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女帝纪 作者:微云疏影

嫁入顶尖世家,深受公婆喜爱,与夫琴瑟和鸣的许徽,无疑是所有女子钦羡的对象。当她以为自己这一生都能如此幸福度过时,却因利益被夫君所害,人生戛然而止。

重回十年之前,发誓牢牢把握自己命运的许徽披上战袍,执起兵戈,征战沙场,走上了另一条遍布荆棘坎坷,与前生全然不同的道路…

楔子

大齐兴平十三年春,南都健康,秦淮河旁,安远巷。

作为吴姓大族之中赫赫有名的膏粱大姓,顶尖士族陈郡谢氏嫡支居住之地,安远巷就如同所有士族的居所一样,寂静肃穆之中,又透着几分士族独有的热闹与风流。来往比邻安远巷者,皆为顶尖的衣冠士族,他们或乘牛车,或坐板舆,宽袍长袖,举止文雅,体态风流,吟诗作对,对酒当歌,自在惬意,令人好不艳羡。

拥有这样显赫的地位与庞大的财力,谢氏嫡支修筑的园林,自然也极为精巧美丽——九谷八溪,芙蓉覆水,秋兰被崖;松竹兰芷,垂列堦墀,含风团露,流香吐馥。踏入其中,竟不知自己是来到了天上仙境,还是依旧滞留在谢家园林。

这天,谢家园林东南的“落星湖”边,岸堤垂柳之旁,停着一架板舆。约莫二十多个婢女仆妇,或执羽扇,或捧冰盆,或拢香薰,或持如意,亦步亦趋,跟在一个身着浅紫衣衫以及多折裥曳地长裙的女郎身后。

士族女子多喜梳“蔽髻”,用制作好的假髻安于头上,点缀各式金银珠宝,一显美,二炫财,三斗巧,这位女郎却不然。她本身就拥有一头乌黑浓密且顺滑的头发,无需以旁人之秀发来点缀,随意地拢了一个堕马髻,插上几支玉簪步摇,配上她胜雪的肌肤,难以描绘的美丽眉目,以及如同行云流水般的姿态,已胜过旁人无数。

这位女郎,便是陈郡谢氏嫡孙之中排行第三,现任治书侍御史谢纶谢汝言的妻子,上党许氏嫡女,许徽。

许徽步履从容,神情闲适,缓缓走在树荫之下,目光流连在这片美景之中,轻松自在至极。见到不远处一株幽幽绽放的野生兰花,她秀丽的容颜上流露几分欣喜与好奇,提着裙角,加快了步伐,在兰花十步之外站定,心腹的侍女连忙过来,为她打伞遮阳。

“采蘩,采蘋,我来考考你们。”许徽笑吟吟地指着这株野生的兰花,对两个心腹侍女说,“你们来说说,这是什么兰花?谁猜对了,我就将那支镂空穿枝梅花钗赏给谁。”

采蘩稳重一些,见许徽的性质如此高昂,到嘴边的话都咽了下来,略微活泼一点的采蘋却顾不得许多,见旁的侍女与仆妇都停在三丈之外,尚算安全的说话距离,她便压低声音,急急道:“女郎,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看花?”

若是换了一个严厉的主人,采蘋敢这样说话,轻则一顿毒打,重则活活被打死,在大齐这种奴婢就是主子私产,生死皆有主子掌控的时代,谁都不会说一句话。可许徽与她们一起长大,到底有几分情分在,加之她对自家人还是极为宽厚优容的。所以,听闻采蘋之言,许徽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一丝轻松的笑容,反问道:“今日天晴方好,又有凉风习习,岂不是踏青赏景的好时节?我为何没有心情,饱览这园林风光?”

采蘋聪明灵巧,却是个真正的实心眼,自六岁跟了许徽,成为她的贴身丫鬟起,心中便只有一个许徽,事事处处为她着想,虽偶有逾越之举,却都出于一片忠心。见许徽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采蘋就差没急得跺脚了:“女郎,那襄城公主仗三郎君职务之便,日日在宫中痴缠三郎君,倒也罢了。今日三郎君好不容易休沐,她却硬是贴过来,以主人之姿请谢家诸位女眷赏花游湖,却唯独漏下您,三郎君也什么都不说,这…这…”

许徽微微一笑,望着采蘩,问:“采蘩,你也是这个意思?”

