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抚了下广袖,方冲有些六神无主的秋实道:“告诉你主子,你都看到了什么。”

秋实今日陪同华婕妤到皇后宫中,皇后便令她随姜嬷嬷带她出去,说是要借她的眼看一场戏。她万般迷茫,不想皇后的人竟安排她出宫去了一趟东平侯府。此刻她心中已是惊惧不安,听皇后吩咐罢便忙低声向华婕妤讲述了在东平侯府看到的事情。

华婕妤面色大变,不由惊呼一声,瞪着秋实道:“皇上一剑刺伤了东平侯夫人?!”

皇后见她惊异至此,也不开口,只静候她消化听到的消息,待她平静下来,瞧她面色微白,皇后方道:“今日本宫既唤了妹妹过来,那咱们姐妹便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婕妤妹妹为皇上潜藏在贤妃身旁多年,只怕东平侯夫人和皇上是何关系定早也洞察了一二。妹妹为皇上办事,又挑弄地禹王和太子相争多年,也算是为翼王效了大力,将来翼王倘使能得偿所愿,自然少不得要回报妹妹的。可怎么办呢,如今东平侯夫人那里竟出了问题,妹妹是聪明人,依妹妹看翼王如今还有几分胜算可言?”

皇后言罢华婕妤面色更加苍白,皇后慢悠悠地低头吹了下白玉盏中的茶末,呷了一口,这才又道:“皇上如今身体如何想必妹妹也清楚,时至如今,妹妹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蕊公主考虑一条后路吧。蕊公主玉雪可爱,本宫极为喜欢,这宁仁宫太过冷清了,本宫这些日正考虑是否请了圣意接蕊公主过来亲自教养。”

华婕妤本虽面色苍白,额头冒汗,可却还能保持几分镇定,听闻皇后此话当下身子一抖,抬眸惊惶地盯着皇后。她是皇上安置在贤妃身边的一颗棋子,前些年确实在不停撺掇贤妃和皇后作对,这些皇后都已知晓,如今翼王登基眼看无望,太子一旦登基,又岂容她活命?!何况皇后如今正拿她唯一的女儿来要挟于她,皇后是蕊儿的嫡母,皇后若想将蕊儿接到宁仁宫教养甚至都不用和皇上打招呼。

皇后如今唤她来,又和她说这些话分明是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倘使她现在向皇后投诚,兴许还能亡羊补牢,至少能为她的女儿赢取一线生机。华婕妤此刻已想清了自己的处境,面色变幻几下,终是咬牙起身噗通在皇后身前跪下,道:“皇后娘娘要臣妾做什么,臣妾必不敢懈怠。”

皇后笑了起来,令华婕妤上前在她耳边低声吩咐了两句。待华婕妤退下皇后才冲姜嬷嬷道:“太后这些日凤体违和,该静心休养,令人守着正盛宫,今夜莫叫任何人搅扰了太后安枕。”

姜嬷嬷应下,亦领命而去。

一盏茶后,乾坤宫,胡明德将皇帝送回宫中安置好,见皇帝晕厥在床,面色青黑,他却也不敢闹出大动静来,只令人速传平日负责皇帝龙体的柳,袁两位太医来为皇帝诊治。

两位太医到时,却见华婕妤正在宫外和太监争执。

“娘娘,皇上刚刚安寝,奴才实在不敢惊动,擅自为娘娘通报啊,娘娘还是快回宫去吧。”

太监言罢,华婕妤却怒声道:“小公主生病了,皇上素来疼爱公主,倘使公主有个长短,你们担待地起吗?还不快给本宫通报,本宫要见皇上!”

她正说着却见两位太医随着太监匆匆而来,登时面色一变,见太医已越过她进了乾坤宫,她满脸担忧,一掌扇在了阻拦的太监面上,道:“皇上龙体有恙为何不告诉本宫,快让开,本宫要去看望皇上!”

她说着不顾太监的阻拦便也紧跟着太医冲了进去,殿中,胡明德见太医来了心一松,瞧华婕妤竟也跟了来,不由一诧,可华婕妤已扑到龙榻前跪下握住了皇帝的手,垂起泪来。小太监上前低语道明了华婕妤会跟进来的缘由,胡明德闻言心系皇帝,又念着华婕妤也算自己人,便未多言语,只催促太医赶紧救治皇帝。

经太医诊治,一个时辰后皇帝便清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眸,在东平侯府瞧见的那一幕幕,还有东平侯说的那些话便蜂拥着冲进了脑中,这使得他刚醒来面色便瞬间又狰狞了起来,华婕妤见皇帝清醒过来这才擦拭着眼泪,道:“皇上这是怎么了,怎会突然晕厥过去,好在蕊儿不舒服吵着要见父皇,臣妾才到了乾坤宫知晓此事。皇上如今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舒服?”

皇帝见华婕妤竟在蹙了下眉,却没说什么,太医又为皇帝诊了脉,道无碍了,待他们退下,华婕妤才接过宫女手中的汤药一面喂给皇帝,一面道:“皇上方才情形凶险万分,臣妾真是六神无主,又不敢贸然惊动太后,还想着是否令人给翼王殿下捎信,叫殿下在王府亲卫和暗卫们的保护下连夜进宫赶来侍疾呢,幸而皇上如今醒…”

华婕妤话未说完,皇帝原本便阴沉不定的面容便骤然狰狞起来,挥手一扫便打翻了她端着的汤药。汤药飞溅,落了华婕妤一脸,汤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华婕妤不妨登时惊愣了下,才慌忙跪下,磕头道:“皇上息怒,臣妾不该自以为是,擅作主张,臣妾知错了,皇上饶命啊。”

皇帝晕厥,华婕妤既知皇帝属意于翼王,她也算是为翼王做事,此刻会有给翼王报信,使得翼王进宫以备万一的心思,皇帝并不奇怪。可这也正戳在了他的心窝上,见华婕妤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脸也白了,他才冷声道:“既是公主生病了,你便回宫照看着吧,朕这里不用你伺候。”

华婕妤不敢再言,忙跪安战战兢兢地退下。皇帝这才问起胡明德左丽晶和陈志成如今如何,胡明德恭谨回道:“皇上突然晕厥,奴才惊惶之下忙护送龙体回宫医治,不敢擅专,但奴才护皇上回宫后已令人前往看守起东平侯府来。”

一想到东平侯府所发生之事皇帝便瞠目欲裂,气血翻涌,他此刻倒不急着处罚陈志成,只一心想弄明白翼王到底是不是龙种。虽则东平侯的话已叫他有八分肯定翼王是陈志成的孽种,可他还想进一步确认。而方才华婕妤曾提到暗卫,这倒也提醒了皇帝,他早年曾给过翼王一批暗卫,这些暗卫虽如今效忠于翼王,为翼王所用,可他贵为九五之尊,又是这些暗卫的前主子,他要询问这些暗卫,他们必不敢有所期满。

皇帝想着便冲胡明德道:“令何风去将翼王府的暗卫传唤来,莫惊动翼王。”

这何风正是训练暗卫和死士的隐卫头领,当年皇帝赐给翼王的暗卫和死士皆是他教导出来的,翼王府的暗卫别人寻不到,更号令不得,何风却是能完成皇上此令的。胡明德闻言目光微闪,可却不敢违令,退出去吩咐。不足小半个时辰殿中便跪了五个穿黑色劲装的暗卫,皇帝目光如枭巡过他们,沉声道:“你们跟随翼王多年,朕当年既命令你们忠心于翼王,今日召你们来便不会强迫你们透露主子的秘事,只询问一事。翼王平日和东平侯私交如何,可曾秘见过东平侯?”

