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泽原先的想法是,让许恽守成,稳固上党郡这片急急打下的家业,多加经营,将进取的希望放在孙子许亨身上。可自从知道十年之后,天下必乱,他不得不改变方针,给二儿子打气,让许恽的耳根子别这么软,省得未来连个值得信任,坐镇后方的人都没有。是以他望着许恽,语重心长,恨铁不成钢地说:“旁人看不起你,一点都不要紧,但你自己不能放弃自己,那才是真的完了!”

许恽心中惭愧至极,过了许久,方肃然道:“儿子受教!”

第十四章

在许泽的一力镇压,以及许徽的强烈要求下,她每日早晚的马步还是照扎不误。

日子久了,许氏众人也渐渐习惯并接受了许徽习武的事情,虽说大家仍旧会在私下嘀咕议论,心中一直也觉得许泽这一决定非常不明智,却没人会当面说了。

这一天大早,照例在奶娘心疼的絮絮叨叨中洗去一身的汗水,又换了一身正式的衣裳后。许徽乘着板舆,由侍女捧着笔墨纸砚与书籍,来到东楼中的“致知堂”。这是许泽安排给她的又一项功课——每天上午,与许亨一道,接受许泽的教导。

下了板舆,走到致知堂里间门口,见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捧着一卷帛书,倚着床边翻阅的兄长,许徽的脸上绽开几分笑意,加快了脚步,唤道:“阿兄,你来得可真早!”

许亨看着妹妹迈着小短腿,快步朝自己走来的可爱样子,忍不住流露温暖的笑容。

见兄长虽带了几分稚嫩,却仍旧能窥见日后风华的笑颜,许徽下意识抿唇笑了起来,却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不对,想将脸给板起来,却又怕兄长不高兴。

看着许徽这幅想笑又不敢笑的古怪样子,许亨虽不明白情况,却更觉有趣。他放下手中的书,走向许徽,在她面前站定,轻轻捏了捏她的脸,很不厚道地说:“你刚才的样子,真有意思呢!”

许徽自然清楚,她这个哥哥从小就是别扭又古怪的性子,小时表现在喜欢欺负最亲近的人,也就是唯一嫡亲的妹妹许徽,大了性子越发古怪,总喜欢在别人高谈阔论时泼冷水不说,还老是以刻薄的言语将旁人批得一无是处。虽说他说得都是实情,可天底下的人,哪个不喜欢听好话,而喜欢被骂?哪怕是良药,但苦口就是苦口,不是吗?正因为如此,在评论许亨之时,几位长者才异口同声地说他“才华横溢,孤高自许”,许亨却一点都不在意。

前生的时候,年幼的许徽总是被恶趣味的兄长欺负得哇哇大哭,拜师钟夫人之后,与许亨的交流更是少了许多,反倒与许素更亲一点,不过,这一生,她的指责便是辅佐兄长,若不找到一个合适的交流方式…想到这里,许徽抿了抿唇,一本正经地说:“方才是我的不是,下次一定不笑了。”

听见她这样说,许亨顿觉无趣,怏怏地说:“天天板着脸,怎么嫁得出去?”

一听见“嫁出去”三字,许徽就条件反射地想到了她前世的夫君谢纶,她与谢纶的感情,当真是…极好。可纵然如此,谢纶依旧会为了家族的利益,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

什么夫君,什么恩爱,什么神仙眷侣?冰冷的湖水,就是对这些言辞最好的讽刺。若再嫁给一个男人,过着依附于他,忐忑不安的一生,她还不如直接去死!

对于“出嫁”这件事,许徽的反应特别激烈,所以她盯着许亨,极郑重地说:“我不会出嫁!”

许亨闻言,还以为自家妹妹如寻常闺秀一般,提起婚事就害羞,便善意笑了笑,刚想说什么,就见丫鬟仆役跪了一地:“参见郎主!”

听见许泽来了,许泽与许徽转过身,齐齐行礼:“见过祖父。”

“自家人,何须这么多规矩?起来吧!”许泽缓步走过来,见两人精神状态都很好,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无意中扫到了许亨放在桌上的书帛,就随口问,“《秋水》?怎么又重新读起它来了?”

