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口中没签死契的人,当然不可能是受许氏庇护的家生子,所以,在她说出这句话之后,随着钟夫人陪嫁过来,还有亲戚留在颍川钟氏家为奴为婢的婢女仆妇,脸色霎时间就变了。

能做到心腹之位的奴婢,哪怕不那么灵巧,心思也不会差了去。何况许徽慢悠悠地加了一句:“忠仆谁都想要,可忠于旧主的仆人…”她勾起一个冰冷的,却带了几分艳丽,从而显得异常危险的笑容,说出残酷无情的话语,“还不如带着他们的忠诚,一道下地狱的好。”

“女郎饶命,女郎饶命。”

“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女郎明鉴啊”

“…”

望着由于她一句话,又陷入了惊慌失措中的奴婢,阿双在许徽的示意之下,拍了拍手。待房间又一次安静下来之后,许徽才缓缓道:“不想死的话,也很简单。伯母治家严谨,纵然是心腹侍女,也得各司其职。你们好好想想,这几天来,是否有哪个同僚消失过一段时间,又或是借着伯母的名义,来看望阿姊。至于阿姊的侍女…”许徽漫不经心地扫了几个熟悉的面孔一眼,淡淡道,“谁单独打扫了书房,或者负责里书房的,不用说,都给我送到秦九那里。”

她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婢女缓缓倒下,阿元在许徽的示意下,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翻过对方的身子。随即无视倒抽冷气或者压抑到一半的尖叫,回禀许徽:“大女郎房中的二等婢女春草,听说是钟夫人陪嫁过来的哪个丫鬟的女儿,刚刚咬舌自尽了。”

许徽望着那具倒在地上,渐渐失去了温度的尸体,眼中的温度,几乎凝结成冰。

若非她碍于前世的莫名,早生出提防之心,命人在许素的房间,尤其书房与卧房中,不着痕迹地动了一点手脚,又怎能发现前世害得阿姊嫁到一个窝囊废家族的元凶?偷出来的,几份平日练字之用的诗经,以及几件随身的衣物…哪怕大齐民风开放至极,可作为“名士”的家人,尤其是女性家眷,德功言容少不得做得比旁人好一些…这等鬼蜮魍魉,阴邪下作,足以毁掉一个女子一声的歪门邪道,怎么可能是男人想出来的?

以为自尽,就能够逃过惩罚,让她既往不咎?休想我如今动不了住在钟氏大宅那几个愚蠢又短视,心思还恶毒得紧的女人,难道还动不了你们?

“命人将春草的家人,全部关起来,一个一个给我审过去。”许徽双手交叠,神情平静,却没有半丝留情,“告诉秦九,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听见这句充满血腥味的话,阿元和阿双一怔之后,利落领命,跪着的婢女仆妇们却嗅到了不详的意味,疯狂求饶。

“女郎饶命啊”

“女郎,奴婢什么都没做,求您放奴婢一条生路吧”

“…”

对于这些告饶,许徽仿若未闻,大步流星地从房中走了出去。待离得远了一点,阿元才有些担忧地说:“女郎,一次性处置这么多人,是否太过…”

“这个世道,缺钱缺盐缺粮,却独独不缺人。”许徽停下脚步,看了阿元一眼,似笑非笑道,“死了一些人,补上就是了,我正愁没有足够的位置,来收留流民,展现我上党许氏的宽仁慈爱呢”

阿元被许徽眼中的疯狂与冷锐震慑住,压根不敢反驳她的话,许徽也没有多想,直接走到许泽的书房前,深吸一口气,半晌才轻轻敲了敲门,就听许泽说:“徽儿么?不用敲门,直接进来吧”

许徽推门而入,就见许泽拉开了一旁卧榻的帐幔,轻轻在大齐地图上比划。许徽受他教导多年,这张大概的地图背都能背出来,一见许泽比划的方向,便问:“祖父还在想青徐二州之事?”

“盐铁之利,四战之地,不多想想,怎么能行?”许泽收回落在地图之上的目光,问,“可是解决了?”

