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最后,许徽的话语,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来的:“如此一来,世家面子有了,里子也有了,这就是真正高明的膏粱之姓得做派!至于这个过程中,逼得多少人活不下去,多少人卖妻鬻子,生离死别,他们是不会管的。”

听许徽这样一说,许素顿觉一股冷意从心底蔓延开来,涌向四肢百骸,将她彻底冻结。

这便是…世家?这便是她所期望,梦想嫁入的顶尖世家?

第三十一章

见许素掩饰不住震惊,还隐隐带了些悲哀和心灰意冷的表情,许徽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

再怎么瞧不起世家许多只会夸夸其谈,实事半点不做的成员,许徽也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的家教与联姻下来,对方的皮相与风度,那是完全能唬住情窦初开的少女,值得对方飞蛾扑火的。就好比前世的她,之所以喜欢谢纶,最初也不是基于家世、容貌、学识与风仪四方面条件么?

此番佛道二教为争夺道统,而在颍川郡展开的辩论,乃是百年难遇的盛事,必是天下名士汇集,万千世家瞩目,将世家好的一面尽数展露在许素面前,定会让她不胜心驰神往。

曾嫁入陈郡谢氏的许徽,最清楚高嫁的苦楚,何况,经过谢纶那件事情后,对世家子的凉薄,许徽也算是见识了个透,她打心眼里就不希望自家姐姐参合到世家那一摊子乱七八糟的事情里。更别说上党许氏如今决定争霸天下,作为许氏第三代嫡长女,许素的婚姻需要何等慎重…总之,预先给许素提个醒,让她别光看到世家好的一面,准没错!

事实也正如许徽所想,许素到底没真正见过传承三百年世家的排场,也没见到未来大放异彩的诸多世家子弟,就先见到了遍地的流民与荒废的土地。听见妹妹告诉她,那些土地之所以荒废,是因为苛捐杂税太重,百姓辛苦劳作一年反而要卖儿卖女才能交清,是以干脆不种,宁愿当生死操控人手的奴婢,也不愿当自由民之后。许素原本对世家满满的期待与向往,就被残酷的现实彻底击碎,变得打心眼里厌恶起来。她望着许徽,犹豫半天,才说:“我们…我们就不能收留他们吗?”

“阿姊——”许徽握住许素的手,脸上浮现一抹沉痛之色,“我们上党许氏,也仅仅是上党许氏罢了。”

一郡之主,需要顾忌得太多太多,倘若是天下之主,纵然仍有掣肘,却少了太多的麻烦,不是吗?

许素不清楚祖父与妹妹的决心,只听出了妹妹话语中的无能为力,是以她低下头,掩饰住自己的表情。可涟涟的泪水,却出卖了她的难过,也打湿了身下的坐垫。钟夫人红着眼睛,以丝帕轻轻擦拭眼角,将许素抱在怀里,却什么话都不说,因为她与许徽都知道,许素为何哭泣。

作为大齐顶尖名士,想拜访许泽的人络绎不绝,但能到他接待的,无疑都是一方翘楚。来人顺带捎上儿孙,让他们与许家的孩子玩耍,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上党许氏的进项,除却实打实地收税外,就是靠自己庄园的产出。世人皆知,上党郡从无巧立名目的盘剥,更没大肆侵占田地的事情。如此一来,许氏的财力,本就弱了旁的世家一筹,何况这些钱大都拿来维系部曲的消耗,能用在自家身上的就更少了。加上许泽最恶世家奢侈浪费之风,定下一连串规矩,什么独自吃饭时不允许超过八菜一汤,菜式花样不可太过繁复,浪费时间不说,还容易养成以无声的精巧奢靡来讨好主子的风气;衣服不得穿羽毛织成的,因为太耗费钱财,等等等等。就连许氏畜养的歌姬舞伎,也是招待客人用的,平常不得乱传唤,更不得随意捧随意胡来。

他带头遵守,晚辈自然得跟着做,与外人不接触还不要紧,一与同出身北姓世家的孩子聊天,就会发现。对方说得很多吃的,她们却听都没有听过;对方穿的很多衣服,她们只能看着眼红,却知道祖父永远不会同意自家也这样做;对方能一掷千金,收集古玩玉器,附庸风雅,她们却不能够。

许徽始终记得,爱花成痴的三妹爱煞了一株魏紫牡丹,日日夜夜都念着它,几乎都魔怔了。对世家来说,区区五万钱,完全不是什么大数字,排场大的世家子弟,一餐万钱太过寻常,还嫌无处下箸。许泽却寸步不让,不许三儿子为孙女心情着想,将钱花在这般无用的地方。三婶林氏疼惜女儿,从嫁妆中取出了五万钱,刚要派人去买,却被许泽派人拦下不说,还破天荒好一通训斥,羞得近一个月不敢见人。