采蘩沉默片刻,方缓缓道:“婢子不若女郎睿智,仅知我上党许氏,乃是三姓世家中最末的北姓,崛起不过五代,能入高门世家之列,被世人所尊崇,全靠郎主一人之功。襄城公主之母虽仅为寒门良家子,可她到底是金枝玉叶…”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不再多话,毕竟接下来的话,再说就诛心了。

“你们说得都不错,却没看到更深的东西。”许徽轻轻摇了摇头,微笑道,“走吧,我们去别处看看。”

采蘩与采蘋闻言,只得轻轻点头。

许徽见她们明明满腹狐疑,却碍于自己的态度,没有再问下去的样子,只是轻轻笑了笑,也不再说什么。

有些事情,她自己知道就行了,没必要解释给婢女听,哪怕是心腹侍女也一样。

自小蒙受极好的教育,加之本身的才能,让许徽的目光不仅远远胜过一般女子,较之许多出色男子,亦不多让。所以,她一点都不在乎襄城公主的“威胁”,因为对她来说,这真不是什么大事。

自皇族畏惧胡人,携诸多世家仓皇南渡,从西都长安迁都至南都健康之后,大齐皇族的威望就失了一大半,朝政彻底由世家大族把持,皇室不过是个象征,一个傀儡。

许徽虽出身北地豪强,五代之前尚属寒族,被吴姓与侨姓看不起。可一来她祖父名望甚高,交友广阔;二来上党全郡已被许氏把持了几十年,许徽之父便是上党太守,虽谈不上水泼不进,可旁人想要渗透其中,却也非常艰难。

无论什么年代,有兵马就代表有实力,有实力就代表有说话的权力。否则,以士族对血统近乎偏执的看重,怎可能让她嫁入膏粱之姓,还是嫁给陈郡谢氏嫡支的嫡孙。至于谢纶为何不请她过来…再怎么傀儡的皇室,也到底还拥有个大意的名分,对皇族的尊重,还是得流于表面,略作敷衍的。再说了,夫妻之间,稍微容忍退避一点,又有何不可?

正当许徽缓步翩跹,继续赏玩春景之时,几个仆妇打扮的人匆匆追上队伍,通报也不通报,就要往许徽的方向闯。许徽身后一长串人,岂容得她冲撞主子,自然是全力将对方拦下。

听见身后的喧闹之声,许徽连头都没回,神色闲适自然,仿佛没听见任何动静一般。采蘩不动声色地渐渐落后许徽几步,待两人距离到了十五步之外,她才轻巧地转过身,快步走过去,冷声道:“什么事?”

见到许徽身旁大婢女过来了,就有几个小丫鬟气不过,七嘴八舌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交代清楚,采蘩闻言,面色一冷,对着一个粗壮的仆妇耳语了几句,见对方将那几个仆妇扭起来,下了几次暗手,确定在找不出痕迹的同时,给对方好一顿苦头吃,采蘩这才觉得火气略消了一些。她看都没再看这几个仆妇一眼,便匆匆地赶到许徽身边,语带激愤地对许徽说:“女郎,襄城公主实在欺人太甚,她听见您也来游园,竟只派了几个粗使婆子,便想请您过去与她们同乐!婢子自作主张,让人暗中给了她们一顿苦头吃,保证让人看不出来。”

“你做得未免也太过…小家子气了。”许徽轻轻摇着宫扇,纤长莹白的手指与墨玉的扇柄相互映衬,越发显出了夺人心魄的美丽。她唇边的笑意温婉柔和,眼中却满是自信与骄傲,“她这样做,无非是猜准了我觉得这是羞辱,一定不会去。然后,她再一次又一次派规格更高,却不甚重要的人来唤我,在众人面前,做出我傲慢自矜,狂悖无礼,连她都看不起的样子,以破坏我的名声。”

听见许徽这样说,采蘋顿时急了:“女郎,襄城公主竟这般狠毒…您可不能任由她奸计得逞啊!”

