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武威郡的情况时,她深深地憎恶着佛门,恨不得食其皮啖其肉,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挑起佛门的内斗,让他们无法再给胡人带路。但这些日子随许泽翻译佛经,静思大小乘佛教之间的教义,揣摩它们各自的影响力,许徽也渐渐冷静下来,才有此一问。

“你未免将道教,想得太过厉害了一些。”关于宗教的问题,许泽想了十余年,所以许徽一问,他连斟酌思考都不用,直接说,“道教以长生不老之术,吸引了无数信徒,也让大齐历代帝王奉之为国教。可每一次对‘仙丹’的失望,对死亡的恐惧,必定会让年迈的帝王怒不可遏,伴之而来的便是对道教的残酷清洗。加上道教内部激烈无比的权力与道统倾轧,让道教时常元气大伤,只是碍于无人可敌,方能稳步发展,逐渐恢复元气,否则他们这次也不会急成这样。再说了,许多道士侍奉于帝王身侧,难免染上是是非非,得罪诸多世家…佛教之所以能在北地大行其道,与世家的驱狼吞虎之计,还有暗中的支持,功不可没。”

世家暗中支持佛教,以之为耳目、喉舌与兵刃,对抗道教,牵制北姓世家。却不曾想到,佛教从没将宝压在汉人身上,反倒对胡人相当看好。道教依靠着皇帝,暗中勾连儒家,谋划镇压世家,恢复皇权,又在吴姓世家中大肆发展信徒,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宗教往往伴随政治,而政治,恰恰是如今的上党许氏,或者说是所有北姓世家的薄弱环节。

“还是戚方说得好,颍川之地,看似无比繁华,实则腐朽又烦闷。”提及即将到来的荀氏宴会,以及涌动的暗流,许徽抱怨道,“倒不如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来得爽快利落。”

许泽带了些诧异地望着许徽,问:“你喜欢行军打仗?”

许徽轻轻摇了摇头,很诚实地说:“孙女厌恶夺取旁人性命,却由于被束缚了太久,享受自由的感觉。血与火的气息,虽然令我晕眩,可比之如今的情状,我倒宁愿去剿灭山贼,与胡人对抗。”

“那你觉得,我暂借给你的诸多部曲之中,哪些比较得用?”许泽认真地望着许徽,说,“无论你说了谁,我都将他们给你,看能不能真正收复他们,就看你的本事了。”

他这样说,就相当于同意让许徽拥有属于自己的部队,这是连许徽的父亲许恽、叔叔许磐与兄长许亨都没有的特权,是以许徽难以掩饰自己的兴奋之色,刚想喊许林的名字,却忍住没说,只是谨慎地选了自己满意的几个人:“秦九与他的几个伙伴,实力都很不错。孙女还收留了一个叫做闻风的人,也应是可造之材,不过需得暂时冷落他一番。”

许泽闻言,不由流露几丝兴味之色:“你要的人,就这么一点?”

“有些合适的人,心思颇大,我若强要了过来,是结怨而非市恩。”许徽倒是看得极明白,“家中部曲,孙女顶多挑选百个,剩下的队伍,还是自个儿想办法收拢流民,让他们死心塌地的好。如此一来,许氏的诸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第六十四章

秦九被喊去见许徽的时候,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或者说自己又要被派去办什么事。却未曾想到,许徽见到他之后,打量了半晌,直到他心中忐忑不安,开始想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误的时候,才听见许徽问:“秦九,你可愿意跟着我?”

跟着我?他本就是…等等,跟着我?

终于回过神来的秦九,原本冷漠,没什么表情的脸,如今更僵硬了。

他是隶属于许氏的部曲,听从于自己上司的命令,若要论主君,自然只有许家郎主许泽一个,哪怕之前对许徽的保护以及言听计从,都建立在第一任务的基础之上,可变成女郎的直属…女郎若是嫁人,他该怎么办?跟着去家长里短,当个管事,娶个不知道被碰没碰过的婢女,了此一生?

