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并无几样调味料,无非是加了一块姜、两根葱、几粒花椒并一撮盐,但是农家鸡只经这样简简单单的烹调,味道却极其鲜美。就是宁婉曾经品尝过许多美味,但她依旧觉得娘做的农家鸡味道不亚于大酒楼名厨的拿手菜。

鸡肉才进锅里,宁三老太太带着拴儿进来了,这一次她倒含蓄起来,并不提吃鸡的事,只笑着坐下说:“正月就要过去了,这时候闲着没事串门儿。”

于氏已经笑着起身,拿出家里最好的坐褥铺好,“三婶娘到炕头儿上坐着,这里暖和着呢。”

外面的灶与炕相连,因此与灶距离最近的炕头儿最热,再铺一层厚厚的褥子,坐着十分地舒服,三老太太便脱了鞋坐了上去。拴儿也上了炕,可是他哪里坐得处,只在炕上乱转。

于氏又给三老太太泡了茶水,平时三家村的人是舍不得买茶的,这茶却是过年前爹去镇里服徭役时厨房里的人给他的,于氏只在长辈们来时才拿出来。

三老太太端着茶水便有几分满意,一口口地呷着。

第10章 袼褙

在三家村,乡里乡亲的,闲时到别人家做客一般称为串门儿,听着十分亲切,不管是来客还是主人并不把这种往来当成正式的拜访,就像换一个门进出而已。因此这种串门儿专指没有什么正式的事,只是闲聊。

是以,来人串门儿,主人也不必什么也不做专门陪着,通常都是一面做着家里的杂事,一面说话,又做了活儿又不至于太闷。

因此于氏便拿出一包的碎布,她刚在炖鸡肉之前先熬了点浆糊,就是要打一块袼褙,现在一面陪着三婶娘说话,一面挑出几块最大最好的几块布粘在打袼褙的板子上做底子。

三老太太便凑过来看了一眼,“这浆糊熬得不匀,白费了好面。”

浆糊只能用白面熬,因为白面的粘性大,能将布粘起来,而高梁米面是不成的。因为在三家村白面是很矜贵的东西,所以大家熬浆糊时都很仔细,小锅里加了水,再放一把白面,小火加热的同时用一根筷子搅,将水和面搅匀,不过就是再匀,也难免会有一两个小小的面疙瘩,只要用时轻轻辗碎了就可以。

三老太太无论见于氏做什么都不顺眼,因此鸡蛋里面挑骨头也要找出些毛病来。

于氏受惯了,因此赶紧陪笑道:“刚才灶间里太暗,我没有看清,是有些不匀了。”

三老太太便更加拿出长辈的款来,指手划脚地说了起来,“你哪里是会过日子的,再次再熬浆糊,把面送过去我来帮你熬。”

于氏口里应着,她哪里敢劳烦三婶娘帮她做活!到是三婶娘常以此为借口将自家的东西弄到三房。刚嫁到宁家时她不懂,但是吃了无数亏之后总算明白了。但是再明白,她亦无力阻止三房对自家东西的抢夺。

姑姐和贤儿回娘家时送的白面三婶娘已经来要了两回了,每次都是拿一个大盆舀去大半盆,难道今天她还想要?于氏便说:“家里没多少白面了,再说也不必熬那么多浆糊。”

其实三老太太对大房还有些什么十分清楚,而且她今日的目标不是白面,因此也不坚持,倒是顺手在于氏的包袱里随手翻拣着,以期找到几块好一点大一点的布料,但是于氏哪里又有什么好东西?都是些极碎极旧的布,就放弃了寻找,指点着道:“你从这边开始糊,要小心一点。”

于氏果然拣了块碎布从那一侧开始慢慢粘着。

宁清和宁婉在一旁帮忙挑选合适的布,因为都是碎布,要细心挑出大小形状合适的一层层拼好,才能将袼褙打得平整,这时候是颇需要一些眼力和耐心的,母女三人就在三老太太喋喋不休的唠叨声中打糊好了几层碎布。

于氏用手在上面轻轻地按了按,感觉十分地平整,又捏了捏厚度,很是满意,将放在一旁大块的布拿了起来糊上,不只是最底层要大块的布,最上面一层也是一样,将这些碎布夹在中间,这样又好看又实用。

这时就将粘了袼褙的板子放在炕上立起来烘干,等到干了后再从板上揭下来,硬梆梆挺刮刮的,厚的用来做靯底,薄的用来做鞋帮。

三老太太说了半晌的话,见于氏一直笑着应付,便撇嘴道:“你们家人口少,打这么多袼褙哪里用得了?”

