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正因无可退避,才需以非常手段寻求退路。”许泽轻描淡写道,“论北姓豪强排序,我上党许氏纵排不到第一,也能排到前三,说是极有影响力也不为过。你的‘落水’,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陈郡谢氏与上党许氏的盟约关系自然也维系不下去。你说,对那位郭家的大司马来说,这算不算一个好的投诚筹码?”

听着许泽的说法,许徽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来原因,她纠结了半天,才有些犹豫地说:“祖父的话,听着很有道理,可…”

许泽轻轻敲击桌子,似笑非笑:“可你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是不是?谢纶也是一样。”

“他…”

“你既已说了,他杀你必是临时起意,怎么会想不到,这是别人在给陈郡谢氏下套呢?”许泽望着许徽,淡淡道,“照你所说,你出事之时,能压得住谢纶的谢家长辈都不在,而谢纶刚行冠礼,步入官场没多久,如此一来,已不用多想什么。像谢纶这种出身极好,生活优渥,地位卓越的世家子弟,纵然再怎么聪明,看问题想事情,都不会如我们这些老家伙一般周全,也最容易入旁人的算计。”

说到这里,许泽想了想,还是将一句真心话抛出来:“不过,你与他琴瑟和鸣,恩爱情深,他为了家族,竟舍得看着你死。如此果决的心性,若经历练,必成大器。”

听许泽竟称赞谢纶,许徽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祖父,许泽见状,微微挑眉:“怎么?徽儿认为,我说得有错?”

“他…他杀了我…您…”

“杀你归杀你,心性归心性,不可混为一谈。”许泽轻描淡写道,“方才忙着思考真定郭氏之事,竟忘了问你,你说想将命运牢牢地握在掌心,是为谋士,还是为武将?”

许徽闻言,也收起心中的不快与抑郁,反问道:“敢问祖父,谋士如何,武将又如何?”

“若为谋士,自当狠下心肠,摈弃拥有‘道德、良知、底线’的一面,为全局利益不惜牺牲一切,哪怕是老弱妇孺的性命。”许泽的声音缓慢且平稳,视线却牢牢地落在许徽面上,未曾挪开,“若你选择这一条,我便找个理由,在许家为你兴建一所道观,托言你出家成为居士。同时教你谋略与纵横之术,让你一直隐于幕后,待我百年之后,继续为你父兄出谋划策。”

许徽听着,颇为心动,却又问:“若为武将,又当如何?”

许泽见她没满口答应成为谋士,而是真存了比对两者优缺点的念头,便轻轻笑了笑,说:“若为武将,就需如我一般,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日夜勤学不缀。除此之外,还得熟读兵书,通晓兵法,通读历史,并亲自上阵厮杀。”

上阵…厮杀…

见许徽低下头,似在犹豫,许泽慢悠悠地补上一句:“若你选择成为谋士,日后想要反悔,凭你前生的本事,依旧能嫁得好人家,若你选择武将…没有哪个比许家出身更高,甚至与许家相若的家族,会喜欢要一个懂得排兵布阵,还亲手杀过人的媳妇。所以,你可仔细想好了。”

听见许泽给出的两个选择,许徽沉默了。

她想把握住自己的命运不假,心中却没有一个清晰的轮廓,除了打死都不嫁人之外,也不清楚自己应该干什么,听见许泽给出的选择,不免有些纠结。但是,许徽能被许泽看重,打算亲自培养,心性到底还是过得硬,所以她并未第一时间下决断,反而在仔细想了一会儿之后,极为认真地问:“祖父竟给了徽儿武将这一选择,这天下,可是要乱了?”

许泽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

能够避开他设下的陷阱,从这一道选择之中,想到更深远的地方去,果然极有培养的价值。

“自皇族与世家南渡之后,大齐政治中心便从关陇之地,移至秦淮河畔。”许泽也不隐瞒自己的推测,缓缓道,“吴姓、侨姓大族的权力之争极为激烈,区区十余载,废立的皇帝竟多达二十余人。当今天子虽沉醉书画艺术与长生之法中,喜玩乐腻朝政,却稳坐皇位三十载,可见手段不凡。”

说到这里,许泽轻轻叹道:“多少绝顶聪明之人,却在生死这一关堪不破,尤其是了不起的帝王。陛下笃信自己能长命百岁,控制朝政,对子孙后代未免就不顾及了些,谢贵妃育有皇长子,郭皇后的嫡子却排行第二,还有十来个母族高贵的皇子。陛下在位之时,尚能勉强压制这一局面,可若是…你说,这江南的兵权,真正掌握在吴姓手中的多,还是侨姓手中的多?”