但凡衣冠士族,无不重视脸面与声名,甚至对名声很有些过分追求与看重的意思。很多时候,名士轻描淡写地一句评论,便能决定一个人的未来甚至一生。许徽美名、才名与贤名都极为出众,让她在与旁人的交往之中,无形之中便能高出旁人许多。若是好声名被襄城公主毁了,那许徽今后…纵是郎主与主母,还有三郎君都护着她,心中未免也会有些疙瘩。

采蘩见采蘋着急之色溢于言表,神色略沉,淡淡道:“女郎美名享誉四方,襄城公主的傲慢骄纵,亦不是什么秘密,此等雕虫小技,还不被女郎放在眼里。采蘋,切莫急躁,看女郎如何处理此事。”

采蘋护主心切,暴怒之中失了分寸,听见采蘩提醒,连忙向许徽请罪,同时眼巴巴地看着她,想知道自家女郎如何行事。

“她有意给我安上这骄纵之名,我又怎能不顺她的意,将这一场大戏唱下去?”许徽微微一笑,声音依旧柔婉,言辞却是锋利如刀,“我要让她看看,什么才叫做,无可挑剔!”

PS:终于开新文了,名字想得好艰苦…本文背景仿魏晋,地图参照三国,设定是历史拐弯,无东汉而有大齐(反正东汉皇帝大部分都是划水得),有世家门阀与九品中正制,却没有三国与五胡乱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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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兴平二年冬,上党郡郡治长子,县城之外,上党许氏的别业中。

第一缕晨光冲破黎明前的黑暗,洒在洁白的雪地上,早起扫雪的仆役认真地做着自己的工作,过了一会儿,诸位主子也纷纷起身,梳洗之后,便有婢女仆妇撑开些许的窗户,让房中充满光亮与清新的空气。上党太守许恽嫡长女许徽的房间里,却不见丝毫动静,只有花罩中摇曳的烛光,透着昏暗的光亮。

许徽躺在柔软的床幔中,怔怔地望着图案精巧繁复的床帐,直到自己的眼睛看得有些晕,才转了个身,面向里间。她凝神望着树立在大床三面,绘制精巧莲花纹与祥云纹,以金丝绣了佛经的祈福屏风,用力抓紧了被子。

温暖厚实又顺滑的皮草,烧得极旺,却由于用得炭极好,没有半点异味的火盆,以及始终保持着温暖的火炕,让这间屋子充斥着暖和的气息,却无法拂去她心中的冷意。

纵然已经过去了十三天,可许徽总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是一场由于她太过绝望与悲痛,才会做的,如此温暖的梦。梦醒了,她还是躺在那冰凉的湖底,渐渐失了生气,再也无法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暖意。

或许,让她凉到骨子里的,并非冰冷的湖水,而是她的夫君,谢纶。

身着朱红长袍,容颜俊美,气质温雅,站在小舟之上的谢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像极了神仙中人。但也正是他,眼睁睁地看着与他恩爱甚笃,如今却慢慢沉入水中的妻子,脸上满是挣扎之色,随后流露出几丝痛惜,在许徽快彻底沉下去的时候,唯余决然。

彻底没入水中,快丧失意识的时候,许徽听见那没脑子的襄城公主尖叫道:“她怎么会沉?她不是会水的吗?快救人,快救人啊!”

都说人死之时,直觉是最为敏锐的,何况冰雪聪明的许徽?听见这声尖叫的一瞬间,想明白了很多事的她,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容。

是啊,你傲慢无知又无礼,心肠却没有坏透,顶多想看我出丑,让谢家休弃了我,何尝想过要取我的性命?只不过,有人看中了你的愚蠢与无知,才巴巴地将你当做了一杆枪来使呢!

一个生母寒微的公主,纵然“暴病而亡”,也不会有任何人心疼,而我的祖父、我的父亲、我的兄长,却不得不忍气吞声,连为我报仇都做不到。因为在所有人的眼里,罪魁祸首襄城公主,已经替我偿命了,不是么?

想到这里,许徽的脸上,露出几许讽刺,几许苍凉。

她与襄城公主,一个是名满天下,拥有坚实后盾的美女加才女,一个是大齐皇族的金枝玉叶。外人看起来,都觉得她们无比风光,甚至她们自己也这样觉得,可是,那又如何?政治与权力的角逐中,再倾国倾城的红颜,都可以作为牺牲品,何况她们并没有特殊到,独一无二呢?

