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有一句俗话就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宁家既是做生意的,自然愿意与人为善,早日融入虎台县里,一时间,宁梁夫妻竟有了不少应酬。只是这些应酬宁婉是不去的,就是有人专门邀她,娘也会挡在前面说,“如今不好出门的,待嫁出去了再多与大家往来不迟。”便将这些人拒了。

只是喜姐儿接她过去玩,娘却点头了,“你们姐妹多在一处说说话儿,再则喜姐儿夫家也是做官的,你女婿也是做官的,有什么不懂的正好问问喜姐儿。”

赵家是不入流的官,严格说在官和吏之间,要是硬算也只能算是文官一系,而卢铁石是从五品武官,所谓文武殊途,两者一点也不搭界。娘不懂得,宁婉可是清楚的,却还是笑着答应,“娘,你放心吧,表姐会告诉我的。”

喜姐儿听了赶紧摇摇头,“其实我们女子在内宅能懂什么?嫁到好人家吃穿不愁的只管享福就行了!”

宁婉听了这话不以为然,也无怪赵太太不肯将赵家交给表姐,她有这样的想法怎么能用心管理家事,为整个家族谋得前程呢?

再一想喜姐儿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也不为错,她与梦中的自己不同,是赵国茂的明媒正娶的少奶奶,将来就算赵家没落了,也少不得她一世衣食无忧,根本不需要殚精竭虑地向上。

因此宁婉便将劝她的心思收了,坐到了骡车上才问:“表姐,上次说的孩子你可挑好了接到自己屋里养着了?”

喜姐儿就说:“我向婆婆提了,可是婆婆不愿意,让我等着大哥有了儿子抱养过来。我想着也不错,大哥就是再不好,可也是国茂的亲哥哥,他的儿子就是国茂的亲侄儿,跟我们自己的亲儿子也没差多少了。”

赵太太也曾向自己这样说过,然后就自己就陪着她等了好多年,到了最后赵国藩也没再生个儿子,除了原配夫人所生的女儿之外他没有别的孩子。赵国藩无后宁婉倒是不同情他,但是她也跟着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现在想起来真不值得。

宁婉就道:“赵国藩成亲也有好几年了吧,除了你大嫂生了一个女儿再没有别的孩子,我看你还是不要等他了。”

喜姐儿就悄声说:“婆婆告诉我大哥没孩子就是贪多嚼不烂,今天跟这个明天跟那个的,反倒没有一个生养。她已经决定找个好生养的姑娘纳进门来,想来喜信儿很快就会有的。”

没用的,这法子宁婉也亲眼见赵太太用过,但是还是一无所有,只是显然喜姐儿已经完全相信了赵太太。当然宁婉早知道赵太太是有本事的,哄了喜姐儿也不奇怪,又想了想,她们毕竟是亲婆媳,不好硬劝,只能道:“那你就想好了,等上两年三年的,如果赵国藩还没有孩子,你就赶紧自己抱养一个,可别等来等去一场空。”

喜姐儿随意地点头答应了,“我自然知道的。”却向宁婉笑道:“前儿个我跟着婆婆出门作客,见了虎台县里许多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大家都在说卢副千户和你的亲事,竟许多人都不认得你,听说你是我的表妹还让我帮忙引见呢。”

宁婉就摇头,“表姐也知道我现在不好出门的,引见什么的就等成亲之后吧。”

“我也这样说的,”喜姐儿笑,“不过我倒是答应了,等你成了亲就带你与大家一处喝茶说话,还有听说书的看戏看百戏,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而且一定喜欢!”

宁婉是知道的,她没少与那些大户人家的女眷打交道。大家在一处看看戏、听听说书、或者去庙里烧香自然也很有乐趣,但是时日略一久,也会没意思,不比起管家事、做生意管账等等充满了生机!

梦里的她因着赵家的典史职位一定要与这些人往来,但是现在,宁婉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应酬她们了,以后只需挑自己愿意的相处一二就好,眼下只敷衍地点了点头,“到时候再说吧。”

喜姐儿只当宁婉害羞,她是真心愿意表妹参加到自己这一干大户人家太太小姐们的应酬中的,“那时候我们就是伴了。”毕竟她是后加入进去的,而赵国茂又是那样,因此与虎台县里大户人家的女眷们来往时总觉得没有底气,宁婉如果嫁了从卢副千户,她们表姐妹做什么都在一处就要好得多了。

因此眼下她便絮絮地与表妹说着,“我整日闲着无聊,又不好时常往娘家跑,所以接了你来陪我,正好我也能帮你做些针线。”又道:“我知道你因着赵国藩就再不来我家了,眼下他却去了下面的镇上查看粮仓,我婆婆也正好有些事情一同去了,因此这两日你过来正好十分方便。”

赵太太哪里是有什么事?她是不放心赵国藩自己一人出门公干而已!

