师傅了。”

姚锦红这才笑嘻嘻地带着金宝去了,柳嬷嬷将人送出去,王嬷嬷扶着锦瑟的手回房,却是摇头笑道:“这三姑娘可真真是一毛不拔,整日便只惦记着往娇心院拢钱了,怨不得下人们都说三姑娘这些年四处拢的银钱都够给自己个儿当陪嫁了。”

锦瑟闻言却笑着道:“既不是不义之财,多聚拢些银钱又有何妨?虽说有碍名声,但总比急用银子时手头拮据要来的强,三姐姐倒比我看的清楚明白,也更潇洒不畏人言。”

王嬷嬷听锦瑟这般说倒一怔,说起来将才她听到锦瑟说要学理账便是一诧,只因锦瑟之前虽不能说不会算账,可对持家管账一事实在也没半点兴趣。吴氏巴不得锦瑟如此,自也不会请人教她此道,所以锦瑟也只限于能看懂账本,却并不精通此道,如今她这般转变,王嬷嬷却也乐见其成,一怔之下便笑着道:“姑娘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