许徽点了点头,坦然道:“孙女没空与她们弯弯绕绕打机锋,圈定一个范围之后,就将人全部交给秦九他们几个处理了。”

“上位者必须知人善用,若事必躬亲,迟早劳累过度,一病不起。”许泽丝毫没批评许徽的作法,反而赞同道,“芸娘与素素都是明理之人,哪怕心中一时不舒服,也不会太过在意。但能想出这一‘妙计’的外人可不会这么看,你说,是不是?”

许徽一听就明白许泽的意思,附和道:“孙女一心为伯母与阿姊,手段过于粗暴简单,血腥凶残,是以明日荀氏之行,只得跟随在祖父身边,免得惹伯母与阿姊不快。”

说罢,她皱了皱眉,带了些抑郁地说:“祖父,我可总算明白,戚方为什么要从颍川跑出来了。世家争斗,弯弯绕绕,一点都不够坦荡大气,实在压抑,令人心烦。”

“大齐皇族与世家,也就只剩窝里横的本事了。”许泽淡淡道,随即对许徽说,“你想回去,倒也不是没办法,你李叔叔昨天刚好寄信过来,说是县内有些不妥。你若觉得烦闷,过了几天,就带上一队人马与我的手令,彻夜赶过去吧”

许泽的友人中,姓李得挺多,但能被他用这种口气提到的,唯有许泽一手提拔起来的嫡系,心腹中的心腹,壶关守将,县尉李准一个。是以一听见李准带给许泽的话,许徽的心立马揪紧了。

壶关位于上党郡治长子县东部,北有百谷山,南有双龙山,两山夹峙,中间空断,山形似壶,以壶口为关,因而得名。此地地势狭窄不说,仅有的通道还是险之又险的羊肠坂道,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偏偏这个地方,又是沟通两地的一条要道,说是争夺中原的一条必争之路也不为过。

正因为壶关的地势与位置都如此重要,许泽才对之重之又重,就连许徽也从小受他洗脑,知道壶关若是不保,上党郡就极为危险。所以听见许泽不仅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件事,还让她在颍川多留几天,许徽差点忍不住主动请命,速速赶过去了。

“你也莫要太过担忧,李准坐镇壶关多年,虽不甚精通庶务,却按照我的指导,哪怕小人蠢蠢欲动,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顶多让咱们焦头烂额一阵子罢了。”许泽见许徽心急如焚,唇角含笑,不紧不慢地说,“多留点时间,引蛇出洞,比你一开始就急吼吼地赶过去,抢先将苗头掐灭,要有用得多。何况我已传信给子坚,让他去壶关一趟,也顺便看看,他成长了没有。”

三叔许磐?他去了壶关?

许泽不说还好,他这样一说,许徽差点忍不住破功。

自己三叔那鲁莽暴躁的性子,那小事化大,大事闹得不可收拾的性子,许徽还是了解一二的。让许磐去壶关,纵然没有事,他也能挑出一些事情来,这…

“祖父,您让我等几天去壶关,其实是给三叔收拾残局的吧?”许徽沉默半晌,才无力道。

许泽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被你发现了。”

第六十八章

次日,阳翟县东郊。

颍川第一名门荀氏的别业外,已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纵然说一声世家齐聚,名士云集,也丝毫不为过。

男丁与女眷,被训练有素的荀氏仆役分别引到了荀氏别业前后两个花园里,早有无数娇美的侍婢轻盈地穿梭其中,服侍贵客。

宽袍缓带,头带皂巾,身着木屐的许徽自牛车之中走下,很自如地走到了兄长许亨的身边。负责引领他们的荀氏仆役望着许徽的耳洞,纠结了片刻,最终还是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将他们引到了前花园。

充作男装打扮,跟随父兄来看热闹的女子,不止许徽一个。她们数量不多,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非常受宠。正因为如此,旁人哪怕发现了不对劲,也心照不宣地装作不知道。反正大齐崇尚阴柔美,男子涂脂抹粉做妇人大半乃是常态,夫人比夫主英气的事情…也不是没有,相反还挺多,这种小事,就无需在意了。

许泽一到荀氏别业,就被荀氏家主荀优请了过去,许徽与许亨只能暂时在荀氏别业闲逛。谁料他们两兄妹进入花园,就听见好些人聚在花园的湖泊一旁,争得面红脖子粗。只听其中一人拔高了声音,声嘶力竭地争辩道:“佛乃破恶之方,激流勇进;道乃兴善之术,自然为高。二者各有优劣,为何非要争个高下?”