对许泽的种种举动,纵是前世的许徽,也曾暗地里埋怨过不止一次,觉得祖父太过严苛——明明在周围的小姐妹中,出身最高,吃穿用度却都不如她们,还有“未见过世面”之嫌。别人嘴上不说,暗地里嘲笑却是肯定的,可现在…见识了百姓遭受的苦难之后,为曾经的无知,许徽早羞愧过不知多少回,现如今轮到许素了。

钟夫人轻轻拍着女儿的背,柔声道:“好孩子,哭吧!但是,只能哭这一次。从今往后,你切不可再生出攀比之心,亦不能在外人面前展露出你对世家风气的不满,明白么?”

“我…我不知道…”许素抽噎着说,“我真的不知道…如果知道这些,我一定不会在心里怪祖父,一定不会…”

她不知道,世家的庞大财富,都建立在百姓的血泪之上;她不懂,世家的风光与排场之下,堆积了多少白骨;她更不清楚,穿越到这个世界的许泽,曾经如何踌躇满志地想改变整个社会。可最后,许泽能做到的,唯有保证治下一方黎民安定,以及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子孙与忠心的属下不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仅此而已。

这个未来注定风华绝代的女子,依偎在母亲的怀里,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将自己一生的眼泪流尽。

“阿姊…”许徽上前几步,握着许素的手,眼中虽噙着一丝泪光,却微笑着说,“你不要哭,正相反,我们应该自豪。”

是的,我们应该自豪,因为我们的身上,没有背负无辜百姓的血与泪;我们吃穿用的每一分钱,都是正正当当的。正因为信任许泽,这些流民才会聚拢起来,希望投靠上党许氏。哪怕出于政治的考量,现在不得不昧着良心放弃他们,但至少,我们是不同的!

许素擦干泪水,与妹妹一般,努力扬起微笑:“你说得没错,我们应该自豪。”

尽情地哭泣过一场之后,许素的眼光与思想,终于冲破了禁锢她的深深庭院,与自己的妹妹许徽一般,清晰地看见了这个满目苍夷的世界。也就是在这一刻,她天真且充满幻想的少年时光,一去不复返。

第三十二章

次日清晨,许徽特意穿上轻甲与胡服,将双刀与袖刀都擦拭得雪亮。她扫了一圈营寨的情况,见下人与部曲们井然有序地收拾行装,后者的队伍之中更是弥漫着一股隐隐焦虑与兴奋的气氛,便唤了阿元过来,最后一遍询问:“待会你要做的事情,都记下了么?”

阿元郑重点头,肃然道:“婢子不敢忘!”

许徽见状,将声音放柔了一些,嘱咐道:“哪怕对方再出言不逊,你与随行的部曲也切不可对他们动手,落下不好的生命。唯有等他们撕破脸皮,与你们大打出手,你们才可亮刀兵。我知这要求对你们来说,实在是有些危险,但若真有什么万一,我…会保留你的名字,用你的本名为你立碑,并且找到你的父母,让他们此生衣食无忧。”

说到最后,许徽的声音,已带了几分沉重。因为她现在才想起来,她竟不知道跟着自己的这些女死士们究竟姓什么,家中还有多少人,以致事到临头,她连一句简简单单的“保全你的家人”都说不出口。

不过,这也怪不得许徽。

考虑到孙女选择做武将,必须拥有自己的亲兵,但她到底是姑娘,身旁一群男人绝不会方便。若是还像从前一般,身边跟着一堆娇滴滴,打理内务一把能手,见到战乱只会尖叫的婢女显然不现实。是以许泽派人买下许多签了死契的女孩子,给她们洗脑不说,还让她们也进行武艺的训练与修行,让这些女性死士成为孙女的婢女兼亲兵。

对许徽来说,这些女性死士都是祖父送给她的,“绝对能够信赖,也非常好用的工具”。既然许泽都这样说了,许徽亦不会像从前一样查人家祖宗十八代,久而久之,就忽略了这件事。

黑暗年代的百姓命如草芥,女孩的性命就更不值一提,这些被廉价买定一生的女孩,没有自己的名字。她们按照训练的成绩,从高到低,分别被命名为“阿元”“阿双”“阿叁”“阿肆”…如此排列。一旦死亡或伤残,就必须退下去,由别人来顶替她们的一切。对尚且不够心狠的许徽来说,一句“保全你的名字,用本名为你立碑”,以及一个苍白的“寻找你家人”承诺,实在有些无力。

听见许徽的承诺,阿元低下头,好半天不说话。当许徽以为她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就听见阿元以干涩的声音说:“家在哪里,忘记了;姓氏是什么,忘记了;排行第几,叫做几娘,也忘记了。唯一记得的,是婢子有个姐姐。”

寥寥数语,道尽辗转飘零的无奈,以及命不由人的痛苦。许徽下意识地放轻声音,追问道:“你的姐姐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呢?”

