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洛两家只有这两个孩子年纪相当,大人们看着孩子一向玩得好也曾开过玩笑,不想自家出京时洛大哥便要为他们定下亲事,又因此后山高水远,当时一并说定不论那时两家情况如何,木朵儿十六岁时,洛家前往卢家送亲。

又说了会儿话,槐花儿便道:“娘,你想吃什么?我去看着船上有什么饭菜?”

宁婉便点了点头说:“若是有新捕上的鱼,炖一条来。”看着槐花儿出去了,便与铁石说:“倒是槐花儿十二岁了,我原想着正要在京城里替她相看相看,不想竟出了这样大的事,只恐耽搁了女儿的亲事。”

铁石握了她的手笑道:“哪里没有好男儿,我们槐花儿跟她娘一样美丽能干,定然能说上一门好亲事!”

第349章 遇险

卢家自京城到闽地走了半年多,原本也不需要这么久的,因为其间宁婉路上到了产期,一家人只得弃舟上岸停了两个月。

虽然多有不便,但是生产还是很顺利,不是松儿和柏儿一直盼着的小妹妹,而是小弟弟。不过就是柏儿也明白,“娘以后再生小妹妹吧,现在生小弟弟还好些。”小妹妹可是娇滴滴的,不能受一点委屈,现在他们在行路之中,什么都是简陋的。

卢铁石给自家的第三子起名叫卢榕,原来此时他们已经到了闽地,这里到处长着这种辽东没有的树,树叶特别的繁茂,像一把大伞,十分地好看。

宁婉抱着小儿子怜爱地说:“榕儿这个名字好!我最爱这树能生出细细的须子,落地便能生根,一株树就能长成一片树林。我们榕儿正要借这样的好名字,生在了南边便入乡随俗,在这里也一样好好长大。”

先前他们自辽东到京城,虽然相隔千里,风俗亦有许多不同,但毕竟都在朝廷的北部,如今看起来竟很相似的了。而南边,不只地形、气候、物产与北边相差甚远,便是人也是很不同的。

先前虎台县的钱县令夫妻就是闽地来的,到了辽东好多年与辽东人之间还有很深的隔阂,现在他们到了闽地,又是如此尴尬的身份,应该还会更难。宁婉觉得铁石给榕儿起名字时一定想到了这里,才会立即就说出了这个字。

铁石看看媳妇怀里抱的小儿子,心中亦皆是怜惜,“榕儿落了地才六斤四两,比他的姐姐哥哥们都轻,在娘肚子里就受了苦。”

“其实在吃上也没亏了榕儿,肉虽不能天天有,但鱼可没断过,都是极新鲜的,”宁婉就笑着说:“我瞧着闽地的人长得比我们辽东人矮小些,恐怕是这方水土之故,我们榕儿既然生在这里,也就随着闽人了。”

大家就都笑了,便纷纷说:“闽地的马也十分小,与我们那边的驴差不多。”

“不过这里有水牛,我们辽东没有。”

“我最喜欢这里有各种果子,福桔、桂圆和荔枝都好吃极了!”

大家到了闽地,其实十分不适应,天气太热倒还是在其次,湿气实在是太重了,好几个人都生了病,但抱怨是没有任何用处的,是以每个人都尽量感受这里的好处,毕竟好处也是有。又学着当地人煮了凉茶去火,每天饮用,慢慢适应。

再下来的路,大家改成坐牛车,自北边带来的马不适应闽地的水土已经所剩无几了,倒是牛车,虽然行得慢但却很稳,特别合宁婉抱着孩子乘坐。

终于在夏末时分,卢家到了靖海王所在的惠州。

这里地处滨海,自几十里之外就觉出一种特别的咸腥气息,再到近前,就看到了大海,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扑向岸边溅起一片琼花碎玉,发出哗哗的声音,而那蓝蓝的一片,一直远到天际。

