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泽的两位庶子性情才华皆胜过许恽,却到底是庶出,能够为官而非为吏,已是许家在上党一手遮天的结果了。若是他们俩进了族谱,官路必将更为亨通,子女享受得福利也就更多。虽说这些利益,不侵害嫡子太多的权力,却也让许恽和平氏提高了警惕。

对于许泽的敬畏,早已深入许家众人的骨髓,何况,这种男人之间的事情,平氏也没有半分办法,惊慌之后,她就只能不安地问:“那…夫主,咱们该…”

“目前阿父只是动了这个心思,并没有明确表态。”许恽轻轻摇头,叹道,“现在的我们,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好的。”

PS:魏晋知识小科普——阿父阿公就是父亲和公公,阿母阿姑则是喊母亲和婆婆,婿伯和季叔是说大伯和小叔子,娣姒昨天科普了,姒是嫂嫂娣是弟妹。

另外,大齐继承权仿西汉,非实子不得继承,即除家主的嫡子之外,庶子、过继来的儿子还有嫡孙,都没有办法继承土地与爵位。私以为,如此严苛继承权的确立,实在是正妻嫡子的福利,什么庶子庶女都不需要担心,连宗谱都入不了,更难以蹦跶。

第四章

出了主卧房,平氏依旧在想许泽打算让两个庶子进族谱的事情,心绪烦乱无比,一时没注意脚下,木屐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虽说穿木屐走路寂静无声,只是对下仆的要求,可若是粗使婆子都能做到这一点,主子走路却踢踢踏踏,旁人嘴上不说,心中定会瞧不起。所以,但凡高门大户,从主子到仆役,个个训练有素,走路无声——谁走路声音过大,谁就会被大家认为是粗鄙不堪,从而指指点点,无端矮人一截。

冷不丁出了这么大一个丑,平氏心中羞愤,连忙端正步子,挺胸收腹,脚步更轻了三分。她身后的婢女仆妇,一大半都是她从本家带过来的,余下的小部分也被敲打过,知道敬畏主母,见到此情此景,她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八风不动,一丝波澜也无,仿若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与平氏一道长大,掌管着她私房的蓝娘子更是上前几步,轻声岔开话题,省得平氏越想越不高兴,将她们这些无辜之人给发落了:“主母,这个时辰,女郎应是午睡醒了,您可要前去探望?”

平氏来见丈夫,就是为了抒发许徽即将被抱走的难过与郁闷,谁料与许恽谈过一番之后,她非但没有被开解,心中的抑郁反倒越积越多。听见蓝娘子提起马上要被阿翁抱过去养的女儿,平氏的眼泪又差点落下来。

她性子软和,不似婆婆霍氏一般爽利,也不似钟夫人一般刚柔并济,偏偏又阴差阳错,接了当家主母的担子。正因为如此,平氏极重视威严,不肯在下人面前失态,是以眼泪一要上涌,她就努力将之压下,过了片刻,才轻轻点头,用最平静的声音与姿态,缓缓吩咐道:“走吧!”

走?去哪里?自然是许徽仍旧居住,却马上要搬离的若英院。

昏昏沉沉在床上躺了十几日,被关心自己的奶娘与侍女压着不准起来,顶多在卧房走动一二,许徽觉得浑身的骨头都酥软了。是以待身体略好了一点,午睡毕后,她便来到书房,打算看一会儿书,打发打发时间。

若英院中面积最大,光线最好的屋子,便是许徽读书习字之地。放眼望去,百余卷书帛整齐地码在书架上,将大半个书架堆得满满当当。但若一一打开翻阅,便会发现,每一卷书帛上,都只抄录了一到两首诗经,与一些简单的注释。也就是说,这满满大半个书架的书,真正算起来,也只是许徽开蒙的教材——由齐朝著名大儒桓康所撰写的《诗经注》罢了。

跟着许徽的一干侍女与仆妇在书房外间站定,谁都不敢违背许泽定下的规矩,走到里间去。望着满架子的书帛,她们的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艳羡之色。

河内平氏作为北地豪强之一,几代之前亦尚属寒族,却没诞生如许泽一般的奇才,难以打入士族文化圈子。如此一来,他们只能礼教为先,诗书靠后。平氏自己尚且只通晓几卷佛经,识得几个字,不至于做睁眼瞎子,她的侍女就更没有学习的机会。这也是为什么许家的婢女仆妇,都极为崇敬钟夫人,连钟夫人身边侍女都最为抢手的原因——无论何时何地,文化与知识,总是能让大家不由自主便心生敬畏的。