于氏却笑道:“这还不够用,还要再打几张呢!”

原来宁清的亲事已经看好了,就是常来三家村的刘货郎,小伙子住在镇里,家底子厚实,人长得好,又勤快,着实是门好亲,比大女儿宁贤的亲事还要好,是极令三家村人羡慕的。

这样的好亲,宁家的陪嫁一定不能差了,于氏早算计好了,聘礼要全部带回去,家里还要加上一倍做压箱钱;又有早买好的一对银镯子,一对银耳环;今年再做八身新衣裳,八双鞋,再给刘货郎的爷奶爹娘各做一双,至于刘货郎本人,他平日里走街串巷,最费鞋子了,于氏便打算也替他做八双,有这样的嫁妆宁清到刘家也会上夫家高看一眼。

平日里居家过日子,于氏是最谨慎有算计的,早从宁贤出嫁后她便开始重新攒布头儿,过了年就打这许多袼褙。

三老太太看着于氏由衷的笑脸,心里便不痛快了,于氏还不是想在自己面前显摆?大房没有儿子,但是三个丫头倒养得都水灵,老大前两年嫁到了本镇最富裕的康平村,老二又要许了镇里的刘货郎,剩下的宁婉虽然还小,但看眉眼比她的两个姐姐还要俊些,将来嫁的也不能差了。

自家的宁雪比宁清还大一岁,却有些痴傻,连着相貌也越长越丑,一直没有人求娶。现在于氏在自己面前说袼褙不够用,还不是示意要给宁清做陪嫁的鞋子,以此来气自己!

三老太太最初说袼褙多了不过是想要上一些,她一向见了大房的什么东西都想拿的,况且于氏的袼褙打得十分细致,她很满意。被于氏一句话婉转地顶了回来,她不想自己不该要东西,反觉得于氏在夸耀,一股怒火涌上了心头。

自从宁婉的事情之后,大房就有些不服教导了,而且三老太太也颇丢了些颜面。小小的山村里,有什么事还不立即传得人人尽知?大家都知道自己想贪郭家赔宁婉的二十个鸡蛋了。

今天三老太太过来,除了目标在那只鸡上,也是想重新将与大房早形成的固定模式恢复回去,彻底压住宁梁和于氏,让他们再不敢心生不满,将大家话里的口风改回。

此时正是立威的时候,三老太太已经立起眼睛要发火,却不想拴儿正翻出了宁清和宁婉的羊骨头子儿乱丢,哔哩啪啦地声音将大家都吓了一跳。宁清最爱惜自己的东西,赶紧过去捡起来,又向拴儿喝道:“小心摔坏了了!”

于氏也笑着劝道:“打了人不是玩的,拴儿乖,把羊骨头子儿给姐姐吧。”

拴儿才不肯听,一定将那几个羊骨头子儿满屋子里乱扔,宁清只得一一拣了回来,又给宁婉一个眼神,又无声地说了一句,“真讨厌!”

宁婉听了三老太太唠叨了半晌,也心烦极了,但她早有谋算,眼下还没到还击的时候,因此只淡然地将自己的几个羊骨头子儿也拣回来,理也不理拴儿。

拴儿本来还要再将羊骨头子儿抢过来,正好这时鸡肉炖到了火侯,香气飘了出来,他用力嗅了嗅马上嚷了起来,“我要吃鸡肉!”