听见许泽的分析,许徽心中的思路也渐渐明晰。

皇室虽也看重嫡庶,却到底没世家大族这般严苛,嫡子继位名正言顺,长子继位难道不天经地义么?若帝都还在长安,一百个吴姓也别想超越侨姓的势力,偏偏皇室南渡,到了别人的地盘,此消彼长之下,才形成吴姓与侨姓对峙之局。

真定郭氏一度凌驾于皇室之上,自然被皇帝不信任,并下黑手削弱。听说这一任的大司马素来高傲自负,盛气凌人,从前需要迎合讨好他的皇帝,如今对他各种不待见,他早就积了一肚子的火,有“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想法,完全不奇怪!

“郭氏若反,江南必乱,江南若乱,北地不安。如今天灾连年,霜雪大减,我中原富饶之地,作物收成尚且无比惨淡,北方草场,又如何能够不枯竭?诸胡对中原虎视眈眈,又休养生息了二十年,新的青壮已经长成,纵然有粮食,他们也不会安心,何况没有粮食呢?”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许泽的神态语气,都充满了极强烈的自信以及无与伦比的笃定。许徽十几年来,早养成了对祖父的绝对崇拜,想到十年之内,黄河长江的屡屡泛滥,越发觉得自己太过浅薄。纵然琴棋书画造诣极高,才名极大又如何?与指点江山一比,什么风花雪月,都显得小家子气。

见到孙女崇拜的目光,知她已将自己神话,许泽想说什么,却到底没开口解释,因为他解释不清。

事实上,他敢这样判断,完全是有强大科学资料作为支撑的。

虽说在这个世界,大齐代替了历史上的东汉,无三国亦无五胡乱华,但气候的变化,很难以人的意志来转移。史料早有记载,魏晋时代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气候寒冷期,无霜期大大缩短,非但天灾连年,作物的收成也极为不好,这是谁都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

正如许徽拥有重生的秘密一般,许泽又何尝没有属于自己的秘密?这些年来,他只能在史料中窥见同乡的只字片语,零星记载,不,或许对方还不是同乡,而只是如徽儿一般的重生者。

三国烽火,八王之乱,五胡乱华,神州陆沉…这些早已遗落在记忆深处的史料记载,以这样一种方式,猝不及防地闯入脑海,让许泽心潮澎湃,无法自持。

穿越三十余载,原以为自己必须一生在夹缝中寻求平衡,为子孙铺路,如今却发现,自己重生在了皇朝末年,一个即将群雄并起的时代,岂不痛快?

第十章

谋士,还是武将?

无论如何下定决心,许徽到底还是个姑娘家,对战场上的血与火,有着本能的排斥,自然倾向于做谋臣。可当她想到前世的自己随谢纶去建康时,一路上的颠沛与辛苦,却又犹豫了。

那些饿红了眼的流民,完全不顾及陈郡谢氏的赫赫声名,悍不畏死地朝着谢家部曲冲击,以血肉之躯对抗精良的兵器,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他们的眼中,只有车队中一袋袋的粮食,除此之外,再看不到其他。

许徽始终记得,遇到流民袭击时,她与婆婆只能躲在华丽的马车之中,听着外面的厮杀声,以及侍女的尖叫声,死死地抓着衣服,掩盖心中的害怕。待他们一行人到了建康,精悍的部曲已折了三分之一,许多地位略低一些,得不到保护的婢女仆妇更是不见踪影…那种需要人保护,等待别人裁决自己生死的感觉,真是不好受极了。

“乱世,就是那样的么?”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将心中所想念出声。

许泽哂然一笑,冬日温暖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衬得他若神人一般,毫无瑕疵,可他说出来的话,却一点都不温暖美好:“你所谓的乱世,可是指一路之上,遇见流民袭击车队?笑话!区区渴求士族收留,为此不惜一切的流民滋扰,算何乱世?你们车队中的婢女,被他们抓去后,顶多被流民享用,又或是卖到青楼楚馆。可若到了真正的乱世,她们被抓后,下场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被人活活吃了!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这可是《公羊传》中就有的记载,你该不会以为,唯有春秋之时,才会发生如此惨烈景象吧?”