听这人的论调,就知他是最正统的和稀泥路子,觉得道家的理论好,佛教的教义也不错。事实上,拥有这种想法的人,还真不在少数。当然,与之相比,另一种论调在整个大齐的学术界更占上风,那便是…

“各有优劣?当真可笑佛门之道,要人剃发旷衣,毁貌易性,弃妻绝子,断绝宗祀与香烟传承,实乃悖礼犯顺,孰优孰劣,自不必明说。舍华效夷,义将安取?”

反驳前者言论的,只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相貌清俊的少年郎。只见他神色慷慨,语调激昂,字字句句入情入理,惹得旁人纷纷点头,赞同他的言论,也让前者涨红了脸,想说什么,却无从反驳。

许徽见状,便问许亨:“这个少年郎君是谁?”

“我在颍川一载有余,从未见过此人。”许亨很肯定地说,“大概是侨姓或是吴姓哪家高门子弟,自小蒙受名士教导,不来这边逛一圈也是可能的。”

他们两兄妹才讲这一两句话的功夫,不远处的局势又是一变,只见一个身着灰衣,约莫二十多岁的青年站了出来,反驳少年的言论:“孔、老以治世为本,释家以出世为宗,二者之道,截然不同。况道教为追求羽化成仙,炼制金丹妙药,却难脱生老病死,白首苦痛;佛教追求涅槃灭度,使人了却尘缘,脱离生死,湛然长存。如此,岂非佛优于道?”

少年闻言,便露出一个带了些许挑衅与狡黠的笑容:“这位兄台认为,道教金丹,无法使人羽化成仙,与天同寿?”

青年话一说出口,就知道自己一时激动,竟然脑袋发热地将心里话讲了出来,神色不由萎靡下去。

谁都清楚,当今圣上狂热地痴迷于金丹方术,渴求肉体的长存,而非精神的永恒。否定丹道,便是否定了圣上对永生不死的期望,也是断了道教的一大支柱。谁都不能保证,那位随着年老,从而越发阴晴不定的老人在绝望之下,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情。哪怕对道教敌视无比,希望他们快快垮台的佛教,也不敢公然拿道教的金丹说事——哪怕他们都知道,长生不老,有一大半是骗人的。

见对方轻轻一句话,就扳倒了一个对手,许徽流露一丝赞许的微笑,评价道:“这个少年郎,当真有几分急智。”

“徽儿,这一方面,你切不可与祖父学。”见妹妹竟以长辈的论调,来评价一个比自己年纪大四五岁的人,许亨不由扶额,无奈道,“旁人听了,定会发笑。”

许徽不在意地笑了笑,刚想说什么,就听见旁边有些小声议论说:“桓氏后裔,果真不同凡响。”

“桓氏代代出名士,几百年的传承,又怎会弱?”

“听说桓氏一族,素来是天师道的忠实信徒,与五斗米教极为不合,为此还辞过好些官…”

“…”

事实证明,男人八卦起来,丝毫不差于女人。许徽静下心来,侧耳聆听了好些议论,这才微笑着对许亨说:“原来,这个少年郎君,就是大名鼎鼎的桓家四郎。”

下邳桓氏,乃是自汉代就传承下来的名门,曾连续七世在三公之中享有一席之地,又出了好些名满天下的人物,就连如今大齐世家子弟启蒙的诗经注解,也是桓氏族人桓康所做。纵没出名到妇孺皆知,却也是四海皆闻。

这个家族,论势力或许不如真定郭氏,但论及好名声,却甩了后者十万八千里。也难怪桓四郎桓殊与旁人争论时,周围自发地空出一个圈子,很多人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哪怕有心,也不敢上去辩论。

