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自家部曲这幅态度,梁斗眉头一皱,沉声问:“何事?”

“上党许氏的部队,被…”斥候将心一横,直接说,“被好些暴民袭击了!”

果然,下一刻,马鞭就毫不留情地落到了他的身上,抽得这位斥候痛得差点昏死过去。狠狠地抽了对方几鞭,发泄了心中些许怒气,神色森冷的梁斗方咬牙切齿道:“暴民,又是暴民,这一次,我非得让这群贱民好看!”

“小叔叔,咱们…”听见暴民袭击许氏的队伍,梁渊看了看一百二十人的队伍,心中有些畏缩,“听说许氏的部曲,可有一千余人…”言下之意就是,暴民敢袭击他们,人数必定更多,他们才一百二十人,肯定打不过。

梁斗看似温文儒雅,实则与梁奎一般,是最狠戾不过的性子。听见梁渊这样说,他直接将眉一横,冷冷道:“哪怕是上万暴民,也成不了什么时候,渊儿,你不是想博得许府君的好感么?机会来了!”

PS:纠正前文十九章一个地方,之前无意中写成了汝南梁氏,实际上应该是弘农,汝南是萧氏,我打错了。

第三十八章

许徽扯着缰绳,静静地坐在马背上,看着不远处的许氏部曲与流民的战斗,或者说,许氏部曲对流民一面倒的屠杀。戚方站在她的身边,眯着眼睛扫了一眼完全没有任何悬念的局势,便收回目光,问许徽:“在想什么?看上去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你自小长于雁门,与胡人也不知交手了多少回,可知胡人兵力比之我许氏部曲,如何?”许徽将视线移向戚方,不去看流民的鲜血与哀嚎,想了想还是小声嘀咕了一句,权作回答戚方的问题:“汉人的刀剑,不应该对准汉人。”

听见许徽的感慨,戚方轻叹一声,才无奈道:“胡人之所以可怕,就在于他们自小长于马背之上,来去如风。许氏部曲装备精良,训练也极为有素,可惜人数实在是…经不起消耗。而且,你们没有足够的弓弩手以及骑兵,对上小股胡人尚可,若对上大股,必败无疑。除非汉人步兵的人数远远超过胡人骑兵,直接用人命去填,去拼,否则等骑兵切割冲散了阵势,战局差不多决定了三成。”

许徽自不会告诉他,许氏在旁的地方还秘密训练了诸多部曲与精锐,包括骑兵,并早早制定了争霸天下的方针,第一步就是夺太原,以占据去关陇的道路,谋求八百里秦川的沃土以及牧马之地。为掩饰许氏这一天大的野心与秘密,许徽的声音中就带了几分惆怅:“上党多山,好马又大都水土不服,怎能如草原一般大肆饲养?据说草原之中,时常有野马群奔过,也不知是何等景致…”

对于边关的景物,戚方自然极有发言权,见许徽有些憧憬神往,他苦涩地笑了笑,才说:“荒漠与草原,初看之下,只觉得无比壮丽,发自内心地感叹大自然地鬼斧神工。可若行走在其中,十天半月,一年半载见到熟悉的景象,滋味就不是那么好受了。我与二哥流落草原之时,足足有一个月,抬头望着蓝蓝的天,低头是茂密的草地,举目望去皆是一模一样的景致,若非有个伴陪着聊天解闷,保证会闷得发疯,也不知那些为族中寻觅水源的胡人,是怎么耐住这份寂寞的。”

戚方话音刚落,就有一个部曲奔过来禀报许徽,说是梁氏的部曲马上到了。许徽轻轻颌首,再度朝流民所在的地方望去,就见前来偷袭得流民被有准备的许氏部曲杀得怕了,仓皇逃窜,哭爹喊娘,恨不得自己再多生出两条腿的样子,心绪不免有些烦乱。

她心中清楚,梁家的几兄弟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脸长得再好,也挡不住他们残暴的本性。这些流民,怕是要遭殃了,可…可她也断断没有去通风报信,让他们搬迁的道理。再说,就算想撤离,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民,又能撤到哪里去呢?

“别看了。”戚方见许徽情绪低落,便沉声道,“纵然不甘,目前的我们也没有任何办法,唯有长大并步入仕途之后,才有真正改变命运的力量。”

说罢,他猛地想起许徽是个姑娘,不能入仕的事情。不由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说:“那个…倘若你当了太后,说不定…也能改变这令人痛心的一切?”

