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戚方猜出自己性别的事情,许徽倒是半点不在意,早在她知道戚方曾在颍川求过学时,就知道此事隐瞒不住。

大齐文风最兴之地,当属颍川、陈以及南阳三郡,这三郡之中,又以颍川郡为首,甚至曾有人感慨“不至颍川院,不为世家子”。哪怕是家学再怎么渊源的世家,嫡系子弟都至少要去颍川待一两年,得到颍川诸多世家大儒的点评,才可回归。

世家的圈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尤其是三大姓氏顶尖的世家,你家几个嫡子,我家几个嫡女,大家心中都有一本账。上党许氏作为北姓世家的翘楚,自然也在权衡计量之列,偏偏许氏第三代嫡系男丁本来就不旺,除却许亨之外,就是平氏两年多前生下的次子许懋。这种情况下,许徽想冒充自家兄弟都做不到,所以她点了点头,坦然道:“你所想得不错。”

说罢,还没等戚忠继续问下去,她就扯开话题,问:“钟爷爷乃是当世大儒,多少人想听他一课而求不得,听说两年前,侨姓大族,汝南梁氏嫡系的一位公子,由于资质愚钝,品行不堪,不被钟爷爷所喜,都没能入钟爷爷的讲堂,传为世家的笑柄。你虽仅为记名弟子,却已能令无数人眼红,轻易放弃这个机会,让自己一辈子都难以在士林抬起头来?你可知,这样做,几乎是将自己的官路堵死大半?”

许徽的说法,一点都不是危言耸听。

颍川的世家,也是士族中特殊的一群——他们基本上不入仕,只是呆在家中,潜行研究学问,著书立说;呼朋唤友,谈玄论道;或是沉浸在艺术的世界中,无法自拔,名气却越发响亮。这种“名士”,不做官则已,朝廷一旦征兆,必授予四品及四品以上的清要之职,比如各州郡的中正,太子及诸皇子的导师等等,可谓清贵无比。

正因为这种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让颍川之地汇聚着来自各地的世家子,以及聪慧又不敢的次门、寒门弟子,他们渴求得到大儒的欣赏,一步登天。就连当年的许泽,也是先在颍川学院读书,被大儒卫恭赏识,收为关门弟子,从而打入了颍川世家的圈子,再步入政坛。雁门太守戚忠为了让儿子拜到钟完名下,也不知欠了许泽怎样的人情,戚方却包袱款款地走人…这也太让人火大了吧?

戚方何尝不知,这一走,就算将前路堵死大半?见许徽诚心询问,他沉默片刻,才轻声道:“我不属于那里。”

他生于边关,长于边关,见得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想得是万里烽烟,江山尽染。他心中一腔热血豪情,决定效仿冠军侯,封狼居胥,可颍川…世家喜清谈,论玄与道,这些东西,生性聪颖的戚方不是听不懂,可他真心觉得,那都是没用的东西。

无论是文风鼎盛的颍川,还是风流妩媚,令无数人趋之若鹜的世家,都与他格格不入。戚方知道父亲最喜欢,也最想培养他这个儿子,让他走许泽的路线,可他不愿。

皇族与侨姓世家,不过是无法抵抗胡人压力,仓皇逃窜至江南的丧家之犬,凭借冢间枯骨,祖宗余荫,纵毫无能力,夸夸其谈,也能身居高位,前呼后拥,还肆意羞辱他为大齐抛头颅,洒热血的父亲。这样的颍川,这样的朝堂,他不想待,更不愿待!

第二十章

听见戚方的真心话后,许徽非但没有像旁人一样嗤笑,反倒对他有了几分敬意。

她蒙受许泽多年的教导,拥有卓越的政治眼光,又曾嫁到过膏粱之家,自然知道如今的社会风气如何——次门、寒门的人为打入世家圈子,赖在世家宴会不走,乞食残羹冷炙者有之;买通主簿功曹,篡改家谱者有之;一旦世家子弟落难,欲将对方没为官奴婢的妻女纳为平妻,以抬高自己身价,奔走散财的寒族官员,更是不胜枚举。不仅如此,略低一些的世家对高门的百般阿谀奉承,种种推崇恭维,以及世家表里干净内里腐朽的作风,都令人大开眼界。