于氏就笑着哄他,“再等一会儿,熟了我就盛了给拴儿家里送去。”

拴儿自然又闹,但是老母鸡果真是要炖很久的,否则爹也不会一大早就将鸡杀了。三老太太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也跟着于氏一同哄住了拴儿,“一会儿鸡肉炖好了就给你吃。”

在三家村,大家的日子过得都紧巴巴的,有的人家粮食还不大富裕,是以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那就是到别人家串门儿遇到了饭点,也就是人家要开饭了,就要立即告辞。主人自然要留客的,但是其实也不过是客气几句,毕竟并非婚丧嫁娶办宴的时候,大家自然要回自家吃饭。

刚刚宁氏说要送鸡肉到三房也暗示这个意思,大房如今只有小辈,做了好吃的自然要孝敬长辈,但却不是请他们来家里吃,而是送过去。

三老太太这么大的年纪,哪里能不懂得这个道理?但她就是不走,打定了主意不只要拿了送三房的一份,还要带着栓儿在大房吃上一顿,就像宁婉伤了那天一样。

三婶娘就是这样的人,于氏早就知道,但是她是小辈,又有什么法子?特别是丈夫小时候在三房吃住了一年,也算是有养育之恩,自她嫁过来时,便将二房三房长辈们都当成公婆一样待的。

因此于氏虽然十分心疼,但见三婶娘依旧在自家炕头上坐着不走,还是陪着笑脸,她能旁敲侧击地示意自家会送鸡肉,请三婶娘回去,已经是极限了。

宁清自听了娘的话起,便将眼睛一下又一下地扫着三老太太,盼着她带着拴儿回家,等着自家送过去鸡肉,但是她白白地看了半晌,三老太太在炕上坐得稳稳的,就连一直捣乱的拴儿,也明白就要鸡肉吃了,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她便气得一连向宁婉使了好几个眼色,又悄悄地啐了一口。

不想于氏看到了,却暗地里推了她两下,示意她不许再无礼。为了点吃的,闹出不敬老人的话,对宁清的名声并不好。

宁梁自三婶娘来了,因不好与女人们坐在一处,早出门到别人家里去了,这时也估量着吃饭的时间回来了,见三婶娘带着拴儿依旧还在家中,有什么不明白的,但亦不敢露出一点不快来,倒笑着上前陪着说几句闲话儿。

第11章 鸡肉

鸡肉炖好了,于氏去了厨房,先盛了满满的两大碗,每只碗上各放着一只鸡腿,招呼宁清和宁婉,“给你们二爷爷和三爷爷送去。”

一只鸡能有多少肉?盛出两大碗再加上最好的两只鸡腿,锅里只剩下少半碗的鸡肉了。于氏便不打算拿出来了,只怕拴儿在此不管不顾地全吃光了,清儿和婉儿什么也吃不到。

可是拴儿哪里全管这些?于氏下炕的时候他也跟着跳了下来,现在冲到了锅前,大声叫着,“给我鸡肉吃!”

于氏便给宁清使眼色,“你给三爷爷家送去,带着拴儿回去吃吧。”

宁清也叫拴儿,“我带你回家吃鸡肉。”

拴儿哪里肯,“我先在你家吃!然后再回家吃!”说着也顾不上拿筷子,伸出手来就抓向锅里的肉。

宁婉一直忍到了现在,眼下见三老太太只在屋子里端坐,由着拴儿在自家闹,觉得终于到了时候,上前将拴儿推到一旁,把娘盛好的两碗鸡肉都倒回了锅里,将锅盖重新盖上,大声地说:“今天的鸡肉谁家也不送!”

宁梁和于氏都惊呆了,“婉儿,你怎么了?”

宁婉便一字一句大声地说:“我们家的鸡肉都自己留着吃!”

三老太太终于走了出来,冷笑着向宁婉道:“小丫头片子,你知道吗?我和你三爷爷整整养了你爹一年!然后又帮他娶了媳妇,与亲爹和亲娘没什么两样!你爹、你娘还有你们,如果不孝敬我们老辈儿,天打雷劈!”

这就是爹娘一直受制于二房和三房的原因。爷爷过世的时候,爹才十四岁,爷爷嘱咐两个弟弟,每人照顾爹一年,再帮爹娶亲。然后爹就在二房和三房各吃住了一年,之后娶了逃荒到此地的娘,把两房叔叔婶婶当成亲生爹娘一样孝敬。

后来爹娘虽然还了两个叔叔家各三石粮食,但是这个恩情却是还不完的。

不过,宁婉早已经怀疑了,因此她对着三老太太,用比她还要讥讽的笑容道:“我爷爷可不是这样说的!”