许徽闻言,没好气地瞪了戚方一眼,策马而去。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的戚方无奈摊摊手,决定在队伍中间冒着。

梁氏的人来迎接许泽,他这个外姓之人,就别去凑热闹了。

梁斗与梁渊带人赶到的时候,就见上党许氏的队伍平稳且缓慢地在官道上行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唯有队伍之后的大堆血迹、尸体与残肢断臂,昭示着刚才这里的确发生过一场战斗。梁斗心中暗暗记下一笔,决意回去就与兄长好好说道说道许氏的战力,外加肃清一下郡内残余的流民,省得这群贱民再落梁氏的面子。

心中转着无比狠毒的念头,梁斗面上却不露分毫,坦然下马,对着掀了帘子的牛车行见长辈的礼节:“弘农梁斗梁季南,见过许府君。”

许泽微微颌首,温言道:“梁使君不必多礼。”说罢,他望着一旁的梁渊,微笑道:“这位小郎君,可是河内梁府君的嫡长子?果如梁府君所说,丰神俊朗,仪表不凡啊!”

听得许泽称赞自己,梁渊忙不迭拜见,脸上还多了一丝喜色,梁斗却在心中叹息。

只是引用二哥的话语,自己依旧不做任何表态,连句随口的称赞都不肯给么?许泽许伯阜,果如传言一般,心思莫测,滴水不漏!

生怕许泽再多问几句话,涉世不深,心高气傲的大侄子就将全家的老底都漏出去,梁斗便截断了梁渊的话头,断然道:“二哥已在梁氏庄园内设宴,为诸位接风洗尘,请诸位随我来。”

见小叔叔做了决定,梁渊也不再说什么,许泽见到这一幕,立刻更改了自己的行程。

看样子,他有必要在怀县多停留几天,看看梁奎梁斗这两兄弟的感情究竟好到什么程度,后者又有什么弱点,该如何设计离间他们。哪怕让梁角觉得两个弟弟联合起来,给他造成了威胁,从而调一个回去,也是好的。若是让梁斗这等面善心恶,又谨慎聪明的人继续留在怀县,对梁奎进言,甚至直接调动手中兵力,直接做一些好大喜功的梁奎不允许,对梁氏却有好处的事情,对上党许氏可是大大不利啊!

许泽可以容忍梁奎的手下,有无数个聪明绝顶的谋士幕僚,却不能容忍梁奎的身边,有一个能说动他,还比较有眼光的兄弟。毕竟,在这个宗族血缘维系世家力量的时代,前者与后者的分量,可谓截然不同。

“徽儿。”

“祖父?”

“我听说,梁奎的夫人,貌似是续娶的,还生了一个儿子。”漫不经心地合上一卷书帛,许泽淡淡道,“你去对芸娘说,让她在与梁氏女眷接触时,细心观察留意,并让她酌情处理此事。倘若能在不着痕迹的情况下,往对方心里扎一根刺,催化催化双方的矛盾,自然最好不过。”

第三十九章

河内郡治怀县南方数里之外,便是梁氏在河内的坞堡所在,纵不是本家主宅,修建也不足二十余年,却穷尽精巧与秀丽,比之吴姓侨姓大族再建康修筑的园林,也半点不差。

许徽坐在铺垫柔软白狐毛皮的板舆上,先是扫了一眼梁氏婢女仆妇的容貌与衣料,再抬眸远望四周园林景致,不由暗叹梁氏的奢侈与大手笔——引江流活水,注入坞堡南堑,使园林内的水萦回不系,本就是一项大工程。偏偏梁氏为衬托湖水,彰显自家财力与气派,竟不似旁的家族一般,堆积一些几十米高的假山就算了,而是花费老大功夫,做出在湖中树立蓬莱、方丈与瀛洲三神山的逾制之举,实在是…太过张扬了些。

不过,对上党许氏来说,作为北地领头家族,弘农,哦不,北地梁氏的张扬,倒是利多于弊…许徽轻轻低下头,掩盖自己唇角扬起的些微笑容。

梁氏如此做派,可见其野心不小,若是朝廷无事,侨姓吴姓大族能腾出手对付北地,他们顶多当个土皇帝,翻不起多少风浪。偏偏许徽知道,当今圣上的寿命只有五年,就会因误服丹药而骤然驾崩。失去了帝王的镇压,诸王定会在各怀心思的世家支持下造反,更别说某位姓郭的大司马还打算抢先挑起叛乱。眼见江南乱成一团,梁角梁奎两兄弟,焉有不反之理?若是运作得好,或许…

还没等她细想,板舆就缓慢且平稳地落下,许徽收敛了神色,摆出一副得体的贵女模样,将袖中的小刀不着痕迹地向袖内塞了塞,确保不会调出来之后,方与许素并排,跟在许泽与钟夫人后面,走向正厅。