惠州城就在海边上,城池不大,城墙比起北地重镇也差得远了,可却极繁华,城里房屋鳞次栉比,人流如织,便是城内几十里亦人烟稠密。

打听了州府的官衙,铁石便求见递上了文书,宁婉亦带着槐花儿几个见了知州夫人,大家方才知道靖海王平时并不住在惠州城的王府内,而是长年在惠州城相对的一座鹿岛之上。自惠州城到鹿岛,非旦要乘船而去,而且还要乘州府专门指定的船只,只有如此鹿岛才能准许靠岸。偏巧他们出了州府衙门,正遇鹿岛有一只船到州府办事,正要回程,那船老大见了便在衙前邀他们同行,比划着只要几个打酒的小钱做船资就好。

宁婉听了,便向铁石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先找个客栈沐浴更衣,明日准备好见面礼登鹿岛拜会请海王。”

铁石点了点头,“不错。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大家也该先歇息歇息。”于是转身向船老大拱手道:“多谢美意,我们还是改天再上鹿岛,也许到时候还能见面。”

船老大就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串话,闽地方言与北地和京城十分不同,大家亦听不大懂,便笑着摆手,正要回去,州府衙门的一个官吏便走出来向他们用半生不熟的官话道:“去鹿岛的船并不常有,如今遇到了正是你们的运气,还不赶紧跟着他们上了岛,岛上亦有客栈,到那里再沐浴不就好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初到惠州,倒不好与州府里的官吏作对,因此只得应了,“恭敬不如从命,那我们便直接去鹿岛吧。”

一时上了船,原来惠州城南城墙便立于海边一处岩石上,正是一处海港,连城都不必出就可以直接下船出海,大家第一次见如此的港口,倒觉得颇长了些见识,免不了在一处议论。

正说着闲话,那船便要启航,船老大就过来让大家分开坐在各处,又用手比划着大家聚在一起行船不便。

既是在船上,自然要听船老大的,大家依言重新分散开坐在船上各处。宁婉抱着榕儿与槐花儿带着三两个侍女被船老大安置在船舱里,隔着窗看到铁石站在船头与船老大说话,就笑着说:“虽然一路坐船过来,但今天还是第一次坐海船呢,毕竟不一样。”

槐花儿也道:“所谓海纳百川,纵是多大的大河多宽的大江也比不得大海呀!”

松儿就惊叹道:“这船竟是两层,水手们都在底舱划船,真不知那里什么样。还有刚刚在港口见的那几艘大海船可真了不得,怕不要几百人划船才能行起来!”说着就要带着柏儿四处着看,却被船丁拦住,赶了回来。

宁婉就道:“海船不比江船,风浪大着呢,你老老实实在我身边坐下吧。”

松儿只得坐了下来。

槐花儿就笑着劝他,“我们既然到了闽地,自然有机会坐那样的大海船。”说了几句,便扶着头说:“海上风浪太大,我竟觉得有些晕船呢。”

宁婉就说:“我包袱里还有酸梅,不若你含上一粒?”

槐花儿点头说:“我去拿来。”说着开了包袱取了酸梅含上,只是还不好,便起身出了舱,“我站到船舷边吹风。”

海船上不甚平稳,宁婉见她一摇一晃的,便担心地道:“你小心些,别掉到海水里。”

槐花儿便扶住般舷,“娘,我知道呢!”

鹿岛其实并不远,在惠州城内就能看到。如今船行了一刻多,已经能看到岛屿上一片葱绿,突然间变生肘腋,船老大一个箭步向前跳入了水中,离船时猛喝了一声“动手!”然后就;船上各处的人果真都动了手,他们人多势众,三五个围住一个,抓起人来便要向水里扔。

“我劝你们先别动,”槐花儿方才打开包袱悄悄拿了一把短剑藏在衣袖内,现在猛地掣出来抵在船舷边一位少年的颈前,此时松儿亦跳出船舱,上前帮着姐姐将那少年捆住手脚,又有几个侍女,一转眼间已经将人拖到舱内。宁婉就指着少年,“他出了事,你们回去恐怕不好交待!”

铁石大笑着自船头走了回来,上前帮被制住的家人三拳两脚将惊呆的船丁们打倒,喝道:“若是想鱼死网破,你们便将船沉了,若是不想,就乖乖地送我们到惠州!”