对于自己五岁时的事情,许徽的记忆早已模糊,自然不可能像对十六岁时的书架一样了如指掌,将其中内容倒背如流。她随手抽出一卷书帛,发现恰好是《国风.采蘩》,不由得心绪万千。

采蘩、采蘋,她们两个明明不会水,却依旧奋不顾身地跳入湖中,想要救她,却也…自己嫌她们原本的名字太过俗气,信手拈来两篇诗经之名,又为面子考虑,也花了一些时间,教她们读书习字。却不料,这些小小的举动,竟让她们感激了一生。

此时的她们,应该还在接受作为丫鬟的培训吧?若是自己向母亲提前要来…不,不行,如果提前对她们投以注目,难保旁人不会多心,也容易养得她们与前世性情大不相同,还是顺其自然吧!

平氏听见女儿身体刚好就去了书房,不由眉头微蹙,她带着一众婢女仆妇,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房门口,就见许徽站在书架旁,手中是一卷摊开的书帛,正若有所思。

见女儿脸色苍白,神情还有些恹恹得,平氏的心早就被揪紧了,她无视了由于她到来,哗啦啦跪了一地的下人,快步走进里书房,按住许徽的手,嗔怪道:“才刚好一点,就巴巴地跑过来看书,也不怕伤神!”

见到突兀出现的平氏,许徽怔住了,她望着自己的生母,手中的书帛不自觉地跌落。见平氏想要去捡,许徽飞快地上前两步,紧紧地抱着平氏,依偎在她怀里,轻声呢喃:“阿母,阿母…”

五岁的许徽高烧不退,十六岁的许徽才得以重生,将她拉出了深渊,让她挣扎着醒过来的,除了对谢纶的恨,便是慈母一声声的呼唤。刚醒来的那些天,许徽根本不敢看平氏,平氏一来,她就装睡。因为她害怕,一见到自己的母亲,自己所有的软弱与无助,都会喷薄而出,什么事情也遮掩不住。

对于女儿突然表现出来的亲昵,平氏有些手足无措,只得轻轻拍拍她的背,干巴巴地问:“徽儿,你怎么了?”

前世的许徽,对平氏是有些郁闷的,她崇敬得是像钟夫人那样,美貌无双,德才兼备,看似柔弱,实则异常坚强果决的女子。与钟夫人一比,只识得几个大字,不会看人脸色,喜欢计较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关键时候镇不住场子,也收拢不住丈夫心的平氏,无疑差了一大截。可当许徽浸在冰冷的水中,无法呼吸的时候,第一个想到得,却是自己的生母,于绝望中醒来,第一个见到的,更是自己的生母。

无论平氏怎样笨拙,怎样不通文墨,怎样不会说话,不会做人,但她对自己的心,却是一片诚挚,半点都不掺假的。

许徽趴在平氏怀里,汲取着属于母亲的温暖,过了好半天,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头,取出帕子擦了擦眼角与额头。平氏见许徽没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却无意中瞥见落在地上,沾了些灰尘的书帛,立马蹲下身子,心疼地将书帛拿起,取出素白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一扁,再仔仔细细地将之卷好,一边卷还一边说:“徽儿,你房中的书帛,皆是阿姒亲手抄录的。为了替你开蒙,她熬了大半个月的夜,你怎能这样随意对待?”

再度听见母亲的关怀,哪怕仅仅是家长里短,絮絮叨叨,也令人觉得无比温馨。许徽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见到阿母,太过激动,一时失态…”

平氏不过嘴上说说,哪有真责怪许徽的意思?见许徽低头认错,而不似往常一般抬起头,娇气地辩解,顿时又在心中埋怨了自己一通。正当平氏上前几步,想说什么的时候,却无意中瞥见心腹侍女站在门口,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往那边走了几步,问:“何事?”

“回主母,祈福屏风已搬出女郎的卧房,婢子不知应将之收入库房,还是…”

听见婢女说得居然是这件事,许徽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再看平氏的脸色。果然,话还没说完,自己的母亲就不高兴了。

PS:郑重申明,本文无宅斗内容,女主也不会和什么庶女堂姐堂妹玩心计耍心眼,与什么管事婆子仆妇丫鬟斗智斗勇,写这些不过为了交代事情,以及剧情发展需要。严格来说,第一卷是萝莉养成,第二卷…少女进化?