大齐风气极为开放,男女未嫁之前来几段露水姻缘都属寻常,就更别提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了。初次招待上党许氏的来客,就算梁奎心中再古板再老学究,也不会弄个什么男女分席,何况他本就是不在意这些的人。是以正厅之中,许泽坐了主位的左下首,钟夫人紧随其后,许素与许徽并了一席,对面则是梁奎的夫人,以及他嫡出的三儿四女,还有梁渊的夫人萧氏,梁斗嫡出的女儿太小,就没过来。

许泽的极多“怪癖”,可谓声名在外,为笼络他,梁奎也下足了本钱。案几之上,除却几碟精巧甜点与一些果品之外,便是一盏清茶。

时人饮茶,必加葱姜蒜橘等调味料,再佐以盐酱醋,动辄饮一斛两升,方为时尚。许泽却习惯了后世的喝法,小小一盏,不加任何调料,静静品味茶香,有些人觉得这等喝法高雅,欣然接受,有些人则不然,梁奎就属于后者。

许泽见对方为招待自己,连一直以来的习惯都改了,不由提高警惕,态度温和地与梁奎虚与委蛇。

许泽本就极有本事与学识,态度又拿捏得刚刚好,纵然是不远不近的普通寒暄,也能让人觉得心中熨帖,自然是越聊越高兴。正当二人相谈甚欢之时,一行侍婢手托涂以金漆的乌木盘,鱼贯而入。梁奎见状,不由一怔,显然是先前并没吩咐这么一出。

许徽略一低头,就见侍婢们跪在不同的案几之前,奉上两碟菜肴。翡翠盘中装着纯白的脍,白玉盘中,琥珀色的炙散发油脂的香味,可见是厨子精心烹调的美食。配上一旁调好的酱、酒与各式浓汁,无论招待什么客人,都丝毫不显得丢人。但是,见到这一幕,梁奎的脸色,立马变得铁青。他深吸了几口气,刚想说什么,就见许泽伸出手中的乌木镶银雕花箸,夹了一片脍,咀嚼片刻,微笑着赞道:“梁府君家的厨子,手艺着实不凡,这一点,我可是望尘莫及。”

梁奎压下怒气,亦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许府君若是喜欢,今儿就让他们全家到您那儿去报备。”

许泽闻言,慢悠悠地说:“君子不夺人所好,若是想念梁府君家烹调的美食,许某下次再来就是了。”

经他这么一说,原本有些压抑的气氛再次缓和下来,生怕兄长在许泽面前发作的梁斗也松了一口气。钟夫人作势品茶,以宽大的袖子遮住半边面颊,许徽保持得体神情,缓缓品味着刚才呈上的脍炙。许素见母亲与妹妹都有些不对劲,心中隐约猜到什么,就略微低下头,不言不语。

呈上脍炙的那一瞬,她们都看见了梁奎铁青的脸色,以及梁奎续弦霍氏起初有些开心,随即却马上变得惊恐,强作镇定的神情,加上梁渊妻子萧氏镇定自若的表现。倘若还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她们几个,也就白担了聪明的名声。

【梁奎一家的继承人之争,竟从这么早开始,就激烈到如此地步。】许徽玩味地看着梁氏一干人的表情,心中却叹了口气,【只可惜,无论霍氏还是萧氏,都太不聪明,眼皮子也太浅了。】

许泽极好清淡,这是在整个大齐都出了名的,梁奎为投其所好,方奉清茶待客。大概是习惯了梁氏的奢华生活,霍氏见状,觉得桌上的东西太过简陋寒酸,就命人上酒肉,想讨得梁奎欢心,却不知这一次完全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若说见到萧氏表情之前,许徽心中猜测还是对半分,见到她镇定的表情之后,什么都不用解释了。

霍氏自作聪明,固然不假,萧氏在其中掺了一手,刻意推波助澜,也是肯定的,为何?无外乎继承人的争夺罢了。颇得梁奎宠爱,生下嫡子,不甘心只分得一分财产的霍氏,以及害怕继承人地位不保,拿不到主要财产的梁渊以及萧氏,真是…找尽一切机会,拆对方的台啊!

只是,眼皮子太浅了。

无论家中怎么斗,在外人面前,都应同心同力,拧成一股绳,此乃世家生存之道。萧氏这一次的行动,的确做得很完美,也能让霍氏失一段时间的宠,可天下聪明人何其多,就算一时想不明白,过久了也能明白,到那时,倒霉的会是谁呢?

女人间的争斗,就是这样,无聊又乏味,难怪世家许多男人看女人都像看玩物似的,觉得女人难当大任,可不就是么?若是没重生一次,自己怕也…罢了罢了,别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今生怎么活,她不是已做下决定了么?只是阿姊…

PS:脍——切得很细很薄的生肉;炙——烤熟的肉,都是魏晋时风尚的美食哦!