还是在州府前,铁石和宁婉就已经知道船老大不安好心了。他们其实并不是冒冒然地进了惠州城,对闽地的方言也并非完全听不懂,有了这么多经历的他们早觉出船老大对他们手中包袱的窥伺和满满的恶意。

但既然州府的官吏都催着他们上船,就算他们这一次避开了,下一次也躲不过去,不知什么时候就与先前朝廷派到闽地的官员们一样,一不小心就意外身亡。但到了此时,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原本铁石的打算是看住船老大,毕竟一艘船上的水手都要唯他马首是瞻,只要揪住他便能控制住整条船,但上了船他们便发现原来船上还有一个地位超然的少年,方才与船老大一同自州府里走出来的。虽然船老大没有对少年有过特别的举动,但他亦没有像对别人一般呼喝过。

这位少年乍一看与船上的其他人没什么两样,短褂短裤,腰系短刀,赤脚站在船上,但细看他还是有些不同,并没有与那些船丁们一起散在卢家人身边,形成围困之势,而是独自站在船舷旁看着海,而三两个凶悍的船丁似无意般地分布在少年左右。

不必说,卢家任何人靠近少年,一定都会引起船老大的注意,刚刚松儿上前搭话都被人拦住了,唯有槐花儿,她虽然个子已经长了起来,但还是小女孩,看起来又漂亮又娇嫩,做出晕船的样子软手软脚地扶着船舷并没有被注意,谁能想到她身上带着剑呢?而且还能一举将比她高大的少年拿下。

被一个小姑娘拿刀突然逼住了,然后被几个侍女像死狗一般地拖进了舱里,那少年原本晒成麦色的脸涨得通红,一张口竟是纯正的官话,“把船沉了!别让京城里来的人有一个活口回去!”

可是他不怕死,别人却怕他死,船老大早从水里重新登船,浑身湿淋淋的,像一只落汤鸡一般,模样十分好笑,上前拱手道:“卢大人,你放了他,什么事都好商量。”竟也能将官话说得很明白。

铁石就笑,“我方才已经说了,若是不沉船,就送我们回州府。我们虽初来乍到,但早听人说靖海王为人公正,能护佑沿海一方百姓,如今我们为宵小们谋财害命,想来王爷知道了一定不会轻饶!”京城人一向觉得靖海王只比倭人强一点儿,但闽地人却将他传得有如天神下凡,到底哪一样是真谁又能知道?

少年便猛然向槐花的剑撞了上来,“我才不受你们的羞辱,杀死我吧!”

槐花儿从几岁时起习武,身手灵活着呢,对付一个手脚都被捆着的人还不轻松?将剑一收,一只脚踩了上去,将那少年跃起来的身子重新压到了船板上,也笑道:“想死是没有那么容易的!”又嫌他咶噪,吩咐侍女,“将他嘴堵了,听我爹和船老大商量。”

船老大知道自己这一次彻底栽了,只得服了软,“我送卢大人一家平安到鹿岛,卢大人放了他可好?”

“当然不好,”宁婉抱着榕儿隔着船舱的窗子笑着插言道:“我们家大人说过要回惠州的。”

“你们本就要去鹿岛,我送你们过去岂不正合适?”

“但如今我们不想去鹿岛了,先回惠州。”

一边要去惠州,一边要去鹿岛,两边僵住了,船停在水中,卢家人都退到了船舱里,而船老大带着众人立一船舷之上。那少年几番要动,槐花儿索性将他拉起来捆在舱中一根柱子上,大家轮流拿刀守着,外面纵有多少人亦束手无策。

大家一早起来去州府,然后上船,动了手又僵住了,看着太阳已经过了天空正中,宁婉就笑道:“既然船老大还要想一想,我们便先吃饭吧。”

铁石就让船老大送过一口锅,再让他们打了几网鱼,槐花儿与侍女们便将鱼收拾一番炖上了,一时锅里的水开了,虽然没有什么调料,但味道竟也扑鼻的香。

宁婉便让人先给少年灌了一碗鱼汤,然后才带着女眷们先吃了,又叫铁石道:“无怪海边的人都说炖杂鱼的味道最佳,果然不错,你也带着大家轮流吃吧,我们又无别事,倒是不急的。”

第350章 豪爽

卢家人越是做出这样闲散的意态,船老大越是绷不住了。待卢夫人烧了茶坐在船里细品,又再三叹,“早知闽地的茶好,先前在京城也不是没吃过,但是如今喝了船上的茶,还是觉得不同一般呢!”时他便一跺脚,“罢了,我送你们回惠州!”