宁三老太太听了宁婉的话,脸色立即就变了,“你爷爷怎么说的?”

宁婉依旧冷笑着,“你们知道,二爷爷也知道!谁做了亏心事,就会天打雷劈!”

若是平时,三老太太早大骂着一巴掌打了过去,可是现在她竟呆呆地站着,半晌也没动。于氏先前被吓了一跳,已经拦到了宁婉的前面,正好对着三婶娘,见了她的神色也不禁疑惑起来。

前些天宁婉昏睡后醒了,就是受了公公的托梦将郭小燕藏起来的羊骨头子儿找了出来,现在她的话竟能将一向最泼辣的三婶娘镇住,三婶娘还真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宁梁也早听了动静到了灶间,现在也怔在门口,“婉儿,怎么了?”

宁婉便又向三老太太一字一句地道:“善-恶-到-头-终-有-报!”

三老太太这时才醒了过来,却一句话也没敢反驳,拖着大哭的拴儿就走,只听得拴儿一路叫着,“鸡肉,我要吃鸡肉!”

然后主是啪地一声,三老太太终于狠狠地打了拴儿一下,拴儿哭得更大声了,然后那声音消失在三房的屋子里。

宁梁和于氏看着三婶娘彻底地走了出去,将目光转回到宁婉身上,“婉儿,到底是谁做了亏心事?”

宁婉也不知道,她也只是在适当的机会将话放出去,期望弄清真相,因此只道:“爹只管去问二爷爷就知道了!”

宁梁和于氏再三盘问,却问不出更多的话,宁婉只一句,“二房三房都知道!”其实她是真不知道。

夫妻二人互相望着,却没有一个人打算去二房问。二老爷子虽然性情温和,可也是长辈,又养了宁梁一年,他们哪里敢去问些忤逆不道的话呢?

宁婉也不催促,爹娘的性子并不那亲容易改变,她根本没指望他们能去问二房。

大房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再瞒不过二房的,毕竟宁家三房的三个院子并排挨在一处。就像大房杀一只鸡,三房立即就知道了。三老太太一早就带着拴儿过来等着吃鸡肉,再拉着哭着的拴儿走,这些事二房一定看在眼里。

自己之所以一直忍到了中午,就是想把事情闹得再大一点儿。

眼下就让二老爷子想想吧,做了亏心事的人越想会心虚的,当然这只对二房有效,三房一家恐怕早没了良心,也不知道什么叫心虚了。

宁清这时张罗着摆桌子吃饭,“不管怎么样,婉儿这话吓住了三奶奶,我们还不赶紧吃鸡!”又道:“我们家还是第一次能吃到一整只鸡呢!”

宁婉也赞同,“我们吃饭!”说着将一只鸡腿放在娘的碗上,按住娘想重新夹回来的手道:“这只鸡腿是给小弟弟吃的。”

在三家村,吃鸡的时候一般都要将鸡腿给儿子,鸡翅膀给女儿,认为儿子吃了鸡腿更有力气,女儿吃了鸡翅膀更加灵巧。因此宁婉这句话正对了于氏的心思,她多想生一个儿子啊!

迟疑了一会儿,于氏果真拿了鸡腿吃了,又充满信心地道:“娘肚子里的一定是个小弟弟!”

宁清就将另一只鸡腿分成三块,给爹和宁婉一人一块,自己也放到口中一块,“我还是第一次吃鸡腿呢!”家里吃鸡时鸡腿从来都是送到二房三房孝敬长辈。

其余的鸡肉大家免不了还是你推我让的,但毕竟一整只鸡,宁家大房从来没有如此豪爽地吃过,因此每人都吃了不少,这一顿竟不亚于年夜饭。

到了晚上,于氏又拿出一颗大白菜切了放在剩下的鸡肉里,鸡汤煮出来的白菜格外鲜美,大家又美餐一顿。

才收了碗,大伯扛着一袋米走了进来,放在地上,难得地开了口,“今年先还你们一袋,剩下的明年打下粮食再还。”说着就走了。

一家人被宁大伯的举动惊呆了,却立即都转向宁婉,等着她说话。

宁婉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大伯还还粮,但是她猜道:“村里人都说我爷爷特别能干,他走的时候家里岂能一点余粮也没有?”

