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颍川郡读书,见过世家子弟排场的戚方自然清楚这一点,可是,与他在雁门的家相比,许氏的坞堡,还是太过豪华了些。无论是步履轻盈,身怀暖香,笑靥如花的侍女,还是素雅高洁的陈设,都与他的性子格格不入。

想到这里,戚方懒懒地翻了个身,苦恼地抓了抓头发。

他心中清楚,无论找怎样的借口,自己睡不着的根源,还是因为“做贼心虚”,惧怕被心中崇敬的许泽责备,只是…伸头就是一刀,缩头还是一刀,根本没得选啊!

正当他盯着床边摆放的精致屏风,心绪烦乱地想着见到许泽之后,该怎么说的时候,轻盈的脚步声,以及抖动衣服,拨动熏香的声音在房中轻轻响起,若非耳力敏锐之人,根本捕捉不到分毫。

知道守夜的侍女已经醒来,在为他熏衣裳,戚方再也躺不住,披了件衣裳就直接起来。侍女与仆妇见状,连忙想他行礼,戚方摆了摆手,径直拿过还没熏好的细麻衣裳,拒绝侍女的服侍,自己利落地套上之后,就问她们:“现在什么时辰了?许…”他本想直接说问许徽在哪,但想到男女有别,就将到嘴边的话咽下,随意转了个话题,问侍女,“我的枪呢?”

“女郎吩咐过,郎君若是醒了,便可在婢子们的引领下,去东楼找她,并拜见郎主。”

戚方闻言,有一瞬的怔忪,显然是没想到他们竟起来得这么早,但随后,他就点点头,说:“带路吧!”

见戚方在几位大婢女与仆妇的带领下,离开客房,负责收拾的侍女们恋恋不舍地看了好一会儿,才交换眼神,小声议论起来。

虽说戚方的英俊有些偏离如今社会主流的阴柔之美,却不妨碍侍婢们觉得他生得极好。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八卦之心,更是难以断绝。戚方是许徽亲自带回来的,生得又如此俊美,怎么会让人不多想?

戚方自是不知这些婢女仆妇的想法,他在奴仆的引导下,来到许家坞堡的东楼,许泽会客的偏厅,就见一身着白色细麻衣,脚穿木屐,远远观之,仿若神仙中人的男子坐在主位之上。他的右下首,则坐着一个身着素白衣衫与鹅黄曳地长裙,手执羽扇的少女。她周身上下,仅以一根玉簪拢发,以一枚玉佩压群,再无旁的首饰,容色与风华却胜过戚方先前所见,世家子弟炫耀的美女无数。

发现自己视线在她身上停留得貌似久了一点,戚方略带尴尬地偏过头,拜见过许泽之后,又望着许徽,不知该如何称呼。见许徽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神情之中有了些许揶揄的意味,加之她的轮廓越看越熟悉,戚方回过神来,略带不可置信地说:“你…”

见他这般反应,许泽与许徽都笑了起来,后者更是轻轻摇了摇羽扇,笑道:“先前一路风尘仆仆,又出于隐蔽的考量,未曾仔细梳洗,怎么?差别竟有如此之大?”

戚方闻言,连连摇头:“不,不是,也没有相差很多,只是…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许徽之前身着轻甲,表现得也极为沉着冷静,完全不似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子,加之满身灰尘,掩盖了五分的容色与轮廓。戚方与她相处之时,除却不做身体接触之外,男女之忌差不多忘了个干净,只当对方是战友,还觉得她比颍川那些世家子好相处多了,可现在…面目与轮廓依旧不假,却无端生出几分距离感。

听见他这样说,许徽尚且还没什么,许泽心中却已经了然。光凭戚方这一句展露对世家些微厌恶的态度,以及他面临绝境之时的隐忍,面对违心之事的选择,许泽就能断定,若逢乱世,戚方此人的前途,定然不可限量。纵无法结束乱世,一统天下,也能震慑四境,称雄一方。

只不过,雁门郡到底是抵御匈奴的第一线,幽州以北的鲜卑人若在幽州牧与都督那里碰了钉子,说不定也会绕道雁门。戚忠在雁门的根基太过浅薄,把持了军队又如何?内政的官员之中,不知有多少暗地投靠世家之人,戚方这般的人才,若是就此陨落,也未免太过可惜了一些。