船上自有一套法子,令传了下去,便在海里转了一个身,向惠州方向驶去。那少年刚刚又被灌了茶,如今口中的帕子倒没有再塞上,便道:“四叔,我不怕死!”

四叔就苦笑道:“都是四叔的错,一时大意失了手,你先跟着卢大人他们去,我必然想法子救你回来!”

及了上岸,卢铁石便扶了媳妇下船,再将家里人等都接到了一处,然后将那少年推给了船老大,“你们回鹿岛吧。”便带着家人回了客栈。

进了屋子,宁婉方小声道:“那少年竟是靖海王的独子?”

“恐怕是的。”卢铁石也叹道:“谁想竟能如此凑巧,让我们遇到了呢。”

槐花儿和松儿也道:“果真与我们先前打听到靖海王的儿子十分相似,年龄对得上,会说官话也对得上。”

最初卢家人虽然觉出了这位少年身份要比船上其他人尊贵,但却根本没往靖海王的儿子身上想,毕竟靖海王的儿子,总归是堂堂世子,哪里会如此随意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呢?尤其是他们知道靖海王原本好几个儿子,但或是死于倭人之手,或是死于海难,如今只留下一根独苗,只当一定会十分宝贝呢。

不过,当听到少年说的官话十分纯正,而船老大特别紧张他,特别每每提到靖海王时他的情绪就十分激动,他们才意识到原来遇到的是谁。宁婉便担心地说:“我瞧着靖海王世子脾气十分刚硬,又年少爱面子,被我们捉住了恐怕气坏了。”

槐花儿和松儿就说:“若是想要他不生气,我们就去龙宫里见龙王了!”

铁石亦道:“虽然得罪了靖海王世子,但我们也是自保。而且,听说靖海王虽然对朝廷的官员一向不待见,但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的,从来没公开动过手。”又猜测道:“会不会是靖海王世子瞒着靖海王杀人越货呢?”

大家都觉得有理,毕竟朝廷的官员到了闽地却一向少有能回去的,是以闽地才成了大家最畏惧的地方,皇上之所以将铁石派到此处,其实就是不想再见到他了。宁婉就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已经去拜见过靖海王了,而且坐在他儿子的船上遇到了杀人越货。现在我们就留在惠州城里,谁都不能说出什么了吧。”

靖海王若是不要脸面,只凭卢家这十几个人终是挡不住的,但是只要靖海王与闽地传说中那个英勇、公正的人有几分相似,他们也不至于有多危险,尤其是惠州城看起来繁荣而平静,他们住在城里倒是不大担心。

“我想靖海王在闽地的名声如此之好,人品也不会太差,而且他儿子做出了这样的事,他应该会给我们一个交待。”铁石就挥手道:“留下守夜的人,大家都早些休息!”

卢家人在惠州平静地过了五六天,细细地体会惠州城,这里原是古城,但上百年前起就被海盗占了,后来又有了倭人,更是糟蹋得不成样子,然后靖海王突然横空出世,一统千里海域的数支海盗,赶跑了倭人,占了这一带,又重新建起了比过去更大更好的城池,庇护着许许多多的人安居乐业。

只从这些来看,靖海王应该是个不错的人吧。

他们真心希望如此。

靖海王的到来很是突然,卢家刚刚用过了晚饭,按着这里的习俗在院子里乘凉——屋子里又闷又热,倒是外面凉爽些,再尝着白天新买来的几样果子,就见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靖海王世子。

若非有靖海王世子,大家也许认不出靖海王,他衣着十分简单,一袭布袍,穿着一双草鞋,与惠州城内寻常的百姓非常接近,但是他的外表却带了许多中原人的特点,由此可见靖海王世子还是肖父的。

卢铁石与宁婉急忙起身行礼,“拜见靖海王!”

靖海王笑着还了一礼道:“海边之人一向不知中原之事,竟才得知卢大人原来就是斩下哈尔朗人头,保住虎台安平、又夺回北地几百里的辽东英雄!怠慢了!”也是一口纯正的官话。

惠州虽属朝廷之地,但是卢家人到了这里后也发现当地对于朝中的一切事情都十分淡漠,淡漠到几乎不闻不问朝局的程度。先前虎台安平人对于京城大事也很生疏,但好在城门前的告示却从没有断过,但是在惠州城,连这些告示也没有!