爹摇头道:“我那时也十四岁了,还清楚地记得家里的粮果真都卖了给你爷看病,还欠了些钱,所以你爷才在二叔和三叔家各吃住了一年,又把那两年地里的收成卖了还债。”

“那就是先前爷爷一定给过了!”否则二爷爷不会立即令儿子还还粮食,宁婉道:“既然二爷爷想好了,我们就去问一问吧。”

宁婉一直疑惑,当年二房和三房究竟如何哄骗了自家?现在应该到了揭开的时候,说着便拉了爹和娘的手一同去了二房。

在三家村,家里若有正经的大事情,是不许小孩子们跟着的,但是眼下,宁梁和于氏早已经有些慒了,事情又是由宁婉而来,因此两个大人反倒随着宁婉,宁清见状也跟在后面。

宁家三房当初是建在一处的,房舍连着房舍,院门挨着院门,长房居中,二房和三房各在一旁,一家四人出了门向右便到了二房,进了屋子,就见二爷爷躺在炕上,额头上还蒙了一块布巾,大伯娘正端了碗白面疙瘩汤进来,见了大房的人,便将面汤放在炕沿上让他们坐,神色十分地尴尬,却立即起身将屋里屋外的孩子们都赶出去。

宁梁和于氏见二叔如此模样,也顾不上说别的,赶紧上前问:“二叔这是怎么了?”

二爷爷躺在炕上不吭声,大伯娘便摇了摇头,“我也不大知道,从中午三叔过来之后就没吃饭。”

正说着,大伯走了进来,向宁梁道:“二弟,你二叔对不起你,但是过去欠下的,我当儿子的一定都替我爹还了!你们放心!”

宁梁便有些开不了口,毕竟是长辈,他们顺从惯了的,因此赶紧说:“二叔和二婶养我一年,哪里有什么对不起的,还说什么还不还的…”

爹娘的性子实在太软了,明明自家好不容易占了上风,现在他们这几句又退了回去,也无怪他们一直受二房和三房的欺负,进而在三家村都没有地位。

因此宁婉上前一步将爹的话截住了,“我爷走的时候我爹年纪小,我娘是后嫁过来的,当时的事情都不知道,现在还请二爷爷给我们一句明白话,让我们也别一直糊涂下去,就是将来再见了爷爷,也不至于被他骂。”

这一句话说了,二爷爷再也躺不住,哆哆嗦嗦地坐了起来,看了站在最前面的宁婉一眼又赶紧垂下头,觉得没脸见向炕下面的几个小辈,却掉了几滴老泪,“我对不起大哥呀!到了黄泉之下哪里还有脸见他!”

宁梁见二叔这样,哪里受得住,要上前相劝,动被宁婉拉住了衣襟,踌躇了一下,终还是将迈出去的半步又收了回来,只在炕上垂手站着。

第12章 往事

三家村里三姓人家,宁家子嗣一直是最少的,到了宁梁父亲那一辈,才分成了三房。

大房只有宁梁一个儿子,一直守着老屋住着,三房虽然有两个儿子,但现在只有一个孙子,因此也没分家,依旧都住在老屋。

唯有二房儿子多,老屋早住不下,因此几个小儿子都分家另过了,长子宁大伯分到了老屋,也负责供养父母,因此他刚刚才将二老爷子的事情一力担了下来。

但是宁婉却不允许二房将那些事情含混过去,一定要问明白。但是她其实已经很给二房面子了,毕竟都是姓宁的,真揭开了,整个宁家在三家村里都没法子抬头做人,因此她并没有当着众人的面来问。

见二老爷子终于认了错,宁婉在心里冷笑一声,如果自己不将事情捅破,二爷爷还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家破人亡也不开口,一直到他临死之前良心过不去才说的吧!那时候就是说了,又有什么用处!