原以为干涸的眼眶,原以为冰封的心脏,原以为麻木的神经,在听见这一句话之后,都拥有了名为“痛苦”与“绝望”的韵律。本应如兵刃一般冰冷无情,将全部身心奉献给主君的死士,却在比自己小几岁的主君面前,流淌出苦难凝成的泪水:“婢子只记得,那是一个大雪天,阿父与阿母用身着单薄衣衫的身体为我们抵御着寒风,自己却不行了。久病垂危的阿父,讲述着他年轻时在一户人家里帮工,吃到得一个烙饼有多么香,多么甜。年纪最长的阿姊说要给我们找东西,半天之后,竟真拿来了一张薄薄的烙饼,一边流泪,一边看着我们狼吞虎咽地分着吃。”

许徽的眼中,浮现了一丝悲悯。

看着阿元的眼泪,那些她还来不及说出口的话,许徽已全然明了。

一个不懂得求生能力的女孩子,怎么能在半天之内,得到一张烙饼?除却用自己交换,还能有什么办法?果然,阿元擦干眼泪,却难以克制哽咽的声音:“为了一张如今的婢子每天都能吃到,甚至还有些瞧不上眼的烙饼,阿姊她,她出卖了自己,入了章台…”

“阿元…”

“女郎心地仁善,愿意听婢子微不足道的往事,婢子不胜感激。”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阿元先是叩头请罪,随即才道,“请女郎忘记婢子方才的胡言乱语吧!您的心神应该停留在大事上,切勿为婢子这等小人物难过。婢子的遭遇,不过是万万千千可怜人中平常的一个,没什么可值得同情的,比婢子悲惨的人…太多了。”

许徽闭上眼睛,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疲惫道:“你…去与仲宁叔叔说,与他们几个一道去吧!带两车粮食过去,每车堆上五石…记得,为了你的阿姊,一定要活着回来!”

祖父,您说得对,纵然世家大族再有优势,我们也一定要打破他们的垄断与禁锢,夺得这片天下。若下一个皇朝,又如大齐一般,世家林立,门阀争权,寒门子弟无上进之途,世家子弟昏庸无能,却凭冢间枯骨位居高位,皇室亦不敢逆其锋缨。若真是如此,一张烙饼就能买一个女孩子,人人争相做奴婢,宁愿生死握于人手,也不愿成为自由民的种种悲剧,还会再度重演,百姓的命运,依旧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见许徽不曾责怪死士依旧有感情,还将给与流民的粮食翻了一倍,阿元感激地向许徽再度下拜,这才离去。

直到阿元的背影消失不见,许徽才缓缓松开被掐得出了血的双手,心中的悲痛无以复加。

【我是一个…卑劣自私的人。】她这样痛苦地想着。

那群流民队伍里,会有多少像阿元这样的家庭,已经或者即将上演这般惨剧?他们满怀期待,打算投靠仁名满天下的上党许氏,得到一份久违的安宁。可出于种种考虑,她不得不用区区十石粮食,打发成千上万的流民。

这一刻,许徽终于明白,许泽让她做这件事,考验得不仅是她处事与思考的能力,还要扼杀她残余的仁慈之心。

“这种事情,做多了,就习惯了…”许徽轻轻喃喃,带着几分麻木地安慰自己,“做多了,就习惯了…”

PS:章台,汉代妓院集中地,也是汉代与魏晋时对烟花之地比较普通的代指,千万别用秦淮或者青楼哦!在这个年代,前者是世家大族的居住地,后者是…精美建筑乃至帝王宫舍的尊称…

第三十三章

许氏部曲的营地与流民的营地,距离尚不足一里,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流民营地有什么大的动静,许氏的探子立刻就能发现。

一些早早起来刨食的流民见许氏部曲驻扎的方向,隐隐约约出现几个渐渐变大的黑点,仿佛有人在朝这边移动,不免有些躁动起来。得到消息的诸位流民首领不约而同地派出机灵的部下,让对方一溜烟小跑过去,借着树荫与草丛的隐蔽,趴在道路旁探头探脑地看情况。就见十来个许氏部曲模样的男人以及一个侍女,还有四个苦力拉着满满的两车东西,缓缓朝这边走来。