宁婉笑了笑就说:“我也正要请表姐帮我描几个花样子呢!”喜姐儿一向长于针线,绣花样子特别多,不比宁婉一年到头捏不了几次针。

“那还不容易?”喜姐儿大包大揽地答应,“我虽然进了赵家就少动针线,但是却又新描了几十个花样子,听说还有从京城那边传来的呢。”

到了赵家,表姐妹二人果然十分清静,赵太太不在可以不必去上房问安;而赵国藩不在,大家正可以在花园里随意闲逛;赵国葆也不知去了哪里,且就是在也不足为惧;唯有赵国茂倒成了麻烦,他一见宁婉进了二房就叫:“二少奶奶,二少奶奶!”接着展开一张大大的笑脸向她扑了过来。

自那次赵国茂叫自己之后,宁婉就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他也曾做过一样的梦?而且已经变得聪明了?当日的情形自然不好深究,眼下倒是十分方便,于是她便认真盯着赵国茂看,可是她看到的还是于梦中一样的那个人,他的目光有如小兔子般的单纯,他的神情无忧无虑,但他确实是认得自己的。

无怪老人们会说什么也不懂得的小孩子眼睛最亮,能看到许多大人见不到的东西,也许赵国茂也是这样的。

宁婉就向着他笑了,“你以后不许再叫我二少奶奶了,要叫我——叫表妹。”赵国茂自然要跟着喜姐儿一样称呼自己。

赵国茂果然还是肯听宁婉的话,笑嘻嘻地改了口,“表妹,表妹!”然后向宁婉伸出手来,“桂花糕!”

宁婉就将桂花糕递给了他,“吃两块就去园子里玩吧!等中午饿了回来吃饭!”

赵国茂一面将桂花糕塞进嘴里,一面点着头,嘴里还含含糊糊地答应,“好!”

宁婉就说他,“吃东西时别说话,点头或者摇头就行了。”

赵国茂就用力点了点头,将桂花糕咽了下去笑着说:“二少奶奶,我去玩了。”

宁婉将脸一绷,“叫表妹!”

“表妹,”赵国茂才想起来,“我去玩了!”

“他还是这样听你的话!”喜姐儿见了方才的事还是不解,“明明我也给他准备了桂花糕呀?”

“你对他再好些就行了,要笑,真心的笑。”

“我哪里能笑得出来?”喜姐儿随意将手中的桂花糕扔回点心匣子里,“我在赵家也算得上事事顺心,只是看到他就不痛快。”

“可是你正是因为赵国茂才能进的赵家,”宁婉提醒她,“所以就应该对赵国茂好些。”

“我娘时常这样唠叨我,你就别再说了,”喜姐儿赶紧转而问:“来,我把花样子都拿出来,你随便挑。”

第172章 丁三

宁婉陪嫁的衣裙共十六套,每季四套,又有里衣、棉衣、夹衣、鞋袜等等,总算起来并不少,娘、大姑、大姐早各自分去了些帮忙做,大家时常在晚上一同在宁家做上一两个时辰的针钱才回去睡。唯有成亲那日所穿的嫁衣和所蒙的盖头完全是宁婉自己一个人做,衣裙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只是盖头缝了四边上的流苏,至于要绣什么花样没有选好,于是一张张认真地看了起来。

喜姐儿的花样子果真不少,就连专门用在盖头上的也有好几样儿,宁婉左挑又选半日定不下来,鸳鸯戏水、并蒂花开、龙凤呈祥,样样都好,喻意也佳,喜姐儿见她拿不定主意就将一幅花样送到她面前,“你挑这个吧,富贵长命,是我新得的样子。”

这富贵长命原来是牡丹花和蝴蝶,牡丹花开意味着富贵,而蝶的字音正与耋相同,意味着长寿,倒是实实在在的好兆头,且宁婉又喜欢这花样十分好看,心里想着用各色丝钱在盖头的四角绣上四朵盛开的牡丹,然后用金银钱在中间绣上几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蒙在头上一定会非常漂亮的!“好,这这个了!”