第五章

大齐的建筑沿袭秦汉习俗,豪放朴拙,气势恢宏,北方尤甚。正因为如此,士族的卧房普遍很大,纵然二三十人入内,亦不显丝毫拥挤。

房间这么大,摆在房中的床榻自然也不能小家子气,七八个人在上头平躺,那是完全没问题的。出于某种…考虑,大齐素有在床榻三面树立屏风,屏风外垂以各式帐幔的习惯。这次许徽不幸落水,高烧不断,平氏心急如焚,索性将摆在自己床榻旁,绘制佛门白莲,还以金线绣着梵文佛经的十二扇祈福屏风搬到了女儿的床边。

许徽铁了心不想将那屏风带到许泽的院子,碍许泽的眼,便努力回想并模仿前世所见,印象比较深的孩童说话的方式与神态,拉着平氏的手,撒娇道:“祈福屏风是阿母最贵重的陪嫁之一,怎可轻易赠与女儿?”

虽然一点都不记得五岁之前的事情,但由于亲人时不时的打趣,许徽心中还是有个模糊轮廓的。她知道,因为嫡亲的兄长许亨才出生没多久就被抱到许泽那里养,与父母不甚亲热的关系,自己这个留在父母身边的嫡女,就被许恽与平氏纵得比较娇气,言行举止很有几分不依不饶的意味。在拜师钟夫人之后,她才渐渐收敛了性子,养成了日后谦和宽容,滴水不漏的性格。

在所有人看来,她都是五岁的许徽,天真任性,霸道娇蛮。若是一开口就与往常的自己截然不同,面面俱到,舌绽莲花,不会得到任何夸赞,只会被人当做是水鬼附身。

听见许徽这样说,平氏的神情缓和下来,她轻轻摸了摸女儿的鬓角,柔声道:“阿母的好东西,自然全是留给徽儿的,这祈福屏风一放,你的高烧就退下了,可见是菩萨保佑,祖宗显灵,怎能不继续摆着?”

许徽闻言,顿时默然。

她竟忘记了,佛道之争,不仅局限于地域的南北,还发生在她的父母之间。就连丈夫的不悦,都没能改变平氏事关佛教时的一切想法,何况年幼的女儿?

道教乃大齐国教,传承近两百年,上至皇族,下至寒门,无一不信奉天师道。虽说由于皇室南渡的原因,道教在北方的控制力与影响力日渐衰微,却仍旧占据着宗教的主导地位。

不通道法,不懂玄学,就别想打入士族的圈子。这样一来,新兴的佛教想发展壮大,只能从西北的百姓与豪强着手。

北地多年来饱受胡人铁骑的蹂躏,佛教的转世轮回,业报因果之说,恰恰切合了他们的心声,是以佛教在北地极为兴盛,地位渐渐能与道教比肩。尤其在许泽助三位慧安、明智与竺法译出了大量大乘佛教的经书之后,佛教为更多人所接受,影响力更大,许氏与佛门的关系,也更加紧密。但为了打入士族的需要,上党许氏嫡支,从来是道重于佛,对于这一点,佛门亦能够理解,并特殊对待。

河内平氏,乃是北地豪强中数一数二的虔诚佛教信徒,就连他们家的宅院,也是前厅为佛殿,供奉佛像,后堂为讲堂,虔诚听佛念佛。平氏从小在这种环境长大,对佛教的虔诚早已刻入了骨子里。在这件事情上,许徽压根不敢与平氏硬顶,更不敢告诉她,许泽他…不信道,也不信佛。

许徽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前世的她出嫁前,许泽曾叫她过去,特意叮嘱,千万不可乱吞服道士开的方子,更不能吃什么香炉灰混合的符水。并直言不讳地说,佛道之事,深入研究尚可,却不能真受陈郡谢氏的影响,成为天师道的狂信徒。

殷殷言辞,满是长辈对小辈的关切,可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态度,却让许徽恍然大悟的同时,汗流浃背。

翻译佛经,与佛门交好,是为了巩固许氏在北地的地位;谈玄论道,深谙道家诸法,是为了提高许氏在南方的声望。像许氏这种根基不稳,不进则退的新兴门阀,一步都错不得。

若在平氏面前得是十六岁的许徽,千百个理由也能编出来,绕得平氏同意此事,可偏偏如今的她拥有十六岁的魂,却是五岁的身。一面顾忌慈母之心,一面顾忌祖父之意,还得绞尽脑汁地想五岁孩童大概是什么样子,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实在痛苦不堪。

忍着越发得瑟的鸡皮疙瘩,许徽摇了摇平氏的手,娇声道:“徽儿不要好东西,徽儿将最好的东西留给阿母。”