将他收为弟子,留在上党?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就被许泽掐灭了。

他看得出来,戚方的真挚与尊敬没有任何伪装的成分,但许泽也清楚,这些都是建立在许徽释放了善意,与许氏交好对戚家有利,外加戚方还太过年轻,心思不够深沉,这个社会也阻止了他心中野望的四重基础之上。但是,狼崽子再怎么乖顺,与狗到底不同,若是提前对他太好…作为继承人的许恽与许亨,一个性子太软,一个太过高傲,而且都不擅武,许徽倒是二者兼修,却是个姑娘家…许氏嫡支不繁,终究是个大问题。

戚方不知许泽短短片刻,就想了这么多,许徽却能看出几分端倪。为不让戚方打扰到许泽的思路,她刻意将话题引过来,微笑道:“我即将与祖父同往颍川,再做胡人打扮,未免有些不妥。纵然极为不喜欢,可装装样子还是需要的,你不也一样么?”

听见她的话,戚方轻轻咽了口唾沫,才有些不自然地说:“府君大人即将去颍川,那…”

“不用想,你自然也是得跟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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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对于许徽如此坚决的态度以及笃定的话语,戚方不免有些疑惑。

他记得很清楚,许徽之前在猛虎寨的种种作法,都透着一个意思——故布疑阵,让对方别追查到上党许氏的身上。可如今,自己却要跟他们一起去颍川?这岂不是将之前的功夫悉数化作流水,明摆着宣告众人,他戚方是上党许氏的人救得么?

见戚方犹豫不决,许徽轻轻笑了笑,才问:“你被困的时候,不是打算逃跑么?”

“啊?”

“倘若猛虎寨被神秘的部曲攻打,寨子里乱哄哄地,完全顾不上看守被囚禁的你,以你的本事,成功逃跑也不是不可能的吧?”许徽淡淡道,“在前路不明的情况下,不得已做一次豪赌,来到长子县求救…你觉得这个说法如何?”

“听着是不错,但主使者会相信么?”

这时,许泽缓缓开口,问戚方:“戚贤侄在颍川也呆了一段时间,可知那些世家子弟,一般都在颍川求学多久?”

听见许泽终于问话,戚方神色肃然,毕恭毕敬道:“据小子所知,膏粱与华腴二姓子弟,一般会在颍川待九到十八个月…”说到这里,他心中一动,抬头望着许泽,就见后者轻轻点头,言辞温和,敦敦教导道:“敢于放弃坦荡官途,追求心中所想,这是好事,但你太过年轻气盛,行事也冲动了一些。无论喜或不喜,只要多在颍川待几个月,‘学成归来’,既给自己多留了一条路,又不会惹得石奴伤心,岂非两全其美之事?”

许泽与戚方一样,极为瞧不起世家的作风以及世家子弟的夸夸其谈,但不同的是,许泽看人看事从来都极为客观。他不喜世家,极斥佛道,却在这两个里圈子混得如鱼得水,让自己与家人的生活越来越好。虽说这是两世为人带来的优势,却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情一步都错不得,哪怕只是少年意气,或许都会带来终身的遗憾。

见许泽非但没责骂自己,反而温言教导,戚方心中惭愧地无以复加,不由低下头来,发自内心地回答道:“小子受教。”

得到许泽的示意,许徽笑了笑,又补上一句:“戚公子大可不必担心消息泄露,许氏坞堡之中见过你的人,若无意外,断无走出去的可能。这点控制能力,我们还是有的。”

既然上党许氏能做主的许泽,以及作为当事人之一的许徽都这样说,戚方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接下来的时间,许泽很有技巧地以“考校考校功课”的名义,将戚方这个人分析了个七七八八之后,便巧妙地将话题挪到了戚方父母的身上,关切地让他写一封信回家说明情况,省得让戚忠与戚夫人担心。

待许徽送了戚方一段路,再折回来后,她才问许泽:“祖父,您是否打算,将您的信与戚方的信一同送出?”

许泽轻轻颌首,端起一旁的茶碗,带了些漫不经心地说:“戚方不失为一个可造之材,加之又出了这件事,我自是要给石奴提个醒,若雁门真的守不住,戚家怎么说也得留下一条血脉不是?”