不过,这样又已经比三房好得多了,毕竟三房恐怕连承认也不肯,甚至他们中午过来找二爷爷,大约想的就是如何将事情抵赖过去。当年宁婉听到了二爷爷临终之语,也曾派人去问过三老太爷,可是他一口否定了,让宁婉也毫无办法。

当然他后来也没有好结果!

就在死一般的沉寂中,二老爷子抽泣了几声,抬手抹了抹泪,看看站在下面的大房四口人,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实在是没脸说啊!

大伯见状却劝道:“爹,你就说了吧,免得一直压在心里难受。”他年纪比宁梁大,因此有些事情倒影影绰绰地知道一些,压在心里这么多年,便养成不爱说话的性子,现在却别旁人都明白爹的心思。

“再不说我就只能带到棺材里了,”二爷爷深深地叹了一声气,终于向宁梁道:“当年你太爷爷走的时候,我和你三叔也就像你爹走时你那个年纪,我们都是你爹养大的,又给我们盖了房娶了媳妇,每家又给了三石粮食。”

三石粮食大约有一千斤,不过在三家村,粮食一般都指没有加工过的,也就是带着皮的,因此真正磨好了会少很多,但这个数目正是三家村三亩地一年的产出,也是村里人公认一个人一年的花销,包括吃住零用。

“所以你爹走的时候,让我和你三叔每人养你一年,意思就是让我们还了他当年的恩。他这个人一辈子要强,这些话平日里再不说的,因此你和你姐都不知道,但我和你三叔心里明白,自然全答应。”

“可是后来,”二爷爷又哽咽起来,“我们两房子女多,地却不如大房多,因此自二郎到了十六岁上娶了媳妇,日子便越过越好了。这时他要还我们两家各三石粮食,我们就动了歪心收下了,再然后也不知怎么,就觉得自己果真对二郎恩情如山了…”

然后就一步步地欺负爹和娘。

宁婉这才将事情都合上了,爷爷那样要强的人,虽然后来病倒了,但怎么会不将唯一的儿子安顿好呢?

在三家村,兄弟子侄之间守望相助本就是应该的,爷爷帮两个弟弟的时候也未必想到回报,但是到了他离世的时候,请两个弟弟再帮儿子一把却是再正当不过了。那时他一定以为自己养大的两个弟弟会替自己照顾好儿子才放心地走了,没想到人心却是最不可靠的。

二老爷子说完了,便看着宁婉,颤声问:“大、大哥还说什么了?”

其实二老爷子之所以能说出实话,愧疚并不是主要的,而是他担心死后再遇到爷爷。宁婉看着他昏暗的老眼,颊边几行泪,却怎么也生不出同情之心。如果自家只是损失点粮食银钱,宁婉也许不会如此心狠,但是在梦中,她遇到的事情远非如此简单,因此她依旧不能原谅二爷爷。

虽然她没有见过爷爷,她的问话也不是爷爷告诉她的,但相善恶到头终有报并不错,否则自己怎么会做了那样一个梦?

宁婉迎着二老爷子的目光看了过去,“人在做,天在看!”她亦不说这话是爷爷说的,还是自己说的,转身就走了,以后她再不想与宁家这两房人有什么瓜葛了。

二老爷子听了这话,直挺挺地倒在了炕上,大声哭了起来,“我对不起大哥呀!”

宁大郎赶紧上前,“爹,父债子偿,你不必担心,我一定把欠二郎家的都还上。大爷爷也不会再埋怨你了。”

宁梁也不忍,且他一向与二叔更亲近,因此也过去劝道:“二叔,你毕竟养了我一年,待我也好,就是娶于氏的时候也是你帮我们说的话。”

于氏也想起了当年的事,她与家人讨饭讨到宁梁门前,宁梁给了他们几个高粱米面的窝窝不算,还让他们进门喝水。后来爹娘看出宁梁是个好人,便生了想把她留在三家村的意思,打听了宁梁还没娶亲,就提出几斗米把自己卖给宁梁做媳妇。