上苍垂帘,给予了她第二次生命,可这一生,究竟该何去何从…纵然想了十三天,她却只有一个模糊的想法,没有清晰的轮廓。

“见过郎主——”这时,外间传来婢女仆妇跪拜与请安的声音,尽管照顾还在病中的她,声音压得极轻,却被重生之后,六识比往常敏锐了许多的许徽给捕捉到了。

祖父…来了?

若要问许徽最敬爱,最崇拜的人是谁,当属她祖父许泽许伯阜无疑,所以听见许泽来了,许徽艰难地直起身子,取过放在床头的深衣,随意披在身上,就挪到床沿上,打算穿鞋子。

照顾她的大丫鬟寒梅听见动静,轻轻掀起床帘的一角,见许徽这般,连忙取了刚熏好的大红狐狸皮做的斗篷来,给许徽披上,又吩咐旁的丫鬟取香薰、热水等过来,再将火盆靠近一点,带了几分嗔怪道:“女郎大病初愈,怎可贸然起身?若是受了风寒,可怎生是好?”

许徽抿唇笑了笑,眼巴巴地望着紧闭的房门,下一刻,许泽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许泽许伯阜是大齐首屈一指的美男子,无论走到哪里,哪里都是万人空巷,无数女子手捧着鲜花瓜果,翘首以盼这位绝代美男子的到来。更何况,许泽不仅容貌极美,学识也极为出众。他是当世少有的,精通道佛释玄四家,又拥有战功的顶尖名士,每逢谈玄论道、翻译佛经,定品考核,他的言行举止,皆会被他的狂热崇拜者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随后被无数人传抄借阅。声名响彻四方,将上党许氏推向一个高峰的许泽,也是许徽能嫁入陈郡谢氏的关键。

“祖父…”见到自己最大的庇护者,也是最为尊敬的存在,许徽的情绪极为激动,险些流下泪来。

许泽缓缓走了两步,温言道:“你的身子才好转了一点点,无需如此多礼,还是先躺下休息吧!”

听见他这样说,许徽乖乖地脱了鞋子与斗篷,钻进被子里,这才继续眼巴巴地望着许泽,眼中露出几丝恳切与期盼之色。

许泽见状,便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只见他扬了扬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许徽的奶娘陈娘子虽觉得有些奇怪,但想到或许是他们俩想说悄悄话,心中便释然了。

待陈娘子带着所有的婢女仆妇退出去,合好里间的门,又示意外间的一干人等,以及守候在门外,能够听见动静的仆役全部退下,极轻微的脚步声彻底远去后,许泽脸上温和的神情霎时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得,则是彻彻底底的冰冷默然。

他伫立在飘着暖香的房间正中央,仿若一尊玉雕的神像,令人心生敬意与向往,却不带任何温度。

“闲杂人等,都已经退下。”许泽一字一句,说得极慢,却给人造成异样的压迫力,仿佛一个重锤,随着他说话的频率,一下一下,敲击着许徽的心脏,“现在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了吧?”

此言一出,许徽恍被雷击,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怔怔地呢喃:“祖父,我…”

许泽轻拂衣袖,姿态从容优雅,却带着南方衣冠士族不可能拥有的杀伐之气:“我才到不惑之龄,并未老眼昏花,五岁稚儿的眼神与成年人的眼神,还是分辨得出来的。这十三天来的几次见面,我都仔细地观察过你,也窥见了你虽掩饰得颇好,却仍旧不自觉流露的哀伤与怨恨之色…你到底是何方妖魔鬼怪,厉鬼游魂,占据了我孙女的身体,不肯让她安生?”

他的声音依旧是那般轻柔舒缓,连音量都没有些微的抬高,却带着异乎寻常的控制力,仿若利剑一般,穿透了许徽的心脏。

妖魔鬼怪,厉鬼游魂?