下头暗卫们虽不明皇帝深夜将他们这些人召唤过来询问此事是何意,但他们既跟随了翼王,自是要维护主子利益的,闻言纷纷道:“属下不曾见过王爷秘见东平侯。”

皇帝见他们异口同声,阴鸷的眸子便眯了起来,更觉翼王心怀叵测,他不由冷声道:“你们莫忘了,朕乃天子,更是翼王的君父,你等竟敢为翼王欺君,便不怕朕怪责于翼王?!”

皇帝言罢下头一片请罪声,然而他们却依旧坚持先前所说,在皇帝逼人的视线下唯有一人面带忐忑和犹豫地抬了下头,神情略显局促,这人不是旁人,正是程瀛。皇帝何等眼力,已将他的不安看在眼中,便道:“你们都退下吧,今日之事朕不想翼王知晓。”

众人应命退下,皇帝却突然又指着神情有异的程瀛道:“你,留下!”

程瀛闻言面露惊色,重新回身跪下,待殿中静下,他在皇帝魄人的目光下已神情微慌,皇帝又威逼震慑了两句,他终叩头道:“皇上虽将属下赐给了翼王,但天下百姓皆乃皇上的臣民,属下万不敢只视翼王一人为主,犯下欺君之罪。属下效忠翼王皆是遵从皇上之命,如今更不敢舍本求末。属下确有三次深夜护送翼王到东平侯府秘见东平侯和夫人,只是每次王爷和东平侯夫妇密探都不准属下靠近,故属下并不知他们密议何事…不过属下有次曾隐约听到王爷称呼东平侯为亚父。”

皇帝闻言登时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一张脸色彩变幻,吓得胡公公忙跪下诚惶诚恐地一面为皇帝顺气,一面道:“皇上息怒,皇上万望保重龙体啊。”

皇帝半响才平复下来,面上竟再不见了今夜未消的戾气和狰狞,反如暴风雨前的海面一样平静却令人心惊,他只冲胡明德道:“传翼王即刻进宫。”

胡明德听罢一惊,此刻皇帝分明是认定了翼王是陈家的孽子,翼王进宫只怕凶多吉少,今日这一桩桩事令他焦头烂额,连连震惊,他也弄个不明白其中真假。可倘使是有人陷害于左丽晶和翼王,那事情也安排的太精妙了吧,更何况他是亲耳听到左丽晶唤东平侯爱郎,他的眼睛和耳朵总不能骗他吧。可倘若一切都是真的,胡明德又觉着今日之事处处都透着一股古怪,也太过凑巧了一些。

可即便他心中有疑,此刻皇帝震怒,他却半句也不敢为翼王求情,他身子抖了下应了命,出了乾坤殿他令人出宫去传唤翼王,可到底恐其中有诈,又招手叫了个心腹小太监来低声吩咐他速速去见太后。

这下太监匆匆赶往太后的正盛宫,可眼见正盛宫在望,却突从宫道一旁闪出两个黑影来,往他头上猛然扣了个黑布袋子,接着他脑后一疼便晕了过去。同时,应命出宫前往翼王府传唤翼王进宫的宫人刚出皇宫没多远,便见一队人正踏开暗夜快速往宫门奔来,那打头之人正是翼王,宫人不觉一愣,怎这翼王倒似未卜先知,皇帝传唤的旨意未到他便到了。不过这么冷的天,如此正好,省得他辛苦往翼王府跑一趟了。

二百五一章

“奴才给翼王殿下请安,殿下来的正好,皇上有事急招殿下,奴才正准备前往王府通传。”奉命前往翼王府通传的太监王公公一诧之后忙上前打了个千道。

东平侯府所发生的一切翼王自然还一无所知,他今夜本已抱着侍妾安寝,是因接到太后宫中传讯,得知太后身体微恙,这才匆匆赶来皇宫的。倒没想到还没进宫却又得皇上传召,他闻言心一紧,只以为皇上也是因太后的身子方才传他,便不敢怠慢,忙随王公公进了宫。

待到了乾坤宫却觉气氛沉滞肃然,他心中一抹阴云,加之一路他曾询问过王公公两次,王公公都不曾透露半句皇帝传召所谓何事,他心下便愈加有些不安起来。

“皇上,翼王殿下奉诏已侯在殿外了。”

翼王到了乾坤殿外,自有太监忙着进去禀报,片刻却是胡明德亲自出来,道:“皇上宣翼王进殿。”

翼王躬身而入,胡明德一面引着他往内殿走,一面低声道:“翼王怎来的如此之快?”

翼王觉出胡明德声音中带着一丝紧绷,瞧了眼,却见胡明德神情略带惶急和不安,他更是心下咯噔一声,却道:“太后身子不适,本王进宫伺疾,到了宫门便得了父皇宣召的旨意。”

翼王是太后亲手教养长大,未曾离宫建制之时一直都长在太后的正盛宫中,他和太后的感情自不一般。因是,皇上早便曾允,太后不管何时身子不适或是想念翼王,都可令宫人执宫牌敲开宫中门禁召翼王进宫。而这些年,翼王也曾被太后入夜召进宫中数次,有时是太后当真身子不舒服,而有时也是借此令翼王进宫和在太后宫中陪太后礼佛的东平侯夫人畅叙母子情,还有时是皇上欲召见翼王,用太后做了幌子掩人耳目。

皇上如今在盛怒之中,他连番遭受打击,此刻早已失去了冷静,而天子失去理智和冷静,那将是极为可怕的事情。皇上令胡明德传翼王进宫,胡明德惊恐不安之下令人给太后通信儿,也希望翼王能晚来一会,等到太后前来,这样兴许还能保全翼王性命。可如今天不随人愿,太后没来,翼王倒是如此快速地就出现在了乾坤宫中。

难道当真是太后不舒服才令人前往传唤翼王进宫的?这是不是太巧了些?还是当真是天意如此?!