众人如此行径,显然一是畏惧桓殊本人才学,生怕自取其辱;二畏惧桓氏威名与权势,怕侥幸得胜之后,也被打击报复。

当然,与畏畏缩缩的他们相比,抱着辩论胜过桓殊,从而一举名满天下的赌徒也不是没有。所以桓殊依旧在与源源不断的人辩论,倒也不显得寂寞。

“陆家三郎,谢家二郎,桓家四郎,王家三郎等人,年纪轻轻,名声都大得很。”许亨的声音之中,带了些微妙的嫉妒,却立马释然,更多则是跃跃欲试,“我原先以为,他们能得到如此大名,不过是占了家世的便宜,今日才知,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许徽闻言,便拉住自己的长兄,满是不赞同地说:“他们能拥有如此大的名声,才学占得不过是一小部分,膏粱之姓,嫡出之子,未来的家主继承人,这些才是关键中的关键。哪怕你上去打败了他,旁人也不会拿你与他们相提并论的。”

“再说了,桓氏乃是天师道的忠实拥簇,你与他辩论,说来说去,最后定会绕到佛优于道上去,与祖父的想法背道而驰。何况他们这些人,哪怕你是自己的见解,他们也会联想到祖父身上去…不是说好了么?咱们这次来,以看热闹为主,没必要参合到世家这一摊子破事中去么?”

说罢,许徽轻叹一声,故作忧虑道:“这次的辩论,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三月五月,偏偏三天之后,我就得赶去壶关,看看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顺便看住三叔,省得让他做傻事。这样一来,没一个身份足够的人,能够时时刻刻地看着你,若你忍不住冲上去辩论,偏离了原本的意思,这可如何是好?”

听见她这样说,许亨刻意拉下脸,大力在妹妹发间揉了几下,才作势威胁道:“这些事情,我早早就记下了,纵然没你拉着,我也不会乱来,破坏我上党许氏立场的”

这时,桓殊的声音渐渐拔高,带了几分凌厉的意味:“你说佛祖释迦牟尼早于老子与孔子,从而佛优于道?但别忘记,道经完成于西周,而你所谓的佛经,才传入中土不足百年。夷狄之说,岂能与我汉人衣冠教化相提并论?一旦为僧,便使身体一有毁伤之疾,二有髡头之苦,三有不孝之逆,四有绝种之罪,五有亡生之体”

说到这里,桓殊微微扬起下巴,厉声道:“假使子先出家为僧,母后出家为尼,按照佛教教义,其母需跪拜其子。如此悖逆人伦的大不孝之学说,本应在中土断绝,岂可追捧听信?”

忠孝二字,早在汉人心中扎了根,虽说皇室衰微,忠字不在,孝道却依旧是大过天的存在。桓殊这么一举例,哪怕对佛教有些信服之人,也开始动摇思索起来。

半晌之后,方有一人站出来,说:“一人是否出家为僧,乃因果所定,旁人勿可改变。僧尼不跪父母,乃是佛祖高于父母,母迟于出家而拜其子,实则不为母拜子,而是其母屈尊拜佛,恰是合乎礼法之行。桓郎君如此言论,未免有些过了吧?”

他的话语虽回辩了桓殊的话,在旁人听起来,却实在带了太多强词夺理的味道,是以许徽轻轻摇头,许亨不屑地撇了撇嘴。桓殊更是说都懒得说,毫不犹豫道:“你若觉得这合乎礼法,那么你自己合乎去吧这等悖逆人伦之礼,殊未有一丝一毫遵守之兴”

扔下这一句堪称无礼的话之后,桓殊利落地转过身,扬长而去,徒留被他辩得无话可说的诸多佛教信徒站在原地,迎接众人嘲笑的目光,个个面红耳赤。

“这个桓四郎,竟比阿兄还傲气。”许徽收回目光,带了些感慨,又有些促狭地说,“阿兄,可算遇上对手了”

第六十九章

听见许徽这样说,许亨沉默片刻,才意味深长地说:“我怎么觉得你方才这句话,有些明褒暗贬的意思?”

许徽眨了眨眼睛,很是无辜地说:“在我看来,阿兄与桓四郎有诸多相似之处,你觉得桓四郎在你眼中如何,你在旁人眼中,便是如何。倘若阿兄觉得,这是明褒暗贬,只能说明,阿兄对桓四郎的评价,有些不够看啊”

他对桓殊什么评价?聪明、高傲、能言善辩,才气纵横…哪怕将诸多溢美之词堆积到桓殊的身上,也不会觉得有丝毫的名不副实。但这被世人赞颂的一切,都不能掩饰桓殊言辞咄咄逼人,态度尖锐至极,不给人留任何后路的事实。

棱角太盛的人,往往不会被旁人所喜,这一点,许亨心知肚明。所以他扬起右手,对着许徽脑门轻轻弹了一下,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我知你怕我强出头,却也不必抓住一切机会,时时刻刻这样提醒吧?”