靖海王话中意思就是他得知了儿子的事情后特别去打听了铁石的过往。虽然铁石的经历在京城很容易就能问到,但是在惠州,估计是不可能的。靖海王一定派人去了别处,就算没有进京,也会去很远的州府吧,那么这速度就很快了。

可是靖海王并不是来炫耀的,他接着就道:“既然卢将军是当世的猛将,那么便帮我一同守卫海疆吧,近来倭人很是猖獗,就是我们闽地也时常遭受荼毒。”说着就讲起了倭人的船只、兵器、习俗等等。

铁石在京城任锦衣卫指挥使时,对边境四夷情况都十分用心,皆派人侦缉探查过,便是倭人,虽隔着大海,但亦有耳闻,眼下与靖海王谈论起来,竟颇有几分投契。

宁婉本非闺中弱质,且她到了惠州见当地风俗,男子平日只喜在茶馆中饮茶谈笑,而女子竟要担起家中所有事务,抛头露面不算什么,还有如男子一般打赤足的,因此便也没有回避,亲手煮了茶送上后便坐在一旁。

靖海王的确表现了十足的诚意,看起来也不假,但是宁婉又疑心他为什么会如此信任铁石。听他的意思,竟要用铁石带兵呢。

卢家来闽地便是打倭人的,带兵也是应该的,但会不会有什么“意外”?有了那天的事情,宁婉还真不得不多想几分。如果交给铁石的兵突然如船老大一般,他们可真是防不胜防呀!

但她总不好去问,于是便将目光转向了靖海王世子,他今日亦在短衣短褂外面加了一件长袍,脚上穿了草鞋,自进门后就一直平板着一张脸跟在父亲身后,眼睛不看卢家任何人,也没有开口,如今正低着头一动不动,竟不知在想什么。恰好槐花儿端了一盘剥好的蜜桔送了过来,到他的面前亦没有略过,“世子请。”

靖海王世子听了竟似受了惊吓,赶紧向后缩了缩身子,然后醒悟过来一般地摆了摆手,“我不吃。”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正是盛夏,晚饭后天光仍然大亮着,宁婉看得很是分明,心里就吁了一口气。靖海王城府深,可是世子毕竟年青,不能完全掩住心思。那日之所以向他下手,也是为此。如今只看他对槐花的神态,并不是恨之入骨,反倒是羞愧难当,那么靖海王应该没有对卢家动手的意思吧。

就这样,靖海王与铁石说了半晌的话,便起身道:“我与卢兄弟竟然相见恨晚,苍州防倭之事我便全交给卢兄弟了!”又拉过儿子道:“卢兄弟初到惠州,便遇到我这不争气的儿子冒犯,好在卢兄弟已经教训了他,倒让他知道自己的斤两。且卢兄弟是当世名将,我便将他放在卢兄弟身边,跟着卢兄弟学些行伍之事。”

宁婉心里便是一喜,靖海王固然是谦虚,但他把世子留下,也是一种人质,必然是真心想用铁石帮忙的。

铁石听了也是感动,他虽与靖海王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但其实心里也非一点疑虑也没有,毕竟他们初到惠州就差一点遇难了。此时便起身拱手道:“我虽打过几仗,但其实都是在北地,对海战并不懂。王爷纵横四海,威名远播,世子将门虎子,自然要跟随在王爷身边。”

“我打海战的确还可以,但是守城就不行了,如今我坐镇惠州,此地倒还无恙,可是沿海几州却时常有倭人进犯,其中以距惠州最远的苍州为最甚,我就打算交给卢兄弟。至于犬子,还请卢兄弟收于帐下听令,还望帮我好好教导他。”

靖海王的确如传言一般海盗出身,说起话来很是直白,但也为此,倒让人分外相信,铁石便慨然应允,“既然王爷委以重任,下官敢不奉命!苍州之地既交付于下官,必全力挡住倭人,不让他们肆虐!”