当时宁梁看过她就愿意了,可是三叔却不点头,僵持了一天,还是二叔帮着说和她才留在了三家村,以后的日子虽然也苦,但毕竟没有再挨过饿,所以于氏还是很念这个情,眼下果真便将怨恨都忘记了,只想起了二叔的好。

于氏是侄媳妇倒不好上前,因此便与大伯娘站在一处道:“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我们毕竟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宁清左右看看,总归是小辈插不嘴,转身随着宁婉回了家,气愤不已,“原来二爷爷三爷爷这样忘恩负义,亏他们还能在我们面前装出长辈的样子,我们家里那些吃食也都喂到了狗肚子里了!”

把过年送的饺子、鸡肉、甚至去年的月饼、粽子一样样地全想了起来,唠叨了半晌,又跺脚道:“不行,这事我要在村子里说出去,让大家都知道!”

宁婉一把拉住了宁清,若论对二房三房的恨,她绝对比宁清还强烈,但是她在那个梦中懂得了许多,早非十几岁的女孩子了,“这些事情不能向外面说,如果说了,郭余两家更会瞧不起我们宁家了,村里有什么事,我们宁家就会更吃亏。”

宁婉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便猜想到,先前宁家二老爷子三老爷子在郭余两家老爷子面前总处于下风,大概就是因为他们的事情郭余两家的老人也隐隐知道一些,毕竟他们都是同一辈的人,同在一个小小的村子里,再瞒不过去。因此郭家和余家的老爷子们瞧不起他们,才会打压宁家。

现在把真相说出去,除了让郭余两家更看不起宁家以后,还能有什么?就是他们会不会大房有些同情,也很难说,何况就是同情了又能怎么样?自家的日子终究还是要靠自家人努力才能过好的。

不管怎么样,这种事情大房完全没有必要主动去说,那两姓人有猜到的,也不可能十分确定,维持着三家村的平衡最好。

宁清听了不以为然,“我们家已经吃了这么多年的亏了,还能亏到哪里?我不说出去心里不服!”

宁婉便一笑道:“我也是为你好,毕竟宁家的名声坏了,对你的名声也不好。”

眼下宁清最在意的就是与刘货郎的亲事了,因此一听到关乎自己的名声,也醒悟过来,便再不要出去了,转身回来坐到炕上,拿着下午于氏粘好的鞋面在油灯下绣花。

宁梁和于氏了过一阵子才回来,见了宁清和宁婉才想起来嘱咐,“这些事情本不该让你们听的,可是既然都知道了,就不要到外面说,免得人家笑话。”

宁清瞧了一眼宁婉,“我们自然不能出去乱说,对我们家名声也不好!”

“这就对了,你二爷爷三爷爷再不对,也是长辈,我们不能说长辈的坏话,叫村里人戳脊梁骨呢。”

于氏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宁婉本也不打算将事情公之于众,只是她却关心,“三房欠我们的粮食怎么办?”

于氏也不知道,转过去看丈夫,宁梁心里更是乱糟糟的,现在为难地道:“我也不知道,总不能上门去要吧。”

然后似乎又为自己找了个借口一般地,“我毕竟在三房吃住了一年,还他们三石粮食也应该。至于当年你们爷爷给了三房的,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于氏便也赞同道:“算了,毕竟是长辈,我们家也不缺那三石粮食。”

若是宁婉,就算不要回来三石粮食,也要去三房将话说明白。但显然,宁梁和于氏最怕的就是这一点,他们性子软弱,最多敢跟着宁婉去二房问一问,一提到三房,异口同声地找借口退了下来。

第13章 炒豆

宁梁自小寄养在二房三房,受的打压多了就养成了和软的性子,而于氏曾跟着爹娘出门讨过饭,又哪里硬气得起来?

宁婉看着他们,也是觉得无奈。

转念一想,自己倔强的性子还不是被爹娘如此的软弱硬逼出来的?

就连性子最和软的大姐宁贤,也是个有主意的,二姐宁清更是厉害,都与爹娘不同,能撑起家业。宁家三姐妹之所以都不随爹娘的脾气,就是这个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