析骸而炊,易子而食,乱世…许徽握紧了双手,过了好一会儿,才自嘲地笑道:“若不断绝所有的后路,何以使自己心志坚定,一往无前?孙女,孙女选择做武将!”

听见她的选择,许泽轻轻笑了笑,随即漫不经心地摊开一卷书轴,随意地说:“既选择成为武将,那你要学,要改的东西就很多了,第一件事,就是将你那十几年来养成的性子给我扭过来。”

“性子?”许徽不解地望着许泽,“祖父所言…何意?”

许泽的视线停留在书轴上,头都没抬,轻描淡写地说:“普通的女性,依附于男性,为取悦对方,让自己过得更好,方面带笑意,委婉温柔。你想成武将,却又是女子之身,岂还能做平日婉媚之态,事事柔和,为旁人考虑?你当真以为,你笑两下,他们就会被迷得神魂颠倒,服从你的决定?”

他的话极为狠戾刻薄,半点情面也不留,与平日示人的潇洒风流截然相反,却是难得的真性情流露。见许徽被刺得有些难受,许泽抬起头,轻轻地,略带傲慢地笑了笑:“世间武将,统帅兵马,大抵有两条路。一条如飞将军,治兵宽缓不苛,与士兵同甘共苦;一如条侯,令行禁止,无人不服,你觉得,自己适合哪条?”

许徽聪明归聪明,却到底是世家之中长大的,习惯了仆役的服从,很有些想当然的意味。此番听见许泽毫不留情地点出纵是寒门子弟,不,哪怕是自家的佃户仆役,也不会服从贵女统帅的事实,又拿出了李广与周亚夫做比。许徽才明白,她想真正把握自己命运的路,有多远多难。

军队之中,讲究得就是令行禁止,若主帅没有威严,如何指挥部将与兵马?以许徽的身份,偶尔搞几次亲民,弄个平易近人的样子可以,却断不能做到与士卒毫无顾忌地玩笑打闹。就算她自己不在意,上党许氏的名声,也容不得她不在意。如此一来,倘若想成为武将,统帅兵马,只能走上另一条路。

磨砺心性,不苟言笑,让人一看难以揣测她的情绪,觉得她不好惹,下意识怕三分。

单单这样还不够,她杀人,要比男人更快;行事,要比男人更狠;军中规矩,执行得要比男人统帅的军队更加严苛,才能勉强做到“认同”的第一步。

许徽蒙受钟夫人十年教导,纵然心中愠怒不已,脸上也带着三分笑意,让人见了,火气就降下七八分。十年如此,早成习惯,如今听见许泽这样说,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却到底不能立刻改过来。

许泽也没要求她立刻改过来,只是让她平日注意这个问题,慢慢来,所以他淡淡道:“既是武将,你身边服侍的人就太多了一些,需要裁减,何况她们日夜照顾你生活起居,容易发现你重生的问题。你也五岁了,是改挑些新人进来,何况每个将军都必须有亲兵,以你的身份,自然不好安排一些五大三粗的男人,还是从小培养加洗脑的女孩比较好…”

说到这里,许泽看了许徽一眼,才问:“你会穿衣服么?”

“啊?”

“我说,在没有丫头婆子的情况下,你穿衣服的速度有多快?或者说,能不能接受自己穿着不干净的衣裳?”见到许徽还是有点发怔,没从方才的话题变回来,许泽很干脆利落地下了评价,“果然如我所想,完全不合格。”

“…”

“真到了战场上,十天半月能洗一个澡就不错了,战况激烈之时,几天能眯上一两个小时的眼,就是上天厚爱。你既选择了武将,怎能还希冀如闺阁女子一般,日日沐浴,挑选搭配衣服首饰?”许泽打定了主意要培养许徽,自然方方面面细节都注意到了,“我会命人裁剪多套胡服过来,你得自己学会如何在最快的时间,将之利落地穿好,渐渐改掉自己爱美的习惯。你兄长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切不可与你阿姊作比较,明白么?”

说到这里,许泽望着许徽,见她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便以平静且沉稳的语调,缓缓道:“不必叫苦,也不必埋怨,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选择的路,要怨恨,就怨恨自己为何身为女儿家吧?这个世道,本就对女子不公平,想以女子之身,做在世人眼中,唯有男子能做的事情,就必须比男人优秀,凌驾于他们之上,让他们纵然心有怨言,也不敢反抗!”