胡明德想着,可却再未和翼王多言一句,此刻也已没时间容他多言了。他在外头多呆片刻,只怕皇上都会怀疑他早已被翼王收买。

见胡明德一脸沉黯之色,翼王握了握拳头暗感不妙,转瞬进了内殿,一股药味扑鼻而来,翼王一惊。龙榻前垂下两层纱幔,依稀可见皇上正躺在龙榻上半坐着,正凝眸看来,一张面容隐在幔帐后瞧不真切,可皇帝那过分逼人的视线却令翼王瞬间感受到了。

他按捺住越来越不可抑制的不安忙急赶两步跪下,道:“儿臣叩见父皇,父皇病情反复了吗?太医可已诊过?”

他言罢焦虑微微起身抬头,眉间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焦虑,眼神中更是蕴含着不尽的担忧和惶然。以前看到这样一幅面容,皇帝只觉此子至孝,真情流露,然而此刻却是另一番感受。草草地请安,君父未曾开口喊起便敢抬头直视皇帝,他以前并没发现翼王竟是如此的不知规矩!

这到底是他不知规矩呢,还是根本就视他这个皇帝为仇人,没将他放在君父的位置上看待!

皇帝念着这些,眉宇间阴霾之色更甚,唇角已抿出了冰冷弧度,他一瞬不瞬地用暗沉无波的眸子盯着外头半跪着僵住身体的翼王,一言不发。

外面翼王一进内殿味到浓重的药味便心一惊,只以为皇帝龙体出了意外,这才急招于他,他心急之下匆匆见礼后便心急知道皇帝到底怎么了,何况他平日私下见皇帝,两人相处本便是少了份天家的拘礼规矩,多了些寻常百姓之家的随意的。

故而他未曾听到皇帝叫起便已准备起身也问出了关切的话来,按平日,他起身时皇帝刚好会允他平身才是。可谁料想他身子倒是起了,可里面却久久不闻皇帝的喊起之声,这使得他动作微僵在那里。感受到皇帝的视线落过来,有着前所未有的锋芒和压迫,他才冷汗润掌,急声道:“父皇您可是身子不适?来人,快传太医!”

他喊罢里头才响起了皇帝的声音,低低沉沉,平平淡淡听不出息怒来,“不必了,朕不过略感不适已用过药,朕唤你来是有两件事要问你,你需老实回禀。”

翼王闻言心生狐疑,今日一早左丽晶和皇帝在正盛宫中见了一面,并冰释前嫌,这他自然是知晓的。按说,现如今皇帝对他该是慈爱温和的才对,可怎么看现在的情形都似相反。感受到皇帝投注的目光,他却也不敢迟疑,忙又跪了下去,道:“父皇吩咐,儿臣自不敢欺瞒圣听。”

“前些时日陷害恩义侯借北罕侍婢之手谋害武英王一事,可是你一手安排的?”

皇帝的声音再度传来,翼王万没料想到他问的竟是此事,心头又是一阵猛缩。此事早已以北罕国奸细寻武英王报仇为真相而落幕,那恩义侯也已被放出天牢多日,害的他白白安排了一场。他以为此事早已过去了,怎么现下皇帝会突然过问起此事来,竟然还如此逼问于他!

难道皇帝又发觉了什么证据,此事泄露了?转念,翼王却又否定了此点,当日之事,涉及的几人,那投毒的姿茹已死,给姿茹毒针的恩义侯府三姨娘也死了,只有暗卫程瀛知晓此事,可程瀛跟随他多年,他还是信得过的,不然当时也不会派遣他负责此事。

也许皇帝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只是听闻了什么或是有人挑拨了两句,皇上疑心之下才如此质问试探于他。

想到前些时候皇上才为了东宫之事而发怒于母亲,此刻若叫皇上知晓他谋害武英王,只怕刚刚修复的关系又要出现裂痕。故而翼王只一转念便诧声道:“父皇真会如此想儿臣,儿臣既立下誓言必不敢轻易违誓谋害六皇弟的性命啊!东宫太子妃伤逝亦是母亲她爱子心切,才做下错事,父皇难道是因此便见隙于儿臣了吗?儿臣对此事真一无所知,不敢欺瞒父皇啊。”

皇帝听翼王说的信誓旦旦,又隐含伤心,他便眸心溢冷。只觉这翼王当真是和他那母亲一般,没有一句真话。他心里恨意涌起,声音却反倒柔和起来,又道:“那去年武英王妃奉命前往招安义军在湖州遇刺一事,你是否知晓呢?”

翼王再度怔住,锦瑟在湖州遭遇刺杀,那场刺杀原便是安远侯府所为,一来阻止完颜宗泽再立大功,再来也是杀锦瑟使皇后母子反目。此事几乎倾侯府之力,做的极为谨慎小心,更何况当时那些死士便已死绝,又时隔如此长时间,皇上更不可能查知才对,怎皇帝又如是问。

他想着,可却觉着皇帝连番质问必定有因,有些不敢一口咬定自己是不知情的。可倘使他承认了此事,当时锦瑟对招安影响至深,杀她便是不顾大局,是相帮镇国公的叛军,是弃燕国利益与不顾,想到皇帝平日便嫌他资质平庸,他此刻便更不敢承认了。

犹豫了下,他终究是又道:“父皇明鉴,此事儿臣更是一无所知啊。”

他言罢心中忐忑,然而皇帝此次却没再用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继续逼视他,而是很快便接口又问道:“你看东平侯此人如何?”

翼王还在方才的紧张对答中没回过神来,听闻皇帝突然又问到东平侯来便本能地道:“东平侯对皇上忠心耿耿,不愧为忠良之后…”

在翼王看来,东平侯掩盖皇帝和自己夫人的不正常关系多年,确实担得上忠心了。然而他连番欺骗皇帝,愚弄皇帝,此刻又说这话,听在皇帝耳中自然是刺耳异常。

他还未说完,便感床幔后传来一声锵然之音,接着帐幔被大力扫开,皇帝一身明黄凌缎亵衣竟是赤足从龙帐中冲了出来,口中喊着:“忠良?!好个忠良!”

他话说完竟抬手持剑便向跪着的翼王直直刺来!那寒光一闪,翼王和伺候在殿中的胡明德才瞧见了他不知何时执在手中的尚方宝剑。翼王抬头只瞧见向来对他慈和的父皇面色狰狞,神情激动和暴戾地向他冲来,他不防之下怔了下,接着便感动了寒刃反射的冷光直刺眉心。

燕国尚武,皇帝亦是弓马娴熟,武艺不俗,更何况他如今心绪浮动,激动失控,他一剑朝翼王刺来,翼王只来得及瞪大眼睛,身体还未做出反应,皇帝的这出其不意的一剑,那冰寒刺目的剑尖儿已在他惊恐的眼神中骤然清晰放大,准确无误地直直没入了他的胸腔,钝疼传来,他面色一下惨白,一阵晕眩,只闻一旁胡公公的高呼声惊了不安的夜色。

“皇上,不可!”