由于世家认为“文清武浊”,将兵户、吏户的地位定得极低,几乎与奴婢等同,连与平民通婚都不能够。不仅如此,一些高门世家的成员还将非寒门出身的将帅都视作“兵”,甚至在公开场合羞辱对方。在这种环境下,戚方非但不以能在钟完门下拜读为荣,反倒愿意舍弃远大前程,决意回雁门保家卫国,自然让许徽高看不少。

随波逐流,谁都能做到,逆流而上,却需要一定的勇气。所以,许徽深深地看了戚方一眼,对秦九说:“解开他的束缚。”

“是——”秦九虽心中依旧担忧,手中动作却没有丝毫的迟缓,立刻给戚方松了绑,戒备之态却丝毫未减。

戚方站起来,活动活动酸麻的手腕,脚步略有虚浮,显然是饿得狠了。许徽见状,扯下自己的干粮袋,扔给戚方,见他利落接过干粮袋,才毫不客气地说:“如你所想,我姓许,单名一个徽字。家祖并州刺史,安北将军领并州中正,家君现为上党郡太守领上党郡中正,绝对是可以信赖的对象。你是想让我分出二十个部曲,护送你去长子县呢,还是打算在我们的护送下,直接去长子县?”

接过干粮袋,刚想表示谢意的戚方听见许徽给出的两个选择,不由再度苦笑。

无论选择哪个,结果都是一样的吧?他从颍川郡逃离,本就落了戚忠、许泽与钟完三方的面子,哪还有脸出现在他们面前?若不是心中愧疚,他也不会不敢亮出身份走官道,而要走羊肠小道,才被人设计抓住。但想到去了长子县,就能看见名满天下的许泽许伯阜,戚方的心中又有些激动。

若非许泽从不收徒,戚忠哪怕赔上脸面,都要求他收儿子为徒,岂会大费周章,让戚方拜入钟完名下?

许徽不知到底是何方神圣想抓住戚方,但她却清楚,雁门郡乃是抵御匈奴与鲜卑两大胡人势力的关键所在。倘若因戚方之事,害得戚忠心神打乱,雁门失守,北地定会遭殃。所以,无论如何,她都要以最快的速度,将戚方拎到祖父面前,让他对许泽原原本本讲述事情经过,至于戚方的想法…抱歉,人质是没有人权的,给他两个选择已经是够好的了,不是么?

戚方见许徽心意已决,又知道此时的处境的确不大好,便无奈道:“我与你们一道回去吧,也安全一些。”

见他们已经谈妥,许林这才请许徽挪步偏僻角落,问:“女郎,可要留人下来,静候来人?”

许徽闻言,便反问道:“仲宁叔叔,你在那柄环首刀上,可发现了什么线索?”

“猛虎寨张虎手上的环首刀,无论做工还是材质,都极为普通。任何一个熟知环首刀制作工序的铁匠,都能做出来。”听见许徽的问题,许林眼中流露一丝不甘,“属下审问了张虎,对方只知与他交易之人身着绸衣,头带斗笠,身旁跟着部曲,一见就知是世家之人。但让他仔细回想细节,却寻不到任何疏漏之处,更无从探知对方的身份。”

许徽早猜到是这种结果,半分惊讶之色也没流露,只是淡淡道:“几百号人的寨子,咱们想装也装不出来,纵然假扮之后,没被对方发现,让对方带着戚方离开。可若追查下去,定也只能发现受人指使的小卒子,找不到此事真正的主谋,还有打草惊蛇之嫌。此法弊端如此之多,实在不可取,你速命人尽快打扫整个猛虎寨,不让对方发现丝毫痕迹。这样一来,也可模糊他们的视线,扩大他们猜疑的范围,省得将目标单一针对到我上党许氏的身上。”

许林外表冷漠,心思却无比缜密,的确是一位优秀至极的人才。但他的才能,只适合成为一柄刀,一杆枪,却无法参透政治中的玄机。

一般的家族,恐惧战乱带来的威胁与创伤,视胡人如豺狼虎豹,避之唯恐不及,怎么会凑上去?能与胡人成功接洽,将手伸到戚方身边,以之作为投诚筹码的世家,势力必定极大,自信纵然胡人南下,也动不了他们。相反,若胡人真得了天下,还不得不依靠他们的力量,巩固统治。

靠天下动荡来为自己谋利…这样的家族,许徽想都不用想,就能将目标锁定在不足三十个姓氏之上,再结合稳妥的情报比如家主性格之类的略作分析,定能将范围缩小到十个以内。但这十个姓氏,无一不是跺跺脚大齐都得颤一颤的角色,天下未乱,上党许氏羽翼未丰之前,实在不适合与对方正面对上,害得自己损兵折将。