第十一章

许泽素来是个行动派,做事雷厉风行,待许徽一走,他就唤了等候书房外间的管家许安进来,问:“叔平,依你看,徽儿若要练武,适合什么兵器?”

许安半低着头,缓步进门,右手袖管空空荡荡,隐藏在袖子中的左手,亦少了大拇指与无名指两根指头。一道刀疤从他右眼下方穿过,直至下巴,几乎将他的一张脸分为两半,狰狞凶恶非常。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许安都不符合“管家”这一形象,可许家上下,包括现任的上党太守许恽在内,都无人敢对许安有半分不敬。因为许安从小就是许泽的伴当,与许泽一道长大,对他忠心耿耿,这些伤,也都是为了救许泽才留下的。若非身有残疾之人,无法成为官吏,许安至少也是一县之令,岂会是区区一个大管家?

当然,所有人也不得不承认,纵然许安只是一个管家,但他和他子孙得许泽信任与照顾的程度,却是谁都没办法比拟的。对许安来说,许泽无论说什么都是对的,他不需要质疑,只需要完成命令就行。所以,听见许泽的问题,许安面上肌肉纹丝不动,以无比平静的语气说:“女郎到底是个姑娘家,力气弱于男子,矛、戈、槊、枪等长兵器,对她来说都太过沉重与勉强,可以学,却无法精。以我之见,女郎应以弓箭为主,又请铁匠专门为她打造细薄一点,适合女子所用的刀,最好是双刀,如此一来,远近皆能照顾到。”

“刀…”许泽记忆力极好,略微一想,便问,“我记得二十年前,许氏故人之中,曾出过一个使刀的女子吧?若对方家世清白,与外界无特殊接触,你知道怎么办。”

说到这里,许泽又补上一句:“若说为徽儿打造兵器…不妨试试将刀铸得状如柳叶,看看此法可不可行。”

战场是男人的舞台,自然没有谁会研究女人用什么兵器好,但许泽来自后世,怎么说也看过一两本武侠小说,对于柳叶刀这个名词,还是挺有印象的。

无论小说怎么扯,既然本本都这么写,总有些根据不是?

许安办事效率极高,所以,许徽搬到东楼的第二天,就见到了一位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妇人。

“这是赵大娘,亦是许家故人。”许安站在一旁,板着一张脸,以平淡无波的语气,介绍这位老人家,“二十年之前,赵大娘以女流之身,上阵杀敌,砍下三个胡人的首级,恰是教你习武的最佳人选。”

听见“许家故人”四字,许徽便明白了,这位赵大娘究竟是什么身份。

当年皇族迁都南渡,北地义军以胡人首级领取功勋,换取官职,许氏以及附庸的几个家族作为马贼与马贩的当家,无疑占了大头,勉强挤进了士族阶级。别的马贼老兄弟,只要没死,都或多或少分到了一些田地,成为寒族地主。

若是换做旁人,几代之后泾渭分明的地位,彼此之间自然少了往来,可许泽不。许泽是并州刺史,领安北将军,兼并州的中正,除却领大中正一职,却不被北姓所接受的并州牧之外,许泽就是定品考核第一人。虽说他无法悉数操控并州大小的官员任免,但给点面子,弄点倾斜,外加把握上党一郡官员任免,还是没问题的。

正因为有足够的地位与手段来做人情,许泽才能得到无数人口中的仁厚之名,以及旁人死心塌地的效力。这次请赵大娘来教许徽习武,亦是又一次不着痕迹地恩威并施,果然,许安下一句就是:“郎主吩咐过,尊师重道,乃是任何一个有学识之人都必备的品质。”

许徽知晓许泽的用意,自然不可能耍什么大小姐脾气,闻言便极为自然地向赵大娘行礼。

赵大娘是个爽利人,也是个明白人,她不会因为许安传达的一句话,就认为自己真有多了不起。所以,一见许徽向自己行礼,赵大娘就连忙摆手:“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对于她的推脱之词,许安半点反应也无,只是用平板地语气说:“那就麻烦赵大娘了。”

“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赵大娘心中也有些打鼓,不清楚许徽到底是真心想学武呢,还是最近北姓贵女流行习武赶时髦,就咽了口唾沫,有些谨慎地问,“女郎身娇体弱,这…”