二百五二章

伴着胡明德这一声大喊,皇帝手中的寒剑早已一剑没入了翼王的胸膛,剑尖透背而出,犹自滴答答地往下流淌着殷红的红,一条血线沿着清寒的剑身自翼王身体中涌出,映着剑刃寒光触目惊吓。

胡明德喊过那一声,这偌大的殿中便突然奇异地陷入了死寂,方才充斥在大殿中的那些不安焦躁尽数没了,唯剩下那血滴落地的微弱声息却搅地人耳膜震荡。

翼王显然是被刺中了要害部位,半响只能圆瞪着身前持剑而立的皇帝,他的父亲,苍白的面色下一双圆目满是不置信,茫然,惊惧。他缓缓低头瞧向胸口,他的双手抓住了刺入身体的剑刃,鲜血像是水流般沿着指缝不住往外淌,阻都阻不住,他的身体已经瞬间被疼意击垮,指尖一片冰冷,甚至感受不到那血液的温度,他眼中一切色彩终于汇聚成唯一的恐惧,身子已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

皇帝瞧着这样的他,突然心头涌出一股狂乱和蚀骨的不安来,这种感觉之后,头脑中更是许许多多的情景画面纷至沓来。左丽晶依在他怀中欢笑的模样,她为他生下完颜宗捷他得知消息欢喜地在御书房来回转圈的样子,他欲抱翼王进宫左丽晶哭着跪求的样子,他手把手教翼王写字的样子…这些东西一闪而逝,转而便是左丽晶在东宫受罚,夜半惊梦的样子,还是今日在御花园的一幕幕,后来在东平侯府瞧见的那一幕幕,忠勇侯夫人们的那些话,暗卫调查的回报…

这些画面,那些吵杂的声音齐齐向他席卷而来,像是洪水卷过一片残叶,登时激地他不堪重负骤然向后踉跄着退了两步,他这一退不要紧,可手中还本能地握着那柄尚方宝剑,没在翼王身体中的寒剑被带出,血气喷涌如注,直溅了皇帝半张脸。被那温度一激,他手中剑咣当一声落地,人也像被雷电击过的树干一般颠坐在地。

而翼王更是捂住伤口,缓缓躺倒了下去,皇帝愣愣地看着他倒下,看着他一张脸迅速褪去了苍白呈现出灰白的死气来,更看着他望向自己,沾满了鲜血的手不甘地伸向自己,他蠕动着的唇角溢出两声呼唤来,赫然便是,“父皇…为什…么…为…”

他的话根本就没来得及说出,冲他伸出的手臂便垂了下去,接着他躺倒在血泊中再没有声息。殿中地龙烧的极热,浓重的血腥味躁动地弥漫了整个大殿,皇帝鼻翼间全是那血腥味,沿着他的七窍钻入身体,那味道令他几欲呕吐出来,脑子一阵空白,后又什么轰然倒塌。

他猝然而起扑至翼王身前,一手握住了他的手,见他未曾闭起的双眼依旧圆瞪着,那眼中虽是失去了幻彩,可却分明还写着茫然和不解,那样的无辜,刺痛了皇帝的心。

他突然暴喝一声,“快!快传太医!传太医!”

胡明德已经被皇帝的举动完全震呆了,他虽早知翼王今日进宫凶多吉少,可也不曾想皇帝竟然会当下便亲自动手手刃翼王。今日之事桩桩件件都透出蹊跷和凑巧来,可却又件件桩桩都叫人挑不出问题来。又因事情发生的太过紧促,前前后后也不过小半天的时间,根本不容人冷静下来细想,故而胡明德虽是对皇帝忠心耿耿,可却也没想明白到底翼王是不是龙种的这个问题。

他因心中有疑,可如今皇帝正在怒头来,龙颜震怒,他岂敢在此刻来逆龙鳞,当下也不敢为翼王所请,只恐这样非但帮不了翼王,提醒不了皇帝,反倒惹帝心不快,猜疑连他也是翼王之人,反对翼王更加不利。

胡明德以为皇帝即便有七八分肯定翼王不是龙种,可就冲着那一丝不确定也会先将翼王软禁或是如何,以待查清此事再做处置。故而他令人去给太后送信,见翼王来见驾也并未太过惊惶,哪里料到最后竟是如此收场。

他此刻被皇帝一声怒吼给惊醒过来,眼见皇帝紧紧抱着翼王一手还按着他的伤口,他才两腿发软地踉跄两步跪在了翼王身侧,哭道:“皇上节哀,翼王…翼王…已经没了…”

皇帝闻言身子猛然一震,接着便再没了半点举动,胡明德跪在地上老泪纵横,皇帝却已蓦然收回了压在翼王伤口上的手,又颤巍巍抬手抚上了翼王圆瞪的眼眸,接着他竟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

他这一站,也不知是心理上被打击地过重,还是身体上经此一番也太过疲累,尚未站起身便险些跌倒,胡明德一惊忙起身扶住,皇帝撑着他的手站稳,转身往龙榻去,只道:“翼王今夜暴毙王府,抬走吧…”

听皇帝的声音低低沉沉,胡明德心一震,他不由得抬眸瞧了眼皇帝,却见他转身间侧脸映烛,面色竟平静的不见分毫情绪,却又叫人觉似翻涌起巨浪的深海般令人惊恐不安。他不及细查,皇帝身影已没入了层层幔帐后。

听到了方才皇帝惊惶至极的那声可谓歇斯底里的喊叫令他叫太医,这会子又见皇帝如此,胡明德心里也明白了过来,一时僵立,后背被不知哪里来的风一吹透心凉,这才忙抬袖抹了抹一脸老泪转身而去。若叫天下人知晓翼王死在皇帝的剑下,对皇帝的声明影响便太大了,他此刻半点也不敢耽搁忙去处理皇帝吩咐之事。片刻,有太监进来拖走了翼王的尸体,又清理了地面,窗户被推开,香炉中被洒了浓浓的两把香。

片刻这屋中便没了半点方才激烈惨景,就连那股血腥味儿也消失的无影无踪,龙榻上皇帝却背对外头将头埋在了掌中。

此刻的宁仁宫中,皇后已接到了消息,得知翼王死在皇帝剑下,她怔怔的出了回神,分不清心里是酸,是痛,是喜,是忧。半响才眨动了眼睛瞧向垂立一边儿仍惊魂未定的华婕妤道:“你放心,本宫早已安排妥当,今夜不会有人知晓你曾来过本宫这里,你弹在皇帝身上的东西也早已挥散,查不出什么的。万一皇帝疑心于你,你只要不自乱阵脚他便只会以为是自己心乱之下,太过激动罢了。本宫也累了,你跪安吧。”