虽说这两车东西都被油纸严严实实地遮着,但地上那深得几乎陷下去的车辙,已经让探情况的人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们满怀兴奋与激动的心情,压根来不及掩饰草鞋踩过枯枝的声音,就飞奔回营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自家首领,许氏送来了吃得这一事实。

时值春日,万物丛生,无论是气候还是食物的多寡,以及食物容易寻找的程度,都远远好于严寒的冬天。可饶是如此,流民们能保证得,顶多是一天有一两口吃的,不至于饿死罢了,想多吃一点都是奢望。一听见许氏竟送了粮食过来,可想而知,得到消息的他们会有多激动,可再听见只有两车,诸位流民首领的脸却全都沉了下去。

一车粮食,多则六石,少则四石,两车加起来顶多也只有十二石,无异于杯水车薪。纵然熬清澈得几乎只有水的稀粥,都不能让人吃上三天也就是六餐。

脾气好一点的,心思深沉一点的,已飞快转动念头,想着如何抢在所有人前头,夺得许氏来人的好感,得到这些粮食的分配权不说,说不定还能更进一步,被对方收入麾下。脾气暴躁,心思简单一点的,比如一个满面胡须的大汉,当场就嚷嚷开了:“两车?这不是打发叫花子么?”

听见他的抱怨,另一个面色阴沉的中年汉子立刻不阴不阳地说:“咱们如今的处境,比起叫花子又差得了多少?上党许氏算是好的了,至少还给了咱们东西,若是河内的那位大爷…”

听他提及河内郡太守梁奎的名字,哪怕是最不要命的流民,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许泽瞧不起梁奎,连带着许徽对梁奎也多有轻视,他们一致认为,认为此人好大喜功,听不进人劝,眼界与心思也都略显狭隘。偏偏又奢侈贪婪,荒淫无度,横征暴敛,导致治下民不聊生。若逢治世,梁奎或许能凭借汝南梁氏冢间枯骨,得居高位,若逢乱世,纵然凭借梁氏的根基,一时能风光无限,在群雄逐鹿中,也逃不脱毁灭的下场。但这些论调,都是建立在上党许氏与汝南梁氏同为北姓世家,谁也不比谁差多少的份上。对百姓与流民来说,残暴无仁,动不动就大开杀戒,导致四周血流成河,甚至喜欢狩猎百姓,以看他们的哀嚎与无助来取乐的梁奎,实在给他们带来了太多的噩梦。

“人都没到,你们就吵成这样,像什么话?”见双方很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怒斥道,“老夫先派五儿去看看情况,大家再一起决定怎么做!”

见整个队伍中,文化学识最高,听说祖上还是高祖吕后兄长庶子的吕公发了话,哪怕满面胡须的大汉再不甘,也暂且住了嘴。与此同时,上党许氏一行十几人的队伍,也到了流民营地不远处。

唯有被主君深深信赖其忠心与能力的下属,才有资格承担起这一做得不好,就可能让一个家族家风受损的重要任务。正如同阿元之于许徽,秦九之于许林。望着不远处泛着腥臭气息,哭声喊声此起彼伏,却看得出颇具规划的流民营地,作为领队的阿元与秦九交换一个眼神,想起许徽在他们临行之前,郑重无比的交代与嘱托,不免有些紧张起来。

【如此大规模的流民聚集与迁徙,定然有一个领袖来调派与统帅,哪怕是十几支队伍聚在一起,由诸位首领一道商讨问题,也定然有一个做主的人。能聚拢这么一支队伍,好些天都不出乱子,已是一种本事,此人不是德高望重,就是武力超群,要么就是对人心的把握强横到极点。】

【阿元,你此行前去,代表得是上党许氏,态度虽不能骄矜,却亦不可将姿态放得太低。若是对方的首领不肯见你,宁愿与对方发生冲突,也不能将粮食交给他们。待他与你接触之后,你留神查看,若对方是一位曾为寒族地主的老者,就无甚深入接触了解的必要;若对方不是,那么你需得想尽办法,再与对方接触一次,并保住性命,将过程回报于我,由我决定是否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若我猜得不错,流民的诸位首领,应是互相提防的,谁都不愿让自己吃亏,别人占了便宜。所以,你们要求见流民队伍的首领之时,定能见到十数个甚至数十个人。阿元做为主使,除却按我说的,故意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之外,就别做其他的事。秦九你需得不着痕迹打量四周,将在这一过程中,喜怒不形于色,或者在阿元说出离间之言后,面露讥讽的人容貌记下,并且想尽办法,与后者搭上关系,私下告诉他们,我上党许氏接纳几个人,还是可以的,明白么?】

“阿元姑娘…”

“我明白。”望着迎面走过来的中年人,阿元深吸一口气,才以镇定的口吻对秦九说,“女郎的嘱托,阿元断不敢忘!”