“我也最喜欢这牡丹花和蝴蝶了,只是十分不好绣,特别是蝴蝶,一定要用金银钱的,因此越发难了,”喜姐儿看着宁婉在盖头上描花样就说:“不如我帮你绣吧。”

喜姐儿知道宁婉会绣,但是也只是会而已,她并没有机会学得那些繁复的针法,更没有多少时间练习刺绣,只当她不如自己,就不避嫌疑地要帮忙。

其实呢,宁婉从小就跟娘学了绣花,虽然没有多少空闲刺绣,但是嫁到赵家后却又捡了起来,还另学了几样不错的针法,论起绣花未必比喜姐儿逊色,只是她平日里要照顾生意,很少有空儿绣,大家也就不知道,现在笑眯眯地说:“我一定要自己绣的!”

喜姐刚见她描花样一概不用自己帮忙,有什么不明白的,就笑道:“也好,嫁衣和盖头都是自己亲手做的,最有好兆头呢!”

宁婉到了赵家描了花样,吃了午饭,看着外面的燥热退了下去,就与喜姐儿去花园里头闲逛。

先前在三家村住,一出家门就是田地原野,满眼的庄稼野花野草,多走几步就到了山中,那里有嶙峋的山石、高高的大树、千姿百态的藤蔓、形态各异的花草、数不清的鸟兽,景致自不待言,只是那时整日忙于生计,倒无暇去看美景。

后来到了马驿镇,只要多走上几步到了镇子边上,四面都是乡村,满眼的绿色,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得。

直到在虎台县里住下,轻易不出城门,眼里所见不过是街道、铺子、行人,纵院子里有一株杨树,树下种了些花草,但也不过是些微点缀,如今进了赵家的花园里,竟觉得曾在梦中看得惯了的景色真是美极了。

树木扶疏,百花争艳,又有一方小小的池塘、几个临水的凉亭,喜姐儿就拉着宁婉去打秋千,“你先坐上去,我帮你荡起来。”

宁婉一笑,不但不坐,反而站了上去,双手扶着系着秋千的两根绳子,双腿微微一屈,秋千便荡了起来,她越荡越高,轻风从面前拂过将她的裙角吹起,整个人似乎飘飘欲仙,她一向最喜欢这样的感觉,先前在赵家时每有什么郁闷的事情打过秋千就重新放开心怀了。

喜姐先前还一再叫她小心,现在也看出她的娴熟,便拍手叫道:“婉儿,你真行!”

宁婉便笑了,如今赵家之内除了喜姐儿和她以外就只有痴傻的赵国茂,因此也无需顾及什么,她就将银铃般的声音撒在空中,脚下更加用了些力气,荡得更高,仰起头闭上眼睛感受着阳光、轻风还有花香。

半晌,她玩得够了,方才让秋千停了下来,却见喜姐儿身边刚刚来的一个女子并非她认得的赵家的仆妇,而是一个陌生的美貌姑娘。

喜姐儿便向她招手,“婉儿过来,这是丁家三姑娘,刚巧过来,我本要叫你下来打个招呼,却见你荡得那样高,只怕不小心摔了,便等你自己下来。”

原来这就是丁家的三姑娘啊!其实城隍巡游时宁婉是见过她的,扮成仙子站在最前面,只是那日她挽着高高的头发,上面插戴了许多的金银珠宝,脸上涂了许多脂粉,又贴着花钿,身上披着飘逸的绫罗,反倒看不出本人到底是什么模样,因此宁婉一时没有认出,现在听了喜姐儿说方才对上了,便笑道:“原来是丁三姑娘,是我眼拙了,先前见过的。”

不想丁三姑娘听了宁婉十分客气的话却没有笑,却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宁婉的脸——更确切地说是盯着宁婉的两个耳坠,然后就问:“你怎么会有东珠的耳坠?”

喜姐儿原听过东珠的名字,却不认得,因此并不知宁婉戴的耳坠便是东珠,因此便“哎呀!”了一声道:“婉儿,原来你这对耳坠是东珠的!你怎么会有东珠呢?”

见喜姐儿也与丁三小姐问起了一样的问题,宁婉倒不好驳回去了,毕竟喜姐儿只是好奇,却不似丁三带了责问的意味,便笑笑道:“别人送的珠子,我就打了一对耳坠。”

喜姐儿一向与宁婉亲近,因此便上前来又摸又看的,“原来东珠是这样的,果然稀奇,竟然是金色的,我先前就以为是金子的呢!”

其实东珠的金色与金子的金色十分不同,金子明亮灿烂,十分扎眼,但东珠的光泽却温润内蕴,越是细看越会觉得华贵,而这华贵却远胜黄金,当然东珠的价值也要远高于黄金许多倍。喜姐儿嫁到了赵家之后毕竟见识多了不少,眼下便也看了出来,啧啧称奇,又问:“婉儿,谁送你的?我也想要一对这样的耳坠呢,我可以多拿些银子买!”