许亨虽年仅七岁,尚算幼龄,但他继承了祖父许泽、伯父许容与父亲许恽的天资,虽说不上过目不忘,但略微朗诵几遍,也能将文章之一字不差地背下来。这三年来,他囫囵读完了《论语》《孟子》《老子》《庄子》,目前正在攻读《左传》。所以,对他竟没温习或预习《左传》,反而回顾《庄子》的举动,许泽有些诧异。

听见祖父询问自己,许亨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前些日子,祖父与颍川大儒荀就前辈谈玄论道,孙儿在一旁听着,只觉满室余香。孙儿有心反复咀嚼,却碍于诸多词汇生涩,加之不熟典故,无法深入理解,这才重新温习《庄子》。”

他的解释一点问题也无,却让许泽多了一丝担心,语气也缓和了些,温言道:“你能用心,自是极好,可现在的你还太过年幼,纵然将庄子通读一千遍,也无法领会其中的诸多含义。唯有等你长大之后,有了人生阅历,再取过书来反复阅读品味,才会拥有不一样的感受。亨儿,先将《庄子》放下,继续背诵《左传》吧!”

许亨轻轻点头,将《庄子》收到一旁的书篓中,摊开了《左传》,可许泽与许徽都能看出来,对于许泽的话语,许亨心中还是很有些不甘的。

许泽见状,又扫了下意识流露担忧之色的许徽一眼,寻思着对他们两个的教导方式。

嫡长孙许亨的资质无疑是极好的,可他到底没经历过战乱的狼狈,更没见过许氏尚不显赫之时,被世家无视,想打入这个圈子,却举步维艰的情景。许亨心气太高,太过要强,若是旁人胜过他,他只会挑灯夜战,将相关内容全部背下来,期待下次堂堂正正地击败对手。这样的心性,对许家未来的家主来说,实在是太过要命。

人生在世,忍耐二字,许泽寻思着,总得找个合适的机会,好好打磨许亨一番,让他懂得这个道理才好。问题是,这个度要如何把握?若是打压过度,让许亨心灰意冷,又或是让他钻了牛角尖…这可不大好。

至于徽儿…还是先将许多知识囫囵灌给她,看看她适合哪方面,成绩如何,等她真正定下道路,再决定下一步的教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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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初露峥嵘

第十五章

兴平八年春,上党郡谷远县西北处,一座远远望去酷似牛角,从而被百姓称为“牛角山”的深山内,约莫七八十个人或站或坐,握着手中干涩到难以下咽的炉饼,就着水囊狼吞虎咽,仿佛正在吃什么难得的美味佳肴。

被他们围在正中间,重重保护起来的许徽以及几位女性死士,干粮袋里的东西自然略好一些,却也不过是一些普通的炒饼,许徽则多了几条肉干罢了。但此刻的许徽却没有任何进食的欲望,而是不住擦拭着许泽特意命人为她打制,她也练了三四年的柳叶刀,仿佛这样就能缓解心中的紧张,却发现,这不过是徒劳。

望着不住沁出汗珠的双手,许徽犹豫了一会儿,收起干粮袋,向一旁倚着大树,看上去正在休息,实则从未放下戒备的精壮汉子走去。

这个大汉不是别人,正是许氏老管家许安的次子许林,也是这次行动的真正负责人。见许徽朝他走来,许泽行了个礼,恭敬道:“女郎。”

“仲宁叔叔。”许徽还以半礼,同时以眼神示意,许林点点头,两人走到不远的地方,许徽这才压低声音,有些忐忑地说,“这个山寨中的人,真的全是该死之…”

许徽虽未说完,许林却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对许林来说,郎主的命令就是一切,只需执行,不需考虑原委。但想到郎主与父亲私下交代,此行以历练许徽为主,切不可妄下猛药,需得循序渐进,又见她只是个十一岁的姑娘家,一路上不叫苦不叫累已是极为难得,对第一次杀人心中忐忑,也实属正常。所以,不会说话的许林纠结了一会儿,才干巴巴地说:“郎主的话自然不会错,属下方才也派人去探查了,这个山寨连最基本的坞堡都没修筑好,只是围了几圈栅栏,建了些粗糙的房子,可见必是去年秋冬才迁移过来的流民无疑。”