许安郑重道:“郎主有命,无需留情…”

听见他这样说,赵大娘便知许泽动了真格,不由觉得极为尴尬。

她原先还以为,许泽不过开开玩笑,别说世家大族,就算是寒族地主,也没有让姑娘家喊打喊杀的道理啊。谁料竟…万一出了什么事,她怎么担待得起?所以她连忙推脱道:“我一个孤老婆子,哪有什么本事,能教导女郎?我能上阵杀敌,全靠三十几年在庄稼中历练出来得一把子力气,女郎…身体还是太过娇贵了。”

见许安不言不语,赵大娘咽了口唾沫,转了转口气:“您也是上过战场的人,自然知道那些蛮子有多大的力气,若不打好根基,一枪扎下去,非但不能要了对方的命,反而会被对方顺势带下马…男子力大,不必太过训练,女郎若想上阵杀敌,就得先扎马步,将下盘给练好,练稳,才能保住性命。”

听见赵大娘这样说,许徽下意识就觉得这是对方不想担责任的推脱之词,敷衍之计,但她看了看许安的脸色,便知道赵大娘的说法,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果然,许安下一句话便是:“赵大娘认为,女郎这马步要扎多久?”

赵大娘也不是什么练武行家,对这些事情同样一窍不通,可许泽都指名要她教导孙女,还说她这几年就直接住在许家坞堡,她的儿女,许家会派人去照顾,她也不敢违逆许泽的意思。所以她想了想,采取一个比较保守的说法:“若是女郎早晚都练上一个时辰,三年…应该够了吧?”

“三年…”许安心中也差不多是这个数,闻言便没有纠正,只是淡淡颌首,“如此,便请大娘费心了。”

PS:女主重生不宅斗反而扎马步,我一定是第一个…新书冲榜,求推荐票,O(∩_∩)O~

第十二章

模模糊糊从睡梦中醒来的许徽,隐约听见平氏的哭声,顿时打了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

平氏见女儿醒来,当下就将许徽搂了个严严实实,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一般。

“阿母…”许徽无奈地拖长音,拍了拍平氏的背,轻声道,“徽儿没事,您不必担心。”

听见许徽这样说,平氏越发心疼:“你扎那个什么…哦,对,马步,扎得都晕了过去,这叫没事的话,什么叫做有事?”

许徽闻言,无奈地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没练武之前,她也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体竟这般娇弱。赵大娘让她摆好姿势站着,才没一会儿,她就觉得头昏眼花,浑身冒得不是热汗,而是冷汗。好容易凭着十多年历练的毅力坚持下来,没叫苦叫累,更没说一句休息的话,谁料还没过多久,她竟不争气地直接昏倒了!

许徽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这一昏,除却许泽之外,她的亲人全都坐不住了,理由还是那个——她是女孩子,为什么要习武呢?呆在屋子里弹弹琴,绣绣花,读读书,日后找个好人家嫁了,相夫教子,才是本职。又不是乱世,被逼得没办法,何须女人来打打杀杀?

她的家人出于怜惜,才阻止她走武将之路,那旁人呢?与她毫无关系的旁人,对于这件事情,应该只会说得更难听,不会说得更好听吧?

平氏不知许徽心中想着未来将要面对的流言蜚语,见女儿低头不语,还以为她习武出于许泽之意,而非许徽本心,便安慰许徽道:“徽儿无须担心阿公斥责,夫主见你昏倒,已去找郎主说情了。”

听见平氏的话,许徽抬起头,略带惊诧与疑惑地问:“阿父竟…”

在许徽印象之中,许恽对她极好不假,却是顶顶优柔温厚的性子。哪怕是她与兄长的婚姻大事,许恽也是全凭许泽做主,仿佛木头人似地杵在一旁,半句话都不插。所以,许徽从未想过,为了她这个女儿,许恽竟敢违逆许泽的决定。

“傻孩子,你是夫主嫡亲的女儿,他不为你考虑,又能为谁考虑?”平氏温柔地抚摸着许徽的鬓发,轻声道,“你也不喜欢练武,对不对?”