“不,我不是——”许徽想要站起来,却由于长时间躺在床上,双腿没有力气,差点狼狈地倒下。望着面无表情的祖父,许徽扶着床沿,狼狈至极,声音近乎嘶哑,字字泣血,“祖父,我是徽儿,真的是徽儿啊!不是五岁的徽儿,而是…十六岁的…徽儿…”

说到最后,她伏在床边,泣不成声。

无论再怎么聪慧坚强,在死去的那一年,她都只有十六岁。

十三岁嫁给谢纶,十四岁因阿翁调职,她也随着夫君离开家乡,前往建康,十六岁…葬身湖底。

原来,她的一生,竟这样短暂。

PS:一重生就被戳穿真相的女主,我保证是开了先河,谁让我左思右想,都想不起十年之前自己是什么样子,喜欢什么东西,有什么习惯和口头禅呢?如果我重生,保证第一天就被发现,所以…(别为你自己找借口!)

第二章

见许徽哭得伤心,许泽收敛了气势,缓步走到床边,将她抱起,重新放到大床之上。

五岁的女孩子,身体轻盈,几乎没什么重量,精致如画的小脸上满是泪水的痕迹,惨兮兮的,可爱又可怜。

看着许徽一边抽噎,一边小心翼翼看他脸色的样子,许泽露出一丝善意的笑容,也让许徽的心渐渐放下来。只见他从怀中取出帕子,轻轻擦拭许徽的面颊,纵带了一丝责备,语气也温和如昔,与方才的冷厉几乎是判若两人:“既是十六岁的徽儿,胆子怎变得如此之小?你难道忘了,这时的你比亨儿还调皮百倍,只知道跟着你三叔疯吗?就连你这次重病,也是因为子坚太过粗心,害你掉池塘里,高烧不退,才…回来的吗?”

听见“池塘”二字,许徽条件反射地蜷起身子,许泽见状,心中了然,却故意道:“莫非…”

“我是被他们淹死的,祖父,我是被他们活生生淹死的!”见许泽怀疑她的死因,许徽心中的酸楚与怨恨一并涌上心头,她死死地拉着许泽的袖子,几乎是歇斯底里地高喊,“我的夫君,我的娣姒,明明都知道我不会水,可我落水之时,她们个个面露不忍,却碍于我夫君的神色,一个都不来救我。祖父,我…我是被活活淹死的!”

小小的女孩儿死死抓住他宽大的袖袍,不肯放手,力气之大,让他都吃了一惊。

许泽一手抱住许徽的背,一手则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在许徽看不到的地方,微微眯起眼睛,凛然之中,带着几分杀气。

活活淹死…么?

在许泽的安抚下,情绪不稳的许徽也渐渐冷静下来,她仰起头,扯着许泽的衣衫,说出自己的分析:“祖父,他们敢这样对我,定是朝堂发生了什么变故,很可能…很可能是有人要造反,为撇清与许氏的关系,又或者为了切断许氏与谢氏的盟约,才…否则,根本就没办法解释,为何会…何况我,我自负还有几分机敏,若他图谋已久,我定能察觉出端倪。既然我没发现,他的举动,就极有可能是顺水推舟,临时起意…”

尽管一听闻许徽被淹死,许泽就已大概猜到缘由,但听见许徽自己竟这样说,许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心中不仅带了一丝惊异,还有了几分计量。

他不知“从前”的自己,到底是怎样培养这个姑娘的,可今日观她言行举止,许泽发现,许徽在政治上的敏感度,竟是惊人的高。

寻常女子,不,莫说女子,就算是男子,被人杀死,含怨重生,能做到举止不失常,忍住心中之怨,徐徐图谋复仇之事,已是极为难得,许徽却更进一步。被自己点穿她重生的事实之后,她竟没有先向自己说未来的夫家是哪一家,寻求自己的帮助,向对方复仇,而是反复回想死亡之时发生的事情,寻求死亡的原因。并不将目光局限于闺阁之中,竟能推断出朝廷有变,这份心智,岂是常人能够做到的?