虽然早早就知道这一情况,可听见许林又重复了一遍,许徽的心还是稍微安定了一点。

去年,也就是兴平七年,北地大旱,随后爆发了前所未有的蝗灾,作物几乎被啃食殆尽。

纵然丰年,百姓都接受不了大齐与世家双重的重税盘剥,何况如今作物被啃食得一干二净?无奈之下,他们只能背井离乡,跋山涉水,往江南或者太原、上党等相对富饶一点的北地郡县赶去。哪怕这样做,会失去户籍,沦为流民,随时会被抓去当奴隶,也好过在家乡活不下去。

许泽记得一些农业常识,又曾专门请老农研究过这方面的知识,二十多年来努力钻研,改进技术,上党地区的蝗灾得到了有效的抑制,比起别的地区,无疑好了许多。他的仁厚之名早就传遍天下,北地如此大灾,面对流民,他自然不能不表示。在他的治理下,上党郡的流民得到了有效的安排,比起别的郡盗贼四起,流民攻打县城之类的情景,上党郡简直安定得不像话。谁料过了一个冬天,许泽却叫来了孙女,让她带着一堆人,去杀死一些占山为王的山贼。

见许徽依旧低着头,许林还以为自己的话没让她宽心,就结结巴巴地补充道:“郎主仁厚,前来上党的流民大部分得到了妥善安置,怎么也不至在距上党如此近的地方,打劫商队与百姓。唯一的可能,便是如郎主所说,这些人从前都是恶汉恶少,不愿以工代赈,才…”

许泽有意让孙女见血,又怕她心里产生抵触,或者走向心里不健康的道路,便有意偷换概念。如果说这些山贼都是流民,活得没办法才落草为寇,根本没杀过人的许徽一定会心软。所以,许泽的说法是——一些村里坊间游手好闲,只知道吃白食,人们畏惧对方力量,既惧怕又不得不遵从的恶汉恶少,到了灾年,很容易凭借自己的力量与凶狠成为流民的偷偷。他们过惯了好吃懒做的生活,不愿意付出劳动,又习惯了领导者的地位,自然不想接受许泽的安排,才去当山贼。

若要杀一个无辜的人,很多人会有心理负担,下不去手或很是迟疑。但若杀一个罪大恶极的人,怕是绝大部分的人,心里都会好受很多,接受程度也能高许多,许徽也一样。她心中隐隐知道,许泽的话不过是宽慰之词,哪怕是恶汉恶少,却也罪不至死,但她只需要一个让自己心中安慰的理由,仅此而已。

或许很多年后,她能心冷如铁地征战沙场,将人命视作数字。但现在,作为一个没杀过人的女子,她还做不到将老弱妇孺悉数杀戮。所以,她沉默一会儿,又问:“仲宁叔叔,山寨之中,应该有一些女人吧?”

无论什么阶级的男人,都拥有同样的劣根性,不同的是,世家大族拥有足够的地位,能肆无忌惮地占有女人,山贼却只能通过掳掠的方式,欺凌那些弱势的女子。

许林顿了顿,才问:“女郎,你分辨得出哪些是山贼的家眷,哪些是被他们掳来的无辜人吗?”

“我…”

“女郎放心,我应该能分得出。”见她神情沮丧,许林安慰道,“您先别想这么多,看情况再说,如何?”

说罢,他见许徽腰间依旧鼓鼓的干粮袋,有些小心翼翼地建议道:“尽管是乌合之众,或许也会发生意料之外的情况,女郎年纪太小,体力本来就不足…还是多吃点东西吧!”

许徽闻言,轻轻点头,心中已下定了决心。

PS:魏晋之时的面食,统称饼,特殊的才有别名。所谓的炒饼,实际上是炒面,同理,所谓的汤饼,就是汤面或者油炸面。

第十六章

正值春日下午,温暖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洒落在地面上,和煦的微风轻轻拂过面颊。站在简易哨塔上的赵一六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朝对面的哨塔看了一眼,就发现自己的族弟赵二九已经靠着木栏,呼呼大睡。

赵一六见状,无奈摇头,心想若是被别人看见他这样子,定得去大当家的那里打小报告,让他得一顿编排不可。但想到他们寨子大当家张虎的嘴脸,赵一六的心中,又生出几分气闷与不忿来。