第四十章

“徽儿,你的心乱了。”专注写完最后一个笔画的许泽放下手中的笔,见许徽的神思有些飘忽,便问,“还在想今天的事情?”

为争得许泽这个盟友的大力支持,梁奎可谓做足了功夫,给许氏众人安排最好的院落不说,梁氏原本在这些院落的仆役也撤得一个都不剩,全让上党许氏跟来的婢女仆妇来服侍,以示诚意。所以,有些话,在房间中说,亦无多少不妥。

许徽知道这一点,便点了点头,却没再多说什么。

正如许泽所说,她的心不仅很乱,还很有些烦躁,一时间却又说不清是为什么,只觉得脑子乱得可以,完全平静不下来。

“梁奎的续弦霍氏,按辈分来说,你应该唤一声表姐。”许泽淡淡地扔下这句话,见许徽有些惊愕地抬起头,先是有一瞬的怔忪,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方平静地问,“世家的圈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姻亲师生关系盘根错节,背诵这些复杂的家谱,了解对方的喜好,这是贵女的必修课。唯有这样,才能做一个合格的瞩目,前世的你,想必也是受过芸娘的训练与教导。为何不过区区六年,你连自己祖母的娘家人,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许泽娶妻平阳霍氏,生下许容、许恽与许磐三个嫡子,梁奎的续弦也出身平阳霍氏,乃是许徽祖母嫡亲兄长的孙女,喊一声表姐丝毫不为过。纵然许徽的祖母过世多年,两家往来没有从前那般平凡,可在许泽点明这件事之情,许徽却浑然没有一点这方面的意识,完全视对方若陌生人的状态,也是极不正常的。对能够一目十行的她来说,别说六年,哪怕是十六年,这种低级错误,也不应该犯才是。

许徽刚想说什么,许泽又道:“目睹方才的事情后,你瞧不起她们,对不对?”

“我…”许徽沉默片刻,方重重点头,毫不避讳地说出自己的心思:“是的,孙女瞧不起她们!”

许泽闻言,轻轻笑了:“那么,你是如芸娘一般,因为觉得二者的手段都太过粗糙低劣,让聪明人一眼就能看穿,才瞧不起她们,还是觉得,她们根本就不应该这样做?”

“我…”

“你觉得,她们不应该这样做。”

不等许徽说什么,许泽已经极为笃定的声音与语气,替这个孙女做出了回答。

话都说到这份上,许徽反而坦然了,她抬起头,望着许泽的眼睛,很直接地说:“孙女确实是这样想的,无论家中闹得多凶,都不应当让外人看笑话,更不应该借外人的手,来…”

“那么,对一个女人来说,娘家与婆家,哪个才是自己真正的家呢?”

许泽的问题太过犀利,也太过难解,许徽再度沉默了。

对她这种立誓不嫁的人来说,这个问题完全不需要犹豫,可对绝大部分的女人来说,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属于另一个姓氏,另一个家族,尤其是在有了孩子之后,她们又会怎么选?若是阿姊有了自己的孩子,夫家却与许氏对立…是了,她的心乱了,她打心眼里鄙视将心思困在后宅,以夫主与儿女为天的女子,因为她深深惧怕着,有朝一日,自己的堂姐妹也会因为同样的原因,与她为敌。

见许徽想明白了一般,许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点醒潜意识走向偏激道路的孙女:“你不仅在害怕着未来姐妹的分离甚至反目成仇,徽儿,你还否定了曾经的自己。”

“祖父,我…”

“每个人都希望别人只看见自己春风得意的时候,忘却他曾经寒微失势的光阴,这是人之常情。就好比梁奎,他第一任妻子出身侨姓大族谯郡桓氏,二十年前,梁奎算是高攀了对方。也正因为如此,夫妻之间相处得非常不睦,连带着梁奎也不怎么喜欢对方给自己生的几个儿女。倘若桓氏能一直压着梁氏,梁渊的地位自然稳若泰山。可桓氏在十年之前,由于一次颇大的失误,还有家中几位重要人物的相继病逝,略显没落之像,才给了霍氏可乘之机。”

说罢,许泽盯着许徽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且郑重,“男人可以狠,可以花,可以无耻狡诈,更可以阴险毒辣,唯独不能像梁奎这样拎不清。从这一点上来说,我给你选择的夫婿无疑是优秀的,所以,徽儿,对于你前世的死亡,没什么可羞耻,更没什么可否定的,你只是输给了变幻莫测的局势,仅此而已。每个人都拥有每个人的活法,谁都不可以瞧不起别人的生活方式,更不能瞧不起曾经的自己。你要记得,无论是前生的温婉贵女,还是今生的稚嫩武将,那都是你,是上党许徽这个人。前世今生的区别,不在于了解所谓的未来,仅仅在于换了一种活法而已。若无法正视失败带来的伤痛,只记得鲜花与掌声给予自己的荣耀感,无论再怎么聪明的人,最终都只会落得一事无成罢了。”