平氏听了,大为感动:“徽儿有这份心,阿母就知足了。”

许徽见平氏还不同意,索性抱着母亲不松手,撒娇卖萌什么手段都用出来了。正当她觉得自己八辈子的脸都快丢光了的时候,一道天籁之音拯救了她:“徽儿…阿娣也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白衣素裙的女子携一女童款款走进来,除却鬓角的白花之外,她周身上下没有任何点缀,脸色也苍白得不像话,却越显得清丽绝伦。

她的到来,仿佛清风拂过,花朵盛开,让人的心都随之软下来。

许泽嫡长子许容的遗孀,颍川钟氏的名门之女,公认的颍川第一美人,钟芸,钟夫人。

平氏素来极尊重钟夫人,见她来了,便迎了上去。

寒暄几句后,钟夫人问到方才的情景,平氏便半是骄傲半是抱怨地说:“徽儿这孩子,病才刚好一些,就说要将祈福屏风送还给我,真是不懂事!”

见平氏嘴上抱怨得不行,神情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钟夫人微微一笑,淡淡道:“徽儿孝心可嘉,阿娣好福气。”

听见钟夫人称赞自己的女儿,平氏抿着嘴角,强自压下心中的欢喜,谦虚道:“阿姒你就宠着她,一味说她好话吧!这孩子,不知多娇气,多调皮呢!”

“咱们家的孩子,哪有不娇的?诚心诚意,比什么都重要。”瞥见许徽再度求救的眼神,钟夫人话锋一转,声音略轻了几分,“我听说,阿娣的屏风是珈蓝寺智光大师亲自祈福开光的,无比贵重,旁人求都求不来。阿娣为了徽儿的,连此物都舍得拿出来,可见爱女心切,才是真宠爱徽儿呢!”

听见她这样说,平氏微微一怔,却马上明白了钟夫人的潜台词。

这屏风太过贵重,病重时摆摆倒也罢了,平日还摆着,定会压了许徽的福气。

想到这里,平氏又一阵懊恼——先前竟没想到这一节,还得钟夫人不动声色地提醒,实在是…太不稳重了。

见钟夫人明白自己的意思,帮自己解决了此事,许徽心中松了一口气,又有些郁闷自己竟重生回了十年之前,年方五岁的时候。

倘若她的年纪再大了那么一点,哪怕只是两三年,都能自己开口劝母亲而不显得突兀,哪用得着到处借力?但想到上苍给了她更多改变自己的时间,许徽又觉得她方才的想法,实在是太不该了。

能重来一次,已是上天的恩赐,岂有挑三拣四的道理?

这时,钟夫人一旁眉目如画的女童,也就是钟夫人嫡亲的女儿许素俏皮地朝许徽眨了眨眼,未曾想到能见到日后稳重平和的阿姊如此一面,许徽心中一暖,回以一个大大的笑容。

见到两个孩子的互动,钟夫人与平氏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平氏的心中还多了一点惭愧。想到自己方才对夫君说,为何不抱走素素而抱走徽儿的话语,她就觉得很是尴尬,一时间有些没办法面对钟夫人。所以,还没讲几句,平氏就随便找了个理由,先带人离开。

PS:一写到美女我就燃了,字数也爆了,这是节操在渐渐碎掉的原因…么?另外,对于重生回五六七八岁,立马就能降伏丫鬟婆子,成为父母智囊,勇斗姐姐妹妹七大姑八大姨的举动,我默默望天…小孩子是没有话语权的(我长这么大在爸妈面前还…)思想太成熟是会被当成妖怪的(小孩和成年人思维方式不一样啊啊啊!)

第六章

平氏一走,许徽就得直接面对聪明绝伦,洞察力敏锐,又很了解她的钟夫人,纵然在心中预演过好几遍,许徽却还是暗暗捏了一把汗。只见她像模像样地对钟夫人行了个晚辈礼,飞快地说:“见过伯母。”然后,不等钟夫人说什么,许徽就自个儿起身,对许素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阿姊好。”

对于这等失礼的举动,钟夫人非但没有责怪,反倒上前几步,轻轻摸了摸许徽的头,眼中是满满的关切:“几日不见,竟瘦得这样厉害…”