许徽自认阅历不够,只能粗略地分析出这些利害关系,却一下子难以揣摩更深层次的含义。她不会忘记谢纶被人唆使,仓促之下坐视自己这个妻子死亡,从而落入旁人圈套的事情。世间聪明人何其多,岂能小看天下英雄?所以,一旦遇上这种事情,她不会自己做决断,而是去请示许泽。许泽站得更高,经历得更多,自然也看得更远。

听见许徽这样说,许林亦觉得极有道理,他想到一件事,迟疑片刻,才问:“吾等不忘郎主教导,一路都掩盖了行动的痕迹,自然不会让人发现,可若带上寨子中的女人…”

第二十一章

若非许林提出来,许徽险些忘了,猛虎寨中,还有许多被这些山贼抓来享乐的无辜女子。许徽一开始也想过,一定要救出她们,给予她们安宁的生活,渐渐忘记这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可眼下事情又有了变化。

正如许林所说,他们这些部曲受过严格的训练,无论急行军、掩盖痕迹还是打探消息,都能做得非常好,还有诸如秦九这种受过专业审讯训练的人才,堪称精锐中的精锐。可无论他们的本事再怎么大,也不可能无声无息带着几十个没受过任何训练的女子离开。

许徽不会认为,敢对戚方下手的家族,会没有这方面的人才。所以她背对着许林,轻轻闭上眼睛,阻止泪水流下,片刻之后,才用平缓的声音说:“为我许氏着想,我们不能带她们走。”

许林刻意提及此事,就是为了让许徽有所决断,是以他微微低下头,附和道:“正是。”

“但是,也不能杀,至少不能由我们来杀。”许徽的下一句话,却让许林心中一紧,他抬起头,就见许徽身子微微打颤,声音也带了些漂浮,却无比坚定地说,“你待会对大家说,天色已晚,让我们在这里整修一夜,再行离开。然后将猛虎寨的人,无论男女,全都关在一起,故意看守得松懈一些。”

大概是由于下了决断,心定了许多的缘故,许徽的声音也越发平稳:“然后,你吩咐一两个机灵点的部曲,暗示也好,明示也罢,混进山贼的队伍里面也行。总之,务必要让他们认为,女人是他们成功逃脱的负担,倘若发出什么声音,就会影响到他们逃跑。”

说到这里,许徽转过身来,盯着许林,一字一句道:“此事务必做得隐蔽,别让太多人知道。”

她的眼中明明噙着泪水,却未见丝毫柔弱之态,眼睛反而亮得吓人,让任何一个看到她神情的人,都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来。

许林沉默片刻,才露出一个些微的笑容,轻声问:“赤手空拳,未免不美,是否要故意‘疏漏’,给他们一柄兵器?”

“不必。”许徽站姿笔直,明明是不过十一岁的孩子,却由于此刻平静的神情,平稳到有些漠然的语调,生生显出几分孤高的挺拔,“纵然连条衣带都不留,他们想杀人的话,依旧有办法,刻意留兵器,反而会被聪明人看出破绽。对了,那个张牛,力气太大,又不好控制,就不必让他参与到这一次的事情中了。”

对于许徽的吩咐,许林一一应下,他刚转身走几步,忽然听见许徽喊:“仲宁叔叔——”

许林回过身,就见许徽沉默片刻,才轻轻地,带了点黯然地说:“我本想问你,那些人无辜的女子,想不想活下去,可…还是算了。”

无论答案是与否,对许徽来说,都没有了任何意义。

为了上党许氏,她的决定,永远不会改变。知道她们其实很努力地想活下去,除了增加自己内心的伤感与负罪感之外,再找不到别的用处。

攻打猛虎寨的时候,得了许林吩咐,留在寨子外头,守住几个关键出口的二十个许氏部曲,一看见仓皇逃出来的山贼,二话不说,手起刀落,也不知结果了多少姓名。但凡敢抵抗许氏部曲的人,自然也没有任何活路。至于那些精明一点,寻了小路遁逃的人,料想明天打扫干净痕迹之后的一把火,能够让他们短时间内,彻底失去回来这个山头的欲望,许徽也就由得他们去了。