还没等他说什么,许徽便扯了扯他的衣袖,有些犹豫,却还是吞吞吐吐地说:“祖父,我,我不想去伯母那里上课了…”

许徽口中的伯母,便是许泽嫡长子许容的遗孀——钟夫人。

钟夫人出身颍川名门钟氏,乃是钟氏当代家主,大儒钟完嫡亲的侄女。她满腹诗书,婉柔娴淑,美丽绝伦,又为许容守寡,誓不改嫁,深得许氏众人的敬爱。许家嫡出的姑娘,全都是钟夫人亲自教导的,个个美名远播,高门争相求娶,前世的许徽也不例外。

见许徽神情落寞,许泽柔声问:“可是因为这些东西,你都学过,所以不愿再学?”

许徽沉默片刻,才缓缓道:“不,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为何?”

“我…”许徽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声音有些晦涩,“狂悖冒犯之言,祖父也想听么?”

许泽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声音平稳,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我本就是离经叛道之人,惊得起世,骇得了俗,你但说无妨。”

“前生的孙女,事事处处都学习伯母,被时人所推崇,被谢氏所接纳。他与孙女成婚三载,娇童美婢皆消失无踪,视别的女子为庸脂俗粉,看都不看一眼。若论做女人,孙女自认,不输给世间任何女子。”

家中大肆蓄养歌姬舞伎,乃是士族间的风尚,携名妓出游,在南方更是大为流行。虽不过听许徽寥寥数语,许泽也能猜到,她的夫家,必是顶尖士族的嫡子,许泽也非常自信自己的眼力,能被自己看中,将孙女许之的,定为难得的俊杰。正因为如此,许徽才会用这种略带骄傲,又有些苦涩的口吻说出这种话。

在这种情况下,她能够做到独得丈夫三年宠爱,让丈夫看都不看旁人一眼,岂止是成功?简直是非常成功!

“重生之后,孙女不是没有怨,怨恨愚蠢的襄城公主,怨恨平日温柔和气,关键时刻却一副蛇蝎心肠的娣姒,更加怨恨…他。我恨,恨不得将他们全部扔到水底,体会我所经历的痛苦,不,这样太便宜他们了,应该让他们过得生不如死,才能消我心头之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许徽的神色变得极为凌厉,一字一句,仿若从牙缝中迸出,带着刻骨的仇恨,与极端的怨毒。

可随后,她望着许泽,声音又低了下来,“可是,恨意过后,我又觉得心头空落落的。我想,重活一世,自己能干什么呢?搭进新的一生,报复今生还没做出那种事情的谢纶?还是嫁一个比谢纶更好,更疼惜我的男人,琴瑟和鸣,恩爱一生?我还有这份热血,这份勇气,这份决心,用来之不易的新生,将自己全部的希望与身家性命,寄托在一个看上去花团锦簇,却不知关键时刻,会不会同样舍弃我的男人身上么?”

说到这里,许徽惨然一笑:“女人啊,争斗了一辈子,自以为风光得意,却不知,她们所拥有的一切,都来源于男人的赐予。才气再高,容貌再美,心思再机敏,又有何用?归根到底,不过是依靠男人生活,温柔小意地服侍自己的夫君,仿若蔓藤缠绕大树一般地活着。”

“这种日子,我过得累了,也过得怕了,我想牢牢地把握自己的命运,不再将自己的未来交到旁人手中!”

出人意料的,对这狂悖无礼,惊世骇俗的言论,许泽并没有半分呵斥与指责,而是露出一丝怀念之色,又极快地将之收敛。他沉吟片刻,才郑重其事地问:“若选择了另外一条路,你的一生,必将面临比前生更多的坎坷与磨难,你,当真不后悔?”

许徽惊喜地抬起头,望着许泽,见他神情郑重,不似开玩笑,便用力点头:“我不后悔,永永远远,都不会后悔!”

许泽轻轻摇头,淡淡道:“你之所以有这种想法,不过是一时纠缠于前世,无法解脱罢了。死灰尚且能够复燃,何况人心呢?事关一生,由不得你如此草率地做决定。”

听见他委婉拒绝的话语,许徽刚想说什么,就听见许泽又说:“不过,你若有心,倒也无妨,待你身体大好之后,就搬来我这里吧!”

“祖父——”

“不必感谢,若你学得不好,还得回芸娘那里去,我不过是给你一个机会,仅此而已。”

PS:魏晋称呼小科普:魏晋时的妯娌,称嫂嫂为姒,弟妹为娣,合起来便是娣姒。贵女皆称女郎,贵公子则称为郎君,一家之主称作郎主…虽然看上去有些别扭,但多了应该就能看习惯…吧?