听出许泽话语之中的森冷意味,许徽沉默片刻,才轻轻道:“戚府君的夫人,似乎与祖父有故,戚府君本人亦…倘若雁门真出了事,我上党许氏…”

“我上党许氏,自会收留戚方,好生栽培他。”许泽打断了许徽的话,神色淡然,字里行间,却透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上党郡的地理位置虽极为重要,可若要问鼎天下,仅仅凭一郡之地,根本无法成事。天下若乱,对太原郡,我势在必得。但你应该很清楚,我许氏的根基太薄,一时之间,无法分散更多的兵力,镇压内患,抵御外敌。如此一来,戚忠的存在,就极为重要。”

除却带来情报,分享这一秘密的许徽外,就连上党太守许恽,以及许氏未来的继承人许亨,都不知晓,许氏的家主,竟有这般的雄心壮志。但是,这等能称得上大逆不道的狂悖之语,由许泽说来,却带着异样的张力,让人深信不疑。

纵然早就知道,许泽与戚忠的交好,完全是互利互惠——后者需要前者在士族圈子中帮他说话,帮他儿子铺路,并供给一定的粮草;前者需要后者提供马匹,并顶住来自胡人的压力,让上党许氏拥有充足的时间来成长壮大,毕竟雁门一旦被破,受害得第一个就是太原郡——可许徽的心里,依旧有些不好受。

许徽虽没怎么表露,可熟知她的许泽,怎会不知她此刻在想什么?由于要着重培养这个极为欣赏的孙女,许泽放柔了声音,温言道:“我早就对你说过,政治与战争便是这般,只容得下利益,至于感情、良心、正义感这些东西,都得抛之脑后。对自己有用的人,哪怕与对方拥有血海深仇,也得一笑置之;若是敌人…纵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兵戈相向,各为其主,亦非罕事。唯有如此,才可为枭雄,亦只有这种人,才能在乱世中活下来,你明白么?”

许泽说得这些,许徽心中都明白,可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却又是另一回事。是以她沉默许久,才用干涩的声音说:“孙女明白,却…无论如何,孙女会努力去做的。”

亲人也好,仇人也罢,到了战争年代,都已不重要。能为自己所用的,就必须好生对待,优容安抚,若不能为自己所用,那就是彻头彻尾的敌人!

知许徽还有些没缓过来,许泽也不强求,毕竟在没见识光真正的战争与乱世之前,说什么都是多的。等天下真的乱了,一场场仗打下来,打得她神经彻底麻木之后,就什么纠结的心思也没了。所以许泽挥了挥手,说:“三日之后,咱们启程去颍川,你且去准备一番吧!”

PS:我又忘了看存稿箱时间…明天绝对不会了!

第二十七章

离开偏厅之后,许徽有些心烦地在许氏坞堡的花园之中闲逛,恰好遇见钟夫人带着许素,以及三叔许磐家的大女儿许媛,二女儿许姝,在侍婢仆妇的团团簇拥之下,踏春赏景。

见到一众姐妹神色轻松,笑语嫣然,无忧无虑的样子,许徽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她微笑着走上前去,先向钟夫人行礼,再对着三位堂姐妹一一打招呼。

许素一向温柔大方,善解人意,又与许徽这个妹妹多年亲厚,哪怕此世感情没有前世那般亲密无间,却依旧不会显得有丝毫生分。与许素的落落大方,温情款款相比,比许徽小了三岁的许媛,以及年龄尚且不足七岁的许姝,对这个备受祖父宠爱,在家中极有威信,能够参与政事,平素也不与她们一道玩乐学习的堂姐,未免就有些害怕。

许徽见两个妹妹的神色,心中不住苦笑,却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们的肩膀,问了她们平素的生活起居。待两方都没话说的时候,许徽才上前几步,轻声对钟夫人说:“伯母,祖父有命,让我也一道前去颍川郡。”

看到妹妹要与母亲商谈,许素一手拉着许媛,一手拉着许姝,微笑道:“咱们去那边看花好不好?”

许媛与许姝怯生生地看了看二姐,见她没露出不悦的神情,这才大力点头。待她们三个走到另一边去玩耍后,钟夫人方轻声道:“她们并无恶意,也没有丝毫排斥你的意思,只是不知怎么与你亲近。”

对于前世的姐妹,许徽焉有不知道的道理?许媛心地善良,性子柔和,爱花成痴;许姝看似浑身是刺不好接近,熟识之后便发现她是个很爽朗正直的人。所以,许徽静静地望着三姐妹远去的背影,神情柔和至极:“大家都是血脉至亲,我怎会因这点小事,就心生芥蒂?”