望着母亲希冀的目光,许徽沉默片刻,才缓缓道:“不,阿母,我很喜欢练武。”

平氏右手一滞,半晌才挤出一个艰难的笑容,诱哄道:“徽儿啊,我知你受了季叔的影响,觉得骑马打仗很威风。但练武很苦很累,你看你第一天就昏倒了,所以…”

“阿母——”许徽重生一世,自不愿母亲忧心,可偏偏她的选择,注定与平氏的希望背道而驰。所以她别过脸,狠下心,无比郑重地说,“哪怕次次扎马步都会晕倒,我也要继续练下去,今天支撑了一炷香时间,过几日就能坚持两柱香,三炷香…阿母难道不为女儿高兴吗?”

望着许徽坚定的目光,平氏的话语卡到嘴边,再也说不出来,泪水却不知不觉地滑落,她抱着许徽,轻轻抽泣:“我,我怎么可能…开心得起来?”

听完她们交谈的许泽示意仆役别发出任何声音,自己则与身后的许恽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待走到院中时,许泽才平静地问:“听见徽儿的话,你有何感想?”

“若,若徽儿是个男子,儿子自会极高兴,可…”许恽素来畏惧自己的父亲,能壮着胆子说出这句话,已是难得。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许泽的表情,见对方面沉似水,不言不语,就立马住了嘴,不敢多说。可他的肢体语言,却淋漓尽致地将自己的抗拒表达出来。

许泽望着二儿子,沉声道:“你随我来。”

从许徽的房间走到书房的短短一段路,许泽已在心中打好了腹稿,是以到了书房之后,他取出几张书帛,扔给许恽,说:“你看看。”

许恽接过书帛,略微一扫,发现这几张书帛上,写得都是前段时间朝廷一次官员的调整情况。他反复看了几遍,将里面的内容悉数记下,才恭恭敬敬将之递交给父亲。

许泽见他看完,淡淡地问:“看出什么了?”

“儿子愚钝,除却看出吴姓侨姓斗争越发激烈之外,再看不出其他。”许恽老老实实地承认,“还望父亲指教。”

士族子弟,二十方能出仕,许恽如今才二十三岁,步入官场正巧三年,又是在许氏一手遮天的上党郡,太子爷一般的存在。在何种情况下,许泽也不指望他了解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可见许恽想也不想,就直接承认自己不行,许泽的心中依旧很失望。

他不怕儿子无能,就怕儿子不肯努力,偏偏许恽的性子已经定了型,总觉得自己不如父亲也不如兄长,能有今天的一切都是好运,丝毫没有进取心,真是…难成大器!

压下心中的失望,许泽冷冷道:“著姓大族,做官皆以清要为首,以为圣上掌书,成为诸皇子属官为荣,除却这两种之外,你再看看,他们喜欢做什么官。”

许恽略微一回想,便道:“喜做地方官。”

“为何?”

“求富。”许恽博闻强识,对这些记得很熟,见父亲考校自己,忙道,“曾有士族闻言,求富需做到四尽,即‘水中鱼鳖尽,山中獐鹿尽,田中米谷尽,村里民庶尽’,百家之财,尽归一家之手,是以人人趋之若鹜。”

说到这里,他发自内心地推崇许泽,不无崇敬与自豪地说:“阿父为官多年,不贪墨,不搜刮,不盘剥,百姓得以休养生息,流民悉数涌向我上党郡不说,可见阿父仁厚。”

许泽见未来要挑大梁的儿子还没反应过来,声音略微低沉了一些,也透着些许失望之色:“你就记得这一句?”

许恽闻言,顿时懵了。

这一句?难道还有下一句不成?

PS:又一次设了存稿箱,却忘记定时间,我最近是怎么了?

第十三章

见自己这样提示,儿子还没想到关键,许泽轻叹一声,无奈道:“兴和七年九月,侍御史魏淮的上书,你可记得?”

侍御史魏淮?那个出身寒族,为帝王鹰犬,五年被处死的官员?

许恽回想着魏淮的一生,尤其注重回忆他的上书,末了却悲哀地发现,作为一个合格的鹰犬,皇帝手中一柄削弱世家权柄的刀,魏淮几乎是逮着什么不法现象,违制举止就要弹劾一番,世家大族的重要成员几乎被他骂了个遍,与强占良田,逼百姓民不聊生有关的奏章也太多了。如今许泽冷不丁一问,许恽还真有些想不起来,魏淮在兴和七年九月到底上了份什么奏折。

魏淮活跃的时候,许恽还是个没出仕的世家子弟,又有优秀的长兄许容在前。对许恽来说,政事听听就罢了,却从没放到心里去过。纵然记性再好,可遇上这种随意扫两遍,没刻意关注的东西,想让他时隔七八年之后倒背如流,也太强人所难了。

许泽见状,轻轻摇了摇头,缓缓道:“平年岁月,百家为村,不过数家有食,穷迫之人,什有八九;但及灾年,人多饥乏,更加鬻卖,奔迸流移,不可胜数。这,便是魏淮奏折之中的原话。”

还没等许恽细想,许泽又问:“兴和九年三月,魏淮曾再次上书,弹劾县长赵勇与尚书仆射秦睦强占官稻田,圣上又是如何判的?”