说罢,她上前几步,对来人说:“婢子乃是上党许氏中人,奉族中女郎之命,均来十二石粮食,以赠诸位。”

PS:以为定了存稿箱就出去散步,我有罪…这两三章许徽镜头很少,但阿元的话都是许徽教得,临场应变挺少,所以…也算间接出场?

第三十四章

见到大批衣衫褴褛,用充满希冀眼光望着他们的流民,阿元心中一酸,感慨万千。

大齐律法规定,奴婢的地位极低,仅在贱民之上,与自由民差了十万八千里。可如今的世道,却是人人争相做奴婢,哪怕当个粗使杂役,都能吃饱穿暖,纵是世家看门的狗儿,也是油光水亮,百姓却朝不保夕,颠沛流离。

不过,阿元毕竟是训练有素的死士,略一瞬感同身受之后,就平复了心情,对来人礼貌地说:“女郎有些话语,想让婢子向这个营地的首领交代,敢问…”

都说居移气,养移体,在上党许氏待了这么久,又跟在许徽身边多年,偷偷模仿自家主君的言行举止。阿元举手投足不失大家之风不说,还与许徽一般,带了几分温和中的凌厉——她的口气一点也不重,反倒极为温和,语速缓慢不说,咬字还极为清晰,丝毫没有盛气凌人的感觉。但不知为何,见她这般的态度,就让人下意识地想要听从她的吩咐,吕五郎自然不例外。

由于没得到父亲的吩咐,这个习惯了听从父命的中年人略带歉意,甚至有些惊慌地看了看阿元,请她稍待片刻,这才小跑着进去。片刻之后,吕五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见阿元丝毫没流露愠怒之色,这才松了一口气,带了点小心翼翼地说:“请姑娘与几位军爷随我来。”

走进由粗麻布与木头搭建的简易帐篷,阿元发现果如许徽所言,帐篷中坐了约莫二十个人,其中好几个之间的气氛极为不睦,连在她这个外人面前都掩饰不了。而坐在首座的人,须发皆白,眉眼间带了一些久居高位沉淀的威严,观其气度就能发现,此人定然读过许多书,又当了至少二十年的,一个不小的寒门家族的族长,才有了这种岁月、文化与威严的沉淀。

越是根基薄弱的家族,就越是需要吸纳有才能的寒门子弟,收为己用,以积蓄力量,稳固根基。这是上党许氏几代郎主都在做的事情,也是世家中心照不宣的秘密,是以对许徽一连串吩咐的用意,阿元想也不想就能猜到大概。对将身心都奉献给了上党许氏的阿元来说,许氏的兴旺亦是她的责任,所以见到吕公的第一刻,她的心中,涌现出深深的失望之情。

吕公此人,是一个最符合大家心中“领导者”,最能让人信服,也是最敬畏世家,不敢轻举妄动的存在。遇上这种人,阿元、秦九以及随行部曲的安全,几乎就保证了一大半。但这样的人对上党许氏来说,却是一个完全不需要,没多少利用价值的存在。

上党许氏需要得,是各有所长的人才,哪怕心性与品德不好也无妨,却不需要多一个领导者。

极好地收敛起心中的失望,阿元朝吕公微微颌首,再不管周围的情况,只是望着吕公,温言道:“女郎见诸位跟在队伍身后,情景凄惨,心中着实不忍。但我上党许氏此行乃是往颍川探亲,携带的物件多为书卷与家什,粮食也刚好够吃,实在无法肩负诸位的生活起居,只得勉强均出十二石,赠与诸位。虽为杯水车薪,却也是女郎一片心意。”

秦九隐于几个部曲之中,微微抬眸,以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观察在场的诸位。

听了阿元的话,几个一看就只有一把子力气,从未读过书的粗汉几乎就要发作,见到部曲们长矛锋利的矛尖与寒光凛凛的压衣刀,知道动起手来讨不了好,这才暂且按捺下去。旁人或冷笑,或讥讽,或诚惶诚恐,感恩戴德,却无许徽想要见到的,一眼就能看穿并认清事实,面色平静之人。

想到这里,秦九心中的失望,不必阿元少。但想到人才难寻,而且他们接下来要去得是才子辈出的颍川,也就略略放宽了心,趁着阿元与吕公交谈的功夫,再认真观察了一会儿,确定没有许徽想找的人才之后,便不着痕迹扯了扯阿元的衣摆。

得到秦九的示意之后,阿元也不再多扯,几句寒暄之后,就说:“请吕公随婢子去看一看送来的粮食,也好放宽心。”

吕公点了点头,在儿孙的搀扶下,拄着拐杖,在阿元的引导下出去,诸位首领随后。没有人察觉到,秦九与另一个部曲不着痕迹地落后了小半步,跟在队伍的最后,打量着流民营地的构造,借此来评估这些流民的战斗力有多少。

将十二石粮食卸下,推着车往回走了一段路之后,阿元才轻声道:“没完成女郎的嘱托,真…”

“等等——”秦九扬手,望着草丛,示意阿元别说话。他手持长矛,矛尖指着一旁的草丛,厉声道,“一直鬼鬼祟祟跟着我们的人,应该滚出来了吧?”