“祖父…”

“子厚一直活在过去,总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行,明明身为太守,却诸事对我唯唯诺诺,连自己的意见都不敢有。梁奎只看着现在,偏宠续弦,冷待嫡长子,将来兄弟争权,必为取祸之端。”许泽负手而立,望向窗外,声音淡淡,却铭刻到了许徽的心里,“他们一个正视不了过去,一个把握不了现在,勉强算是中庸之姿。但他们是男人,中庸亦能被人接受,得到旁人的认同与信服,以及忠勇之士,诸多智囊的效忠,可你不行。”

你是女人,想得到男人的认同与臣服,就必须做得比优秀的男人更好。无论心性、作风、手段,还是觉悟。

许泽的言语,拥有振聋发聩的力量,让许徽久久说不出话来。见她神色有些空茫,许泽放柔了声音,缓缓道:“你去好好想想,自己这一生,到底想做什么,又该做什么。但务必记住,我们都不过是一介凡人,无法做到十全十美,更不可能完全操控别人的人生。哪怕将来,素素、媛儿等人走上了你所恐惧的道路,打败她们之后,给她们的儿女留条活路也就是了,何须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想真正得到别人的认同,需时时刻刻忘记,你是女人,又需时时刻刻记住,你是个女人。”

PS:我觉得,重生的话,首先不能检讨谁谁谁害了自己,而要反省自身的所作所为,正视曾经的错误,才能更好地改进。许徽重生之后,思想太过偏激,而且这种想法是潜意识的,并不是她有意的,所以才更危险,不过,这一次终于走上正道了!

第四十一章

被许泽一席话震住的许徽,久久无法回神,直到听见敲门声,才抬起头来,就见原本侍立在外书房的许林走进来,恭恭敬敬对许泽与她行了礼之后,方道:“郎主,梁氏的部曲决意出动,是梁都尉亲自带的队,他们差人过来问,您是否要前去一观。”

他这一句话说得极平淡,其中蕴含的血腥味,却不言而喻。

许徽没想到,梁奎与梁斗的动作竟如此之快,许泽才在梁氏的庄园落脚一天,他们就…不,或许,这正是他们为表现诚意与合作,并展现自身力量,才刻意做出来的一种姿态。毕竟对世家来说,任何敢冒犯自己尊严的贱民,都只有死路一条。当然,梁奎骨子里的好大喜功与血腥残暴,也是他们行动如此之快的原因。

这些庸俗之辈,根本就不了解祖父对百姓的同情,对民生疾苦的悲恸,以及对世家的厌恶与憎恨。许徽这般想着,却听见许泽说:“徽儿。”

“祖父?”

“困在屋子里想,是怎么也没办法想明白,更没办法做出决断,挑起属于自己职责的。”许泽神色淡漠,无喜无悲,平静地阐述事实,“你得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脑子去想,做出足够的判断。想破坏自己名声,不嫁人的话,这是个好机会,接下来的颍川之行,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记住,现在的你能做得,唯有接受一切,反抗与改变,是强者才拥有的资格,明白么?”

许徽神色肃然,向许泽行了一礼:“孙女遵命。”

见许泽没来,许林却带着许徽来了,哪怕聪明冷静如梁斗,也有一瞬的怔忪。

许泽为顾及名声,不参与这种血型的屠杀与镇压行动,是梁斗已经猜到的,之所以派人去询问,也不过是以示尊重,走个过场罢了,但这个小姑娘…这又不是过家家,她跑来干什么?

由于许徽没乖乖坐牛车,而是与戚方、许林等人一道纵马扬鞭,梁斗心中就留意上了。虽然只有路上短短几个时辰,以及宴会中的一次留神探查,梁斗却发现,许徽在许氏的地位极高,高到她的堂姐,会经常下意识地看自己妹妹的表情,却无任何战战兢兢之态,只是觉得自己的妹妹比自己更优秀,想参考她的看法而已。

虽然男人翻脸的时候,几乎不会管自己女儿或姐妹在敌家的处境怎样,但谁也无法否认,缔结盟约的最好,也最和平的方法,就是联姻。

上党与河内毗邻,许恽的妻子又出身河内平氏,恰恰卡在了许氏与梁氏的势力范围之中,态度暧昧。平氏无论倒向哪一边,都会引起一连串的反应,偏偏笃信佛教的平氏家族,对梁氏的血腥行为颇为反感,对许泽倒极为崇敬,由不得梁氏之人不谨慎。梁斗知道兄长的意思,是想让许素或者许徽两姐妹中的一个嫁给年岁相当的嫡三子梁清,只是第一场宴会就让许氏之人看了笑话,才羞于提起此事,不过梁奎心中并没放弃,梁斗也没有。所以,见许徽来了堆上温和的笑容,以极柔和,不带一丝居高临下的温和态度问:“侄女前来,所为何事?”