靖海王就起身大笑道:“新帝是个昏君不假,但竟帮了我一个大忙,将肱股之臣送到闽地,我得卢兄弟,有如大鲲长了翅膀,陆上海里,唯我独尊!”

这话似乎有点不对——若是真正追究起来,应该够得上犯上谋逆了吧。可在这天涯海角,还真没有人敢反驳靖海王的话,卢铁石和宁婉只能做没有听出来一笑而过。

靖海王世子上便上前给铁石行了礼,又道:“唯卢将军之命是从!”

铁石便拍拍他的肩道:“不敢,以后苍州的防务便要由我们担起来了,定不再让倭人残害我朝百姓。”

靖海王将事情说过了,亦不多坐,便道:“卢兄弟既然应了我,我自然都放心的,明日我就在惠州城内海皇府为卢兄弟接风,然后拨派兵丁、军械、粮草,再送卢兄弟到苍州接任!”他亦果真爽快之人,说了便做,一样样绝不敷衍。

宁婉眼见着情形如此转变,总归是不解,“虽说我们知道自己人品不错,但靖海王只凭打听到的消息便肯将几千兵丁交给你,竟让我有时觉得是在做梦呢。”

卢铁石便与媳妇一同躺在竹榻上,原来这里非但睡不了炕,便是木床也会觉得热,唯有这青竹皮编的榻十分凉快,他们入乡随俗也用上了,便是连竹榻时常发出的“咯吱吱”声音也习惯了,摊开手脚吹着风轻声说:“我在锦衣卫时曾听过一个传言,只当是无稽之谈,现在想来恐怕是真的——靖海王是前朝皇室后裔。”

宁婉听了唬了一跳,便从榻上坐了起来,引得那竹榻又一阵咯吱吱地响,“无怪说起你打败夷人时靖海王的神情十分敬重。”原来前朝并非败于本朝,而是败于夷人之手,后来本朝高祖自夷人手中重新恢复华夏,一统江山。再想想靖海王的容貌、言谈、作派,竟越发觉得铁石之言可信,“听说前朝皇家之人一向仁厚,只是不大知兵事。”

“靖海王之所以一向毁誉参半,便是因为他手下的人大多来自海盗,如今也免不了还做些杀人越货的营生,他亦不能完全掌控。”

想到那一日的经历,宁婉便道:“以后我们到了苍州,再不能许兵士们如此胡作非为,便是罪人,杀头亦是应该的,但也要明正典刑,哪里就能随意草菅人命呢!”

“媳妇说得不错,”铁石就道:“靖海王也未必不知道这些,只是他自己原本就是海盗出身,因此想改也难,因此才将世子送到苍州。”

“靖海王这样的枭雄,哪里只是表面上的简单豪爽,只他将你派往苍州这一步,看起来随心所欲,其实所用心机不知有几重呢。”宁婉就笑道:“你再看他并不邀我们去鹿岛,一切人员调动、粮草筹集都只在惠州城里,便知他其实是极细致的人。”

“不论他有几重心思,但是我本就是奉旨前来协助抗倭的,正与靖海王之意不谋而合,且我也愿意守护一地之百姓,因此我定然会用心守住苍州。至于其余的,眼下倒不必想太多。”

第351章 鲍鱼

卢家自惠州前往苍州之前,靖海王又调拨了几百人交给铁石,靖海王世子将人带来,传话道:“父王命我禀报将军,这些人皆来自中原,先前在鹿岛亦是闲居,许是卢将军能用得上,因为一并全拨来了。”

铁石与宁婉听了不解,便将人传了上来,皆是历年自朝廷贬到闽地的官员及家眷,其中近几年出京的他们尚且认识。听这些人讲述,原来他们都曾在前往鹿岛的船上受过劫难,只是被扔下海中后又被打捞回来而已。

大家再回想当日,便明白了,无怪船上备了许多大网。当初船老大将女眷们送到了船舱里,应该是要放过她们,唯有男人们定然是要受些折辱,当然钱财也不可能保住。

这些自鹿岛被送回来的朝中旧官讲述在鹿岛上的生活,男耕女织纳粮贡布,一如最底层的百姓,语气间流露出对靖海王的畏惧。

计多地方对于流放来的官员先要打一顿杀威棒,意思是打掉他们身上的傲气。看来,靖海王对朝廷来人的杀威棒就是扔到海水里将大家的胆气都吓没了!