听见钟夫人略带哽咽的声音,许徽也觉得鼻子酸酸的,若非前两天对着许泽哭过一场,方才又得到了母亲的安慰,她定会不争气地再次哭出来。

家的温暖,许徽已经整整三年没有感受过了,自从嫁给谢纶之后,她必须孝敬公婆,处理与小叔子、小姑子、娣姒之间的关系,唯恐旁人不喜欢自己;又日日想着如何说话行事,才能让自己的名声更好,得到大家的认同;还得暗中收拾不安分的婢女娈童,连略有些脸面的家生子都不敢明着得罪,做什么都得绕着来。

谢纶在并州的时候,许徽经常能回娘家,心情还不算太糟。后来,她随夫君去了建康,思念故土之时,虽时不时与名士贵女游园赏玩,看似悠闲惬意,风光无限,实则劳心劳力,度日亦如度年。

想到上一世,为做到尽善尽美几乎心力交瘁,却被无情害死的自己,许徽便觉得极为讽刺。

我期待的婚后生活,竟是这般…这一世,我再也不会犯这种愚蠢的错误,将自己的一生都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

什么叫做家?能你尽情哭,尽情笑,可以依靠,可以倾诉,放松自在,嬉戏打闹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家!陈郡谢氏,那个永远让她放松不下来的地方,不是她的家,不是。

上党许氏,才是我真正的家,亦是我永远的归宿。不离开,这一世,再也不离开了。

“我早就说过季叔,让他别带你疯,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心中却半点不记事,转过身就忘了,竟害得你受了这么多苦。”钟夫人蹲下来,带着些微凉意的双手拂过许徽的面颊,语带心疼,字里行间却透着几分斥责的意味,“你出事之后,季叔被阿翁狠狠罚了一顿,又被小阿娣骂得狗血淋头,连见都不敢见你爹娘…这一次,你们两个可要长点记性,明白么?”

见许徽乖巧应下,没像往常一样娇声娇气地反驳,钟夫人只当她是被吓怕了,又在心中将小叔子许磐埋怨了一通,随即抚了抚许徽的鬓角,轻声赞道:“好孩子。”

听见熟悉的称赞,许徽低下头,掩饰微红的眼眶,将心中的千言万语,悉数压下。

虽碍着亲疏远近,钟夫人不会越过平氏,将关心之情太过外露,可蒙受了她八载教导的许徽,怎会不知道钟夫人对自己的好?如果许徽是个男孩的话,就会是许容与钟夫人的嗣子,就连她这个“徽”字,都是在病床中的许容取的。

尽管许徽诞生之后,钟夫人曾一度非常失望,但想到这个孩子在平氏腹中的时候,曾是病重的许容最大的期望,以及坚持活下来的理由,钟夫人心中就充满了感激。加上许徽极喜欢缠着堂姐许素玩,天天往钟夫人的房间凑,就算是有那么一丝不自然,也被孩童天真可爱、纯洁无暇的笑脸冲散了。所以,一知道许徽要开蒙,钟夫人就巴巴地熬了大半个月的夜,将大儒桓康注解的《诗经》用娟秀且端正的隶书,一笔一划地默写下来,后来又手把手教她写字。

见母亲与堂妹的谈话告一段落,许素这才小大人一样地走上前,取出一方帕子,柔声道:“徽儿,我将我最心爱的帕子送给你,你别再生病了好不好?”

许徽点点头,郑重地接过许素递来的帕子,这帕子质地极好,但上头歪歪扭扭绣着的几朵兰花,却破坏了整体的美感。如果用许徽这些年来养得越发刁钻的目光与品位评价,只有用四个字来形容,那就是——惨不忍睹。

“你那帕子,平日不是宝贝得不得了么?怎么今日舍得送人了?”钟夫人见女儿竟将宝贝拿了出来,便掩唇轻笑,打趣道,“第一次描花样的拙劣作品,旁人都恨不得给烧了,不再丢人现眼,唯有你与众不同,硬是当宝贝一般留下来,轻易不肯给人看。”

听见母亲这样打趣自己,许素嘟起嘴巴,不大高兴地说:“都说熟能生巧,第一次描花样,就能做成这样,可见我在这方面必是极有天赋的,怎能将之毁去?”

许素生得与钟夫人极为肖似,长大之后,风华、美貌与才学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看着现在既闹别扭又自恋,与长大后形成强烈反差,显得越发可爱的阿姊,许徽忍不住笑了出来。

“好啊,徽儿,你竟笑我!”许素见妹妹笑了,便快步上前,小手直接往许徽衣服里钻,许徽左躲右闪,生怕她挠自己痒痒。

两姐妹的欢笑声传遍了房间,传到院子里,让听见的婢女仆妇,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由于许徽落水高烧,情况一度不好,害得底下人都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唯恐许徽出了什么事情,自己也要跟着倒霉。如今见许徽大好,能有精神与许素打闹,待会又会搬到郎主的院子里,地位更高一筹,这些下人也觉得与有荣焉,抬首挺胸,很是自豪。

待她们闹够了,钟夫人才面带微笑地将她们两个分开,她先是轻轻地敲了许素一下,示意女儿别闹,这才收敛笑容,正色对许徽说:“我听阿公说,你不想来我这里读书了,可有此事?”