第三章

许家坞堡,南楼主卧房,一位容貌清秀,约莫二十许的贵妇人跪坐在榻上,无声无息地抹眼泪。

许恽见状,无奈地放下书帛,叹道:“月娘,阿父想亲自抚养徽儿,这是好事,你何必做出此种神态,平白惹得阿父不快?”

“这些道理,奴何尝不知?只是一想到亨儿才在奴身边养了两年,就被阿公抱走,如今徽儿又…”想到对自己不甚亲热的嫡长子许亨,平氏又开始抹眼泪,“奴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往下掉…”

听见她这样说,许恽只得叹息。

许泽娶妻平阳霍氏,共有三个嫡子,嫡长子许容最为出挑,少时即名满天下。皇帝闻许容之名,将之召到建康,几场清谈策论奏对下来,皇帝对许容大为赞赏,允年方十八的许容提前出仕,为著作郎,天下皆惊。

著作郎禄秩四百石,官品第七,掌修国史和皇帝起居注,称得上职闲禀重,位望清美。又因是天子近臣,往往几十天就能升迁,非顶尖高门子弟不得任。许容之风仪才学,能让皇帝连破家世与年岁两例,可见是何等不凡,虽出于政治考量,许容推却了著作郎之位,名声却越发响亮。

有长子珠玉在前,对于稍嫌软弱的次子,以及鲁莽冲动的幼子,许泽便疏了几分照顾。谁料天妒英才,许容早逝,上党太守之位,落到了许泽嫡次子许恽身上。

想到父亲对自己的评价,许恽有些烦躁地站起来,在房间里反复踱步。

【性情优柔,当断不断,守成有余,进取不足。】

这十六个字,仿若魔咒一般,牢牢地束缚着许恽,让他极为不甘,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个评价真是…太过妥帖。

若他生在侨姓或吴姓世家,如此性情,倒也无忧,偏偏他却生在了上党许氏,还是未来的一家之主。对他们这些五代之前,尚属寒微,由于手握北地兵权,才勉强进入末流世家之列的家族来说,“不进则退”这四个字,真是再正确没有了。

若非不看好这个儿子,许泽也不至于在许恽的嫡长子许亨两岁的时候,将许亨抱走,亲自教导。

许恽敬畏父亲,加上才学的确远远不如父亲与兄长,是以不敢说什么,但说他不抑郁不难过,那是不可能的。

平氏只顾着自己伤心,压根没看出丈夫的烦躁,还絮絮叨叨地抱怨着:“阿公不是最喜欢婿伯家的素素么?若真想养个孙女在身边,为何不抱走素素?偏偏是徽儿…”

“妇人之见,真是妇人之见!”许恽连连摇头,却到底不好说结发妻子什么,只得跪坐于她面前,一边叹气一边教导道,“阿姒就素素这么一个女儿,我们岂能为了自己的心情,让守寡的阿姒伤心?再说了,现如今,我才是许家的继承人,若是阿父抚养阿弟的孩子,不理会咱们的孩子,外人会怎样猜,我们会怎样想?”

见平氏终于止住了眼泪,许恽面上未显,心中却不住叹息。

为求家宅和睦,在三个儿媳的选择上,许泽与霍氏很是费了一把心思。长子许容的妻子,将来要做许家宗妇,自然是什么都好。次子许恽性情优柔,若娶个厉害媳妇,将儿子拿捏住,家宅不宁,反倒不美。为此,许泽与霍氏求娶了温柔善良,却没什么主见,一味贤德忍让的平氏。至于老三许磐与妻子林氏…他们两夫妻,倒是一对暴炭,一个冲动,一个泼辣,却意外地合得来。

颍川钟氏乃是真正的世家大族,诗礼传家,钟夫人容貌美,气度好,满腹诗书,行事有度,柔中带刚,出身北姓豪强的平氏与林氏在这位长嫂面前,从来都觉得自己矮了一截。她们平日言行举止刻意效仿钟夫人不说,在婆婆霍氏过世之后,也习惯了听从钟夫人的指挥。偏生大齐律法规定,非实子不得继承家业,结果,许容一死,钟夫人的地位就颇为尴尬了。