想到这里,秦九的拒绝之词几乎要脱口而出,却被自己的理智给压了下来。

他心中清楚,对方当着他的面这样问,已是非常看得起他,贸然拒绝实属不智。何况许泽给予了许徽太多宽待与纵容,眼下竟同意让许徽执掌私兵,怎么看都不像要将她嫁出去的样子。秦九也摸不清楚,许徽的未来到底会怎样。

事关未来,由不得秦九不慎重,是以这个审问犯人时毫不留情,手段狠辣至极,眼神也无比锐利的男人,破天荒地沉默了。

许徽见状,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只是温言道:“你先回去,好好想想吧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尊重你的选择,不会做任何干涉。当然,若是你有比较好的同伴,愿意投诚与我,我亦会欣然接纳。”

说罢,她拍了拍手,命人送秦九回去。

待他走后,阿双这才义愤填膺地说:“女郎好言相劝,他竟犹犹豫豫,毫不领情,实在可恨”

“事关未来,慎重一点,也是自然的。”对于隶属许氏内部的人才,许徽不得不摆出温和,丝毫不带一点骄矜与傲慢的态度,毕竟秦九等精锐部曲,都属于珍贵的许氏嫡系力量,将来要成为军官,辅助将军指挥军队的,而非能够随意消耗的炮灰,自然要极为慎重。所以一听见阿双的话,许徽的声音就抬高了几分,“阿双,勿要胡言”

见许徽带了些呵斥的态度,阿双悻悻地闭上嘴,不再多说。阿元适时地上前一步,问:“女郎,您打算等秦九几天?”

许徽捧着一个香薰,漫不经心道:“三天之内,若没有结果,我也不必再等了。”

秦九的才能与忠心的确难得,但也没有珍贵到非他不可的程度,实在不行,许徽直接仗着身份在名单里勾名字,和许泽打声招呼就随意要人,也不是不可以。反正部曲的全家性命都掌握在主子手里,心中再不情不愿,也得完成任务。只是许泽给她的特权本来就太多,这样不顾影响,大张旗鼓地收人,会比较扎眼,尤其扎她那两个庶出的,据说极为聪明能干,在庶务上干得非常不错的叔叔的眼睛。

不过,在这个阶段,暂且还不用顾虑那两位待遇照比寒族的庶出叔叔,倒是谈起庶务,粮食…想到这里,许徽不由叹了一口气。

上党郡土地肥沃不假,可北地的灾难实在太多了,上党许氏得顾忌着好名声,不能做得太绝不说,暗地里还得畜养大批部曲。如此一来,存下的粮食,与江南大姓的粮仓一比,实在是…少得可怜。

以战养战?得了吧,别的郡县存储的粮食,还不见得有他们多,毕竟老天可不管你什么世家平民,该闹灾的时候还是一样闹灾,谁都不会被厚爱,谁也不会短了去。倘若能从江南,弄来一批粮食…许徽放下手中的香薰,霍地起身,说:“我去书房,谁都不许跟过来”

见她态度如此严厉,谁也不敢犯她的忌讳,贸然闯入书房。只见许徽快步走到里间,合上门窗,燃起油灯,这才小心翼翼地从诸多书帛之中,抽出一卷毫无异样的书帛,慢慢摊开。

三千里锦绣山河,尽在泛黄的丝帛之上。

“粮食…”许徽纤长的手指在江淮之地挪动,秀眉微蹙,陷入长久的沉思之中。

青徐二州占盐铁之利,江南之地更是富饶至极,想以并州出产的丝帛彩绢换取粮食,且不说人家会不会多给你,这些东西有没有江南生产的东西好,还非常难说。

此路,不通。

能够换取粮食的,除却同等的贵重物资之外,唯有奢侈品与利益,而后者,是上党许氏难以给予重要分量,也不可能给予旁人的。所以,剩下的路,唯有一条。

奢侈品。

或者说,武威郡被羌人占据,通往西域之路被切断大半之后,从而变得更加昂贵与珍稀的,来自西域诸国的,奢侈品。

许徽在建康呆过几年,自然知道,但凡高门世家嫡系弟子,都会拥有自己的庄园,以及足够的产出。这些粮食往往是他们自己的私房钱,不会囤积到家族粮仓中,所以他们可以满天满地撒钱玩,反正粮食是最硬的货币,输了多少钱,就让人去搬多少等价值的粮食即可。用奢侈品从这些公子哥手中捞钱,虽说风险极大,玩大了,玩久了,都必定会引起旁人的注意,却不失为一个可行之法。