卢家人至此啼笑皆非,当初他们是着实受了许多惊吓的。再看靖海王世子,梗着脖子、胀红着脸,仿佛有多少话说不出来一般。

但是,虽然没有性命之忧,谁又愿意经历这一回呢。

卢铁石和宁婉自不好与小辈人计较,也就一笑置之了。对于这几百人,他们也没有因为过去同朝为官额外照应,只挑被冤枉又实有才干的到军中帮忙,其余的只做普通军户,随靖海王拨下兵士们择日出发。

铁石带兵多年,自有一套本事,不过十来日时间,散散漫漫的兵士船丁们已经大致有了模样,倒是能拉出去了。不想外头行伍间没事了,家宅里竟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就在出发的头天晚上,槐花儿和卢松与靖海王世子三个人打了一架,靖海王世子还挂了彩。

事情是被那位姓白的船老大叫破的,铁石和宁婉听了信儿赶紧过去,就见孩子们在军营后头的一处空地上,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靖海王世子正气恼地赶大家回去,“我们不过是切磋切磋武功,不想白四叔误会了,大嚷大叫的,其实什么事都没有。”

船老大就说:“什么事都没有?若不是我拦着世子胳膊早让这小子咬下一块肉了!”说着狠狠地瞪向卢柏。可是柏儿却不怕,被姐姐拦在后头,却伸出头来不服气地喊:“靖海王世子欺负我姐姐和哥哥,我就是要帮姐姐和哥哥!”

槐花儿原本挡在白老大面前护住弟弟,此时却也回头责备他,“你知道什么!我们讲好了比武的,你偏要来捣乱!”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柏儿理直气壮地说:“我当然要帮忙了!”

松儿也说弟弟,“你打也就打吧,为什么咬人!真是给我们家丢脸!”

“我不是着急了嘛!再说爹只让我天天站桩,怎么也不肯教我练拳!”

铁石这时已经上前,将柏儿提起来在屁股上狠狠拍了两巴掌,“性子这么急,还得站上一年的桩,想习武还要等!”

柏儿便委屈地说:“我娘说我和哥哥都是男子汉,要护着姐姐的!”

宁婉就上前将儿子接过来,也在他身上拍了几巴掌,“要你护着姐姐,也没让你不分青红皂白地咬人!”又向靖海王世子赔礼道:“都是柏儿的不是,赶紧先到我们家里,我帮世子包了伤口再说。”

靖江王世子早也来求情,“别再打柏儿了,他还小呢。”

宁婉就说:“正是因为他小,才要好好教导。”带着大家回了屋里,帮靖江王世子包了伤口,见柏儿咬得果然很用力,几个小牙清清楚楚地印在靖江王世子的胳膊上,还冒着血,忍不住重新捞起他打了两下,“这孩子太皮了!明天我们家也要准备一根鞭子做家法,再犯错就打几鞭子。”

倒是槐花儿心疼弟弟,便将他拉了回去,“娘,这事儿错都在我,你别再打柏儿了。”

靖海王世子亦道:“是我不对,不应该找卢小姐和卢公子比武,而且当初我们事先讲定我一个人对卢小姐和卢公子的。”他比卢家大小姐和大公子都大几岁,怎么也不好意思单挑一个比武。

跟过来的船老大便怪叫了一声,“看来都怪我呀!当时我就应该当做没看到转身就走了的,由着卢家的小姐少爷们群殴世子爷。”

虽然卢家当初被惊吓的事情过去了,但是宁婉对船老大依旧没有什么好印象。对于自己的孩子,错了的她并没有包庇,骂也骂了,打也打了,还能怎么样?毕竟靖海王世子要比家里最大的槐花儿还要大上两三岁呢,说起来几个孩子比武也是他挑的头,错也大着呢。因此立即就向他冷笑道:“我们家教孩子,一向不许主动上手的,但若是被人欺负了,也没有忍的道理,柏儿还小,一时没分清他们是在比武,便是错了也有我们做爹娘的担着责任!”明明白白地示意,几个孩子之所以能打起来,还不是因为姓白的那日先惹了自家,即使小小的孩子也生了惕然之心?