丁三姑娘本待说话,却不想喜姐儿抢到了她的头里,现在就拿鼻子哼了一声,“二少奶奶不知道竟还要买呢!我们家的生意中就有东珠这一项,因此知道这东珠是御贡的东西,根本不许寻常百姓戴!宁姑娘,你这样是可是违反律法了,若是告到官府,还要问罪呢!”

喜姐儿吓了一跳,“原来东珠并不许我们戴!”就向宁婉说:“赶紧摘下来吧,免得出什么事?”

宁婉看看丁三姑娘就笑了,“既然如此,丁三姑娘也赶紧将衣裳鞋袜都脱了吧!免得被官府问罪!”又斜眼看了一下丁三身后也穿着绸衣的小丫头,意思十分地明显,你自家都做不到凭什么来管我?

原来本朝初立时高祖果然制定服舆律:男女百姓衣服,不得冒用金绣、锦绮、纻丝、绫罗;靴不得裁制花样、金线装饰;首饰、钗、镯不许用金玉、珠翠等等。若按此律,东珠自非宁婉可用之物,但是丁三姑娘一身的锦绣绫罗,缎鞋上又绣着金丝云纹,岂不应该脱光了?

丁家原也是虎台县的商户,听说不知怎么将丁二姑娘送到一位皇子府中,从此生意便越做越大,如今几乎将虎台县里貂皮、人参、东珠等贵重货物掌控了大半,着实发达了。丁家也由过去不大起眼的商户变得张狂起来,先前宁婉在赵家时也曾遇到过丁家的人,而且她还随着婆婆赵太太、县令夫人钱太太、徐老知府太太,还有虎台县许多大户人家的太太奶奶们一同压着丁家,绝不许一个商户凌驾于虎台县众人之上。

只是当时她已经是赵家二少奶奶,与丁家往来的也多是媳妇们,对丁三小姐没有太多的印象,能肯定的是丁三绝对没有嫁给卢铁石,而是嫁到了外面,至于是哪里已经不太清楚了。

眼下丁三姑娘依仗不知什么时候学来的半瓶子律法想来为难曾经掌着典史家的少奶奶,这岂不是笑话?

丁三姑娘被宁婉这一句话说得满面通红,仿佛她的衣裳真要被脱下去一般,“你!你!”半晌却再说不出一句话。

喜姐儿看出来她们的不对付,却不懂得机锋所在,便笑着拉了她们的手说:“毕竟都是小姑娘,见面就讲笑话,要我说,戴什么穿什么还不是随着各人心意?谁又管得了!”

宁婉不知道丁三姑娘听了喜姐儿的话怎么想,可她却替喜姐叹了一声气,就算她不掌管赵家,但身为典史家的媳妇也不应该说出这样无知的话来,如此恐怕会被有心人记住,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是对付赵家的把柄。

高祖时那些关于服饰的律令早就没有人遵守了,现在只要有钱,还不是就像喜姐儿所说的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但是宁婉还是将话圆了回来,“若按高祖时律法,亦非我们,便是虎台县里大半的人衣饰都未免有些不当,但是皇恩浩荡,当今圣上未再明发旨意,百姓皆承受天恩,真是感激涕零啊!”

丁三姑娘对宁婉竟能与卢副千户定亲十分地不满,原想过来给宁婉一个下马威的,她早认识了喜姐儿,亦知道宁婉是她的表妹,便以为也如赵家二少奶奶一般是好对付的,不想一开口便被顶了回来,眼下又只能点头赞同,脸涨得更红了,就像要滴下血来,“宁姑娘说得对。”

第173章 诈问

喜姐儿虽不懂律令,但却并非不知人情事故,早看出丁三与婉儿对上了,且几句话之后婉儿稳稳地占了上锋,倒是丁三姑娘十分尴尬,就笑着让前让道:“外面风大了起来,我们进屋子里喝茶吃点心。”一边一个拉着进了屋子。

吃了两块点心,宁婉就起身说:“我已经来了大半日,也该回去了。”她一直疑惑丁三姑娘的来意,若说是找喜姐儿说话的,可她为什么一上来就与自己对上?