听见许徽这样说,钟夫人心中感慨,不由叹道:“你生于和睦的许氏,自然不知,并非所有的世家姐妹,都像上党许氏这般温馨,亦不是所有郎主,都如阿公一般治家有方。著姓大族人丁兴旺,男主外女主内,是是非非不知道有多少…”说到这里,钟夫人顿了顿,才说,“阿公的意思,我也明白一些,素素温柔又聪颖不假,却少了几分防人之心,可钟家那种地方…”

见许徽露出些许不解之色,钟夫人也不介意爆娘家的短,她轻轻抿了抿唇,才说:“颍川大姓之女,归宿大抵只有三条——嫁入皇室,为后为妃;嫁入膏粱或华腴之姓,以及在颍川世家内部婚配。明明是一道长大的堂姐妹或者亲姐妹,却因婚姻之事,未来相差如此之大…为了一桩好的婚事,‘聪明人’往往会不动声色地踩别人捧自己,年纪轻轻,心机却深沉得很。若无你的陪伴,素素定会被接入钟家暂住,老妇人本就不喜欢我,偏偏伯父却对我极为看重,若是素素去了,钟家这一代十几个嫡出的姑娘都得靠后…”

听着钟夫人的话语,许徽的心中升起一股深深的悲哀之情。

原先的她,也汲汲于维护婚姻关系之中,热衷于收服仆人,遣散小妾之类的事情。可蒙受许泽六年教导,成天接触得都是对天下大势以及军略要塞的研究之后,对这种后宅之事,许徽打心眼里厌烦起来。

还有不足六年,天下就得乱了,今日的良人,明日就能置你与死地。这种时候,自家人还斗得和乌鸡眼似得,为了一段所谓的“良缘”,就踩嫡亲的姐妹?若是呆在自家都不得安生,非得用尽心眼才能过好一点的日子…活得不累么?

察觉出许徽对此事的不耐,钟夫人温柔地笑了笑,摸着许徽的肩膀,柔声道:“徽儿,我知你不喜这些,也不赞同为了所谓‘良缘’,就对亲人使心眼的作风。但女人啊,总想有个家,遮风挡雨,儿女绕膝,而婚姻无疑决定了她们后半辈子的活法,如此做派,也能够理解。越是大的家族,是非就越多,许氏亦能算得上高门,你们姐妹的姻缘…这般单纯,也不是好事,毕竟嫁人之后,怎么还能像闺中少女一般使性子?”

许徽反驳的话语,都被钟夫人这几句大实话梗在了喉头,她双手用力握拳,过了好一会儿,才高声道:“不会的!”

听见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钟夫人露出些微的诧异之色,刚想问许徽在所什么,许徽就抬起头,郑重无比地说:“纵然嫁了人,我的姐妹,也能肆无忌惮地在夫家使性子,我保证!”

钟夫人见状,只以为是许徽年少气盛,不肯对现实屈服,就温柔地对许徽笑了笑,心想这孩子大一点就知道现实如何残酷,会对现实屈服,是以压根没往心里去,殊不知许徽脑中回荡得,唯有“天下”二字。

世道将乱,群雄逐鹿,我上党许氏早有准备,为何不可问鼎天下?只要一统天下,我的姐妹,纵然做不得国公主,至少也是郡公主。无论将她们嫁给寒族崛起的子弟也好,依附我上党许氏的世家也罢,谁敢不看皇室的脸色,对她们不好?只要他们敢做,我就敢带兵冲上门,将他们全家超了砸了。纵然他们迁怒我的姐妹,对之冷脸相待,那又如何?汉、齐二朝,瞧不起驸马而畜养男宠的公主,十根手指都算不过来,何须管他们想什么?

谁说女子就一定得忍气吞声,在夫家做牛做马,不敢张扬的?我就要我的姐妹过得一世快活,张扬肆意,不再重蹈我与阿姊昔日的惨痛。只要我在一日,就她们舍弃别人的份,断没有别人舍弃她们的道理!