什么大当家的?叫着好听,却不过是个献了美貌族妹给谷远县功曹的小人罢了。明明靠着裙带关系才保住了位置,却在面对他们这些非嫡系成员的时候,摆出十成十的架子不说,还尽数分给他们脏活累活,却不肯从指缝里露出一星半点的好处。上次打劫一个车队,抓到得几个大户人家的侍女,全寨子里姓张的几乎都乐呵过,他们这些人却是半点荤腥都沾不上。前几日抓来的,那个据说很有油水的小子,几天后得到的大笔赎金,怕是也分不到他们这些人手上,想想就让人心中窝了一团火。

算了算了,不想也罢,谁让他们没有美貌妹子,能与谷远县的官老爷搭上关系呢?猛虎寨这名字,叫得倒是好听,占了大半山头,看似也很威风。可若真惹怒了谷远县中居住的老爷们,随随便便派三十个部曲来,就能将他们这几百人的寨子给挑喽!

这样想着,赵一六又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正打算同自己的族弟一样偷个懒,睡个午觉,却不经意间扫到寨子的西北角,冒着一丝火光。

那个方向,貌似是张虎嫡系居住的地方吧?赵一六精神抖擞地关注西北角的情况,只见许多人被火光惊住,正急急忙忙地拎着水桶,勺子等物件,准备救火。

正当他幸灾乐祸,打算说些风凉话的时候,却突然感到胸口一痛。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就看见一支利箭,直插在自己胸口。

这是他记忆之中,最后一个画面。

看着哨塔上的赵一六栽下来,许徽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握着弓箭的手也松了松,才发现冷汗已浸透了自己全身。许林补了一箭,将被落地声惊醒的赵二九射死,才道:“女郎箭术果如郎主所说,相当不错,请女郎跟在我与诸位的后面,按计划行事。”

许徽睁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将弓箭别在身后,也顾不及什么干净,直接将双手在身上擦了擦,就抽出柳叶双刀,说:“寨子已经乱了,仲宁叔叔,我们走吧!”

她心中清楚,祖父派许林以及许家众多精锐来辅助她剿匪,一是不放心她的安全,二是想看看她的本事,能不能让这些精锐部曲认同。

对任何男人来说,一个女性将领都是他们所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的。以许徽的身份,不可能从底层做起,所以,对普通士卒来说,她的距离一定很遥远。这时候,就需要军中的老兵来做缓冲——他们经历过残酷的战争,熟悉战争,不会一见到敌人就吓得腿软。不仅如此,他们对上能与长官搞好关系,对下在士兵中极有威信,只要许徽能得到许家精锐部曲,也就是这些老兵的认同,她接下来的路,无疑会好走许多。

正因为如此,哪怕,哪怕应了许林的要求,刚刚才结束一个人的性命,她也不能做出任何胆怯的样子。哪怕现在的她,胃里已是翻江倒海,很想呕吐,也不能显露出来。

许林命二十个部曲守在寨子关键处,以防万一,自己则手持环首刀,带着四十个部曲、许徽和许徽的几个女性死士在,直接踢开寨门,冲了进去。

由于猛虎寨西北角突如其来的火势,猛虎寨本就乱得可以,见许林带人冲进来,许多人连滚带爬,直接跑到自己的房子里,就开始收拾细软,仓皇打算逃跑,还有些人下意识拿着兵器冲出来,却在见到寒光凛冽的兵刃之时,脚都软了。

大齐盐铁官营的禁令,世家大族敢违反,百姓却是无论如何都弄不到铁器的。哪怕是为寻常家庭需要打造一副柴刀、菜刀、锅等家什,都需要去官府报备。猛虎寨号称有几百人,手上真正得用的武器却不会超过三十副,还有很多是卷了刃的,与许氏部曲手上的武器,说是一个天一个地都不为过。有几个悍勇的砍中了部曲的肩膀,却清楚地听见了金属碰撞的声音,不由脸都白了。

轻甲…这群人灰扑扑的外袍之下,竟穿了轻甲!他们是什么人?官兵吗?