听见他的话,诸位部曲不约而同地举起了长矛,或者抽出腰中的佩刀,满脸戒备之色。

在场的部曲,都是许氏的精锐,可除了耳力过人的秦九之外,竟没人发现草丛里藏了人。倘若是秦九的误判,倒也罢了,若是真的,这人的隐匿能力,当真极为可怕。

片刻之后,一个头上顶满了杂草的瘦小男人跳出来,搓着双手,唯唯诺诺地说:“军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两个部曲警惕地走上前,一个将对方反手扭了,一个抽出绳子,将之捆起来,确定对方没威胁之后,秦九和阿元才走上前。只见此人约莫二十岁的年纪,却无任何青年的明朗正直与朝气,唯有满身的猥琐之气。他笑的时候,五官都挤成一团,明明挺大的眼睛,应是被眯成了一条线,配上那唯唯诺诺的态度,让人看了就心生厌恶。

秦九压下腾腾生气的厌恶与怒气,厉声说:“你一直跟着我们,有何企图?”

“小的…”对方刚想说出一些谄媚之词,见秦九眼一瞪,吓得差点咬到舌头,忙不迭说,“小的是来报信的,虎头老大对你们才送十二石粮食的举动非常不满,打算偷袭军爷的营地呢!”

秦九刚想说什么,阿元就板起一张脸,怒斥道:“满口胡话!直到离开营地,我们才与诸位首领分别,眼下又没走多远,就算对方心生不忿,也没足够的讨论时间,你是从何处知道的‘事实’?”

PS:不是哪里都能招揽到人才的,唉…

第三十六章

说完真心话之后,闻风偷偷抬起头,想从许徽的脸上窥见自己的未来。但仅仅一眼,他便忙不迭的低下头,大失所望的同时,还多了一丝隐隐的畏惧。

许徽的表情平静且淡薄,眼角眉梢的弧度都透着一股子温和的意味,优雅完美,找不出任何瑕疵,也无法从中看出她一丝半点的情绪。

这样的神情,在闻风二十多年摸爬滚打,跌宕起伏的人生之中,只见过一次——在他九岁那年。

那时候,他的祖父与父亲还是微末小吏,他的兄长有资格参加定品考核的,他便一道跟去见了世面,却被同龄的世家子弟刁难,恰是京兆郡的尹郡守为他解了围。

出身北姓世家的尹郡守并没有鄙薄闻风寒族的出身,反倒在解围之后,温言勉励了他几句,让他感激得直流泪。直到慢慢成长懂事之后,他才明白,对方温和的态度与勉励的话语,都是基于自身良好的教养,以及高高在上,没必要与一个小人物计较的地位。从而不给予任何人难堪,不做任何让人落话柄的事情,亦不会让人窥见自己真正的情绪罢了。

但是,一郡之守,与一个约莫十岁出头的贵女…怎会有一般的神情与气势?是世家都这样,还是…

还没等他多想,就听见许徽的声音再度响起:“你认为,他们能调动多少人来对付我们,又会采用怎样的计策呢?”

闻风听了,立马收起方才胡乱漂移的心思,恭恭敬敬,还带了几分谄媚地说:“流民队伍看似浩大,实则各为其主,虎头能调用得,顶多是本家以及嫡系一两百个兄弟,再唆使煽动个几百人罢了。他与狼头都是一样贪婪自私的性子,定不会将动静闹得太大,惹得旁人参合进来,分享成果。”

许徽闻言,唇角微微上扬,声音中也多了几分玩味:“分享成果?”