皇帝固然见到东平侯府那一幕,正在怒头上,又因华婕妤的话而引出了程瀛的告密,愈发对翼王不是龙种深信不疑,但为保万一,皇后实还给了华婕妤一点药粉藏在了她的指甲中,华婕妤将那药粉弹在了皇帝龙袍上,药粉慢慢挥发才有药性,两盏茶时候药性发挥到最强,今日的每一个环节都经过精准的掐算,那药粉虽少,但药性发挥到最强时却正好便是翼王进乾坤殿面圣之时。那药粉却也没有毒性,不过能使人一时更易激动罢了。

皇帝在东平侯府受了打击,又晕厥过去,胡明德纵然六神无主,必定要不会允随便什么人接近皇帝,今日换做其她妃嫔去闯乾坤宫,非但不能成事,反而会令皇帝和胡明德警觉怀疑,唯华婕妤是皇帝之人,为皇帝做事多年,今日之事也非她不能成事。

见华婕妤恭谨地行了一礼退下,皇后端直的背脊弯下,面上露出了倦色不郁来,见她神情怔怔的,姜嬷嬷不由一叹,道:“娘娘就是太过心软。”

皇后闻言却只幽声道:“嬷嬷你看,这煌煌贵胄,泼天富贵下掩盖的全是兄弟相残,父子反目,夫妻互戮,勾心斗角,这皇宫的每一片瓦光鲜之后都肮脏不堪。嫣儿十四被迎进宫,三十三年了,原以为这心已经像这座巍峨的禁城一般无波无绪,无悲无喜,像草原上的冰山一般坚硬如铁,嬷嬷你瞧,这么些年了我怎还这样累…”

姜嬷嬷听皇后声音低低浅浅满是疲累,又听她自称在国公府时的乳名,眉宇间便落满心疼,忙道:“这都是皇上他太过心狠,娘娘快莫多想伤身了。”

皇后却是一叹,道:“我只是心疼我的孩子,我的孙儿,为何偏生在这样身不由己的皇家…”

此次的事原便是完颜宗泽一手安排,太子自太子妃去后虽已打起了精神,但身子也是大不如从前,如今多在东宫由陈彦谡的义子调理着,而皇后进来身体也欠佳,外头的事多是完颜宗泽在撑着。皇后此次也不过听了他的安排安置了下宫中之事,想到完颜宗泽那爱恨分明,爱至极致,又恨至极致的性子,不由也跟着一叹。若非皇帝当真寒透了王爷的心,王爷又怎会算计皇帝亲手杀死爱子,这也是爱之深恨之切吧。

姜嬷嬷一时难言,皇后也再无言,半响却又闻她低语一声,“嬷嬷,他回来了,可我如今这副肮脏模样,连我自己个儿都认不得了,他可还识得…”

她这话说极轻,声音破碎轻颤,如同梦中呓语,姜嬷嬷还不曾分辨就以消散在了风中,而皇后已背过身躺在了床上。

二百五三章

翌日,翼王夜半突发恶疾,暴毙而亡的消息便传遍了京城,置身朝堂的官员们听闻此讯惊诧之后难免心思微动,对于京城的百姓们来说这个消息却还没有家中的鸡今日多下了两个蛋更引他们关注。因百姓们从不闻翼王平日有什么顽疾,加之翼王又是暴毙在夜半,便会那吃饱了的无聊之辈信口猜测翼王乃是夜御数女,乃至精尽而亡。

许是世间之事但凡沾染上了香艳二字便会特别令人相信和激动,这个说法竟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像荒草一样疯传起来,不及一日便传的有头有尾,倒像真的一般。

武英王府中,锦瑟神情怏怏地半躺在床上,靠着大引枕听白蕊禀着事情。

“…奴婢说王妃如今甚好,又说女人小产最伤根本,王妃因上回的事甚为愧疚,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好好做月子,不急着过来伺候。她却说自己已经无碍,又心系王妃,非要这两日便要过来伺候。”

白蕊口中正说的是袁理之妻沈氏,前次她自动手脚堕了胎取信于锦瑟,锦瑟便令王嬷嬷以养身子为由愣是拘着她坐起了月子。原本她不过有孕两个月便小产对身体损伤并不到,在床上歇息几日便罢,可锦瑟偏以愧疚,担忧为由,叫人看着她做足了三十日的月子。

待这沈氏该出月子,又动了些手脚,令沈氏突然头疼发作起来,梁太医看罢按锦瑟的意思说了病情,开了方子令沈氏继续做足双月子。这沈氏不知锦瑟早已识破她,只当自己的身子真因小产伤了根本,没奈何便只得又在屋中拘了一月。

如今她双月子坐满,惦记着此次自己进王府的任务,自然迫不及待地要回到锦瑟身边来。

白蕊言罢见锦瑟不语便面色愤恨地道:“这女人着实可恨,王妃要不要奴婢再往她吃食中下点料?令她继续坐月子去,最好永远别出月子,害不得王妃。”

锦瑟闻言却噗嗤一声笑了,道:“哪有女人一直坐月子的,行了,她既然赶着要来送死那明儿便放她出来吧。”

白蕊听锦瑟如是吩咐倒是一愣,接着才眨巴了下眼睛,微露笑意,道:“王妃不留着她做挡箭牌了吗?”

沈氏自害腹中骨肉,锦瑟之所以不揭露这沈氏,事后又硬逼拘了她这两个月,不过是有她在那幕后致使她的人便只会以为自己已经中计,不会再轻易使出别的法子来害她的孩儿,这沈氏自送上门来又不安好心,欲害她孩子,锦瑟将计就计拿她当个临时的挡箭牌也毫不心虚理亏。

她猜想到派遣这沈氏夫妻的多半是皇帝,若不然如今不是时令,当日万不会那般恰巧有新鲜的龙眼被赏赐下来,她既猜到了,完颜宗泽又怎会没猜到?只怕也正是因此当日他才没审问那牛妈妈便令人直接拉下去打杀了,锦瑟到现在尤其还记得她惊胎那几日完颜宗泽的沉冷的面色,即便对着她时他刻意隐忍,那眸中的深寒还是令她察觉了出来,望之心疼。

她虽早和完颜宗泽提及那天阉有法可治,也是打定了主意要离间皇帝和左丽晶的,可她和完颜宗泽本意却并没想将事情做的如此之绝。

只是想令皇帝知晓东平侯早已非天阉一事从而对翼王生疑,一旦生疑,再沿着那心头裂缝一点点地剥扯,那皇位是容不得半点龙脉混淆的,早晚皇帝会自己放弃翼王。可偏皇帝竟狠心地将主意打到了她腹中孩子头上,就为了不让完颜宗泽诞下子嗣,在夺嫡中更加占据优势。

他为翼王竟然做到这一步,简直是丧心病狂,也因此事完颜宗泽彻底寒心,亦然起了报复之心。那日他曾对她说,既然皇帝这样爱骨肉相残,他会叫皇帝尝尝这其中滋味,听到他那话,又听他当时口气极为冰寒,厌恨,锦瑟便多少猜想到了他欲做什么。她亦恨别人算计她腹中孩儿,自然不会劝阻。