PS:要发得时候又觉得不顺,重新写了一次…上党许氏两大BOSS之一的钟夫人攻略进度三分之一,完毕!

第七章

诺大许家,最难诓骗的当属两人,一是许家郎主许泽,二便是钟夫人。所以,在向许泽提出不再去钟夫人那里学习,并得到许泽的同意之后,许徽就想过,若是钟夫人问起这件事,该如何应对。

听见钟夫人的问题,许徽心道“来了”,便故意低下头,不让钟夫人见到自己的眼神,又刻意做出不安的样子,绞着手指,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地说:“前些日子,伯母教我《硕人》,我钦羡庄姜的美貌、风仪和…和她出嫁时的排场,本以为她定会幸福一生。后读《柏舟》、《绿衣》和《燕燕》,知这些都是庄姜所做,心中实在难过,才…”

许徽故意将话说得含含糊糊,隐去所有能够明确查证的资料,诱导钟夫人的想法。果然,钟夫人闻言,怔在原地,好半天都没说话。

钟夫人饱读诗书,诗三百信手拈来,对诗经的注解亦是倒背如流,自然清楚庄姜的故事。庄姜是齐国的嫡公主,齐太子的亲妹妹,心地善良,美貌绝伦,出嫁卫国之时的排场极为盛大,人人艳羡。但这位绝代佳人的后半生,却一点都不快乐。

卫庄公脾气暴戾,早有心上人,对庄姜极为冷待,宠妾灭妻。庄姜贤良淑德,却始终得不到夫君的敬重与关爱,后来,卫庄公又娶了陈国国君的两个女儿,与她们分别育有儿子。既无夫君宠爱,又无儿子傍身,远在异国他乡的庄姜没有任何办法,只得日日守着寒宫冷室,渡过凄清的一年又一年,并写下了好些哀伤的诗篇,许徽所说的《柏舟》《绿衣》《燕燕》,便均为庄姜所做。

说完这些,许徽状似不经意地抬头,果然,想到往事,钟夫人的眼眶渐渐湿润了。

钟夫人的父亲是颍川钟氏家主最小的儿子,自小备受宠爱,很有几分“世界为着自己转,别人都不如我聪明”的天真骄狂。他不敬嫡妻爱小妾也就罢了,却糊涂到以嫡妻无子为由,逼着嫡妻冒认小妾之子为嫡子,想让与“心爱之人”生的孩子继承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家业。

钟夫人的母亲一味贤良淑德,忍让丈夫的行为,却不料竟遭到这样的羞辱,气得一病不起。糊涂的祖母怜惜幼子,不仅不骂儿子,反倒数落媳妇不懂事。钟夫人之母本就抑郁难解,听见婆婆如此颠倒是非黑白,一时没想开,直接拿根绳子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出了这么大的事,颍川钟氏的顶梁柱钟完不得不辞官归乡,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弟弟拎到祠堂,在祖宗的牌位面前,狠狠地用鞭子抽了他一顿,抽得他半年都起不了床。纵然如此,颍川钟氏的家风,却还是受到了极大的影响——门当户对的家族都不敢将女儿嫁进钟家不说,钟夫人这位本能嫁入膏粱之姓的颍川郡第一美人,也只能下嫁,无法如别的贵女一般高嫁。若非钟完又蒙皇上征召起复,位居要职吏部郎,颍川钟氏根本没那么快缓过劲来。

见到母亲神色哀伤,许素连忙上前,轻轻握住母亲的手。许徽提起庄姜,本就是想分散钟夫人的注意力,可见钟夫人如此难过,不由心中愧疚,连连道歉:“都是我不好,说出这种话,惹得您…”

“徽儿,你是好孩子,也没有说错。”钟夫人轻轻摸了摸许素的鬓发,脸色虽依旧苍白,却不改丝毫温柔,“你的想法极通透,却为世道所不容,我不明白阿公是怎么想的,但他的决定总不会错,只是…”

说到这里,钟夫人轻轻将许素带过来,神色温柔至极:“你若去了阿公那儿,素素就没有玩伴了,所以,若是得空,你能来多看看素素,也多看看我吗?”