闻风知说错了话,忙不迭求饶,若非双手被缚,他定能左右开弓,将自己的脸打成猪头:“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这不过是狂妄自大,愚昧无知之徒的浅薄想法,说出了污了女郎的耳…”

“无妨。”许徽对他的表演,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待他小心翼翼地说完之后,方淡淡道,“你继续说下去。”

“是,是。”闻风连连磕了三四个头,才继续说,“吕公谨慎有余,锐气不足,纵然知道这件事,也只会按兵不动,借此观望。依小人愚昧浅薄的见识,出主意的狼头定不会让手下大肆劫掠粮食,而是会做出攻击亲眷队伍的样子,迫使部曲手忙脚乱,从而劫掠贵重物品,打算借此出售…”

说到这里,他住了嘴,没有再说下去。

辗转飘零十余年,不知换过多少个主子的闻风深知,任何人都不喜欢有别人比自己聪明,至少不能显得比自己聪明太多,尤其是自己的手下。区别只在于,有些人度量大,涵养好,能忍得下这件事,并为之感到喜悦;有些人则心胸狭隘,在显得处处不如手下之后,就会视对方为眼中钉肉中刺,再不会给予重用。所以,说一半留一半,已经成了闻风的习惯。

许徽轻轻点了点头,平静地说:“你带来的情报很有用,秦九,带他下去。给他一套干净的衣裳,让他换上;你们凑一份多余的干粮出来,让他填饱肚子;再让他用灰摸一摸脸,省得待会被对方认出来。”

听见许徽的话,闻风眼眶就红了,他又认真地磕了三个头,才被众多部曲带下去。

不得不说,但凡姑娘,都有些颜控,见闻风猥琐的样子,饶是许徽身旁的女性死士,心中也略微不喜,极瞧不起这等小人。见闻风差点流泪,待他走后,阿双才轻轻哼了一句:“幸好他还知道感恩。”

“他是装的。”许徽眼皮都没抬一下,轻描淡写地说出事实,“真正的他,根本就没对我这小小的恩惠有半分触动,不过是做出大家期望的样子,以免显得自己不知好歹罢了。”

听见许徽这样说,被洗脑得以许徽为神的女性死士们,都或多或少露出愤怒的表情,略微暴躁或者说泼辣一点的阿双上前一步,凛然请命:“女郎,请允许婢子去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一顿!”

许徽轻轻摆了摆手,不以为意:“没事,待我给他安排一个普通的小吏之位,冷落他一段时间,高傲如他,就会想方设法来找我了。”

“他?高傲?”哪怕是最镇定的阿元,也有些绷不住,略带结结巴巴地说,“女郎,这个闻风,哪里有半点高傲的样子?”

别怪她们定力不够,实在是闻风一路上来的表现——猥琐、谄媚、逢迎拍马、见风使舵…哪怕知道他对形势判断得不错,有那么几分才华,也被他的举止,尤其是那张不自觉皱成一团的脸给磨光了。眼下听许徽竟说闻风极为高傲,她们怎么可能不吃惊?

见平日几个八风不动的女死士都露出惊讶之色,许徽轻轻笑了笑,想到闻风暗地里评估她的眼神,多了几分兴趣的同时,也随意解释道:“他出身寒族,读过许多书,又摸爬滚打,练出一身隐匿与察言观色的好本事。让这样的人与粗汉莽人混在一起,纵迫于生计压力,一时臣服,也不会改变他心中的轻视。尤其在发现那些人都不如他,却任用亲属不重视他的才华之后,他的心里就更多了几分偏激。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明知世家孤傲,不与非类为伍,纵然通风报信,被杀的可能依旧极大的情况下,选择做殊死一搏。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高傲,又怎么可能忍受以他的才华,不过是个区区小吏的地位?”

对许徽的判断,诸位女死士素来是极信服的,不过,大概是闻风的言行举止给人印象太深,阿双低下头,心中嘀咕那家伙不过一点小聪明,哪里有才华了?

见到阿双的举止,许徽想都不想,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由再度微笑起来。

这么多年辗转飘零,闻风习惯了藏,习惯了自保,遇事都缩在后头,自然不会将全部的才华展露出来。不过,她有办法慢慢逼,更有时间慢慢磨。

许徽丝毫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因为她看到了,闻风眼底燃烧的熊熊野望,那是曾经呆过云端,又掉入污泥之中的人,对重回富贵世界无与伦比的渴望,以及近乎偏执的执着。

“我倒要看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望着闻风远去的方向,许徽勾起一个不带任何感情的微笑,“又能走到,哪一步。”

第三十七章

距怀县约莫五里的地方,百余名装备精良的部曲排开仪仗,簇拥着几位族内的大人物,缓缓在官道上走着。一位年约十七八岁,衣着华贵,眉宇间满是骄矜自负,生得英挺俊美的少年郎对队伍这等缓慢的速度很是不耐,便望着骑马走在自己前侧的青年,带了点抱怨地说:“小叔叔,咱们就不能走快一点么?这样慢吞吞的,如何让许府君看到咱们弘农梁氏的诚意?”