不知是谁第一个扔下武器,用撕心裂肺的声音,边跑边喊:“来得是官兵,官兵来了——”

听见“官兵”,很多人最后一丝勇气都没了,原本在怒气冲冲骂人,指挥手下救火的张虎听了,心中疑惑。他前些日子才接到一个官老爷的指示,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扣下一个耍枪耍得极厉害的小子,害得他折损了好些兄弟。对方明明说好了,过几天就拿着巨额赎金来领人,怎么今天…

“杀人灭口”四个字,立马蹦入张虎脑海,他越想越觉得可能,心火上涌。快步跑到自己的房间,抄起官老爷给他的环首刀,怒气冲冲地朝关押犯人的房间走去。

杀人灭口也好,有人援救也罢,定与这小子脱不了干系。这种人都已经得罪了个彻底的时候,想再挽回也没有办法了,还不如先将这个小子给砍了——

正当他快步打算去柴房的时候,恰好与许林带领的十余人狭路相逢。许徽自重生一世之后,六识敏锐了许多,眼睛极尖,远远地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仲宁叔叔,那个人手上的刀是违禁品!”

许林也没想到,随意挑选的一个寨子,竟可能关系世家的秘辛,不免有些后悔。但事到临头,也不能退缩,所以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与张虎缠斗在了一起。

许徽估摸一下张虎的方向,扬扬手,示意自己的女死士与四个部曲跟她走。

观那人刚才的神态,怒气汹汹,面带杀意,再联想一下他手上本不该出现的环首刀…解救人质要紧!

第十七章

猛虎寨号称占据了半个山头,几百号人,威风得很,可若真走起来,还没有许家坞堡三十分之一的面积。何况大齐的建筑素来大同小异,踩点一个基本上就算了解了一类,许徽先前做过功课,知道宗族建立起来的坞堡或者村落是什么样子。所以,许徽带着死士与部曲才拐了几个弯,就看见柴房外,站着一个手持柴刀的大汉。

许徽退回去,轻轻扬了扬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才解释道:“区区一个流民组建的山寨,竟能拥有精良的制式环首刀,此人明明听见了猛虎寨的动静,以及同伴的呼喊,却依旧坚守岗位,可见心志不凡。既然确定了人质在这里,又不清楚这个人和里面的情况,咱们不妨抓住一两个山贼,审问一番,也好确保人质的安全?”

她年纪虽小,地位却极高,眼下的态度又偏向询问而非命令,自然容易让人接受。四个部曲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个身材消瘦,神情漠然的汉子站了出来,行礼道:“女郎稍带片刻,小人去去就来。”

许徽记性极好,闻言便轻轻颌首,见对方又行了个礼,打算离开,便温言道:“秦九,若两个转角之内,没见到任何流民,就回来吧!时间紧迫,不值得多做拖延。”

听见她竟喊出了自己的名字,秦九有一瞬的惊愕,却马上反应过来,又向许徽行了一礼,才微微弓着身退去。

许徽与众人又耐心地等了片刻,秦九才回来,对许徽摇了摇头,说:“小人失职,没见到任何流民,想来是都惊慌逃窜了。”

许徽摆了摆手,沉吟片刻,才道:“我原想谨慎一些…罢了,待会你们分两个人冲上去,另外两个从两边绕过去,守在左右,同时关注一下后方情况,我与侍女们堵在前面,以弓箭支援,切不可让任何人挟持人质走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才说:“若柴房中人看见不对,对人质动手…也只能是对方命不好,与你们无关,诸位请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纵然祖父说过,为将者必须让士卒敬畏,可若在没有实力的情况下,一味严厉,只会让人心生反感。恩威并施,刚柔并济,一点一滴地积攒人心,才是正道。

听见她的说法,四位部曲点了点头,秦九与另一个汉子直接冲上去,另两位部曲则听从许徽的吩咐,从两边包抄。

借着房屋的掩护,在几位女性死士的保护下,许徽拿着弓箭,时不时探出头来,观看柴房的动静。

守在柴房前的汉子见人来了,非但不退,反而举着柴刀,大喝一声冲上去,就向秦九的左肩劈下去。秦九微微一偏,卸了几分的力气,又有衣裳下的轻甲掩护,却依旧觉得左肩一麻。

这个人的力气…好大!