除非她本意就是针对自己的!若要是那样,自己也回敬了过去,完全没有必要再与她在一处闲谈品茶了。

喜姐儿只怕两人在赵家冲突起来,因此便一叠声地说:“你来时舅舅和舅母也说要你早些回家呢,既然如此,你就先回去吧,我叫车子送你回去,我再与丁姑娘说些事儿。”

宁婉就点头应了,又让喜姐儿,“表姐不必送我,只管陪着丁小姐。”再向丁三姑娘点了点头,便带了描好的花样走了。

原以为此事也就罢了,不想第二日丁三姑娘竟找到了德聚丰铺子里,宁婉见了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她真不知道丁三姑娘想怎么样,难道她一个姑娘家竟不要廉耻来争男人吗?只是既然是来客,宁婉只得请她坐了,又倒了茶,摆出家里的果仁糖,“尝尝,这是我家自己做的。”

丁三姑娘这一次没有再绕圈子,既不喝茶也不吃糖,先向跟在身后的一个小丫头挥手,“你下去吧。”然后直接问:“给你什么样的补偿,你能答应和卢副千户退亲?”

宁婉便款款坐下说:“丁小姐一定读过书的,所谓定者,不能改也。况且婚姻之事,我们女孩子家自然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哪里好当面说起来?”说着,果然害羞地垂了头,抿了嘴接着绣那盖头上的牡丹。

想和自己斗?宁婉还真从没把丁三姑娘放在眼里,她早学了许多手段,在自家里从来用不上,但到了时候自然就拿出来了。现在的她看起来那样的遵守礼法,让丁三姑娘自惭形秽去吧,她是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的亲事是自己做的主!

果然丁三姑娘立即又被噎住了,半晌方道:“我可以把我们家与京城商铺的路子告诉你,那样德聚丰的生意很快就会做得更大了,到时候你再嫁什么样的不成?”

宁婉一直在绣花,看也不看丁三姑娘,心里猛地警醒了。原以为丁三姑娘喜欢上了卢铁石,因此才在城隍巡游时将手里的花扔给他,眼下看丁三姑娘的纠缠却不可能只因为她的喜欢,毕竟经商的路子要算得上铺子里最重要的秘密,若非丁家长辈答应,丁三是不可能有这样大能力的。

那么丁家是支持丁三姑娘嫁给卢铁石的?

若是这样,丁家一定会向卢铁石去提亲啊!

可是卢铁石却从没有说过!

其实也不奇怪,丁家愿意将女儿嫁给卢铁石呢,而且还并非寻常的愿意,竟然舍得将做生意的路子告诉德聚丰。现在让丁三姑娘来找自己,恐怕是别的法子都试了没有成功才不得已让女儿出面。

卢铁石现在竟如此炙手可热了!在梦中宁婉虽然早听过卢铁石的大名,但是真正与他结识却要在夷人南下之后,因此对之前他身边的细事知道的并不清楚,但是她可以肯定,并没有许多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他。

虽然卢铁石那时也是从五品的副千户,但是他毕竟身带残疾,瘸了一条腿,而且他实在太冷漠无情了,大家对他更多的是敬而远之,宁婉与那些太太们在一处说话时没少听过这样的说辞;至于丁姑娘对他的爱慕,也是从没有的事!

难道是因为他的腿没有受伤就有了这样大的变化?当然会有这个原因,但是一定不只是如此,宁婉的心里突然就出现了卢铁石的笑脸,微微上挑的凤眼,雪白的牙齿,竟十分可爱呢,也无怪丁三姑娘那样喜欢他,在众人面前将手里的花丢给他!

当然,卢铁石没有接,他就似不知道一般依旧向前走着,然后到了德聚丰门前找自己说话,吃了自家做的果品,后来又向自己求了亲。想到了这里,宁婉便悄悄地笑了,又恐丁小姐看到,将头低得更低了。

收起笑容其实是很不容易的事,尤其这笑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真是很难完全压下,宁婉费了半晌的工夫将脸重新绷了起来,然后才抬头向丁三说:“丁小姐谬矣!古人说君子一诺,千金不易,我虽然是个小女子,又怎么能为了些许钱财背信弃诺呢。”

丁家是暴发户,他们的钱财又非德聚丰这样靠着辛苦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因此便容易有一种错觉,那就是自我膨胀得十分厉害,似乎整个世间都要向他们低头一般,昨日丁三小姐见了东珠就指责自己正是如此。对于这样的人讲道理是没用的,故而宁婉只拿大道理来压丁三。

果然丁三又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宁婉瞧她依旧十分不甘心的样子便问道:“这种事情正应该你们家里出面,或者赞成你嫁给卢副千户的人出面,为何让你一个闺阁小姐过来?难道他们竟不顾你的名声了吗?”