许徽皮肤太过娇嫩,稍微有个磕磕碰碰,淤青就好些日子消散不掉,看上去煞是恐怖。就好比现在,她的额头,就有些泛红。许亨见状,便叹息着揉了揉妹妹的额头,这才不无担忧地说:“昨儿出了那么大的事,你竟瞒着我与素素,抢先回家处理了此事,还将数十余人交给秦九他们几个去审讯…这般沾染血腥之事,不是你应该沾染的,下次再有类似之事,交给我就行了。”

许徽知许亨说得极对,毕竟在世人看来,男人哪怕屠城灭族,都是正常行为,女人要是杀了一两个人,就是心狠手辣。可她早不在乎名声,自然也不关心这个,反倒对许亨说:“阿兄…还有两年多,便是祖父半百寿辰,阿父却正当盛年…虽说咱们家无那些魍魉隐私之事,咱们却不能不顾及阿父的感受,在我看来,很多事情,我参与,远比你参与的好。”

许亨闻言,不由沉默下去,久久无言。

想到凑合着过日子,内心完全不在一条线上的父母,再想想哪怕妻子一连生了四个女儿,也没有任何纳妾举动的三叔许磐,许徽的情绪也有些低落。这时,却听见许亨问:“听说前些日子,大娘闹了一场?”

对于他的问题,许徽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片刻之后才想明白,许亨口中的大娘,乃是许恽的庶长女。倘若嫡庶能一并排行的话,对方才应是许恽的长女,甚至整个上党许氏第三代的长女。

对于这个庶出的姐姐,许徽没有任何印象,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完全不记得了。所以她有些迷茫地看着自家兄长,疑惑又带了一些不以为然地说:“闹?难不成是为了婚事?看样子,她的心气倒是很高啊”

许徽对生母平氏极为了解,知道她是一个宽容忍让,贤良淑德的女子,哪怕对庶女再膈应,也会供着她们好吃好喝,读书识字。加上许泽一直以来的策略,上党许氏的庶女,从来没有嫁给旁人换资财的例子,只可能嫁给寒门有才之人,发展势力。所以,听见许亨说自己的庶姐在闹,许徽第一反应就是自己母亲肯定没错,错得一定是对方。

“具体情况,我也不甚清楚。”许亨无所谓地说,“大概是有什么心上人,所以不满意阿父与阿母定下的婚事吧?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咱们上党许氏待庶出足够宽厚,若她生出什么不妥,大家也只会认为咱们养了一条白眼狼出来,从而劝咱们别对庶出太好,不会牵连到你们名声的。”

许徽点了点头,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对她来说,那个一年都未必见得上一次的庶出姐姐,还不如身旁的婢女亲近一点。若是对方真闹出什么大乱子,她直接处决对方就是了,不需要考虑太多。

为了上党许氏,她连看着她长大的诸多婢女仆妇,都能毫不犹豫地送去给秦九审讯,区区一个庶姐,还不在许徽同情怜悯的范围之内。

【我的思维方式与心性,都越来越接近男人了。】有的时候,许徽也不无悲哀,带了些迷茫地想,【这样子,算什么呢?】她厌恶男人轻视女人,毫不顾忌姐妹女儿等人的幸福,为了利益,将她们出卖的态度,可如今,自己却也变成了这样的人。

“司马兄?”还没等许徽多想什么,瞟到一处的许亨微微挑眉,示意许徽与他一道过去,直到走到树下,这才猛地拍了一下那人的肩膀,说,“你怎会在此处?”