为了避嫌,钟夫人一心一意为夫守寡,教养独女许素,不插手内务。可平氏治家的本事尚有一些,论及才华学识,以及政治眼光…说是被钟夫人甩了十万八千里,都不是什么夸张之词。

不过,性格温和之人,也有性格温和的好处,许恽再怎么觉得妻子不如钟夫人,也不会不给她面子,所以他不放心地嘱咐道:“你切不可因为此事,心存怨怼,对阿姒与素素有任何怠慢。西楼那边用的炭和皮子,还有笔墨纸砚,皆需差心腹之人逐一检查,宁愿短缺了咱们自己,也不可短缺西楼,明白么?”

平氏虽有些目光短浅,但在“贤德”这一方面,却是无可挑剔的。所以她收起伤心,轻轻点头:“奴早已吩咐了下去,谁都不敢怠慢阿姒。”

说到这里,平氏想起一件事,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听说前几日,颍川钟氏又来人了?”

听见妻子问起这件事,饶是脾气颇好的许恽,也积了一肚子火:“颍川钟氏多饱学之士,又是世代的书香名门,谁料在嫡庶这一方面,却是这般不讲究。纵观我们北地诸姓,哪家的庶子能够入宗谱,自称嫡女的兄弟?偏生阿姒的父母,竟办这种糊涂事,无子便从旁的族人中过继一个嫡子来啊!为何巴巴地将庶子记在主母名下?这下好,他非实子,不受律法承认,定品之时亦同庶子的待遇,可按照家规,他又是阿姒的兄弟,有资格插手阿姒再嫁的事情…”

“不过一个地痞无赖,若非顾及阿姒的脸面以及颍川钟家,他连咱们许家的门坎都别想迈进!”平氏素来容易被旁人情绪挑动,见丈夫如此气愤,也就与他同仇敌忾。可她到底与许恽相处了好几年,略微一想,也回过味来,“那姓钟的年年都来,也不见夫主哪次动真火…今儿是怎么了?”

许恽本不欲与妻子讲这些男人间的事,可自从知道那个消息后,他的心中便郁闷不已,倘若不与平氏说,又能与谁说呢?嫡亲弟弟许磐暴炭一样的脾气,真与他说了,后者定是直接冲到东楼去质问父亲,岂不是更加糟糕?妻子虽没什么政治眼光,却能够守口如瓶,纵然被父亲看出几分端倪,只要不说,也不至于闹得太僵是不是?

想到这里,许恽挪着靠近平氏,将声音压得极低:“你也知道,阿父一直都觉得我许氏人丁太少,这才借定品之便,将许仲平和许叔弼定为六品,一步步拔擢他们为官。此举为全族利,倒也算了,偏偏这几天传出来的消息,阿父可能想将他们两个…记入族谱。”

听见丈夫这样说,平氏的脸色就变了。

北地诸姓几代之前,皆为寒族出身,少有例外。由于怕旁人瞧不起,对于礼教规矩,北姓看得比吴姓侨姓还要严格许多。吴姓侨姓士族若无嫡子,庶子说不定就能够出头,北方却是绝无可能。

在北方,正妻就是绝对的权威,随意打杀使唤小妾,谁都觉得再正常不过,完全不影响贤良的名声。毕竟在他们的眼里,婢妾就是一桩摆设,一件玩物,能因为主人打碎了属于她的一个花瓶,就说她不好么?

在对待庶子这一块,许氏乃是北地世家中难得的优厚,许泽不仅给予庶子足够的教育,还会细心把关他们的婚事,又分给他们一些土地、资财与奴仆,让他们衣食无忧,入族谱却是休想,定品考核,亦是按照寒族子弟的标准来。至于平氏、林氏出身的豪强家族,庶子不得学习,只能为嫡子牵马打扇,与奴仆无异,庶女也就是嫁出去为妾或者笼络钱财的工具罢了。且不说别人,单说许恽的两个庶女,现在连个名字都没有,只以大娘二娘来称呼,别说许恽,就连平氏都有些不记得这两个庶女长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