那些法子自然都用过了,整个丁家的人原已经死了心,唯有丁三小姐却还想到宁婉面前试试,只是她如何有脸面这样说,只是气道:“卢副千户那样有前途的人若是娶了你,半点助力也没有,将来一定会被拖累的!”

宁婉瞧着她似乎义正辞严的样子心里又暗暗想笑,明明坏人姻缘却还似乎觉得是在施舍,也不再多话,她想知道的已经诈问出来了,丁家背后果然有人看上了卢铁石!

年青而有为的将领,还不到二十就已经凭着自己的战功成了从五品的副千户,将来的前途一定是不可限量的,宁婉早就知道,这些人虽然比她晚一些但也已经看了出来,因此便急于现在就将他拉拢过去,如此正好将丁三姑娘嫁给卢铁石。

听说京城里每到进士放榜时,便会有一种时常为人传言的“榜下捉婿”,也是一个道理。只是这想捉卢铁石的人是谁呢?既然是丁家后面的人,那么可能是安平卫的官员,也可能是远在京城的大人物,甚至是传言中丁家攀附上的皇子。

宁婉才不让卢铁石与皇子产生什么瓜葛呢!别看皇子尊贵,丁家攀附上去后也立即就抖了起来,但其实这种乍富乍贵的哪里有长久的?俗话说爬得高摔得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从云端里掉了下来,再站不起来了呢!

如果卢铁石被他们拉了过去,到时候恐怕摔得更重,毕竟他是掌兵的武官,干系更多,还不如依旧按照他先前的道路向前走,他的光芒是任何人也挡不住的。

丁三姑娘见宁婉只是不理,还待再说上几句,就听外面喧闹了起来,而宁婉终于放下手里的绣活儿起身要出去,只得跺脚道:“你硬是要与卢副千户成亲,将来可别怪我们家不客气了!”

宁婉一点也没有把丁三的威胁当成一回事儿,在她的梦中,大家之所以一起压制丁家,就是因为丁家每遇了事就是如此,以为整个虎台县里都要让他们家几分似的,但其实大家奉公守法、本本分分地过日子,又凭什么要让他们呢!不必说丁家不过将女儿送到皇子府上,就是丁家的女儿当了皇妃,难道就可以不讲道理了吗?是以宁婉笑道:“我就等着丁小姐不客气了!”说着将门打开示意丁小姐离开。

不料门一打开,正见到卢铁石站在门前,向她一笑道:“我们伐木回来了,过来说一声,顺便送些木头给你们家打家具。”

大户人家嫁女儿都是要打家具陪嫁的,宁家早打算做几对箱子并几样器物,不想眼下卢铁石便将木头送来了,爹和娘都站在院子中间笑着,“这木头打家具再好不过了,就按婉儿屋子里的东西打上一套,将来用起来也顺手。”

丁三姑娘这时也自屋子里出来了,她方才在宁婉面前又是刁蛮又是任性,眼下见了卢铁石却换了一副神色,笑嘻嘻温柔柔地先问了好,一双秋水般的眼睛就盯在卢铁石身上,“副千户回来了,我父亲一直想请你过去吃饭呢。”

卢铁石一直看着宁婉,听丁三姑娘相邀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奇怪地问宁婉,“她是谁家的?”

丁三姑娘再不想卢铁石竟然不认得自己,脸比昨日被宁婉几名话刺了回去时还要红,接着就连眼睛也红了起来,眼泪就在眼眶里打着转儿,煞是可怜。

宁婉却没有一点同情她的心思,刚刚与自己说了过份的话现在又来装可怜,丁三姑娘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这套本事,还真恶心呢!她一向知道男人最容易被这样的手段骗了的,不过她相信铁石不会!

转过头来看他,果然铁石根本没看丁三,却转身从身后拿过来一个挂满了一簇簇火红山丁子的树枝送到宁婉面前,“好看吗?”

第174章 洛冰

山丁子是大山里的一种小野果,长长的果柄,果子却只有小手指甲大小,味道非常酸,就是爱吃酸的人也吃不了几个,但是这果子长得十分漂亮,果皮光滑,颜色鲜红亮泽,如今卢铁石带来的这个树枝足有一人多高,上面有七八个枝杈,每枝上面都挂满了山丁子,就似挂了一盏盏小红灯笼一般,着实喜人得紧。

正为许久没有见过山里景色而有些不自在的宁婉就由衷地笑了,“真好看!”