这样算下来,猛虎寨中真正被俘虏的男人,也就在一百左右。算上寨子中六十几个女人,加起来也没超过两百个。

大齐的建筑本来就偏大,一间房子里站三十来个人完全不觉得拥挤,何况眼下猛虎寨的都是俘虏,为看管方便,也为计划实施得方便,许徽自然不会讲任何人权。她命许林将这些人全都塞到一间屋子里,还让老弱妇孺全部放到屋子的最外圈,想穿过门窗,就必须让她们挪位。许林则招了两个灵活的部曲过来,暗中嘱咐了一番,那两个部曲心领神会,当天晚上就成了这间屋子的看守。

曾经是一个人间人嫌的恶汉,后成为一寨之主的张虎,特别享受身为人上人的感觉,处处都要讲排场,要求别人对自己说敬语,搞特殊待遇,以此来证明自己的不平凡。他虽郁闷自己被俘,却也知道对方与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级数的对手,所以挺能接受这件事的。但他没想到,对方问过话之后,压根就没给他这个寨主任何特殊待遇,将他草草绑了,就扔进关押着猛虎寨众人的大屋子里。听着周围众人小声的议论,以及一些女子出于对未来的害怕,嘤嘤的哭声,他心中更是烦躁极了。

这时候,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刘大哥,小弟刚刚抓了几只兔子,咱们也来打打牙祭,如何?”

被称为“刘大哥”的人对这个提议,显然非常心动,他迟疑了一会儿,才有些犹豫地拒绝:“郎君与李大人早吩咐过,要咱们看住这批胆敢绑架高门嫡子的贼子,明日再一一审问。咱们若是烤火,定会惊动在不远处的大伙儿,可若是离开…这不大好吧?”

对方听了他的话,不由笑道:“刘大哥,您真是太实诚了,不过您大可放心,这些人根本就逃不掉。且不说咱们将绳索绑得无比利落,就算他们侥幸弄开了绳索,那有如何?郎君与李大人神机妙算,将女人围在了男人外面,他们想跑,就得通过并带着女人一道上路。您说这一个大男人在山林里穿梭,咱们找不到很正常,带上一个弱女子,岂有抓不住的道理?再说了,他们想跑,也得顾虑着女人会不会发出动静,让咱们发现,对不对?”

“你说得也是,那咱们就去打打牙祭?”

“这当然!”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显然是勾肩搭背去烤兔子了,但他们的话语,却如石子一般,在渐渐绝望的山贼们心中,掀起了阵阵波澜。

如果没有这些女人,他们是不是…就有逃生的希望?

许徽静静地坐在高处,一个能看得见关押囚犯房间的地方,神色漠然,无喜无悲。这时,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手持爱枪的戚方缓缓走了过来。

尽职尽责的女性死士们同时拔刀,拦住戚方,许徽却轻轻道:“不必如此谨慎,请戚公子过来吧!”

第二十二章

戚方走到许徽旁边,将枪插在地上,很不讲究地随意坐下。他见许徽依旧望着关押囚犯的方向,又扫到没有守卫的房门,略微一想,心中便如明镜似得,问:“第一次动手?”

“不错。”

见许徽沉默良久,才从牙缝里迸出这两个字,戚方笑了笑,才说:“第一次做主就遇见这种事,确实难为你了。”

察觉到他话语之间透出得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许徽侧过脸,望着戚方,带了几分好奇地问:“你也做过这种事?”

戚方点了点头,非常自然地说:“吴姓与侨姓世家一直致力插手北方事务不假,可谁也不愿接手雁门这个烂摊子。边关将士的粮饷,练兵的消耗,每次抵御胡人的进攻等等,都需要极多的钱粮。对把持朝政的那些世家来说,雁门郡出不出事,北地有无烽火,都与他们无关。反正他们偏安江南,只要凭借天险,守住江淮与荆襄,一时半会也不会受什么影响。”

说到这里,戚方的声音中带了几分激愤,却很快低落下去:“阿父没有办法,只得带兵主动出击,劫掠胡人以维持消耗。雁门的官兵,说是官与兵,与匪却也差不了多少。”

望着戚方还带着几分稚气的面庞,许徽再度沉默了。

或许是还太年轻,少年意气,藏不住太多事情;或许是因为在他眼里,她是女子,年纪比他还小几岁,不需要过多忌讳;又或是这段时间情绪大起大落,急需一个发泄的地方,他竟将埋藏在心里的话给讲了出来。

所谓的世家子,许徽看得太多太多,哪怕内里污秽不堪,藏污纳垢到了极点,他们的外表也一派光风霁月,看不出任何不妥。与他们相比,戚方显得太过正直且诚挚,的确与世家风气格格不入。