他们有所不知,守着柴房的这个汉子叫做张牛,幼年时因为一场高烧,虽侥幸捡回来了一条命,却烧坏了脑子,智力如同三岁稚儿,是以认识他的人都称呼他为“张傻子”。

张牛智力不行,却很有一把子力气,耕田犁地修房子做工之类的,都是一把好手。偏偏很多人见他举目无亲,又没有足够的分辨能力,每次都克扣他的工钱,或者干脆不给报酬。后来,张家村大举迁移,张虎想到了这个同村人,答应给让他吃饱穿暖,条件便是张牛必须无条件执行自己的命令,张牛也憨憨地答应了。

他接到的命令是,守住柴房,给关在房中那个小子每天送两餐,若他不肯吃就强行灌下去,确保对方不会饿死。倘若若没有张虎的手令,就不准任何人进来,张牛本人更是不准离开。好吃好喝,觉得日子赛过神仙的张牛极好地执行了这个命令,哪怕是西北方着火了,他都纹丝不动,见秦九与伙伴冲了过来,就将柴刀挥舞得虎虎生风。

都说“一力降十会”,这句话半点也不错,秦九二十年前也与以力大、身体健壮的胡人交过手,却无人拥有张牛这般的力气。纵然身穿轻甲,他也不敢再有丝毫大意,若不小心,一条胳膊真可能被对方卸下来呢!

许徽见两个装备精良的部曲竟与张牛在缠斗,自然知道情况不大好,便举起了手中的弓箭,挽弓,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将利箭朝张牛的心脏射去!

她手中的弓箭,与其称呼为“弓”,还不如说是渐渐成型的“弩”,否则以她的力气,也很难彻底拉起来。比风更快的利箭朝张牛呼啸而去,却恰好遇见对方偏了一偏,没射中心脏,只射中了对方的左肩。

秦九见张牛仿佛没受到任何攻击一样,挥舞柴刀的速度丝毫没有变化,不由心中一紧。

女郎手中的弓,他是见过的,穿透力极为惊人。哪怕女郎年纪尚幼,手持此弓,却也能轻易结束旁人的性命。这个人的左肩,少说被利箭穿透了好几公分,却连一丝一毫的动作迟缓都没有…想着这些事,他左手一转,袖刀射出。

许徽见状,微微皱眉,吩咐女性死士注意四周,自己则又搭了一支箭在弓弩之上,继续弯弓,却见张牛的动作停了一瞬。

秦九的袖刀,起作用了。

尽管只是露出一个破绽,秦九与同伴却已抓准了时机,一人刺中了张牛的左腰,一人劈在了张牛的左肩,趁对方行动更加迟缓,秦九扯出绑在身上的绳子,以牢狱中学来的手法,将张牛困了个结结实实,又一个重重的手刀,将对方彻底打晕。这在谨慎地上前几步,以长矛将柴房的门跳开,又在里头赚了两圈,见没有机关,这才一溜烟小跑过来,对许徽说:“女郎,柴房内除了一个少年郎君以及诸多柴火之外,别无他物,您是现在进去,还是等许大人来?”

许徽毫不犹豫地说:“我们先去看看情况,对了,多派几个人,看住那个大汉。他一旦醒来,有挣扎的迹象,就直接以矛扎他的手脚,限制他的行动!”

PS:我又龟毛地大修,以致弄到这么晚了…

第十八章

秦九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保护许徽与几位女性死士走进了柴房。

由于光线不大好,以许徽的目力,也只能看见一个身着青色绸衣的人躺在柴房的角落里,呼吸平稳且微弱,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了过去。

在那人身旁不远的地方,十几个粗糙的烤饼胡乱地散在一边,成为老鼠蟑螂的口粮。而他的头部方向,也有许多烤饼的碎屑洒落在四周,与其说是吃剩的,倒不如说是另一个打算强行喂给他吃,却遭到了对方的抗拒,才弄成了这样。

许徽站在柴房门边,冷眼看着昏迷的那人,心中升起几分忌惮之情。

这些山贼只是用绳子束住了此人的手脚,却并没有掩住他的口鼻,若真想死的话,方式很多种,咬舌,撞柱,心一横,什么也都结束了,何须采取绝食这种极端考验人毅力的方法?许徽练武一日比一日长,体力消耗也一日比一日大,自然知道饿着是什么滋味——哪怕是前世的她丝毫看不上,觉得粗糙至极,无法下咽得炒饼、烤饼,饿极了尝起来,也如瑶池珍馐。

她不过饿了一两个时辰,就能摈弃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接受粗粮,看这人身旁的东西以及碎屑的数量,显然是饿了好些天。若换做旁人,跪地乞食的事情都能做出来,可这些东西摆在他的身边,他都能耐得住不吃不说,还将之踢开…如此毅力与心性,当真…极为可怕。而这样的人,会轻易寻死?