PS:国公主与郡公主,统称公主(千万别当后者是郡主),区别只在于封邑的大小不一样,比如国公主食邑至少是一千户,多得五六千或者近万都有可能,郡公主可能就三五百户,这样。

第二十八章

三日之后,上党许氏的车队自长子县启程,携八百部曲,一路向南,往颍川郡而去。

对于此行竟携带如此之多部曲的人数,一开始,许徽还略有异议,毕竟在她的记忆之中,即将上任的并州牧谢俊,也只带了不到六百的部曲。许泽带这么多部曲去颍川郡,未免有太过张扬之嫌。可想到此行之中,还有钟夫人与许素两个弱质女流,以及她们的诸多婢女仆妇,本打算对祖父进谏的许徽默默闭了嘴,将快到嘴边的话语咽下。

不是她与许泽太过忧心,或者故意耀武扬威,实在是这一路上的治安,尤其是必经的河内郡,实在太乱了。

弘农、河内二郡原先世家众多,在皇室与诸多世家南渡之后,就变成了一家独大。不仅为侨姓分支,亦为北姓世家领袖的弘农梁氏,自家主到家中成员,无不随了侨姓吴姓世家的风气,好奢华,喜攀比,一个劲盘剥治下百姓,竟如真定郭氏一般,为积蓄钱财与势力,丧心病狂到让十三岁的孩子负担劳役。而他们对待流民的策略,除了大肆屠杀之外,就是强行将之掳为自家的奴隶。就连梁氏内部很多人都对此颇有微词,觉得如此行事有违天和,更别说外界对他们什么评价了。

在这种情况下,弘农、河内两郡的治安糟糕,已经不是需要考虑“传言是不是真的”,而是到了不得不掂量“何种程度的传言才是真相”的情况。由于梁氏的高压政策,冷酷屠杀,县城内倒也罢了,野外之地,饿得眼睛发红的流民打劫车队之事,已不算什么新闻。就连流民攻打坞堡、庄园或者县城的事情,在河内郡也屡见不鲜。不多带一点部曲,实在难以在濒临疯狂,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流民大队中保全自己,这一点,许徽有切身的体会。

并州刺史及家眷所走得,自然是宽阔平坦的官道,而非寒族地主、商人以及百姓才能走的羊肠小道。在大齐还未混乱,皇族与世家对百姓拥有足够威慑力的情况下,只要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纵然是大股的流民,也不敢冒着被官兵剿灭的危险,袭击官道上经过的车队。纵然是许徽记忆中的前世,若非谢俊急于回建康,命车队抄近路,也不会被一波又一波的流民袭击。只不过,河内郡的情况,却超出了她的想象,祖父的威望,更是又一次让她震惊了。

“女郎,请随我来。”驾马巡视了车队一圈的许林眉头紧锁,来到同样骑马的许徽身边,轻声道,“情况有些不妙。”

许徽知许林不会无的放矢,就点了点头,随许林到了车队的后方,就见无数面黄肌瘦的流民小心翼翼,不远不近地跟在许氏车队后头,放眼望去,少说在上千之数。

以许徽的眼力,自然能看到,这些流民之中,不单单有青壮年,还有许多老弱妇孺。一般来说,倘若想攻击车队,定是大批汉子手握木棍之类的东西冲在前头,老弱妇孺不参与此类之事,可现在…他们的样子,不像要攻击车队,反倒像…投奔?

猜到他们的意图,许徽心中微微一沉,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对于这件事,她本该高兴的,民心所向,本就是为王的重要条件。不过,许徽这些年也接触了诸多军务与政务,心中清楚,对眼下的上党许氏来说,市恩必须得有个限度。

倘若天下大乱,四方势力各凭本事,自然是来投奔的人越多越好。可如今天下还没乱,过多收留别郡的流民,一是显得那些郡中世家的无能,生生折了对方的面子,四方树敌,二也容易引起朝廷的不满,甚至过早暴露上党许氏问鼎天下的野心。所以,这个头不能开,至少眼下还不能开。但若是见死不救,祖父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人望怎么办?

想到这里,许徽眉头紧锁,片刻之后才问许林:“仲宁叔叔,祖父怎么说?”

许林闻言,恭敬道:“郎主说了,女郎若是想到方法,就放手大胆地去做。”

听见许泽将这幅胆子全压在了她的身上,许徽不由觉得肩上沉甸甸的,她沉吟片刻,咬了咬舌尖,才说:“我去找祖父。”说罢,调转马头,朝车队前头赶去。

牛车的速度,本就远远及不上骏马,纵许徽为不引起大家的怀疑,刻意放满了速度,赶到前头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

见许徽利落地下了马,随侍的阿元连忙将许徽骑着的小马驹牵好,许徽也没心思管那么多,一咕噜爬上了许泽的牛车,就见自家祖父正手持一卷《庄子》,在静静品味,不由哑然,又升起一丝敬佩之心。

这种时候,祖父竟如此沉得住气…她的养气功夫,果真远远没到家。

读罢一卷,许泽才放下手中的书帛,问:“可是没想出好的法子?”