许素眼巴巴地看着许徽,可怜又可爱,简直让人难以拒绝,许徽刚要满口答应,却又生出几分疑惑。

以她对祖父的了解,倘若许泽真有心处理好这件事,定会将之办得妥妥当当。为何祖父却只对伯母说,要将自己抱去抚养,却连个谎都不扯呢?如此行事,不符合他行事缜密,滴水不漏的风格啊!莫非…想到一种可能,许徽狠下心来,别过脸不去看许素,干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但如果有时间,我一定…阿姊,对不起!”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许徽的声音都有些哽咽。

她记得,自己与许素从小一起长大,很多时候都吃同一个桌子的饭菜,睡一个被窝,躺在床上,拿柔软的枕头与被子打闹;以诗书琴棋为戏,比拼记忆力与才学;偷偷躲在屏风后,品评俊秀的少年郎,对未来既憧憬,又兴奋,亲密无间,好得和一个人似得。

重活一世,她决心走一条与前世全然不同的道路,却未曾想到,曾经拥有的珍贵感情,却必须由自己来亲手放弃。

纵然血脉相连,可从小一块长大,天天黏在一起的姐妹,与十天半月见不到一次的姐妹,感情到底是不同的。

听见许徽这样说,许素耷拉下脑袋,秀美的小脸上满是沮丧与失望之色。钟夫人闻言,非但没生气,反而轻声道:“阿公说了,若你没有满口答应下来,而是仔细考虑过,就让我再几两句话给你。”

许徽抬头,望着钟夫人,只见钟夫人一字一句,声音温软,意味深长:“女儿家的心肠素来比男人软,男人的心中装着功名利禄,家国天下,女人的心中,装着得却大多是自己的一方小天地。若你真想彻底改变自己,把握命运,要做得第一件事情,就是让自己的心硬起来。”

说罢,钟夫人轻轻摇头,叹道:“对阿公的做法,我是不赞成的,好好一个女孩子,为何偏偏要学男儿?日后…徽儿,若真的受不了,就不要强撑,明白吗?”

许徽轻轻点头,郑重向钟夫人行了一礼,感激道:“谢谢伯母,我已经决定了。”

哪怕前路再难,考验再多,我都会走下去。不仅是为了把握自己的命运,也是为了保护你们——我的家人。

PS:钟夫人攻略度百分之百,平安过关,女主线路选择完毕,放弃后院宅斗模式,转为武将养成系统…我又早早定了存稿箱,却忘记定发表时间了!我错了!

第八章

上党许氏在北地坐拥诸多田产,最主要的势力则集中在两处——上党郡治长子县里的五进大宅,以及长子县外的许家坞堡与庄园。后者共占有水旱田地近两百顷,三处山林,九处果园,以及近万百姓。这些百姓皆是不计入官府名册,不必向大齐服役纳税,受许氏私人庇护的荫客与佃户。而这被修建得与要塞无疑的许氏坞堡东楼,便是许氏郎主许泽的住处。

许徽的家具摆设,衣服书帛等东西,早在平氏的指挥下,被不住穿梭的仆妇、杂役与侍女们陆续搬到了许泽新给许徽安排的住处。而此时的许徽,正坐在许泽的内书房,将自己所知道的“未来”,尤其是曾任清要之职的世家成员名单,以及江南山东各州州牧都督的情况,一一告诉许泽,看看能不能给许泽什么帮助。

“亨儿娶了颍川荀氏之女,在我意料之中,可你说,素素嫁进了庐江陈氏?”许泽的食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片刻之后,才问,“你可知前因后果?”

小辈与长辈站得高度不同,考虑得自然也不一样,许徽不清楚许泽出于什么考虑,才为长姊选了这么一桩婚事,只能将自己知道得都说出来:“祖父送阿兄去颍川书院学习,阿兄在书院之中认识了很多朋友,其中就有庐江陈氏的五公子。后来,祖父带着伯母,阿姐去了一趟颍川,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定下了阿姊的婚事,让她嫁给那位五公子嫡亲的兄弟,庐江陈氏的九公子。孙女也不过趁他迎亲之时,见过他几面,样貌风姿极为出挑,却不知性情品格如何。”

听见许徽这样说,许泽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庐江陈氏,怎会是庐江陈氏?

见许泽神色不对,许徽小心翼翼地问:“祖父,可有什么问题?”

许泽沉吟片刻,才问:“徽儿,你可知我上党许氏的来历?”