梁斗的容貌无疑是很不错的,言行举止也极具大家风范,乍看之下,确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令人心折。想到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许徽压下心中的恶感,行了一礼,用恭敬却略带骄傲,或者说骄纵的口吻说:“季南叔叔有所不知,那群流民之所以敢冲击我许氏的部曲,全是侄女的不是。若非侄女见他们一直跟在队伍后面,极为可怜,与阿姊动了恻隐之心,偷偷命人去送了十石粮食,也不至于…”

说到最后,她秀眉微蹙,眼中却浮现凌厉与不甘之色,将一个备受祖父与父亲宠爱,聪明骄傲却有些不谙世事的贵女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

梁斗压根没想到许泽会让孙女走武将这种没前途的职业,见许徽马术熟练,下意识就想到许泽宠爱这个孙女,给了她诸多特权方面。一听许徽这样说,哪怕心中觉得有几分不对,可想到许徽备受宠爱,下人不敢得罪她,外加许泽可能是想打磨打磨这姑娘的性子,毕竟她是许氏两代继承人嫡亲的女儿与妹妹,态度就越发温和:“侄女的意思是…”

“听说季南叔叔打算带人给那群贱民好看,侄女也想跟着去。”许徽咬了咬下唇,略带骄傲地将下巴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不见到这群狼心狗肺东西的惨状,侄女就是不甘心。”

说罢,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说:“好心却遭袭击,祖父也颇为不高兴呢!所以…”

她话没说完,梁斗却自以为懂了她的意思,认为许泽也咽不下这口气,只是碍于宽仁的名声,不好展现出来而已。毕竟许泽的心高气傲,在整个大齐世家圈子里都是有名的,何况谁让大齐的世家成员从不把百姓当人看,没想到会出许泽这么一个奇葩呢?

这样想着,梁斗的神色就更加柔和,说:“若跟我去,待会可别吓得跑掉哦!”

大概猜到会见到什么的许徽压下心中强烈的厌恶感,高傲地抬起头,满不在乎地说:“侄女才不怕呢!祖父特意为我打造了轻甲与武器,我的弓箭也很出色,用武器的话,更是能一人打倒好些部曲,完全不需要季南叔叔的保护!”

她说得越夸张,梁斗就越是在心中发笑,认定部曲不敢与这位贵女认真动手,否则焉有一群大男人打不过一个小姑娘的道理?是以他轻轻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许徽却放下了一颗心。

据她观察,梁斗看似温和,实际上却是一个控制欲极强的人物,是以她故意装出聪明但不经世事,骄傲且年轻气盛的样子,加上她十一岁女孩的身份,无形之中便让梁斗放松了警惕。

男性对女性的轻视,若是利用得好,也是一柄利刃。拉着缰绳的许徽望向远处,如是想着。

想要独当一面,必须有自己的判断与见解,坚定自己要走的路。为此,她愿意用自己的双眼去看,这个世间一切的肮脏污秽,痛苦折磨与黑暗血腥。

唯有如此,方能成长,才能坚强。

第四十二章

待许徽穿好轻甲,戴上头盔,别起弓弩,带着六十部曲以及诸位女性死士,随梁斗一道来到梁氏的队伍时。第一眼并未明显地观察梁氏部曲的战斗力,而是将目光移到被一群身着粗麻的人牵着,四肢矫健有力,毛皮黑得近乎发亮,直起来有成年人腰部那么高的猎犬上。

前世的许徽在嫁入陈郡谢氏之后,参加过诸多世家举办的狩猎,见过这种被专人训练的恶犬。所以她知道,这种敢与狼搏斗的纯粹食肉动物,性格凶残至极,若是主人不加以控制,挣脱了束缚的它们就会凶猛地撕碎眼前阻碍的一切活物。

想到这里,许徽望着梁斗,故作疑惑地说:“季南叔叔,这…”

“流民狡诈,袭击你们的队伍不成之后,就撤到了深山之中,想逼他们出来,需得用到这些宝贝儿。”梁斗满意地看了看油光水亮,龇牙咧嘴的纯黑色猎犬,似是漫不经心地问,“侄女觉得不妥?”