想到这里,许徽微微眯起眼睛,对身旁的女性死士使了个眼色,又对秦九轻轻比划了一下,随即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朝对方走去,一边以轻松的语气,对秦九说:“真没想到,试炼的第一站,就遇上这种麻烦事。我来看看,这个倒霉的家伙到底是哪家儿郎,将来若是在定品考核中遇到,也好取笑对方一二。”

她都表现得如此明白,身旁的人怎么可能不会意?女性死士之中,年纪最长的阿元故作踟蹰道:“郎君,恐对方有诈,还是等婢子们前去探查一番,又或是等大人来,再做打算吧!”

阿元比许徽大四岁,正值及笄之年,虽容貌平平,声音却颇为柔婉,让人很清晰地就能听出是个姑娘家。在没看见她打扮,却听见他们对话的情况下,很容易让人觉得是一个纨绔子弟在拿山贼的人头来捞功劳混资历。

许徽轻轻颌首,给了阿元一个嘉许的眼神,左手已将袖刀牢牢握住,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不说,还故意嗤笑道:“不过是个手脚都被缚住的丧家之犬罢了,能耐我何?”说罢,她已蹲下身子,似是打算探一探此人的鼻息,谁料原本被确定为睡着的对方,竟一个纵身跃起来,左手打算扣住许徽的脖子,右手就往她挂压衣刀的地方探去。

许徽早有准备,又暗示了众人,岂会被他真正暗算到?她想也不想,出鞘的袖刀狠狠在对方手上划了一个大口子,又一个转身,将之逼到了对方的脖颈上。秦九与阿元阿二等人也立刻扑上来,将对方的双手扣在后方,又取出绳子,结结实实地将他捆住不说,矛尖还顶着他的后背,对方见势不妙,这才安静下来。

阿元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绳子,将之交给许徽,许徽扫了一眼绳子断裂的地方,随即轻轻笑了笑,看似疑问,实则极为笃定地说:“以绝食为幌子,减少山贼对你的关注,让他们不会关注到日渐磨损的绳索?”

尽管周身上下全是灰尘,狼狈不堪,又因几日来只进了一些清水,变得颇为苍白憔悴,却无法掩饰这个少年人英俊的眉目,更让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神。

没有见过血的人,绝对不会拥有这种如狼崽子一般,孤单且骄傲,执着又忍耐,永远不放弃,亮得吓人的眼神。

听见许徽的问题,他轻轻笑了笑,完全没有身为阶下囚的自觉,随意且轻慢地说:“既已猜到,何必多问?”

对于他这样的态度,秦九与阿元等人当下怒了,却碍于此人贵族身份,不敢真的下什么黑手。许徽却不以为意,伸出手摸了摸他衣服的料子,就很笃定地说:“幽州人?从豫州来,打算幽州回去?若真是如此,怎会走谷远县?”

见她露了这么一手,对方亦有些诧异,却大大方方点了点头,说:“不错。”

“能着这种料子的衣服,你的父兄叔伯,少说有一个是郡太守级的官员。”许徽好整以暇地望着对方,问,“为何会一个仆役也无?难不成是都被他们杀了?”

还没等对方说什么,许林就带人匆匆赶到,他左手拿着一杆长枪,将之交给许徽。许徽抚摸着冰冷的枪身,摸到凹痕处,停顿了一下,脸色有些微的变化:“戚…幽州…莫非你是雁门太守的子侄?”