“你的意思是,我们派人去,与羌人谈判?”看着急冲冲来找自己的孙女,许泽一开始还以为是秦九的事情,却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便收敛了笑容,以平静却冷淡的声音问,“借着武威郡被羌人占据的机会,踩着孙府君与数十万汉人的尸骨,与羌人勾结,借此发国难之财?”

许徽盯着许泽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解释道:“我们还可借着挑拨佛教内斗,两头平衡的机会,请佛教徒帮忙捎带一些东西来。这是一个完美的,能够掩人耳目,解释诸多东西来历的借口,不是么?”

许泽盯着许徽,冷冷道:“继续说下去。”

“借着派人去西域经商的同时,最好派一些说客,充作奸细,混入西域诸国以及羌人的部落之中,蓄意挑起矛盾。”许徽挑起一个微妙的,冰冷、不带任何感情,却让人怦然心动的笑容,轻描淡写道,“胡人与汉人之间,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待力量壮大之后,将他们杀得无力反抗,也算为孙府君他们报仇了吧?”

“你想得非常好,那么你告诉我,你凭什么与羌人谈判?”许泽居高临下地望着许徽,厉声问,“技术,还是情报?”

给予胡人技术,后患无穷,若给予情报…那可就真是联合外人,来捅自家人一刀,都是足以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事情。许徽却仿佛没看见许泽的态度一般,镇定自若地说:“这不过是一个初步的设想,必须等羌人各部族之间的资料收集了一些,外加咱们在佛门中的影响力进一步加深,才能制定下一步的计划。”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才继续说:“政治这种事情,本就没有绝对的输赢,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不赌一把,怎么知道结果会如何呢?但咱们最先要做的,就是将佛门的影响力进一步拔高,高到足以让人觉得,西域传来的东西,能够成为珍贵的奢侈品,并非蛮夷之物的程度。”

短短几天,她的成长,实在有点吓人。许泽不知许徽哪根弦打通了,竟能做出这种分析、判断与计划,所以他问:“你为何会想到这些?莫非谁…”

“没有任何人给孙女提示,只是…”许徽沉默片刻,才轻轻道,“这些日子,孙女在一旁看着阿兄的言行举止,才发现,您将他教得实在太好了。”

是的,许泽将许亨教得太好了,而许亨本人,又太高傲了。对没有受过挫折,不懂得如何暂作妥协的许亨来说,汉人是绝对的正统,民族大义高过家族利益。哪怕和他讲明利害关系,他一时听了,心中也会留着一根刺,郁郁寡欢,闷闷不乐。

聪明又高傲的兄长,喜欢用阳谋噎死别人,厌恶阴谋诡计,他不懂得,什么叫做有光的地方,一定有阴影存在。阳谋与阴谋并存并用,才是决定一切的最好办法。

“所以,我来做。”

黑暗肮脏,污秽血腥,通敌叛国,滥杀无辜…这些令人厌恶,也令他不快的事情,统统都让隐藏在暗中的我来做,由我背负骂名,让他这位未来的主君,彻彻底底,清白干净。

若是男人来做这些事,性命注定不保,而女子…说不定能捡一条命,不是么?再说了,就算最后身死,也无妨。这一世重生,本就是偷来的岁月,无所谓长或短。她不求问心无愧,也知道自己注定不可能问心无愧,但那又如何?