许徽知他在试探自己,打算观察自己的言行举止,来揣摩许泽平素的心思,便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极为真挚诚恳地对梁斗说:“侄女听说,畜养如此威猛的猎犬,花费甚巨。那些流民为不足百石粮食,就敢袭击我许氏的车队,若是这些猎犬被饥饿过头的流民捕了,折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头,委实太过可惜。”

许泽尚简朴,对子孙在钱财方面亦不甚宽容,不允子孙奢侈浪费,此等作风是整个世家圈子里出了名的。颍川郡无数人嫉妒许亨的才华,也没有哪个世家子弟会拿他穿得衣服料子不是顶好来说事,省得给旁人落下一个“无知”的印象。是以听见许徽这样说,梁斗全无疑心,只是淡淡道:“这些小家伙,每只不过日啖猪羊六七斤,再辅以各式杂料,羊乳以及清水,真要算起来,也不算多昂贵。若侄女喜欢,我送几只给你,如何?”

许徽心中不愿,表面上却故意做出高兴的样子,随即又垮下脸来,有些闷闷地说:“祖父不喜欢畜养这些耗费诸多资财的猎犬,毕竟我们不怎么打猎,养猎犬也没什么用。阿父对我比阿兄更爱骑射之事,早就颇有微词,若祖父不同意,阿父也…纵然带回去,定也是不准养的,多谢季南叔叔的好意,可侄女…侄女不能要。”

许泽…不喜欢养猎犬?不打猎?

大齐上至皇族,下至寒门,对打猎都有着异乎寻常的热忱,甚至还有人仿效夏朝礼仪,觉得一年不猎三次就是对祖宗不敬。尽管皇室与诸多世家南渡之后,江南一地越发重文轻武,视出身寒门的将官为卑贱之人,打猎的习俗却没有丝毫改变。北地为抵御胡人的入侵,更是将狩猎看得无比重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北地,不喜欢打猎,几乎就是不重视武风。

许泽身为并州刺史加安北将军,纵然并州诸多势力割据,但只要大齐朝廷还存在,并州的军务与州郡兵的统筹调度,就大半要经过许泽的手。这样一个以才学打入世家圈子,却以军功巩固了地位,严格来说算是武将的人,竟不喜欢养猎犬?

听见许徽的话,梁斗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被许徽骗了,可正如许徽所想,他是个极自负,也极有控制欲的人。这样的男人,打心眼里就瞧不起地位不如自己的人,更瞧不起女人,觉得她们当当玩物,讨好男人,婉转献媚,赏心悦目也就罢了,自己这等不动声色拐弯抹角的话语,她们是听不出来的。想到这些年许泽貌似真没打过什么猎,反倒经常与大儒、名士、高僧与道人聚会,不由心中犯了嘀咕,心想莫非许泽真如南地诸多世家成员一般,厌恶武风,汲汲于文学?若真是如此,若真发生什么事情,上党许氏的武力,倒也不足为惧。

如此重大的事情,梁斗也不敢凭一个小姑娘的话就草草下了论断,出于谨慎的考虑,他朗声笑了起来,极为温和,还带了一丝关心的语气对许徽说:“你是女孩子,到底是要嫁人的,子厚兄不愿你骑马打猎,省得日后被人拿了话柄,也属正常。”

许徽低下头,小声嘟哝着:“小叔叔可不是这般说的,祖父也没阻止,明明是阿父与阿兄…”大概是想到不能在外人面前非议长辈,许徽止住了话头,却引得梁斗心思百转千回。

她的小叔叔?许泽的嫡三子,冲动鲁莽名声在外,不喜读书喜骑射的许磐?若是那个没心机的家伙,仗着自己喜欢,不顾及兄长的心情,就将理念灌输给侄女,倒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听说正在颍川求学的许亨,六艺之中的“射御”成绩平平,不甚熟练,不似旁的四项,能够独占鳌头,之前的许容也是这般,文采风流,武艺平平。看样子,许氏倒是一心想打入吴姓与侨姓的那个圈子,学他们重文轻武,以求官路更为亨通啊!

若是世道一直太平,这等潜移默化的作法,自然是半点错都没有的。当今圣上身体康健,梁斗也想不到五年之后的惊天巨变,哪怕仍旧有些疑虑,心中却已相信了大半。许徽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梁斗的脸色,见他神色沉静,没透出半丝波澜,完全看不出心情,不免有些失望,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到底是比她大十余岁,当了七八年河内都尉,执掌一郡兵力的人物,若是这么简单就被她看穿,也就不足以被祖父视作困难之一了,看不出梁斗的心思又如何?她眼下要做得,就是以一个备受宠爱从而略带骄纵,有些聪明却又不经世事的贵女形象出现,尽量在每一个环节,营造上党许氏全力朝文风倾斜,对武力没那么看重的局面。不求梁斗全然相信,哪怕他在心中扎一根刺,也就够了。