她话一出口,在场的人脸色都变了,从方才对世家贵族的尊崇与敬畏,变得带了些许不加掩饰的鄙夷。

戚忠虽为寒族,却镇守雁门二十余年,匈奴无法南下半步,照理说应得到大家的极度崇敬。可坏就坏在,他父亲是汉人的官,却投靠了匈奴,他自小生长于匈奴,又做了匈奴的官,却趁着匈奴入侵并州的时候反水,害得匈奴人不得不撤军回程,伤亡也极为惨重。虽说他的举动,直接导致北地又一次获救,也让他直接被拔擢为雁门太守,保证了北地一方的安宁,也让匈奴人对他恨之入骨,可对于他们父子两代背叛养育了自己的种族得行为,绝大部分人都是极为不齿的。

这人见许徽三下两下,就猜出了他的真实身份,不由苦笑道:“没错,家君正是雁门太守,名讳上戚下忠,我是他的第五子,戚方。”

“戚方…”念着这个略感熟悉的名字,许徽想了想,才问,“你不是应该在颍川读书么?怎么会在这里?”

第十九章

PS:发现称呼问题,“家父”打顺手了,魏晋时对外人称自己的父亲应该是“家君”,特意改正,本章非今日更新。

对于许徽的问题,戚方倒是一点都不忌讳,非常干脆地说:“你们知晓我的身世之后,尚且变了面色,何况颍川的学子们?我在那儿呆了一段时间,同窗时不时的冷嘲热讽,尚且能够忍耐。诸多名士对家君那毫不掩饰的不屑与鄙薄,却令我无法忍受。我身为人子,无法对当众辱骂家君之人出手,已是罪过,岂能再与这些人同住?所以,我一气之下就收拾了行囊,打算在各地走走看看,顺路回雁门,谁料竟被下仆背叛,困于此地。”

许徽曾听祖父说过,雁门太守戚忠精于军略,却对内政多有疏忽,加之雁门郡又被匈奴与大齐来来回回争夺了这么多年,鱼龙混杂,各方势力交织。戚忠在雁门根基不深,儿子的伴当被奸细混了进去,虽听上去有些可笑,却也并非不可能。只是,出于谨慎,她还是多问了一句:“既是打算回雁门,为何会走谷远县?”

若说走走看看,谁都不会错过东都洛阳,可从洛阳回雁门郡,正常人都会走上党中部的官道,而不会走位于上党西北部的谷远县。可按照戚方的路线,他竟是想绕过上党郡核心区域,直接从谷远县去太原郡,再去雁门郡。这种不合常理的路线,让许徽心中犯了嘀咕。

若说上党郡吏治黑暗,民不聊生,流民四起,戚方怕不安全,也不忍目睹此等情状,想绕开倒也罢了。偏偏去年旱灾蝗灾接踵而至,上党郡的情况,乃是北地诸郡中数一数二的好,他不走安全的路,反而走危险的路,这是什么道理?纵然托大,也不至于到这份上吧?

戚方见许徽没有让人松绑的意思,无奈之下,只得多透了一点无关紧要的小底细:“家君在士族与士子之中,声名极为狼藉,我能成为钟大儒的记名弟子,全赖家君昔日与并州许府君的一些交情。我自知这一走对不起两位的期望,才刻意绕开上党郡…”

听见这句话,许徽尚且能绷得住,许林、秦九与阿元等人的面色,却又是一变。

世人称呼大齐官员,几乎皆用“使君”,唯有做到了一郡太守,或者刺史州牧之类的大官,才有资格称“府君”。放眼整个并州,能有资格被称作“府君”的,似乎就只有许徽的祖父许泽,以及她的父亲许恽。

戚方是他父亲戚忠最喜欢,也是最用心栽培的儿子,三岁开始习武,八九岁就在军营里混,十一岁时便跟着小股部队去见世面,收割匈奴人的脑袋。对他来说,冷静、冷酷、冷血,是从小就接受到的教育;静静蛰伏,寻找时机,等待一击必杀的机会,则是为将者必须的素质。所以,一见他们的脸色有变,戚方心中立刻了然:“你们是上党许氏的人?”

一说完这句话,他就反应过来,望着许徽的眼神也有点奇怪了:“猛虎寨败得这么快,没有三十个以上的精锐部曲,根本没办法做到。上党许氏纵然再怎么有实力,也不至于给一个旁系子弟这么奢侈的阵容…许亨在颍川可是风云人物,听说他唯一一个嫡亲的弟弟才三四岁,剩下得都是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