这一生,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只说自己想说的话,拥有前所未有,梦寐以求的…自由。

第六十五章

“西域之地,诸国征伐,教派林立,实在太过混乱,一旦陷入其中,便难以抽身退出,为区区一点蝇头小利,让自己染了一身腥,实在不智。与羌人勾连之事,不必再提。”听完许徽的意见之后,许泽沉吟片刻,便用平静却带了一点责备的语气,教导许徽,“不过,借用佛门之便,派人混入羌人领地,让他们充作贪图富贵,数典忘祖的汉奸潜伏其中,伺机挑起羌人各部族首领之间的矛盾,倒不失为一条可行之法。”

得到否定回答的许徽,出人意料的,绽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许泽一见,便明白大概,不由微笑道:“你在试探我?”

许徽点点头,毫不避讳方才的行动,以及她小小的心思:“孙女知前路多磨难,才…何况孙女觉得,般若教义的事情,应该缓一缓。羌人得了武威郡,佛门必派人游说,暗中支援技术,说不定还会为之造字,双方合作,如虎添翼,再…未免有些不妥。”

“此事我自会慎重考虑,你勿要担心。”

羌人围攻武威郡,与羌人占了武威郡,二者概念全然不同。倘若说在接到第一个情报的时候,许泽的确想挑动佛门不安,换取喘息的机会,让他们没时间忙着与胡人勾勾搭搭。可在第二个情报传来之后,他也不得不按下这个想法,先观望一番再说。

许徽听见许泽这般说,不由松了一口气。

放下这桩心事之后,许徽也有了几分游玩的兴致,便道:“祖父,明儿卫郎君邀请我们,去阳翟第一楼逛一逛,毕竟后日就是荀氏的宴会,接下来…”

“这等小事,你无需向我报备。”许泽打断了许徽的报备,淡淡道,“带上一些不慎扎眼的精锐部曲,顺便去账房支钱,多少你自个儿看着办。”

许徽点了点头,与许泽告辞之后,就离开书房,阿元便快步上前,轻声道:“女郎,秦九同意跟随于您,还带了他四个好兄弟一道,您…”

“这可赶巧了。”许徽笑了笑,不以为意道,“就让他们明日跟着我,一道去阳翟第一楼吧”

阳翟第一楼叫做“绿漪楼”,取自《卫风.淇奥》,从这个名字就能看得出来,绿漪楼的东家打定了主意,要将之弄成一个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风雅之所,而非三教九流汇聚之地。谁料伴随着绿漪楼的名声越来越响,竟得了个“阳翟第一”的美名,久而久之,人们都称之为第一楼,原名倒少有人提。

此番颍川盛会,名士汇聚,世家云集,阳翟车水马龙,热闹非常,第一楼的生意自然也火爆得紧。纵然囊中羞涩之辈,也要想办法来这儿凑凑热闹,看看能不能撞见名士,赏识自己,就更别说许多虚度光阴,以攀比享受为乐的世家子弟了。卫礼也是提前好多天打了招呼,又仗着卫家与许泽的声名,加之司马筝的过问,才能在清净的三楼拥有一张靠着角落的空桌子。

与一楼二楼的高谈阔论相比,坐在三楼品味茶点与小菜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展现自己良好的家教与优雅的做派,纵然议论也是轻声交谈。偌大三楼,只听琵琶声声幽怨,如泣如诉,坐于浅浅帐幔之中,怀抱琵琶,隐约可见秀丽眉目的女子朱唇轻启,唱道:“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她声音柔婉悦耳,又带了些哀愁,歌声与曲声相合,说是绕梁三日也不为过。偏生坐在靠窗那一桌的一位华服男子听着心烦,不悦道:“时值佳日,纵不做轻快之调,也应唱欢悦之曲。为何偏唱这凄凄惨惨戚戚的《长门赋》,让人心中烦闷?”