第四十三章

梁斗从来就不认为,一群艰难熬过严寒的冬天,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更是手无寸铁的流民,会有多大的战斗力。他之所以带诸多部曲,在招待了许泽的第二天就出了怀县,还自信满满地带上许徽,一是为了向许泽示好,二便是向河内郡别的北姓世家炫耀武力,让这些与别郡强大的北姓世家暗中勾连,如墙头草一般随风倒的中小家族生出畏惧之心,从而不敢叛离。

在梁斗的想象中,这次的诸多流民应如往常一样,会被一千余人的正规军摧枯拉朽一般,轻而易举地击溃,成为他的又一道功勋。是以他一点都不着急,而是带着部曲缓缓行进,沿途偶尔打打猎,顺便收割一下小股流民的人头,悠游自在地指导许徽的骑术。却未曾想到,事态竟脱离了他的掌控,不过两天的功夫,就有一则急报传来——数万流民攻陷了巩县附近刘氏的庄园,在里头大肆劫掠了一通后,急急向西南逃去。

一听见这则消息,梁斗的神情,立刻有些绷不住了。他狠狠地将信纸揉成一团,面无表情地将之撕得粉碎,在他近乎冷漠残酷的眼神之下,在场的护卫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心想若是自家主君拥有搏击狮虎的力量,此刻该撕碎得,就不是信纸,而是活人了。

“梁十三。”

“属下在。”

“去请许氏女郎过来。”梁斗将马靴在落地的碎纸上用力碾了几下,确定脏兮兮地看不出任何痕迹之后,这才命人将碎纸片打扫干净,即刻焚毁。他以手扶额,姿态优雅,毫无方才的暴戾血腥之气,心中却涌起无数波澜,生出万千个恶毒的念头。

北方的坞堡,本就是为了抵御胡人的入侵而设,拥有相当强悍的防御能力。越是强大的家族,所选的门板材质就越好,越厚,夯筑的外墙也越发厚实。

巩县刘氏的庄园,梁斗也是去过的,谯楼哨塔一个都不缺,日日夜夜有家丁与部曲巡逻。何况巩县驻扎了许多州郡兵,刘氏的庄园一旦受到袭击,只要支撑片刻,州郡兵就会赶过去,岂会被流民轻易攻陷?

梁斗越想,就越觉得这是旁人的阴谋,心中的杀意越发浓厚,只是他还不确定,到底是哪一家动的手。

许徽自幼习武,六识又敏锐胜过常人,还没迈进门槛,就察觉到了不一样的气氛,便意识到出事了。随即,她的脸上就挂起欢快的,洋溢着青春活力的笑容,大大方方地唤道:“季南叔叔,您找我有什么事?”

“侄女来了啊!”梁斗压下心中沸腾的怒火,努力露出和蔼的笑容,轻声道,“巩县那边,出了一点事情,叔叔得带人快点赶过去,很难保护到你。我分出一队人,送你回怀县,省得让许府君久等,如何?”

巩县,出事?许徽脑中转过万千个念头,快速权衡片刻利弊之后,觉得还是留下来看看情况比较好,至不济也得多探听一些情报。想到这里,她就刻意做出不大高兴,却不反驳,只是有些忧心的样子:“可巩县…是河南尹的治下,季南叔叔带人赶过去,真的没关系么?”

大齐三都——京都长安、东都洛阳、南都建康,自然不能如等闲州郡一般。囊括长安周边九县的京兆郡,以及囊括洛阳周边二十县的河南郡,名义上属于司隶校尉也就是梁角的管辖,实际上都拥有自己的府尹,而且二者的来头都极大,非膏粱之姓的嫡系子弟不足以担任,哪怕权势大如梁角,也不敢轻易得罪他们,更不能随意带兵进入河南尹以及河南郡都尉的势力范围之内。

见她发自内心地关心自己,梁斗的神色略柔和了一些,无奈道:“那群贱民逃窜至巩县,洗劫了刘氏的庄园,此等大事…我没有不去解释一番的道理。”

许徽似是被这个消息怔了一怔,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乖巧地点了点头,往外走去,心中却盘旋着与梁斗同样的疑虑,以及对梁斗哄孩子一般,用幼稚理由欺骗她的一丝嘲笑。

巩县既临近洛阳,繁华富庶,往西南去七十里,又有险峻且仅有羊肠坂道的轘辕山。后者为洛阳通往东南的要道不说,还置有轘辕关,眼下被梁氏派重兵把守。为此事,以河南尹为代表的侨姓大族不知道与梁氏争斗了多少次,却始终没有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