既然对方讲了真心话,许徽也不再隐瞒,何况这时候的她,也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尽管祖父一再教导我,不要有妇人之仁,需在各式场合做出最正确的判断。可我刚刚一直在想,我的作法,真的是正确得吗?或者,我不过是编造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拥有一个让自己心安理得的理由?做出这一判断的时候,我的心中除了痛苦之外,竟还有着几分庆幸——庆幸自己生在上党许氏,备受宠爱与保护,只要自己努力,就不会沦落到如她们一般绝望无助,任人宰割的命运。这种想法,何其自私,又何其卑劣?明明是造成她们死亡的罪魁祸首,却…”

听到她的声音带了些颤抖,眼中也有了一抹泪光,戚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解,他想了想,才轻声对许徽说:“我在匈奴人的部落里,生活了三个多月。”

见许徽吃惊地看着他,戚方露出一个属于少年人的狡黠笑容:“我不是说了吗,我从小就喜欢缠着二哥,让他偷偷带我出去玩。待年岁大了一点,就天天跟在二哥后面,与他一道出雁门关斩杀胡人。有一次,我们乘胜追击得太远,迷失了方向,又因为风沙,与大家走散了。二哥会说匈奴话,我却不会,所以他勒令我装小哑巴,又偷袭了几个落单的匈奴马贼,换上他们的衣服,再去找匈奴人或者胡商问路。由于太过疲惫,二哥半路上就病倒了,是一户良善的匈奴百姓救了我们。”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沉重与怀念:“一旦胡人入侵,雁门郡首当其冲,但凡雁门的百姓,几乎都有亲人惨死与胡人手中。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哪怕劫掠甚至屠杀,也完全不需要任何愧疚。青壮年是胡人的主力,该杀;小孩是胡人的希望,该杀;女人是繁衍的根基,该杀;老人是智慧的传承者,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者,能避免一个部落毁灭的命运,更是不能放过。我与兄长们生于这种环境,身边的谁都是这种论调,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可自从那户人家明明看出我们是汉人,却还悉心照料我们兄弟俩,让我们得以活下来之后,我们就…”

许徽静静地望着戚方,清晰地看见,他的眼角,已经有了泪花。

“我年纪小,不敢质疑阿父,二哥却不然。他梗着脖子问阿父,胡人也是人,为什么咱们要做得这么绝。阿父拿起鞭子,狠狠地抽了他一顿,抽得他浑身鲜血淋漓,阿母就在旁边看,任凭我们兄弟姐妹全都在求情,却什么也不说。”大概是觉得在一个比自己小的女孩子面前快哭出来十分丢人,戚方别过脸,胡乱拿袖子抹了抹眼睛,才有些尴尬地说,“打完二哥之后,阿父问我,你是不是也这样想得,我心中害怕,胡乱摇头,阿父才摔了鞭子走人。那一天,阿父在书房坐了一宿,眼睛熬得通红,却没办法合眼。”

“阿父走后,阿母才走上前,抱住二哥,轻轻地说,战争只有结果,没有对错。胡人也是人,这话当然不错,可我们更不能忘记,胡人更是我们的敌人。‘敌人’与‘人’,本就截然不同,不可混为一谈。”

许徽闻言,不由喃喃:“战争只有结果,没有对错…戚府君夫人真乃奇女子。”

听见她的话,戚方顿时笑了起来:“这话可是二十年前,许府君大人说得,阿母不过借用而已。”

祖父说得?那就不奇怪了。只不过,祖父这句话定不是在公开场合说的,否则必会被崇拜者记录下来,传遍天下,可若是私密场合…戚夫人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说起来,由于三姓世家都对戚忠颇为轻视,加上雁门郡太过危险,少有人会特意去那边,戚家也不曾到别的地方。戚夫人是何种出身,何等样貌,还真没人知道,莫非…

还没等许徽想明白,尖锐的叫声就划破了寂静的夜,正在休整的许氏部曲听见声音,纷纷取出手中的武器冲了出去,本该“离开”的两个守卫,也顺手取了燃烧着的两三根木柴,将之扔到了柴房一角,那淋了猛虎寨全部油脂的柴堆之上。

熊熊的火光,转瞬之间,就照亮了黑暗的夜。

许徽缓缓站起来,望着越发灼热的火焰,眼神也一扫从前的迷茫与痛苦,变得更加坚定。她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说:“戚方,我们来做个约定吧!”