他这样一说,便有侍从快步走过去,命歌女唱些欢快美好的歌。歌女不敢违背大人物的意思,曲调为之一变,换成了江南的《采莲曲》。

“那人好像是…”许亨微微皱眉,扫了男子旁边的华服美妇几眼,碍于男女之别,收回目光,却对妹妹咬耳朵,“你觉不觉得,他身边的女子,与伯母有几分相似?”

许徽目力好过许亨,又在前世见过广德郡王与郡王妃本人,闻言便轻轻点头,说:“不错,正是他们。”

听见妹妹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许亨冷笑一声,趁着卫礼对几位朋友大谈特谈第一楼来历,没功夫管他们这边的时候,不屑道:“竟在这时候遇上他们…真是晦气”

他对钟氏的行为极度愤怒,免不得迁怒广德郡王与郡王妃,是以许徽还没说什么,他便补充道:“武威已破,身为皇子竟四处游玩,恍若未闻如此噩耗,可见此人必重视自身感受胜过一切,全无家国天下之心。有此皇族,实乃大齐不幸…”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一点声音,除却许徽之外,无人能听见他的话语:“若诸王皆为这幅德行,离天下大乱,也不远了。”

许徽很想说这点你错怪广德郡王了,武威郡离京兆郡尚且还有一大段距离,护羌校尉都是出身北姓世家的孙府君堂弟担着,别说皇室,哪怕以前扎根在京兆的侨姓世家,也鞭长莫及,这时候,他们收没收到消息还真难说。但想到当今圣上的做派,以及他那些儿子的德行,许徽很理智地保持了沉默,因为她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自家哥哥的言论。

当今圣上幼年登基,一度被世家权臣压得喘不过气来,哪怕在长久的,艰苦的政治斗争之中,取得了优胜,也由于过往经历影响,习惯性地重视自身权力胜过一切。官员的升降、臣子的赏罚、嫔妃的宠与不宠、皇子的爵位…一切的一切,都以保持权力的平衡,或者说保证这位圣上的绝对权力为先。就连前世自己的死亡,许徽都怀疑,这位陛下是不是掺上过一手。

仔细看去,数十年的朝政,多少人的起落,除却帝王心术之外,竟找不到半点身为明君,坦荡大气的味道。

这种做法,能够镇压世家一时,毕竟小人就是要靠小人对付,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何况父亲如此,为谋私利,儿子自然个个有学有样,全无为国为民之心,唯有自身利益,与世家勾连,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打击报复。圣上却听之任之,甚至刻意挑起矛盾,来维持自己的统治。哪怕知道平衡之道,乃是帝王不可或缺的手段,可看着圣上这几年的种种行径,说是由于惧怕死亡以及权力的流失,从而走入了魔道也不为过。

年老的父亲,盛年的儿子,偏偏又是世间最尊贵,占据“正统”名分的存在,哪怕皇族的权力,已经被世家分去大半,却也足够致命。

想到这里,许徽附耳对许亨说:“圣上即将过花甲之龄,朝堂定有一番大动作,我们切不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广德郡王与郡王妃若是看见我们,出言不逊,咱们听着就是了,勿要反唇相讥。”

许亨亦知上党许氏的优势在于割据,而非政治,所以他轻轻颌首,却想起一件事,不由问:“前些日子,我见祖父一直把玩着青铜爵,似有不舍之意。这些日子却没看见青铜爵的影子,可是祖父将之送给了谁?”

许泽手中最珍贵的一件珍藏品,便是偶然中得到,商代武丁时期的青铜爵,据说还是妇好曾经用过的东西。许泽总喜欢指着这个青铜爵,打趣许徽:“妇好统领大军,南征北战,声名赫赫,徽儿可愿效仿妇好,做出一番事业?”