许徽点点头,毫不避讳地将家族黑历史娓娓道来:“我上党许氏先祖初为马贼,又为马贩,提着头做买卖,攒下颇大的家私。时逢天灾连年,民不聊生,义军四起,又遇诸胡入侵。满朝文武,排除异己罗织罪证,享乐攀比斗富炫耀,一个赛一个地厉害,社稷危难之时,却无人能建立寸功。大军连接溃败,诸胡大军直逼西都长安与东都洛阳,仓皇之下,皇室以及一干著姓大族,迁到南都建康。”

“大齐高祖有命,开疆拓土者,功为第一,丢失或割让寸土者,不配为沈氏皇族子孙。为保皇位,灵帝南渡后,昭告天下,颁布‘灭胡令’。凡我大齐子民,不分贵贱,不计出身,以胡人头颅领取功勋,根据功劳赐予官职,引得义军与胡人对抗。”提及家族崛起的往事,许徽神色激动,声音也不自觉地高亢了些:“为防止吴姓与侨姓世家战后抢功,徐徐分化削弱吾等势力,北姓世家互为姻亲,抱成一团,对内虽多有龌龉,对外却往往同进同退。加之世家崇道斥佛,佛门为利益需要,自然也倾力支持北姓世家。对方角力,才造成如今北地豪强盘踞,面上听朝廷任免,实则本郡诸县官员之升迁任免,几乎都取决于一家之言。”

说到这里,许徽望着许泽,眼神清澈,表情自豪:“吴姓与侨姓大族,素来以家世血统自许,面对胡人却如同丧家之犬,只能仓皇逃窜,险些丢了大齐半壁江山,使之染上腥膻。我上党许氏的先祖虽出身寒微,却与诸多男儿一道,以鲜血保家国社稷,挽大齐江山。虽嫁入陈郡谢氏之后,因北姓家族的出身,被人视作寒族,明里暗里刺了不知多少回,但孙女从头到尾,都以出身上党许氏为荣。”

“衣冠士族,也不乏蠢蠹,寒微之家,亦有些高士。”听见嫁入高门的许徽没像一些北姓的贵女般,看不起自己的家世,自觉低人一等,许泽不由轻轻点头,又问许徽,“陛下的身体如何?”

陛下的…身体?

听见许泽的话语,猛地想到某种可能的许徽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声音中已带了些颤抖:“陛下的身体极好,无灾无病,可…可这些年来,他笃信道门长生之术,越发不理朝政。若,若是陛下服食了什么丹药,出了不好的事情,陈郡谢氏想造反,就完全能解释的通。毕竟诞下皇长子的谢贵妃,便是谢纶的亲姑姑,吴姓与侨姓又一次角力…”

“陈郡谢氏在朝堂与后-宫颇有影响力,可论起军事实力,却远远不如吴姓中的陆、顾、周三姓,就算想造反,也没那本事。”许泽笃定道,“真正打算造反的,是真定郭氏。”

听见许泽这样说,许徽微微睁大眼睛,难以相信祖父的判断:“真定郭氏?这怎么可能?”

真定郭氏是大齐开国皇后郭圣通的娘家,亦是大齐第一世家门阀。这个家族出过好些专权的外戚,跋扈的臣子,也被大齐历代皇帝打击过不知多少轮,却依旧屹立不倒,只能诛首恶,不能灭全族。待皇室南渡之后,当时的郭氏家主两兄弟更是一为丞相,一为大司马,权势凌驾于皇族之上。纵然这两人已经逝去,可大司马之位,却一代代被真定郭氏霸占着,而且,育有太子的郭皇后,便是大司马的亲妹妹。

吴姓大族为皇长子继位,愿意放手一搏,倒也说得通,可真定郭氏…完全没道理啊!再说了,侨姓领袖的真定郭氏造反,自是吴姓大族求之不得的事情,谢纶又怎会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与上党许氏交恶?

想到这里,许徽顿了一顿,努力压下心头逐渐弥漫,让她浑身冰凉的寒意,问出心中所想:“祖父何以断定,想要造反得是真定郭家?若真如您的判断…陈郡谢氏乃是吴姓大族,又因皇长子生母的关系,断不可能置身事外。侨姓与吴姓这些年争斗不休,彼此之间素少往来,连婚姻之事也不做任何考虑。这时候,谁能拉拢到北姓世家的支持,纵不说赢定了,胜算却也有七八分,谢纶却为何会…置我于死地?”

PS:后-宫两个字居然被和谐,我倒是没关系啦,写宫斗的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