司马安被许亨的动作唬了一跳,随即连忙比了一个静音的手势,才无奈地说:“曾外祖母与阿母都去了后头的花园,没办法带着我,我便找了个机会,甩开跟着的人,偷偷跑了出来。”

许徽见状,不由蹙眉:“阳夏大长公主乃是圣上的姑姑,地位极高,想要找你,不过是发一句话的事情。司马郎君,你本想掩人耳目,却不知如此行事,只会更加引人注目。”

听见她这样说,司马安低下头,过了半晌,才轻声道:“我想看…看一个人,看到他之后,我就回去。”

他说得是谁,许徽与许亨都心知肚明,所以许徽愤愤地拧了许亨一下,心道平日与司马安交好也算了,这种时候再走上前,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许亨心中也有些后悔,却马上露出关切之色:“你想见谁?我们帮你去打听,总比你在这里干等的好。”

“不,不了”司马安拼命摇头,很激动地说,“我,我先走了。”

说罢,他仿佛身后有什么追赶似得,连忙跑了。

许徽给了许亨一个“还是你厉害”的眼神,抿唇笑了起来,许亨一脸没趣地耸了耸肩:“咱们该不会一直呆在这里,看着零零碎碎,星星点点的辩驳吧?祖父那边…”

“今儿是第一天,应当不会有真正的高人出手,越到辩论的后头,才越是精彩。”许徽有些遗憾地说,“阿兄一定要帮我抄录下来,我从壶关回来之后,定细细翻阅。”

许亨点了点头,满口应下此事,随口问:“听说这一次,戚方也要与你去壶关?”

“戚郎君再留在这里,不免有些尴尬,祖父赠了他两卷兵书,让他与我一道离开。我去壶关,他则直接走官道,前往雁门。”提及这件事,许徽不由轻叹,“西域之路,被羌人卡死了大半,雁门之守,就越发地重要。鲜卑与匈奴二族,皆是胡人主力,他们居于关外,逐水草而居,民风剽悍,血腥凶残至极。我真有些担心,光凭戚府君一人,无法守住北方的关卡,毕竟他只是雁门太守,不是幽州牧。”

许徽虽没明说,许亨却知道,由于北地局势太险,她总觉得这次与戚方告别,就是永诀。所以他沉吟片刻,才道:“幽州之地,咱们也派出了一些间者,何况戚府君粗中有细,断不会…咱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或许事情没有那般糟糕呢?”

说罢,他停下脚步,神色冷了下来。许徽诧异地望过去,就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被几个人簇拥着,正谈笑风生。

“阿兄,他是谁?”

“钟完嫡孙,钟凌。”许亨淡淡道,“一个连卫兄都不如的草包。”

听着许亨这句评价,许徽无奈道:“卫郎君听见你这样说,定会非常伤心…所谓的不如,到底是哪方面啊”

许亨折过身子,淡淡道:“钟凌识诗书,懂字画,却样样不精,偏生还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觉得卫兄痴迷于书画,乃是不走正道,是以屡屡与卫兄发生冲突,极喜以己之长攻彼之短。碍于两家的友好关系,我还不能帮助卫兄…钟家的家教,也就这样了。”

说到这里,许亨又郑重地补上一句:“当然,卫家的家教,也就是面子上过得去而已。卫兄的两个兄长,一贪财好色,二夸夸其谈,共同的特点是心性都非常狭隘,他们的长辈更是…若是钟凌与卫兄的两位兄长撞上,我从来都是看热闹的,反正半斤对八两,谁也好不到哪里去。”

大概是来了兴趣,许亨对妹妹总结颍川诸多家族,很中肯地评价道:“颍川世家虽多,但这一辈中,真正出人才的,当属荀氏、庾姓、郭氏与方氏。曾经显赫一时的钟氏与卫氏…后继无力,渐呈没落之兆,若非颍川世家偏安一隅,地位特殊,这些家族,早被像会稽钱氏那般越发凄凉了,哪有今日的横行霸道?”