这因为这件青铜爵对许氏众人来说,纪念意义不凡,许亨才觉得奇怪,到底是什么人,能让许泽下这样大的本钱,将心爱之物割让。

“青铜爵现在的主人,与皇室还有一些渊源。”许徽拉着许亨的手,写下一个“青”字,许亨是聪明人,自然一点就明白,“青州牧沈孚?若能换得…这个青铜爵,送得值得。”

他虽没有明说,许泽到底要用青铜爵换什么,可他们心中都清楚,青州最贵重的东西,也就那么一样。

盐。

虽说国家定制,盐铁官营,却架不住青徐二州世家对之的控制,以及中饱私囊。想买到合适又足够的盐,就必须打通青州牧的关系,与这件大事相比,别说是妇好用过的青铜爵,哪怕是轩辕黄帝用过的物件,送出去都不会亏。所以,许亨下一句话就是:“沈孚能从一关系甚远的落魄皇族,步步成为青州牧,可见手段不凡。祖父到底要以什么借口,才能在不引起他怀疑的情况下,取得足够多的食盐?”

说罢,他皱了皱眉,才说:“何况我上党许氏,也不能一时拿出太多的物资,来换取大批食盐,毕竟…”骑兵与弓箭营的训练,对弩箭的研制,以及对诸多部曲的培养,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之中,这些都是烧钱烧粮食的大户。何况未来几年,还不知道会不会闹灾荒,一旦粮食用得过多,怕是有捉襟见肘之虑啊

第六十六章

听出许亨的言外之意,许徽只能沉默。

除了她与许泽之外,没有人知道,未来的五年,北地会闹三年旱灾加蝗灾,黄河也泛滥决口了两次,百姓四散奔逃,用“不景气”已经不足以形容未来五年,或者更长时间内,北地作物悲剧的收成。

为了自家利益不受损害,北姓世家纷纷提税,有些竟达到明面上就要百姓缴纳八成税收的程度,更是激起了百姓的愤慨,说是义军四起也不为过。朝廷乐得看北姓世家消耗力量,拒绝发兵,进一步恶化了北地的局势。

一切的起因,归根到底,都是没有吃的。有了粮食,就能招来人,买来命。这也是许徽为什么动过与羌人合作,贩运奢侈品,去江南换粮食这一心思的原因。

不过,许徽也不得不承认,许泽的话更有道理。

粮食可以种,食盐却必须囤积,以备不时之需。所以对于许泽的作法,许徽非但没有反对,还变着法子非分析沈孚的性格,想自家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能够与之交换。所以她压低声音,对许亨说:“食盐地位之重,你亦知道,哪怕暂时缺粮,也得想办法将盐弄过来啊”

许亨点了点头,刚想说什么,却听见木屐踩着楼梯的声音。许徽随意看了一眼,神态有一瞬的怔忪,许亨见状,也朝着楼梯的方向看去,就见几个风姿各异,却同样俊美且优雅的世家子走了上来,便疑惑地说:“陆玠?他身后跟着的,除了陆珣,还有…”

“还有陈郡谢氏谢俊的两位嫡子,谢衡与…谢纶。”许徽的声音有些干涩,却很快就恢复正常,“其余的人,我不认识。”

好在许亨将心思移到了陆氏与谢氏的关系之上,没注意到她这一点小小的反常,只是将目光移到走向广德郡王的陆玠身上,不着痕迹地看了看这群人的相处方式,奇道:“广德郡王对陆玠热络,倒也罢了,他对谢衡为何…”

“谢衡身为谢家这一代的嫡长子,却是家主弟弟的儿子,娶公主已成必然。”许徽对谢氏一家,了解得不可谓不透彻,闻言马上说,“广德郡王也有适龄的妹子,又暂时是中立的立场,自然要两面讨好,省得站队站得太彻底…”

接下来的话,她没有再说,因为许亨已然明白。

唯有这种时候,许徽才庆幸,他们这些人坐在视线不好,位置也很不好的角落之中。只要不是有心一一巡查过去,无论是谁,都发现不了他们的所在。

卫礼显然也看到了窗边一票名门子弟,是以他停下滔滔不绝的话头,咽了一口唾沫,小声说:“他们今天怎么全凑这儿了?”

见他这般样子,戚方顿觉好笑,便打趣道:“卫兄与他们一道,都是高门世家子弟,怎么是这般态度?”