这个案例,许恽是知道的,所以他毫不犹豫地说:“出身寒族的赵勇被绞死,高门子弟秦睦…安然无事。”

见许恽还知道一些事,许泽点了点头,平静地说:“魏淮此人,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想往上爬。所谓的怜惜百姓,也不过是做给圣上看,让旁人认为他不忘本的工具,以及攀咬士族的借口罢了。但不得不承认,作为侍御史,他到底见过一些世面,奏折中描写的情景,亦句句属实。”

许恽不过性子优柔一些,本人还是很聪明的,许泽前后两个问题太过直白,就差没直接说士族把持朝堂,以致朝政黑暗,民不聊生,过不多久百姓就得造反了,许恽怎么可能听不明白?正因为如此,许恽才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说:“阿父的意思是,这天下…不,这天下…”

许泽见儿子这般反应,知他需要一点时间接受这个事实,便坐在了椅子上,食指轻轻敲击桌子,将许恽的神拉回来。

见许恽渐渐镇定下来,许泽才继续道:“子厚…为父曾将全部希望寄托于子储身上,为避免兄弟争锋,便刻意放纵了你优柔的性子,没对你过多培养。可子储已去了五年,你也做了三年的郡太守,怎可再以以往之目光,来评判自己?”

见父亲先承认了自己的不是,又闻言鼓励他,许恽心中激动,声音颤抖:“阿父…”

“我知你崇拜世家风雅与气度,觉得我北姓世家大多粗鄙,与吴姓侨姓一比,高下立判。加上我这个做父亲的一些行为,也影响到了你,让你觉得世家高人一等,才崇道教,喜谈玄,爱书画,重文轻武。若非为父控制得严,你就差没像那群不成器的南方士族一样服食五石散,外加涂脂抹粉了。”说到这里,许泽神色一凛,重重道,“你要记住,为父所做得一切,都是为了打入世家垄断的政治圈子,而非真觉得寒族无用,世家高贵。这一点,你连徽儿都不如!”

许泽的每一句话,都直接打到了许恽心坎上,让后者惭愧地低下了头。

正如许泽所说,许恽竭力模仿自己的父亲,却只看到了表面,从未往深层追求。许泽谈玄论道,翻译佛经等手段,都是为了给许氏铺路,他的内心极为强大与自信,从不觉得出身北姓有什么可卑微的。也正是这种心态与精神,才让他将许氏从区区一县的大族,发展成了一郡的领袖。许恽的出身与环境远远好过自己的父亲,可追究内心深处,他竟很有些自卑。

许恽的心态,归根到底,还是由于看重门第的社会环境。

真正的士族,历史少说也得往前追溯三百年,又有高门、次门与寒门之分。三世三公者为膏粱之姓,位列高门第一等;三世出令、仆者为华腴之姓,列第二等;三世为尚书、领、护者为甲姓,列第三等;三世入九卿者为乙姓,竟只能是士族六等中的第四等。

追究一下许氏的家谱,就能发现,许恽的曾爷爷和爷爷,都只做到了县长,许泽这个并州刺史才是四品官。若严格按照评判标准来,许家连士族都不能称,只能说是次门。进一步为高门士族,退一步就沦落为需要赋役的寒门。但由于许氏在上党全郡极有势力,若不出意外,子孙后代一个郡太守是跑不了的,加上他们手握一郡,才勉强能入高门之列。许泽抓住这一点,趁热打铁:“子厚,你无需将士族想得太过神圣,我许氏五代之前尚属寒族,自为父这一代,也不过是次门出身,可如今呢?在为父成为并州刺史,领安北将军,又握上党一郡实权之后,谁还能说许氏并非士族?成王败寇,古今如是,不到最后,谁都不清楚结果会怎样,你怎可妄自菲薄?”

“阿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