“我帮你放在房间里,听说能放很久呢。”卢铁石说着便将那山丁子树枝小心地送过门口,然后立在屋子的一角,原来他早在树枝下面加了一个小小的树桩,就像摆古玩的底座一样,放下十分稳当。他是去过宁婉屋子的,因此十分熟悉。就连地方也找得恰到好处。

宁婉心里说不出的妥帖,卢铁石送的这枝山丁子竟然比他送自己的貂皮和东珠还让她感动,他们到底已经是未婚夫妻了,总与先前不一样了。

“我爹是鑫福隆的丁掌柜!”丁三姑娘突然哽咽着说了一声,令宁婉想起了原来自家还有一个人呢,却不知如何去接这话儿,就笑吟吟地看向卢铁石,反正丁三的话也是向他说的。

卢铁石也不知道果真不认得如今虎台县里大名鼎鼎的丁掌柜还是故意装做不认得,竟一点接话的意思也没有,摆明了不想去丁家吃什么饭的。这时洛冰便多一旁走过来陪着笑说:“原来是丁小姐,我们副千户才自山里伐木回来,连家也没回呢,待日后再去拜访令尊吧。”原来他正带着几个兵士往宁家运木头,恐怕是看不过眼便来替丁三姑娘解围。

不料丁三根本不领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道:“我们说话,哪里有你一个犯了罪当兵的插话的份儿?”

宁婉真替丁三遗憾,若是想拉拢将来的贵人,其实洛冰比卢铁石还要适合,他父亲的冤案一经翻回,他就平步青云,比起受尽挫折一步步靠着军功起家的卢铁石要快得多了!

洛冰生于官宦人家从小富贵无边,少年蟾宫折桂高中榜眼,青年突遭大难流放边城,如今到了中年早历练成能屈能伸的大丈夫,被骂了神色丝毫不变,面上还带着微微的笑意退了下去,倒是卢铁石狠狠地瞪了一眼丁三,然后向洛冰道:“大哥,你别忙了,赶紧回去歇一歇吧。”

是的,卢铁石一直叫洛冰大哥的,这个宁婉知道。当初卢铁石初到多伦时,就与洛冰编在一个小旗中,大家序齿,洛冰最大排第一,卢铁石最小排第十,之后的战事中,一旗中的其余人都死了,只剩下他们两人,然后他们便一直在一处,卢铁石一步步高升,洛冰慢慢就成了他身边的人,名义上说是亲兵也好,说是随从也好,甚至还有人认为洛冰是伙头军,但他们都无所谓,只是卢铁石一直对洛冰十分尊重。

丁三姑娘脸面上再也过不去了,“你们都欺负我!”说着竟哭着转身跑了出去,跟她过来的小丫环原在院子里看热闹,这时急忙追了过去,口中还叫着,“小姐,小姐,等我一等!”

宁梁和于氏看着眼前这一幕十分不解,“丁小姐怎么哭了?”想上前相劝又来不及了,只得将目光转向女儿。

宁婉明白爹娘的心思,在他们看来丁三姑娘毕竟是自家的客人,如今哭着走了让他们十分歉疚,就笑道:“来者也未都是客,爹娘不必管她,我们晚上下点面吃吧。”

出门饺子回家面,就是说要给刚从外面回来的人吃面条,这其中的道理就是面条做起来快,又容易克化,刚从外面回来吃点热乎乎连汤带水的面条然后好好休息一番再吃接风酒宴更合适。

卢铁石听了就笑着说:“我们在山里吃了一个月的馒头烤肉,还真想吃点面条呢!”

娘就笑道:“那还不容易,我这就去和面。”刚走出一步又转回问:“你们可喜欢吃荞麦面条?家里正有从三家村里送来的新荞麦面呢。”

洛冰就说:“我带着几个兄弟还要回去呢,你们吃吧。”

宁梁就一把拦住,“你们回去还不是要吃饭,既然来了哪里有让你们走的道理?荞麦是我们那里种的土物儿,你们若是吃不惯就下两样面,一样荞面一样白面的好了。”

洛冰就笑,“我们这些人哪里有什么吃不惯的!再者我其实特别爱吃荞面,只是那东西太难做了,怎么也做不成。”

先前洛冰常来买面食,因此娘早就认得他,一直当他是伙头军,赶紧笑着告诉他,“我先前在南边时也没见过荞麦,还是到了辽东才知道的。开始吃不惯,后来就特别爱吃了,也学会了怎么做荞麦吃食。你跟我去厨房,我教你。”

宁婉就瞧着未来的中极殿大学士笑嘻嘻地跟着娘去了厨房,一路上甜甜地叫着,“婶,谢谢了。”

娘就笑着说:“什么谢不谢的,我们毕竟是老乡嘛。”看宁婉要过来就赶紧摆手说:“有洛冰帮忙就不用你了!”