许徽怔了片刻,才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许泽见状,轻轻地笑了起来:“是没想出好法子,还是认为自己的方法不够周全?”

“孙女…”许徽刚想将自己想到的方法说出来,给许泽参详参详,许泽就抬起右手,示意她别说,“无论你想到什么,都放手大胆地去做,不用问我。”

许徽望着许泽,有些迟疑地说:“可…”

“徽儿,你太过依赖我了。”

“祖父——”

见许徽露出焦急与失落之色,许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温言道:“你习惯了听从于我的命令,认定我做的判断一定正确,只要我在你身边,你做什么决定,都喜欢问我,这样对你不好。”

“你应该拥有自己的思想与判断,而不是附和我,成为我的应声虫,明白吗?”

许徽轻轻点了点头,却忍不住分辨道:“可是,祖父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正确的,所思所虑也极为周全,孙女却…”

许泽微微一笑,淡淡道:“纵然是神,也不可能做到事事圆满,我更不可能。徽儿,你可明白?”

第二十九章

见许徽还有些踟蹰,知晓她不习惯担这么重的担子,许泽在心中轻叹一声,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只是望着许徽,温言教导这个他寄予了厚望的孙女:“同样的事情,我做与你做,在旁人眼中,却是截然不同的意味。”

他都这样说了,许徽岂有不明白的道理,是以她也展露一个会心的笑容,补上许泽的未尽之言:“最好的方法,未必最合适。”

是了,一听见由自己处理此事,许徽条件反射地想,她必须做到最好,却忘记在所有人的眼里,她都只有十一岁,还是女儿家。倘若做得面面俱到,别人压根不会认为这是她自己的主意,而会一致认为这是许泽的授意。

小女孩的善心与胡闹,与一家之主深思熟虑的举动,怎能相提并论?想明白这些后,许徽对许泽行了一礼,利落地下了牛车,阿元适时地牵马过来,就见许徽问:“咱们还剩多少粮食?”

阿元是接受了许氏洗脑的死士,纵然听出许徽这句话中不对的意味,却没有丝毫质疑主上的意思,她恪尽职守地去算了一圈,回禀道:“约莫百又多二十石。”

大齐沿袭秦汉的度量衡,一石为一百二十斤,一百二十石就是一千四百四十斤,听上去似乎有很多。但上党许氏这一次出行排场太大,总人数近千,纵然按一人一天半斤算,一天也得消耗四石粮食,他们携带的一百二十石粮食,一个月就得吃完。

虽说大齐世家出行,都有相互补给的习惯,却也约定俗成,没有向对方购买太多的道理。按照此行的人数计算,少说得留下六十到八十石,以备不时之需,不过,祖父的意思是,她可以表现得思虑不周全一些…想到这里,许徽吩咐名唤“阿双”的女性死士,命他将许林请来。

听见许徽的意思,饶是沉稳如许林,也有些绷不住。他眼中透着几分不可置信地望着许徽,带了点结结巴巴地说:“女郎,属下方才耳朵出了点问题,没听清您的指示…”

“你没听错。”许徽淡淡道,“均出一车粮食,分给后头那些流民。”

“女郎,万万不可!”许林连忙阻止道,“别说一车粮食,就是将咱们

全部的粮食分给他们,也不够他们一餐吃的。何况您若是不给他们任何东西,他们说不定还不敢有动作,若是给了他们希望,又有不怀好意的人挑唆…”

人在饿极了,又被盲目挑唆,跟着大部队活动的时候,是不会管什么等级制度,也不会管你是不是好官的。许氏部曲精良不假,若让这八百人冲击,纵然是过万流民也浑然不惧,可如今,他们的队伍之中,却多了钟夫人、许素以及一干婢女仆妇,未免就有些束手束脚。出于安全的考虑,许林对许徽的举动,不赞成到了极点,若非碍于主仆之别,就差没当场说你头昏啦,怎么做这种傻事!