“约定?什么约定?”

“十年之后,倘若你我皆未出事,必将一聚,抑或一战。”许徽微微挑眉,声音之中充满自信与力量,“看看到了那时,你我都成长到何等模样,心中之愿,可有变化,如何?”

戚方也站了起来,握紧爱枪,自信一笑:“好啊!”

第二十三章

次日,猛虎寨。

打扫干净残留的痕迹,又命人再度放了一把大火,将猛虎寨中的诸多建筑烧得不剩什么,确定再有经验的老手,也无法发现任何线索之后,许徽与许林才带着戚方与一众部曲离开牛角山。

由于情况特殊,他们改变了原先一个个山寨扫荡过去的历练计划,决定星夜兼程,赶往长子县。令戚方心中称奇得是,明明午时正就到了许家坞堡五里外,许徽却命所有人就地休整,直到夜深人静的子夜,她才带着部曲来到许家坞堡的一处小角门前。

见许徽让部曲站在三十丈之外,自己与许林上前,长短不一地轻轻敲击小角门,戚方在惊叹的同时,不免也有些疑惑。

许氏雄踞上党,对上党郡东南部与中部的控制力极强,几乎到了说一不二的程度。在这种情况下,许徽还这么谨慎,有必要么?

还没等他询问,女死士之首的阿元就缓步走过来,恭敬地对戚方行了一个礼,才道:“请戚郎君随婢子来。”

戚方扫了一眼角门,发现许徽的身影已经消失,料想她应是去休息了,就点了点头,随阿元一道去客房。

他得好好想想,明日见了被自己落了面子的许府君,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道歉,才最为诚恳。

事实上,许徽并没像戚方想象的一样,也去休息。她一到东楼,就命人立刻去通知许泽,她回来了,并且有要事与祖父相商,自己则大步往居所走去。

早就机灵的仆人一溜小跑,将睡得正香的仆妇与婢子们匆匆唤醒,让她们赶快烧洗澡水。待许徽到院门的时候,洗澡水已经有了些微的热度。许徽仗着身体好,又有急事与许泽说,不欲祖父多等,便就着带了些凉意的温水,草草将自己清洗了一遍,洗去满身的灰尘,又换了一件家常的衣裳,便匆匆往书房里赶。

她早得到了许泽的特殊授权,无论何时,都能自由出入许泽的书房。等她到的时候,就见许泽披了一件细麻衣,坐在椅子上,见她坐稳,才缓缓问:“听说你在谷远县旁的山寨中,救了石奴的儿子回来?”

许徽知道,这些事情,许林肯定通过许安,将之汇报得一清二楚。所以她也不长篇大论,更没追问许泽怎么会与戚忠认识,还熟悉到了互相称字的程度,直入正题:“祖父,您如何看待这件事?”

许泽闻言,不由哂笑:“还能如何看待?不外乎一些自负自大,妄图使这驱虎吞狼之计,为自己牟利的短视之徒罢了。他们自以为得计,却不知,以他们的本事,此计只可能是引狼入室,后患无穷。”

听见许泽对那等顶尖的世家都如此鄙夷,许徽沉默片刻,才轻轻地说:“祖父,切不可小瞧天下英雄。”

“哈哈,这是自然。”许泽笑了笑,才道,“不过,世家为门户私利,屡屡弑旧君而立新君,使庸碌之徒身居高位,若出了一两个诸如清城县公,淮阳郡公之类的柱国人物,倒还能苟延残喘片刻,若是没有…”魏晋所谓的高门大族,直接投降他们昔日瞧不起的泥腿子,开门迎敌的事情,又哪里做得少了?西晋时的王衍出身琅琊王氏,官至太尉,尚书令,众人推举他为元帅御敌,他却畏敌如虎,害得西晋二十万将士被石勒的部队围歼,全军覆没。等石勒问罪,他又说自己少不更事,祸败之由不在己,百般推脱不说,还谄媚逢迎,劝石勒进尊号。

尽管这个时空的大齐与历史上的魏晋,差异颇多,可在许泽看来,却也没什么分别。那个时空琅琊王氏的嫡系子弟都是这幅德行,别的世家更是不堪入目,这个时空的世家,在胡人面前也好不到哪里去,否则也不会仓皇南渡,连根基都不要了。许泽忌惮得,是整个世家构成的社会制度,以及他们经营已久的势力,却不是被人捧得比天还高的世家子弟。

许泽之所以对许徽说这些,是有原因的。

得到许林的汇报之后,对于自己这个孙女,许泽是越来越看好。所以他开始了下一步行动,那就是在平日的生活中,想尽办法消除许徽对世家的敬畏与憧憬,这样的话,纵然未来对上,也不会落了下风。

许徽不知许泽的算盘,她仔细想了想祖父的话,觉得极有道理,却又隐约觉得不可能。世家的强大在世人心中根深蒂固,岂有许泽说得这般不堪一击,但她素来习惯了相信祖父,就岔开这个话题,问:“祖父,不知您打算如何安置戚方?”