对这些世家,许徽心中也有一杆称,所以她只是说:“在如此场合起冲突,定会让人看了笑话,咱们还是避远一点为好”

许亨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谁料他们想息事宁人,对方却不。钟凌远远望着许亨,想到这些天许氏吃的瘪,心中大乐,便扬起声音,与许亨打招呼:“我当是谁,原来是许老弟,实在是好久不见了。”

第七十章

对方公然挑衅,己方自然没有忍气吞声,任由他们欺负的道理,是以许亨微微抬高下巴,扬起完美的,却毫无温度的礼貌笑容,淡淡道:“贵府忙于迎接贵客,事务繁忙,闲杂人等无法面见,也是自然的。”

许徽一听许亨的反击,不免对钟凌生出几分悲哀来。

光从字面意思看,许亨这话说得既礼貌又得体,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可禁不住大家联想啊钟家忙着接待的贵客是谁?广德郡王与郡王妃无法面见钟完的闲杂人等是谁?上党许氏的来客广德郡王与上党许氏同为钟氏姻亲,钟氏之人不好好错开二者来拜访的时间,反倒让后者走偏门。任谁听了,都得说一声趋炎附势,而这个评价,对内里怎样不管,外在一定要清名的世家来说,恰恰是致命的。

当然,钟凌也可以回答,钟完思女心切,一时间有些糊涂,没照顾到侄女的娘家。不过偌大颍川,年岁稍微长一点的人,谁不知道二十年前,钟完视侄女钟芸若亲女,什么都要优先紧着她?倘若钟凌这样说,钟完一个伪君子的名声,完全是跑不掉。

钟凌虽不如许徽才思敏捷,不点都透,却也从许亨一反往常的态度中,察觉出了许亨这句话中的不妥意味,却想不明白文字陷阱到底设在什么地方。再说了,纵然他察觉出来,许亨也毫不畏惧,毕竟钟凌没有陆玠、桓殊等人的急智,绝对不能完美反驳他这句话。对于这一点,许亨有十成十的信心。

“你若有自知之明,自然最好不过。”思来想去之后,实在找不出任何问题,只能归咎于北姓泥腿子终究畏惧皇室的钟凌扬起头,带了几分得意地说,“寒微卑贱之徒,却妄想与日月争辉,本就是自取其辱”

还没等许亨反驳,就听见一个晴朗的声音冷冷道:“纵穿上人类衣冠,却依旧掩饰不了猕猴本性,还敢说什么萤火日月?”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桓殊缓缓走过来,俊秀的面庞上,写满了凌厉与不满。他走到许亨与钟凌中间,居高临下地望着钟凌,比起钟凌对许亨的态度,倨傲无礼何止一辈:“偶人镀再多的金粉,也掩饰不了泥塑木胎的本质,如你这般的跳梁小丑,如何还能洋洋得意?”

说罢,他的眼神如刀子一般,在周围的人群身上扫了一圈,这才重重一拂衣袖,冷哼道:“有眼无珠之辈,何其之多”

许徽示意许亨,意思是桓家四郎骂起人来,可比你狠多了。许亨回以无奈眼神,暗道你是没见过我怎么收拾吴姓侨姓大族的,若不是你说这次得忍耐,他还会用这么温和的态度回敬?

还没等他们俩交流完毕,桓殊就撇下脸色青一阵紫一阵的钟凌,走到许亨面前,说:“早听闻许府君嫡孙年纪轻轻,才思敏捷,却远胜过寻常人等,也将我家小七比得暗淡无光,殊早心生结识之意。今日有幸得见许郎君,殊不甚惭愧,宁以痴长四载之身,向许郎君请教一番。”

说到这里,他看了许徽一眼,大概是想到什么,就补上一句:“此地无味之人甚多,实在倒胃口,咱们不如向此间的主人索一叶扁舟,泛于湖上,两位郎君认为如何?”

对这位脾气直爽,嘴巴毫不留情,神采飞扬的世家继承人,许亨与许徽也颇有好感,是以两兄妹交换一个眼神之后,许亨便轻轻颌首,应下桓殊的邀请:“如此甚好。”

作为顶尖世家的继承人,桓殊是被绝对优待的目标,早在他说出要泛舟游湖的话时,就有人忙不迭去为他准备。不出片刻,三人便坐于小舟之上,只见桓殊一边无聊地摆弄着桨,一边道:“《夷夏论》问世之后,佛门与道教之战愈演愈烈,其中昙光禅师著《辩惑论》,声称道教有五逆、六极之罪。听闻昙光禅师乃是许府君挚友,时常请许府君助译诸多佛教典籍,不知两位郎君,如何看待此事?”