见许林面露焦急之色,许徽不由笑了起来:“仲宁叔叔,我怎会做如此不智之事?我可没说今天给粮食,而是明早,咱们的队伍,不是还有一天左右的路程就能到河内郡治怀县了吗?梁氏在河内郡的领袖,到底不是梁氏的郎主,与祖父的身份差了一筹,为表示恭敬,自然得派家族子弟出五里来迎接。难道您认为,我上党许氏的部曲,抵挡不了手无寸铁的流民们一时片刻?”

许徽口中的“一天路程”,也不过是白天赶路的时间罢了,也就是说,顶多明天午时,他们就能赶到河内郡的郡治怀县。

还没等许林多想,许徽又道:“今天晚上给予粮食的话,须得提防流民夜袭抢粮,明日早上给的话…给粮的是上党许氏,被流民恩将仇报,偷袭得也是上党许氏,而镇压这些流民的,却是名声本就不好的弘农梁氏,仲宁叔叔认为如何?”

如此一来,既不落会许泽的声望,影响他仁厚的名声,又不动声色,以受害者的身份化解了这一场灾祸。此计,可行!

被许徽这样一说,许林的心思立刻动摇起来,他心中已赞同了许徽的决定,却出于谨慎的考虑,还有些犹豫地问:“弘农梁氏之中亦有智士,若被他们看破…”

“我本就没指望这个粗劣的计策能瞒过聪明人。”许徽望着车队尾部的方向,不以为意,“不过,弘农梁氏在河内郡的当家人,乃是现任家主的嫡次子,听说他好大喜功,又极好面子。我们待会就说,由于知道马上就要到怀县,料定不会出事,祖父溺爱我,不忍见我不快,这才纵容我愚蠢的善行,谁能想到流民竟如此张狂…”

说到这里,许徽的唇角,勾起一丝森冷的微笑:“弘农梁氏的谋臣再智计百出,那又如何?遇上一个自以为是,听不进他们劝导的主君…越是聪明人,就越知道如何自保,不会傻傻顶上去的。顶多,换一个优秀的主君投靠罢了。”

至于流民…一车粮食,就是五石,也是他们许氏一天的口粮。哪怕这不过是伪善,只能缓一时之急,连让每个人饱肚子都做不到,只能算小恩小惠,却也到底将她的态度表露无疑。若这些流民真冲击上党许氏的车队,妄想强抢更多的粮食,纵被刀兵加身,也怪不得她狠毒。毕竟,他们不是她的亲人,也不是许氏的佃户,他们背井离乡,更不是她的责任,许徽没必要对他们生死负责,不是么?

见许徽已考虑得周全,许林也不再多问,他恭恭敬敬,发自内心地对许徽行了一礼,才说:“属下这就去准备。”

PS:女主朝着人渣进化…

第三十章

是夜,上党许氏的队伍在官道附近就地扎营。

皆为许氏庇护的佃户出身,一家人生死都捏在主子手里的部曲们,这一整天神经都是紧绷的。扎营之后,他们一边用力啃着粗糙的干粮,一边杀气腾腾地防备着队伍后不远不近跟着的流民们,就怕这些人看见他们在吃东西,饿昏了头,直接冲击许氏的队伍,惹得主子们受惊。身为部曲,若是落了个“保护不力”的下场…纵然许泽是有名的宽仁君子,这群部曲也不敢赌个万一啊!

队伍中紧张的气氛,同样影响到了婢女与仆妇,她们的动作不似踏青之时轻盈,而是有些僵硬,时不时会用担忧的目光,不自在地瞟一眼队伍的后方。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她们走路的时候,都尽量挨着部曲或者车辆走,仿佛这样就能安心一些。

许素不是娇生惯养的女子,必要时候,粗粮也能咽得下去。可见到这幅场景,她皱了皱眉,正打算起身,却被钟夫人按住。

“阿母?”许素不解地望着钟夫人,就见钟夫人对她轻轻摇了摇头,神色温柔依旧,却带了一点凌厉的意味,“这种事情,不是你应该管的,有阿公和你妹妹呢!”