见她神色纠结了一瞬,就挪到这个地方,许泽轻轻笑了笑,才问:“你可知,石奴为了让他这个儿子拜入钟完门下,付出了什么代价?”

许徽心中一动,面露惊喜之色:“莫非…”

许泽见她猜到,便轻轻点了点头,说:“三百匹上等匈奴战马,两百个对马极为娴熟,也被训练得极好,绝无细作之嫌的奴隶。”

说到这里,许泽想到戚方身旁出了奸细的事情,又补上一句:“纵有细作也无妨,在这里,他们掀不起任何风浪。”

听见许泽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许徽再难忍住激动的神色,几乎想放声大笑。

从大秦、大汉再到大齐,汉人吃足了骑兵的苦头,对这一兵种深恶痛绝的同时,也极为艳羡。不是没人想过组建骑兵,可骑兵一是烧钱,二是好战马难寻,也难以养活。幽凉两州尚且能养得起骑兵,上党郡却不能荒废肥沃地土地,将之作为牧场。

戚忠是什么人?雁门太守,大名鼎鼎的屠夫,沿途劫掠过去,也不知屠了多少匈奴人的部落,顺手迁来多少好东西。他为儿子前程计,送来的战马,岂有不好的道理?更值钱得,却是那两百个懂得驯马的奴隶,若没有他们,纵然战马运了过来,养不养得活还难说呢!

知道这个消息后,许徽看戚方,那不是在看人,是在看马,看钱,看上党许氏的光明未来。所以,她激动又兴奋地望着许泽,说:“祖父,您看戚方…能不能再换两百匹马回来?”

第二十四章

见许徽兴奋得连想都没想,就直接这样说,许泽不由露出一丝善意的笑容。待她平静下来后,许泽才望着孙女,缓缓道:“我许氏为深深扎根于上党,对百姓必须采取优抚之策,不能如旁的世家一般肆无忌惮,竭泽而渔,财力未免有些不济。战马虽好,多了却也无力供养。何况如今朝堂局势还较为平稳,五年之内定无大乱,为安石奴之心,亦不可行如此莽撞之举。”

许徽也是一时高兴过头,随口说说,岂有真拿戚方去换马的道理?五年的安定生活,足够使小马驹长成,他们犯不着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让盟友心中留下个疙瘩。所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片刻之后才问许泽:“祖父,猛虎寨的寨主与谷远县的功曹,似乎有所勾结,咱们…”

“许氏的人丁,到底还是单薄了些,依附于咱们的家族动了小心思,想捞点钱,外加两边讨好,再正常不过。”许泽毫无惊异与愤怒之色,无比平静地说,“这等家族,厌恶可以,却不能将情绪流露在外;任用可以,却不得重用,需掌控得当。”

说到这里,他轻叹一声,良久方道:“我上党许氏的根基,到底还是浅薄了一些。”

纵然鄙薄诸多世家子,许泽却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一个拼祖宗和郡望的时代。倘若天下真的乱起来,世家中的杰出子弟,想到得是投奔世家麾下,寒门子弟第一个想到的,也是投奔世家,渴盼得到重用。诸如真定郭氏、陈郡谢氏、汝南萧氏、吴郡陆氏之类的顶尖家族,能够轻而易举地收容众多人才,其中定不乏德才兼备的存在。而像许氏这种根基不稳的北姓世家,就只能降低一到两个标准,至少在初期,必须看重“才”远远胜过“德”,甚至可以摈弃对“德”的要求,只求有才之人。

听见祖父叹息,许徽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算算时间,前世的祖父,差不多就是在这时候出发去颍川的…”

她心中百般不愿许泽延续上一世的路线,去颍川郡小住,省得遇上什么无法抵抗的情况,又得让许素早早地嫁去庐江陈氏。可许徽也清楚,颍川之地,人文荟萃,自从皇室南渡迁都以来,颍川更是成为了八方学子的汇聚之地。虽说许亨的家信之中,将颍川郡大部分学子都归到了“汲汲名利,夸夸其谈”之辈,可大浪淘沙之后,总能找到一些好的,提前打好关系,日后也更方便行事,不是么?