锦瑟自惊胎儿一次,便再未多思多虑,一切都靠给了完颜宗泽,她只想静下心来,好好地生下她和他的孩儿,这些时日她在王府中除了照顾完颜廷文外,日子过的实在是两辈子最悠闲随性的。

那日听他说要和左丽晶算个总账,又知东平侯的病已被治好,昨夜又见他夜里独立寒宵,锦瑟便知一切,今日一早果便听到了翼王暴毙王府的消息。除此之外更传来了太后不堪打击吐血卧床,而皇帝因忧心母后亦病倒的消息。

如今翼王没了,皇帝遭此重击,只怕那本就有恙的龙体更加不堪负荷了,他原就阳寿不多,唯今只怕时日又减,此刻他哪里还有功夫搭理于自己。再来那沈氏原就当不得长久的挡箭牌,再不放她出来皇帝自便知晓是沈氏已被识破,若当真还欲害她,自然还会用它招,沈氏在府中两月有余,也该做个了结了。

“知道你们日日去和她虚与委蛇辛苦的很,我哪里敢再留她,唤她明日来伺候便是。”锦瑟想着冲白蕊轻笑道。

沈氏坐月子,为了不叫她起疑,锦瑟虽不曾去瞧过她,但白蕊几个每日却都要轮番去瞧沈氏以便叫沈氏知晓锦瑟无时无刻不在牵挂感激着她,她们对沈氏好言好语自然回来要忿忿两句,尤以性子直的白蕊为最。

白蕊见锦瑟打趣自己,面上却欢喜一笑,干脆道:“奴婢早便不耐和那样狼心狗肺的畜生同在一个屋檐下了,这便去传话。”

见白蕊一扭柳腰兴冲冲地跑了出去,锦瑟掩嘴一笑美眸流转倒瞥向一旁坐着正穿针引线的白芷,道:“白蕊这性子可真是肖了你七分,说风便是雨的,不愧是你调教出来的。”

白芷听罢却扬眉,笑着道:“呸,哪个和那疯蹄子肖似了。”

锦瑟便连连点头,戏谑更甚,道:“是呢,是呢,如今咱家白芷也是等着嫁人的官太太了,又是沉静又是端庄的,自然是白蕊那疯丫头比不得的。”

她一言,白芷雪白如瓷的面上便飞快染上了一层红云,又羞又恨地嗔着锦瑟,憋的满脸通红却说不出话来。一月前李家便托了媒人来为李云琦定了亲,因白芷和李云琦年纪都不算小,成亲的日子便也迅速定了下来,就在来年春上,如今白芷正待嫁闺中。

锦瑟见她娇羞,不由又道:“快莫给孩子绣那小衣小裤了,这活计多的是人干,赶紧的将你那嫁衣绣起来才是正经,免得来日出嫁没绣齐妥,耽误了吉日,影七寻来给我吃挂落。”

“他敢!”白芷闻言本能地出口道,迎上锦瑟愈发笑意荡漾的眸子,这才觉出话中满是娇嗔之情,登时面色火辣辣便似要烧起来般。她正窘迫,好在脚步声传来,完颜宗泽挑帘进来,白芷这才忙站起身来,匆匆福了福礼,在完颜宗泽惊诧的目光下落荒而逃了。

锦瑟瞧着她的背影笑了几声,这才起身亲自给完颜宗泽宽去了外头的素色广袍,道:“翼王府今儿没出什么事吧?”

今日锦瑟醒来天色早已大亮,完颜宗泽早便离去前往翼王府,却特意吩咐王嬷嬷不必叫醒她来,也令她不必赶往翼王府,说他自有理由替她圆了礼数。她知今日翼王府必定人多事杂,他只怕恐她去了会遭意外,便也乐得在府中呆着。此刻见他归来,到底不放心开口询问。

“没什么事,你放心。”完颜宗泽安抚地拉着她,扶她又在榻上坐下,锦瑟这才细问昨夜之事,听完颜宗泽说了事情始末,又听他道:“太后一早得知消息吐了两口血晕厥了过去,今日清晨翼王府云板响彻,左氏得知翼王暴毙,没撑过去,方才我回府时收到消息,她已在侯府咽气了。”

锦瑟听闻皇帝一剑刺在了左丽晶的腰腹处,知那腰腹之处最是脆弱,稍不留神便伤及内脏,即便是侥幸未曾伤到要害,只怕也会血流不止,这样的伤无疑于钝刀子割肉,最是折磨人。想着左丽晶一世要强,最后这般死在情人手中,也不知是可怜还是可叹,不觉便微怔了下。

察觉到完颜宗泽握住自己的手,锦瑟才回神,不由道:“你虽安排的精妙,但皇上也不过盛怒之下才做出了此等悔事,想必他此刻已明白了过来,往后他只怕会更加…”

锦瑟没有说下去,眉宇间微带担忧。

皇帝并不是好糊弄的,东平侯能行人道之事缓缓地用温和法子令皇帝知晓,皇帝方会疑心大作,像完颜宗泽这般行事,虽是能用这连番的事叫皇帝心绪大乱,丧失判断,只凭着一腔男人的热血连杀左丽晶和完颜宗捷二人,但翼王一死,皇帝冷静下来必定便知上了大当,遭了算计。

完颜宗泽也定知道这点,这才会在皇帝晕厥清醒的第一时间将翼王送到他面前去。皇帝既知遭了算计,自然会将心头恨,将爱子的死算在太子和武英王府头上,以后他手段只会愈加阴狠。

完颜宗泽听罢却握了锦瑟的手,道:“我本便是要逼他动手,还怕他不动呢。”

锦瑟闻言自明完颜宗泽的意思,皇帝原本隐忍不发,倒叫人防不胜防,且虽不知他欲如何对付太子和他们,只一点,皇帝准备的时间越长,计划便会越周详,如今完颜宗泽这般逼他,经此一事他身体必大不如前,不管是因身体之故,还是因心中恨意之故,势必要着急起来,人一旦急躁,便会自乱阵脚。左右事已至此,也不是担忧便能避祸的,锦瑟转瞬便笑了起来。

二百五四章

冬至这日皇帝原本是要带着文武百官前往京郊祭天的,不想这日却发生了翼王暴毙一事,翼王虽不得皇帝宠爱,但到底是龙子,皇帝白发人送黑发人,一病不起,便使得冬至这日无法成行,前往祭天。

翼王固然身份尊贵,可这天下也没有因他之死便要耽搁朝政要事的道理,而冬至祭天乃是朝廷大事,自然是不能取消的。皇帝实在起不了身,原本该是太子代为领百官前往祭天,可皇帝却以太子缠绵病榻为由生生将此差事交给了雍王。

大皇子行事荒诞,三皇子禹王又早失德于天下,翼王如今暴毙,其下便是雍王,若太子当真不能成行,那皇帝此举也算合乎规矩。可完颜宗泽却是皇后所出嫡子,即便同为王爷,可身份却要比雍王高贵,且他战功赫赫,在民众心中颇有威信,太子又是其一母同胞的兄长,太子既不能代君主持祭天,完颜宗泽却该是最理所应当的人选才对,如今皇帝如此行事,百官难免心思各异,满怀猜测。雍王喜从天降自然将此次露脸的机会把握的极好,一举一动沉稳有度,行事也颇有天家风范,祭天后归京的途中还到附近的一个村庄在民家家中吃了顿饺子,体察了回民情。

锦瑟翌日依在廊下置着的美人榻上晒着太阳,听到宋尚宫说起昨日雍王代君祭天之事,不由抿唇。翼王惨死,她早便料想到皇帝会将错就错地将原本给翼王做烟幕弹的雍王给推出来,真正扶持雍王为继承人,却没想到皇帝会如是的迫不及待,这是否说明皇帝是真被完颜宗泽给逼急了?