这位少年郎不是别人,正是河内郡太守梁奎的嫡长子梁渊,而他口中的小叔叔,便是梁角与梁奎嫡亲的四弟,河内郡都尉梁斗。

梁斗打小便与他二哥梁奎关系好,否则也不会跟着梁奎到河内郡来当都尉,他本人又迟迟没有嫡子,对家中几个侄儿不免多了几分宠溺。听见梁渊这样说,梁井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温言教导道:“渊儿,我知你心急在许府君面前表现自己,想让他给予你好的评价,但风尘仆仆地赶到迎接,怎有礼仪端肃,能让人留下更多的好感?再说了,许府君观人之利害,乃是大齐有数的,你如此毛躁,说不定会起到相反的效果。过犹不及的道理,不用小叔叔再教你一遍吧?”

听见自家叔叔以温和地言语批评自己,梁渊有些丧气地低下头,不再言语。

正如许徽所料,弘农梁氏迎接的队伍,几乎是一清早就出了怀县,急急地赶路去迎接他们,为首得还是弘农梁氏两位重量级的人物,原因不在于上党许氏,而在于许泽本人——无论是许泽的官位,还是许泽顶尖名士的身份,都是梁氏必须做出尊重样子的原因。

在这个名士一句品评能影响人一生的年代,哪怕是世家子弟,对名士,尤其是顶尖名士也得慎之又慎——君不见迁居到建康的那一支梁氏,出了一位蠢笨如猪的草包,被钟完狠狠落一顿面子之后,官也当不了了,最顶尖的聚会也没人邀请他去了,被家族当成猪养外加雪藏省得丢人现眼是肯定的…对一个世家子弟来说,这样注定活在鄙夷冷对之中的未来,无疑生不如死。

当然,对割据一方,可以肆意安排族中子弟官位的北姓世家来说,名士的评价并没有像侨姓吴姓世家那样,对自家子弟有如此大的影响力。梁氏之所以对无论家谱还是势力都远远不如自己的许泽如此热情,还有另外一层重要的政治因素在,那就是——南北梁氏的家主之争。

就如同所有曾经居住北地的著姓大族一样,在皇室决定南渡之时,家族内不约而同分裂成两派,一派灵活,一派顽固。灵活派随着皇室南迁,依旧享受着荣华富贵,留守原地的顽固派命运却大不相同——他们或被胡人屠杀掳掠,死了个干净;或真正见识到战争的残酷,悔不当初,仓皇南渡,辗转飘零;或如陈郡谢氏一般,虽未受战火波及,但滞留在陈郡的谢氏一支失了实权,无力与建康的谢氏抗衡,从而被生生夺了郎主之位。当然,还有最后一种,那就是如弘农梁氏一般,出了一位惊采绝艳的人物,保住自家的郡县不说,还衍生控制了旁的郡县,割据一方,权势煊赫。

有钱有权有势之后,追求名声几乎成了惯性,北地梁氏历代家主也不例外。他们自称“弘农梁氏”,自然惹得南渡的侨姓大族,也就是弘农梁氏真正的嫡支不满,说你不过一介旁支,怎敢这样自称?北地的梁氏智囊团也不是吃素的,很快反击说,我们的主君留下来抵御胡人,保住了弘农、河内两郡,你们嫡支不思保住祖宗基业,仓皇南渡,还有脸继续占据弘农梁氏的名头与家主之位?

这两方的家主,一任司隶校尉,家族控制了大半个司隶州,手握重权;一居九卿之位,亦有诞育皇子的族中女子为妃,朝堂后-宫互为犄角,说是针尖对麦芒也不为过。只不过,北地梁氏的指责戳到了所有侨姓大族的痛处,几乎是一竿子打翻全部侨姓,才惹得侨姓大族联合起来抵制他们,使之与正统失之交臂。

北地梁氏现任家主梁角见自家在士林方面无人支持,导致凄凉落败,不由痛定思痛,漫天撒金拉拢名士。偏生名士大多聚集在颍川,有自己的圈子,一个不承认,全部都不承认,北地梁氏族中又没有能够拿得出的人才。无奈之下,梁角只得将目标转向许泽,希冀与之联盟。

鉴于梁氏势力太大,名声太差,许泽不过与之虚与委蛇罢了。可如今,梁角梁奎的长子都快弱冠,即将步入政坛,对这种不咸不淡的关系,梁氏兄弟都略有微词,他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真正签订并巩固这一份盟约,让嫡子们的头上多一层“被名士赞赏”的光环。

正当梁渊低着头,思索待会该怎么表现的时候,派去探路的斥候忙不迭跑过来,结结巴巴地说:“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