船老大被一个女人不着痕迹地骂了几句,着实窝火,若是回言又觉得与女人吵架丢脸,将脸也涨得通红,被铁石一拍肩膀拉走了,“我们商量商量路上的事情吧!”

宁婉见靖海王世子还留在家中,便道:“还请世子也跟着过去张罗军中大事吧,伤口千万不能沾水,我明日会过去帮世子换药的。”

靖海王世子只得走了,却又转头拱手道:“白四叔是粗人,卢夫人不要与他计较。”

宁婉就笑,“我已经出了气,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待靖海王世子走了,便将女儿拉在怀里细看一回,又瞧了松儿,好在都没有受伤,便说他们,“我原是最放心你们两个的,怎么就与靖海王世子比起武来?他毕竟是世子爷,又是靖海王的独苗,一时失手,可怎么好?便是你们俩个,真要是伤了哪里,爹娘能不心疼?特别是槐花儿,你是女孩家,力气终是有限,习武原是为了自卫,可不是逞强的!”

槐花儿便垂头道:“娘,我知道错了,下次他再怎么激我,我也不理他了。”

松儿也说:“原不是姐姐答应的,是我气不过就应了,姐姐是为了帮我。”

宁婉就笑了,“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今日的事也就罢了,将来不能再犯!”

一时间打发孩子们歇下,又拿了消肿散於的药膏让柏儿脱了衣裳帮他上药。自己虽然没大用力,但当时见铁石的几巴掌却是不轻,只怕他身上於了青。结果细细一看,其实没怎么样,而柏儿亦道不甚疼,便噗地一笑,“你爹不愧在锦衣卫任了几年的官,连打板子的诀窍都学会了,外人看着雷声不小,其实雨点没多大!”便收了药膏打发儿子睡下。

槐花儿和松儿、柏儿固然都被家里人教导了,再见了靖海王世子就十分恭敬客气,绝口不提先前的事情。而靖海王世子许是别人提醒了,许是自己想通了,也不再对上次一被抓的事情满心不甘。宁婉又有意不让他们多见面,两下里皆平安无事。

至于卢铁石带着兵士们到了苍州,修缮城墙、设立墩台、训练兵士、又自渔民中招募身体强壮者闲时练兵,战时便可一道抗倭。

一晃便是两年,苍州海防已经建成,倭人一上岸便有墩台报警,狼烟一起,船只遥相响应,入港口以自保;至于岸上更是训练有素,沿海渔民一处汇集,守军依墩台狼烟消息赶往倭人上岸之处拒敌;更有惠州及苍州海船,自海面形成合围,倭人进来容易想出去就难了!

如此御倭良策一成,靖海王便在附近州县全部铺开,一时倭人不敢前往闽地,海上方一平静,往来的商船就多了起来,宁婉方知道海上贸易的利可比她先前见过的都要高,而且是高上十倍百倍。靖海王自然获利最厚,便是卢家,本无心赚这个钱,但身在其中,也顺风顺水地积下了不少海外宝货。

正逢宁志诚来看三姐一家,宁婉几年没见娘家人,如今见当年还是少年的弟弟长得比自己都高了,又有了秀才的出身,拉了手又是笑又是哭的,倒是铁石说:“小舅子走了几个月的路,先让他洗个澡歇一歇吧,你们姐俩儿有的是时间说话!”宁婉才收了泪,替他打点衣衫,又自桌上顺手拿了一块鱼佩,“这是海商昨儿个送来的,说是缅玉,如今价竟比和田白玉了,你换了衣裳便系在腰间吧。”

石头本要推让的,瞧着姐夫向他笑着点头,便明白姐姐见了自己高兴得不知如何了,恨不得将什么好的都给自己呢,便接了下来,“这颜色果然是好看,一会儿我便佩在身上。”他毕竟年轻,且家境殷实,一路上倒没有吃苦,因此很快便精神十足地重新回来,果然佩了缅玉鱼佩,神采更盛。

两边的信从没断过,但是见了面又不一样,宁婉就急忙问:“爹娘如今在三家村住得可好?大姑大姑父大姐大姐夫可好?你媳妇和侄子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