许素低下头,看着装在瓷碗中,熬得稠稠的粟米粥,明明肚子依旧有些饿,却什么胃口也没有了。

她本就是个极聪明也极有见识的女子,否则也不会在“前世”嫁入庐江陈氏之后,对丈夫乃至整个夫家趁着战乱大肆搜刮钱财的浅薄举动不满到了极点,从而委婉劝谏“乱世蓄财,无异取祸之端,倒不如积蓄谷物粗麻,以做投诚之用”,但那毕竟是七八年之后的事情。

此时的许素,前不久才过了她十二的生辰,又是第一次出远门,纵然性子越发沉稳,却脱不了少女心性。在见到河内郡诸多凄惨场景之后,许素心中对出行的好奇与兴奋,都被腾升的怒火与无尽的怜惜所取代。与河内郡的百姓一比,上党郡的百姓,几乎像是生活在极乐净土一般快乐幸福。

“素素…”

“阿母。”许素抬起头,认真地问,“北地诸郡,都是这样的吗?还是只有梁…是这样的?”

钟夫人轻轻摸着女儿的鬓发,眼中流露一丝悲悯之色,她刚想说什么,正从许泽与戚方那里过来,打算找伯母与阿姊吩咐一些明天注意事项的许徽就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听见许素的问题,干脆且笃定地说:“不仅北地,江南也是这样的。”

“徽儿…”见许徽跪坐在坐垫之上,认真地对许素这样说,钟夫人沉默片刻,才轻叹道,“罢了,素素想问什么,就问你妹妹吧!”

尽管不知道许泽争霸天下的野心,也久久没有接触过许氏的内务,但名为钟芸的女性,还是凭着自己对政治独有的嗅觉,以及对细节的敏锐注意力,察觉到了上党许氏平静表象下的波涛暗涌。她隐隐猜到了什么,却装作不知,更不愿深想下去,因为接下来的一切,都不是她所能够插手的。

仔细听,留神看,动脑想,管住自己的表情与嘴巴,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插手安排,什么事情连触都不能触及。这便是身份尴尬的钟夫人,在颍川钟氏那深深的宅院,复杂的几代人中,学到得处世哲学。

钟夫人期望唯一的女儿许素,也能够变成像她一样的人,尽管这样会活得很累,但只要世家传承不断,与母亲行事作风一般无二的许素,就能过得很好。但内心深处,钟夫人又是那么的希望女儿自由自在,拥有不一样的人生。所以,在许徽对许素科普的时候,明知这对女儿会造成多大的冲击,甚至会影响她未来的婚姻以及人生,钟夫人几番挣扎之后,还是选择了默认。

不是每一个女子,都有幸遇到一个许容——哪怕他与她只相处了短短十年,留下了无数遗憾就撒手人寰,但就凭着对这十年幸福快乐时光的回忆,她就能微笑着走完自己余下的全部人生。

许素不知母亲的心中已转了千百个念头,她静静地望着比自己小一岁都不到,却比自己干练许多,也刚强许多的妹妹,见许徽屏退婢女仆妇之后,压低声音说:“无论北地还是江南,百姓都一样过不上好日子,只不过北姓世家智士不多,手段也学得不够到位,才这样直来直往,横冲直撞,让你看得分明,遭到大家的斥责罢了,江南世家掠夺土地与人口的手段,可就高明多了!他们最常见的一种手段,就是假惺惺地收拢流民来自己治下,让他们占田…”

见到许素有些迷茫的眼神,想到阿姊不接触政事的许徽尴尬地刹住了滔滔不绝的话头,对长姐解释道:“兴和元年,当今圣上颁布户调制——江南与北地等地,丁男每年输绢三两、绵三斤;女及次丁男为户者输半。男子一人占田七十亩,女子三十亩。其外,丁男课田五十亩,丁女二十亩,次丁男半之,女不课。”

乍一听这命令,似乎没什么不好的地方——男丁为户主的家庭每年交三两绢三斤绵,女子为户主的家庭减半。一个男人能得七十亩地,女人能得三十亩——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政策都温和得不像话,是以许素不解地看着妹妹,不明白哪里有问题。

许徽一开始也没看出端倪,是许泽解释过后,才恍然大悟。所以她声音压得更低,语气中也带了些森然的意味:“阿姊可别忘了,七十亩田哪里来?要自己占!江南之地富饶不错,可如此多的流民涌过去,别说他们,就连当地的百姓,能满额占到一家田亩总数的,又有多少?若是男子没耕种到五十亩地,就得受牢狱之灾…再说了,纵然占到又如何?田赋、杂税、杂调,一年比一年高,有时还预征多年的赋税…桑长一尺,围以为价,田进一亩,度以为钱,屋不得瓦,皆责赀实…只要想刮地皮,还怕天不能高三尺?百姓过不下去,只能投靠世家,寻求他们的庇护,世家‘仁德’,收容这些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