“别别别,我和他们这种人,完全相处不来。”卫礼连连摆手,随即小声嘀咕,“说话弯弯绕绕,做事拐弯抹角,那张脸就像三月的天,说变就变,连思考的时间都不给人留…与这种人相处太累了,一点都不舒服。”

说到这里,他垮下脸,无奈道:“再说了,卫家渐渐…那般顶尖的世家,也看不上我。与其点头哈腰,陪着小心,倒不如与大家相处,来得轻松痛快。”

许亨点点头,似笑非笑地接话道:“与咱们这般出身不如你的人相处,你自然没有太大压力。”

“没,才没有”卫礼的脸涨得通红,声音也不自觉拔高,随即下意识地扫视四周,见周围有些人已经看过来,不由尴尬道,“我们…我们已经坐了好一会儿,还是走吧待会若是与他们撞上,哪些不长眼睛的羞辱…我怕又忍不住与他们打起来,若真如此,可不是阳夏大长公主能够轻易压下的…咱们先走吧”

他难得求人一次,大家自然不会不同意,何况大家也没有对上真正的高门子弟与皇室的意思,许徽更是懒得见到谢纶,省得自己在他脸上划几刀,是以卫礼扔了茶钱之后,众人便一道下楼。

陆珣无聊地听着兄长、广德郡王以及谢衡三人的寒暄,目光随意在四处打转,见许亨等人缓缓往楼梯走去,不由怔住。他下意识地想走上前,却碍于兄长在与广德郡王交谈,不好说什么,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他们离开。

下楼的时候,许徽看了窗口一眼,对许亨道:“陆珣看见我们了。”

“看见又如何?不看见又如何?”许亨不以为意地回答,“我们提早离开,不过是省得麻烦,可没有怕他们的意思。”

许徽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不过想到自己重生之后第一次见谢纶,竟没太大*澜,已经很了不起,也就释然了。

待离开绿漪楼之后,卫礼才松了一口气,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眼下轻松了,便道:“阳翟南市的琉璃坊中,多是藏书以及稀罕古玩,咱们去淘一淘,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好物件吧”

许徽见卫礼自信满满,也沾染上了许亨的恶趣味,不由打趣卫礼:“好容易带我们来一趟阳翟第一楼,就遇上了广德郡王与陆玠,再去琉璃坊,该不会遇上郭烨他们吧?”

听见她这样说,卫礼的脸不由垮下来:“不会这么惨吧?”

“卫郎君,徽儿逗你呢”许素掩唇轻笑,柔声道,“素闻阳翟的琉璃坊大名,我正想去看看呢”

许徽笑了笑,刚想说什么,阿元附耳在她旁边说了几句,许徽眼中划过一道利芒,随即微笑道:“你们先去吧我这里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就不与你们一道去了。”

许亨闻言,微微皱眉:“可要我回去?”

“不了,我一个人回去就行。”许徽给了兄长与姐姐一个安抚的眼神,便带着阿元等女性死士一道匆匆赶回许氏宅邸。

无视见到她就行礼的诸多婢女仆妇,许徽大步流星地走到许素的卧房,见阿双已带人封锁了这里,便沉声问:“人都带到了么?”

听闻她的问题,阿双面有难色:“能进大女郎房间的,统共就是那么些婢女,除却大女郎心腹之外,就是钟夫人的心腹…”

“伯母和阿姊那里,我去说,纵然有什么怪罪,我也一同担下,现在,把她们给我全部带过来”许徽的声音极为平稳,神色沉静一如往昔,连口气都没什么变化,可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是她即将发怒的征兆。

面对这样的许徽,阿双再也不敢说什么,她低下头,匆匆地带人离去,顺便派人通报了一下钟夫人与许泽。前者什么都没说,只是平静地将自己的侍女与仆妇全部让阿双带走,许泽只说了一句话。

“此事全权交给徽儿处理。”