许泽见她虽有些不自在,却还是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便放柔了声音,轻轻道:“我之所以让仲宁带你去历练,便是不想让你参与此事,却不料在我出发之前,你竟带了戚方回来…罢了,看样子,是上天注定要让我带你去颍川郡,你可做好了准备?”

听出许泽话中不同寻常的意味,许徽神色一敛,片刻之后,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有些颤抖地抬起头,望着自己的祖父。许泽见状,轻轻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许徽双手用力扯着宽大的衣裳,身子微微颤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就忘了,谢氏郡望在陈郡,虽说谢纶这一支百年之前就定居在建康,并在皇室南渡,滞留陈郡的谢家嫡支影响力日渐衰微的情况下,夺得了家主之位。但出于宗族和睦的需要,位于建康的谢家家主时时不忘对滞留陈郡的谢氏长辈表露尊敬友好之态。这一次,谢家家主嫡亲的弟弟,谢纶的父亲谢俊就任并州牧,领并州大中正之位,没道理不去陈郡看看,更没道理不带着两个儿子去颍川认识一些大儒,打入这个特殊的圈子,不是么?

想到这里,许徽几乎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重生之后,她刻意不去想过去发生的种种,读兵书勤练武,努力充实自己。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渐渐淡忘了陈郡谢氏的经历,也能在许泽提及昔日的夫家之时,保持冷静的神态与口吻,仿佛在说着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她以为,自己已经成功了。

直到今天,直到知晓即将去颍川郡,一定会与谢氏之人碰面的今天,瞬间冰凉的许徽才知晓,所谓梦魇,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摆脱的东西。就好比她已不记得与谢纶的相遇情景,相爱的感觉,却清晰地记得她死的时候,他的神情与面容,以及那彻骨的寒冷。

这样的她,这样的她…见到谢氏之人的时候,真能保持仪态么?

过了许久,许徽的双手才渐渐松开,气息也平稳下来。她抬起头,见许泽望着她的神情无比慈爱柔和,便对敬爱的祖父露出一个真挚的笑容:“孙女要与您一同去颍川郡。”

纵然并州牧的治所在太原郡,并不在上党郡,可谢俊就任并州牧之后,与他们家的接触,无疑是避免不了的。与其一退再退,弱了士气,还不如坦然向前,直面伤疤。

不试试的话,怎么会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呢?

许泽满意地点了点头,才将另一重原委道出:“南北佛道之争,已是越演越烈,在颍川诸位大儒的调和之下,诸多佛门高僧与道门真人,将在颍川相辩,以定初步的胜负。此乃大齐一甲子之内,前所未有的盛事,南北名士与世家子将悉数赶往颍川,我也恰好能借着这个机会,观一观诸多俊杰。何况芸娘那个被极为嫡子的庶出兄弟,始终是个麻烦,若素素出嫁,他跑去素素那儿闹,虽无甚关系,到底也不怎么好,索性在此行之中,一并解决此事。”

大齐虽崇尚孝道,却并非愚孝,儿子当面指责老子,为母亲剁了父亲小妾的事情,实在太正常了。可无论如何,女儿家的束缚总是多一些,纵然是钟夫人庶出的兄弟,但记入了宗谱,勉强也能算是长辈,许素实在也不好做得太过,省得落人话柄。

许泽不愿让孙女日后难做,更不认为让钟家那位高寿的老夫人生气有多严重,自然得解决了这件事。之前不管,只是不想让钟完认为他一个外人插手钟家内务,仅此而已。

第二十五章

来到许家坞堡的第一个晚上,戚方躺在客房柔软的大床上,翻来覆去,硬是睡不着。

论奢华、讲究与排场,上党许氏与江南那些动辄斗富,极尽讲究的吴姓侨姓世家,根本就没办法比。一是许氏本身就不似旁的世家一样,大肆搜刮民脂民膏,用这些沾满血泪的钱来享乐,二是因为许泽绝对不会允许自家人像旁的世家子弟一样,大肆收集什么仙鹤氅、野鸡毛、白鹭羽毛来做衣服,更不会因这件极昂贵的衣服沾上一点污渍,就将之随意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