锦瑟正想着,却听脚步声传来,她望去正见沈氏在白茹的带领下缓步往院中而来,不觉扬起了柔和的笑意。

沈氏进了院子见锦瑟正依在美人榻上含笑向她瞧来,冬日暖阳照在她绝丽的面容上将她盈盈眼眸中的笑意,和眉宇唇角的和善之色照的极是清晰,不容错认,沈氏原本还略感忐忑不安的心一下子便稳稳落回了心窝。

她还未上台阶,锦瑟见白茹冲自己轻点了下头,心知沈氏身上没什么不妥物件,这才忙站起身来,不待沈氏冲自己行礼便忙扶住了她,道:“怎不多休息两日?如今可已全好了?”

沈氏一直被拘在屋中,任她嘴皮子都磨破了,王嬷嬷等人偏不叫她出屋半步,更不准她见锦瑟,只说锦瑟担忧她的身子,令她好好坐月子,补身子。她原本还担忧是锦瑟已察觉了她的不妥,现下见锦瑟对自己和颜悦色,热情至此,分明是感激在心,且瞧不出一丝作伪的模样,沈氏更是心安起来,忙道:“奴家是穷苦人家出身,哪有那么娇贵,还没谢过王妃这些时日对奴家的关心和照顾呢。”

沈氏说着便又欲拜谢,锦瑟忙托她一下,道:“慧如说这话本妃便不爱听了,若非慧如本妃母子只怕早已遭人所害,要谢也当是本妃谢慧如才是。以后,你便是本妃的姐姐,快莫说这等见外的话了。我这些日给孩儿绣了好几件小衣,你快坐下帮我瞧瞧花样可好。”

锦瑟说着便要拉沈氏和自己同坐美人榻,沈氏大惊,推辞了半响见锦瑟坚持才侧着身子坐在了榻尾,见锦瑟拿起放置在一旁的针黹篓子捡起两件婴孩衣服给她看,她当即便红了眼睛,泪水滚落,锦瑟瞧她满脸伤怀忙令白茹收了东西,握住她的手歉意地道:“都怨本妃思虑欠妥,真真是不该拿这东西勾你伤心,听说女人小产百日内都不宜落泪,快莫哭了,伤了眼睛可如何是好。”

沈氏这才侧身取出帕子试了试眼泪,道:“奴家早先也曾为腹中孩儿做了好些小衣物,如今却是用不上了,这会子触景生情,在王妃面前失态,还请王妃莫怪。”

锦瑟又劝慰了沈氏两句,见她腰间还挂着先前那个用来治害喜的香囊,不由诧异地盯着,沈氏顺着锦瑟的目光瞧去,便抚摸着那香囊道:“有这香囊在,我嗅上一嗅有时竟会觉着孩子还在我身边,并未离开…”

锦瑟听罢便又是一叹,她不耐烦瞧沈氏这副假惺惺的嘴脸,只觉沈氏装的起劲,她却替她累的慌,不过又和她虚与委蛇了两句便露了倦容。沈氏果然识趣的很,瞧锦瑟连连打呵欠便告了退。

其后几日她每日都来琴瑟院中陪伴锦瑟,她行事谨慎,几日都没有动作,待至第四日,见锦瑟和王嬷嬷等人当真对她毫无设防这才动了手。

这日她再度前来琴瑟院陪伴锦瑟时,锦瑟依旧令人将美人榻搬出了屋子安置在廊下悠闲地享受日光,所有的景致都和往常并无二致,可沈氏却一下子就察觉出了不对劲来,只因锦瑟和柳嬷嬷等人面上再没了前些日对她的温软笑意,相反,白蕊等人皆目光幽冷锐利地盯着她,而锦瑟面上虽不显冷意,可唇角笑意却似笑非笑,一双眸子也幽深如鸿,叫人心头发麻。

沈氏脚步顿了下,却暗自握拳不动声色地笑着往锦瑟身边走,谁知她尚未靠近便有两个侍女不知从什么地方闪了出来,一左一右按着她的肩膀瞬间便将她给押跪在了地上,一人用冰冷的手按着她的脖颈令她的脸狠狠撞在了青石板地面上。

她心一惊,知自己八成是暴露了,可却不甘心,生存侥幸地喊道:“王妃这是何意?!”

锦瑟未语却是白芷怒气腾腾地下了台阶在她面颊方寸之地稳站,俯视着她,冷声道:“你做了什么心中清楚,竟还有脸质问王妃!”

她言罢见沈氏面上颜色尽褪,弯腰自沈氏腰间一把扯下她平日带着的那个香囊来,又道:“这香囊里放了什么太医一查便知,你还不老实交代吗?!”

沈氏见白芷上来便扯掉了那香囊,已明白锦瑟早便识破了她,她知此番必死无疑,惊惧之后倒愤恨了起来,大声道:“这香囊里的香料,只要王妃接触三日便必定会小产,且这香料厉害,必能连带伤及王妃身体,使她再难受孕!我死便死了,只恨却不能为我那孩儿报仇雪恨!当日我已怀有身孕,王爷和王妃却为了自己孩儿罔顾我夫妻意愿令侍卫强逼我进府为王妃试毒,可怜我那孩儿果真替人遭祸,还没出生便化作了一滩血水,我那男人为王爷出生入死,却得如此对待,天理不公,我为我孩儿报仇乃天理所向!”

听沈氏说这香囊中的香料竟能致锦瑟不但小产,而且绝子,白芷已然怒不可遏,再闻这沈氏竟还倒打一耙,白芷恨得弯身便闪了沈氏两耳光,厉声道:“好个阴毒妇人!当日你进府明明是你夫婿自请此命,你也是甘愿入府,你那腹中孩儿更是你亲手往汤中弹了泻药,害得小产,如今倒全赖在了王妃头上,我今日便要挖出你的心瞧瞧它到底是怎么长的!”