郎主表明了态度,旁人再没有多嘴的余地,不消片刻,钟夫人与许素的心腹婢女仆妇,就悉数被粗大的麻绳绑着,捆到了许徽的面前。

许徽扫了一圈这些面色苍白的娇弱女子,看都不看她们一眼,直接摆了摆手,阿元就捧着一沓写了编号的绢帛,阿双抱着笔墨以及一张只写了一个“静”字的纸,走到了这些女人面前。

“你们每个人,给我模仿这个字,写也好,画也好,不想受皮肉之苦的话,就给我好好写”

听见阿元的话,有些与许徽相熟的婢女仆妇,乍着胆子抬起头,想向许徽求饶,却在见到她面无表情的脸时,一个两个都吓破了胆,不敢再说什么。她们挨个抓过笔,用颤抖的手,或写,或依样画葫芦,将之给画下来,阿双收集所有的绢帛,按照她们跪着的顺序与编号,恭恭敬敬递给许徽。

许徽接过绢帛,一份份翻过去,阿元与阿双站在她身边,看她哪手递出绢帛,就恭恭敬敬地接过。当然,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许徽在看着几张绢帛的时候,稍稍停顿了片刻,才将之放到自己的膝盖上。

这个过程加起来,也没超过一炷香的时间,待放好最后一份绢帛之后,许徽指着阿双,说:“你手上的那些,都是不识字的人写得,她们没有嫌疑,将她们放了吧当然,若放出去之后,她们还敢乱说话,我不介意也将她们再抓起来。”

阿元领命,对着编号,一个一个地放人。

被许徽的话语吓到,纵然被释放的婢女仆妇,双腿都抖得如筛糠一般,哪里还敢胡言乱语?

待她们全都离去之后,许徽对阿叁与阿肆耳语了一番,两位死士听命,快步上前,将其中几个婢女仆妇的嘴巴用布条堵住。见到这一幕后,许徽方扬了扬放在自己膝盖上的三份书帛,微微抬高下巴,以平静到几乎冷酷的声音说:“明明识字,却要在我面前装作不会写…将她们全都送到秦九那里,告诉秦九,无论怎样,都要撬开她们的嘴巴”

第六十七章

许徽这种不管仆役之间错综复杂关系,不顾及自己名声,不在乎得罪什么人,稍微确定谁有一点嫌疑,就让人直接拖去审讯的态度,无疑加重仍旧跪在地上的,不知命运如何的众多婢女仆妇身上的压力。钟夫人乳娘的女儿,如今被人尊称为张娘子的仆妇一面流泪,一面用颤抖的声音说:“女郎,奴婢与夫人一道长大,定不会做出背叛主子的事情,还请女郎明鉴啊”

她这一开头,旁人就和开了窍一般,一道求饶起来。她们这个说我服侍了钟夫人多少年,那个说我看着两位女郎长大,怎么会做出不义之事。哪怕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的人,对死亡的恐惧却让她们本能地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一时间,整间房中都充斥着她们的求饶与哭号,令人听着极不舒服。若在外人看来,就好似许徽仗着主子的身份,在欺负这些可怜人一般。

许徽好整以暇地坐在主座之上,捧着茶杯,轻轻品味茶叶的清香,对于此情此景,眼皮都没有动一下。见她平静到近乎冷漠的神情,不知是谁第一个先停止了抽泣,随即,哭声渐渐小下去,直到房间内重新恢复寂静。

刚才的一幕,就好像是一个最荒诞不经的笑话一般,无法让主宰她们命运的人,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见她们不再哭了,许徽才慢慢地放下手中的茶杯,淡淡道:“我这个人呢,最讨厌背叛当然,在今天之前,我也认为,上党许氏的内宅纵然不如铁桶一般牢固,至少也是水泼不进的。却未曾想到,竟有人胆大妄为到潜入阿姊的书房,想找一些东西。”

说到这里,她轻轻勾起一个讥讽的,带了几分凉薄的笑容,让人看了,更是胆战心惊:“这时候,我才想起来,哪怕你们签了死契,但你们之中的某些人,亲人的死契,不在我们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