说到最后,他望着许亨,目光炯炯,甚至带了一丝森然的意味。

听见他的问题,许徽终于知道这位桓家四郎为何插手许亨与钟凌之间的事情了——感情是兴师问罪来了啊所谓五逆,便是禁经上价、妄称真道、合气释罪、挟道作乱以及章书伐德。所谓六极,则是——畏鬼带符,妖法之极;制民课输,欺巧之极;解厨墓门,不仁之极;渡厄苦生,虚妄之极;梦中作罪,痴顽之极;以及轻作寒暑,凶佞之极。

可以说,昙光禅师这一理论,将道教驳斥得一无是处。正因为如此,他的《辩惑论》一问世,就将佛道之争拔上了另一个高峰,而这种纯粹人身攻击的举动,也激起了诸多道教徒的极度厌恶之情。也难怪桓殊对许亨的态度,实在不怎么样——对他这种天师道的忠实信徒来说,昙光禅师可以说是罪无可恕,仍旧与之交好的许泽以及许氏众人,显然也成了他讨厌的人。

和稀泥最怕得就是两头不讨好,是以许亨与许徽面上不显,心中却在盘算如何回答,毕竟他们今日对桓殊说的话,说不定晚上就能传到桓氏长辈那里。

这种时候,敌人能少一个就少一个,不是么?

片刻之后,许亨缓缓道:“生者气也,聚而为生,散而为死。”

听他这么一说,别说桓殊,许徽的脸色也有些变了。

大齐道教重要理论之一,便是道为气,无形无质,又无处不在,是以修道者又往往被人称为“练气士”。谁料许亨摘出庄子的原话,潜台词就是气有聚有散,有生有死,既然如此,为气的道也就不能永恒存在,而会死亡消散。与证佛果与菩提,得到死后极乐的佛教一比,孰优孰劣,高下立判。

幸好他们这是在小船上,桓殊不能立刻拂袖而去,所以,他就听见了许亨第二句话:“佛教为传承计,严明佛道二教,出于同源,殊途同归。否认‘各出彼俗,自相聆解’的说法,如此一来,佛门五蕴,岂非同为世间之气?”

不得不说,许亨先抑后扬这一招,用得极好。如果第一时间就说出自己的想法,桓殊说不定觉得这个理由太过苍白无力,从而步步紧逼。许亨哪怕思维再怎么敏捷,也架不住同样聪明的桓殊一再询问。而眼下…作为聪明人,桓殊自然听明白了许亨言辞之中,隐隐对道教的理解与支持,联想到北地的情况,他也大概明白了对方的苦衷,神色柔和下来了不说,还慷慨激昂道:“佛教三破,不礼不孝,不仁不义,圣人知之,从而不将之传于中土,只在西域流播。胡人刚强无礼,粗蛮血腥,恰需教化。圣人慈悲,胡人凶恶,他不欲伤其形,从而髡其头;胡人粗犷,欲断其恶种,便戒令男不娶妻,女不嫁夫,如此数十代,胡人自然消灭殆尽。自古以来,中原人士莫不信奉笑道,凡有奉佛者,必是羌、胡之种”

“不蚕而衣,不田而食,不娶妻生子,长此以往,却易国灭人绝。”许徽按住自家兄长,巧妙避开桓殊言语中让他们表态的意思,轻轻道,“我中原衣冠教化,少染胡人腥膻,佛教纵传,却也大不过天地人伦,桓郎君大可不必忧心。”

桓殊猜到许徽是个姑娘家,态度本就柔和了三分,听见许徽如是说,便以为她在隐晦地表态,也就不再逼问,转而说起方才的事情:“我在下邳,早听闻钟完大名,来颍川之后,却大失所望。虽未见他本人,但光凭今日听闻之事,以及方才钟氏子弟的气度…”

“桓郎君——”许徽出言打断桓殊的话,淡淡道,“长辈之事,吾等岂可妄自议论?”

桓殊也是少年心性,一时激动,脱口而出,被许徽打断之后,也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不由对许徽投以感激地一瞥。这时,一叶小舟缓缓挪向他们,只见戚方站在船头,笑道:“你们倒是悠闲,却让我一通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