白芷言罢还欲动手,锦瑟却出了声,道:“沈氏,本妃早便令人屏退了琴瑟院中的下人,如今这院子中的人又皆是本妃的心腹,你便是喊得再大声,你的这些话也是传不到他人耳中的,更不会翻起风浪来。”

沈氏闻言心一寒,却又讥讽道:“王妃果真心思缜密,我自问不如。”她言罢咬了下唇,终是不甘地道,“王妃是何时识破我,又是如何识破我的?”

锦瑟见她非但半点愧疚之色都没,反而眼神阴狠怨毒地盯向自己,不觉冷笑,却不答她这话,只道:“自本妃有孕,王爷便将本妃守护的极为严密,加之本妃自己也处处小心,吃穿用物无不排查,又鲜少出府,那欲加害本妃的人即便手眼通天却也难以寻到机会。即便威逼利诱令牛妈替他办事谋害本妃,但一来厨房人多,本妃的吃食又非牛妈一人盯着,牛妈没机会下毒。而即便有机会,在吃食中放入堕胎的红花等物,也定然要被查出来,根本就入不了本妃的口。无奈之下便只能令牛妈每次在本妃的吃食中放燥热之物,这样即便是被其她厨娘瞧见,这些东西并无害,自也不会在意。费这么大心思害的本妃惊胎不过就是为了给你进府铺路罢了。王爷素来紧张本妃,见吃食千防万防之下竟还是出了问题,自然日夜忧心,恰你夫君出谋献策,王爷又怎会不接受他的建议?而你入了府,自害小产,便必定能获取本妃的信任。毕竟,虎毒不食子,谁能想到那泻药是你自己下到汤中的呢?即便厨娘不招认,本妃也只会以为是她嘴硬,万不会怀疑你。而你得了本妃信任,还愁找不到动手的机会吗?”

锦瑟言罢轻轻一笑才又道:“本妃有孕后,屋中还有这院中丫鬟便皆不准用香,可你因是外头进府的,进府时所穿所带又经过了太医检查,那佩戴香囊又是治害喜的,料想本妃不好苛责于你,便得以留了这香囊随身,那日你在园子中故意引本妃注意你这香囊便是要本妃再检查这香囊一回以便彻底放心。随后你自害小产,博取了本妃的信任,前日你见我并不曾疑心于你,便叫你那夫君进府看望于你,趁机将你腰间香囊掉了包。这新香囊和平日你挂的一般无二,甚至香味都不曾改变,可里头的香料却是大变。我既已信你,加之这香囊又连番经过检查,你今日和往后几日佩戴着它来请安,我自然不会发现。待得香料中香气起了作用,我小产伤及身体无法再生养,彼时太医们自会将此消息宣扬的满朝皆知。王爷他身份贵重,不能没有嫡子,皇室不容休妻这样的事发生,但是皇上体恤爱子,令王爷三妻四妾,迎娶个平妃却是能的,彼时王爷若执意不肯,你们的计谋便成了。”

完颜宗泽倘使不愿迎娶其她女子,那便是个只爱美人的,又怎能不寒了下头追随之人的心,也徒惹天下人笑话。锦瑟说罢见沈氏不言语便又笑着道:“本妃出事,你自会将香囊再换回来,说不得到最后本妃也怀疑不到你身上去。你那夫君更是会成为王爷的心腹,待过段时日,谁再不小心将你进府的真实用意传播出去,令人知晓本妃拿你做那试毒之物,王爷便更会失去人心。”

见锦瑟不再言,沈氏这才笑着道:“王妃都说对了。”她言罢神情又是一厉,接着道,“我技不如人,认命便是,可惜不能为我孩儿报仇雪恨了!”

白芷听她到如今还厚颜地将黑的说成白的,竟将小产之事怪在锦瑟头上,登时没忍住插口道:“难道你有健忘症,竟忘记那堕胎的泻药是你自己下的吗?”

沈氏却不搭理白芷只盯着锦瑟道:“王妃这般聪明,一定要知致使我的是何人,那人要我夫妻如此,我夫妻岂有第二条路走?我那孩儿皆因王妃腹中骨血才注定不能来到世间,这个罪难道不该王妃来担吗?!”

锦瑟讥笑一声,只道:“倘使这样想你能不受良心谴责,便随你吧。”

沈氏闻言神情出现一刻的龟裂,接着才道:“你还没告诉我是如何怀疑于我呢,我死也做个明白鬼。”

“王爷和本妃从一开始便不曾相信过你们,那是一条无辜性命,草菅人命这样的事本妃也不会做。你错便错在不了解王爷和本妃,将这世上之人都想的和你夫妻一般冷血自私,错在你不该以己之心来猜度于本妃。沈氏,倘使你真想护腹中骨肉,自然是有法子的,袁理只要向王爷言明此事,王爷自然会保你夫妻,本妃也必定会全力护你和你腹中骨肉。可你夫妻试都未试此法便屈从了,这是因为你们被厚利所诱,根本早已放弃了自己的骨血,你们为人父母者已不要他了,本妃又有何义务帮你护他?何况他即便生下来,有你们这等自私自利的父母也是不幸。”

沈氏和袁理所为,倘使换做那翼王之辈只怕不会疑心,只因他们自私自利,将自己看的太重要了,也将人命看的太轻贱了,见手下如此行事只会觉着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做人手下自当如此,而皇帝显然是拿自己来猜度于她和完颜宗泽了。

锦瑟言罢,沈氏面色变幻,知锦瑟没理由骗她,面上挂着的凌厉和不甘之色终被击垮,落下泪来。锦瑟见她如是却只挥了下手,两个侍女拽着沈氏往外拖,沈氏再未挣扎。

二百五五章

夜,皇宫,乾坤殿的内殿之中九鼎香炉中燃着浓浓的安神香,可龙榻之中,皇帝睡得却还是极不安宁。

自那夜手刃翼王,他当夜便一病不起,原本身体还能拖上两年光景,用凶猛药石压制尚且能不表现出病态来,如今却是再难维系,面色枯黄干瘦,眼窝深陷,颧骨却略显病态的潮红。

他闭着眼睛,眼皮却不停地抖动,眼前和脑子中全是红色,他看到他的爱子向他伸出血粼粼的双手,七窍流血,却瞪着不甘的眼睛盯着他,一遍遍地问着,“父皇,为什么…父皇,为什么…”

他惊恐地被他逼地步步后退,口中喊着。

“父皇糊涂中了计,父皇不是故意的,你莫怪父皇,莫怪父皇啊…”

他的话不仅未令爱子释怀原谅,反倒令他面色扭曲起来,淌出鲜血的五官狰狞着向他扑来,那血肉模糊的双手便死死掐住了他的脖颈,他冲自己怒吼着。

“父皇,儿才不足而立,儿这么年轻却惨死父皇剑下,儿不甘心,儿在阴间鬼蜮好冷啊,父皇来陪儿吧,来陪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