宁婉留在院子中间心里颇有些无语,再看爹和几个兵士正在说话,竟不知是不是招呼卢铁石进屋子里为好,正在这时石头自学堂里回来,就赶紧上前接了他的书问:“今天先生教新字了吗?”

石头点了点头,“学新字了。”说着先向院子里众人问了好,又去给娘问好,回来站在宁婉身边瞧着卢铁石眼睛一眨一眨的,“卢大哥比过去变白了。”

谁也想不到石头能说出这样一句话,因此满院子的人都哈哈笑了。卢铁石也笑了,“我们在密林里住了一个多月,那里太阳照不进去,自然就变白了!”说着从院子里那株杨树上摘下一个鸟笼子,递给石头,“这对百灵是给你带的。”

石头原本与卢铁石因着那些黑天天什么的早熟识了,眼下提着这对好看的百灵鸟,又听鸟儿清脆的叫声就更开心了,眯着眼睛笑着嘬起嘴来“啾啾”地逗鸟,亲昵地笑道:“谢谢卢大哥!”

宁梁就热情地让大家,“我们都到屋子里炕上坐吧。”又叫伙计倒茶,最后又将石头也拉到了屋里,只把宁婉和卢铁石留在外面。

爹娘这样刻意倒让宁婉觉得尴尬了,想了一想才说出一句话来,“你还真周到。”

卢铁石就降低了声音说:“其实那木头还有百灵都是洛冰提醒我的。”

宁婉原见他竟然给家里送了木头,给自己带了山丁子树枝,又给石头带了一对百灵就觉得不可思议,眼下听了他的话倒觉得正常些了,毕竟卢铁石并不是一个十分细心体贴的人,他的心思原本就应该都放在军中的。但是她还是有些不甘心,指了那山丁子问:“这是谁出的主意?”

“这真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看卢铁石急忙辩驳,宁婉就笑了,“若是军务繁忙忘记了也没什么。”

“是挺忙的,伐了木头还要烧砖呢。不过我看到这山丁子就觉得给你带回来一枝正合适。”

“是不错,又好看又能吃。”宁婉说着从那树枝上摘下来一个放到口中,她一向能吃酸的,“等再放些日子还能酿酒呢。”

“早知道有这么多用处我多摘些回来好了。”

“这已经够了!”宁婉赶紧摇头,卢铁石带着兵士们要将木头运到虎台县里并不容易,却还要顾着这枝山丁子,一定很麻烦的,再让他带一包山丁子回来,岂不为难?

卢铁石就似看出她的心思似地说:“我们找了一处有山溪的地方伐木,然后借着秋汛时涨起来的山溪水将木头送下山,一直走水路到县城外面,并不辛苦。”

他就是不知道辛苦!宁婉就说:“不辛苦也要好好歇一歇,你去屋里炕上坐会儿!”拿眼睛盯着卢铁石进了屋自己则去了厨房,她对洛冰能给娘帮忙根本不信,而娘一个人做这么多人的饭会很累的。

不料她到了厨房里就见洛冰竟然熟练地和着面,真的很像一个伙头军,嘴里还说着,“我才知道原来荞麦面要掺上白面和鸡蛋才能各成形擀面条呢!”

“可不是?如果只用荞面做面下到锅里就散了。”娘看看面和好了就拿出一块放在面板上擀成大薄片,上面洒了干面自两边向中心卷起来,宁婉就接过来用刀将面切成细细的条,这时拎起中心一抖就成了一根根长长的面条了。

洛冰在一旁瞧着就笑着赞道:“宁姑娘,你该不是学过刀法吧,明明是软软的面,可是切下去却没有变形,而且还都是一样的粗细!”

宁婉就笑了,“我哪里学过什么刀法?不过是切得多了就熟了而已。”她果真曾在面馆里擀面条切面条挣过钱呢。

“无怪六一居士曾言‘唯手熟尔!’”洛冰就笑言,“我瞧宁姑娘这快刀竟不逊于军中宿将呢。”

宁婉就哈哈笑了起来,又悄悄打量洛冰。这个传奇人物在虎台县里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就是自己也是自卢铁石口中得知他的一些事情,但那时早已经想不起他是什么样子的了。当年名满天下的榜眼中等身材,十分瘦削,但后背还是挺拨的;他的脸与军中大多数人一样晒得黝黑,上面早早地长出了几道深刻的皱纹,但却清瞿而宁静;而他的那双眼睛,不大却极为明亮,发现宁婉在看他便立即转了过来,锋利的光一闪又消失了,谦和地笑问:“宁姑娘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