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之前,庐陵王与司马夫人就打了两三年冷战,彼此没有好脸色,纵然在那之后几个月生的,也不可能。”许徽想着今天司马安诡异的态度,抽丝剥茧地分析道,“那两个婢女的料子与配饰,都颇为昂贵,非膏粱、华腴二等世家不能做到,司马氏列入华腴,也用得起。可是,能在阳翟拥有一大片桃林,还立下如此古怪的规矩,不被任何人破除,绝非等闲之辈能够做到。依我看,这片桃林的主人,八成是圣上仅存的亲姑姑,阳夏大长公主”

听见“阳夏大长公主”六字,哪怕对朝政不熟悉如许素,思路也清晰了起来,肯定了妹妹的判断。

阳夏大长公主虽是圣上的姑姑,两人年岁却相差无几,她性子温和,与圣上一到长大,两人感情极好。偏偏就是这位皇室之中难得贤良淑德的公主,婚姻却极为不顺——她的三任丈夫,病死了一任,两任都卷入了叛乱不说,还有一任是直接拿她当挡箭牌策划阴谋,全被她哥哥与侄儿砍瓜切菜一般剁了。

三段婚姻,十数年的光阴,阳夏大长公主也对世事看淡了。她不再去寻觅所谓的良缘,一心一意守着独女过日子不说,千挑万选,又央了侄儿百般相看,才挑中司马家的郎君,许以爱女,谁料女儿难产,就留下司马筝这么一个外甥女。而司马筝的婚姻,无疑比自己的外祖母与母亲更加不顺,因为谁都知道,所谓的和离,不过是说得好听,顾忌着阳夏大长公主与司马家的面子而已,事实上,司马筝这位庐陵王妃,完全是被庐陵王逼着下堂的。

“司马安见到阳夏大长公主的婢女,态度竟如此反常,如果说他是庐陵王的儿子…莫非,他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世,却宁愿当其父不详的私生子,断绝远大前程,也不想认祖归宗?”许亨露出混杂了奇妙、感慨和丝丝钦佩的表情,显然对司马安的勇气与选择极为佩服。

他们都清楚,阳夏大长公主无疑是司马筝最大的靠山,倘若司马安入得了对方的眼,得到提携,前程自然无限光明。在这种情况下,司马安应该削尖了脑袋也要讨好阳夏大长公主,怎么会对她派来的婢女抗拒到几乎无礼的程度?唯一的可能,只会是阳夏大长公主执意让司马安成为庐陵王世子,司马安却不肯,这才百般推拒。

想到这里,许徽握紧了手中的袖刀,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纵然乱世来临之后,人人都有逐鹿天下,为民心计,待势力坐大之后,也少不得立一个大齐皇室的正统继承人为傀儡皇帝,以占据“大义”的名分。大齐皇族皆在建康,唯有司马安,倘若…

这个想法,似乎太险了一些,不过,若是真成功的话…算了,以上党许氏目前的力量,还没办法左右这些高门大阀才能参与的,最高一个层面的政治角逐。何况司马安性子纯良,对他们一片真心,自己却在想这种让他送死的事情,实在不该。

心中权衡日后要不要再度接近司马安,两种选择利弊又分别为何的许徽一回到许氏宅院,就被许泽喊了过去。

她刚到达书房,还没来得及向许泽行礼,许泽便挥了挥手,示意她没做那些虚礼,随即长叹一声,久久方道:“今日传回来的消息,姑臧…陷落了。胡人本打算屠城以儆效尤,却发现原本拥有六万住户,十余万百姓的姑臧城,只剩下了不到八千人。”

第六十章

江南觥筹交错,歌舞升平,颍川诗酒风流,纸醉金迷的同时,位于西北凉州,始终在第一线抵御羌人入侵的武威郡治姑臧城,陷落。

“十余万人的大城,最后剩下百姓不到八千…城破之时,孙府君火焚宅邸,自尽殉国…”信纸上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却让浓郁的血腥之气扑鼻而来,久久无法散去。许徽木然地站在原地,沉默许久,才用艰涩地声音说,“他们的付出,得到了回报,是不是?”

许泽望着漂浮的白云,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委婉的方式,回答了许徽的问题:“武威君西南,尚有金城、安定、陇西、扶风、冯翊等大郡拱卫京兆,自皇室南渡之后,这些郡被新崛起的北姓世家所把持,憎恨胡人的占多数,与胡人勾连得也不是没有,总得来说,想一口气攻破还是比较困难的。羌人在武威郡消耗了太多的兵力,短期之内,已无力再战,但武威…”

他没有说完,许徽却已知道了答案。

武威郡,要不回来了。

或者说,大齐一日不灭,武威就一日要不回来。

由北姓世家把持的北地,本就是一盘散沙,人人都为自己的利益着想,不肯分出兵力去援助旁人,对抗胡人,唯恐前一刻做了好人,后一刻就被周边的豺狼虎豹吞了。北地之所以能够保持安宁,全靠百姓对胡人的仇恨以及恐惧,以及如戚忠这般名将的存在,支撑着边关。一旦名将垮了——就如二十年前幽州与凉州刺史先后病故——胡人就能不费吹灰之力,长驱直入,践踏中原,想将之打退,需要付出极大的牺牲与代价。

谁都知道不发兵,最终倒霉得一定是自己,可谁都抱着侥幸心理,觉得胡人下一个攻击得不会是自己。

稍微有一点军事、政治与经济常识都知道,武威郡的地理位置极重要,倘若让羌人控制了武威郡,就是切断了大齐与西域之间的联系,对大齐的损害不可谓不大,可…想到这里,许徽怀抱一丝期望,犹豫踟蹰片刻,终于抬头望着许泽,问:“西域诸国岁岁对大齐上贡,奇珍异宝,巨额资财不计其数,武威乃是通往西域的要道,如今陷落,朝廷…”

“沈氏皇族为了活命,连长安都能不要,你当他们还会管武威?”在许徽面前谈及皇室,许泽倒是毫不掩饰自己鄙夷的态度,“欺软怕硬,欺善怕恶,自己的私利远远胜于国家的公利,在奢侈与攀比之路上登峰造极,却尤嫌不够。想让这样的皇室,这样的世家拨出兵力与财力去夺回武威,哪怕在大齐一统天下,皇室威望尚未沦丧的时候都不可能,何况现在?”

“兵贵神速,若是现在进攻…”许徽轻轻闭上眼睛,带了点绝望与不甘地说,“还是有救的啊”

无论羌人、匈奴还是鲜卑人,都是生长于马上的民族,对攻城与守城都不甚精通,也颇不习惯居住于城市之中,农耕与冶铁技术更是远远没有汉人发达,何况他们在姑臧遇上了前所未有的硬骨头,损兵折将,不计其数,恰是最虚弱的时候。倘若此时选一支精锐部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上胡人疲软的铁骑,很大可能取得胜利,将胡人驱逐出去。若是拖延得久了,等胡人吃透了汉人的诸多技术,在武威郡深深扎下根,那可就麻烦了。

望着许徽眼中的悲恸与绝望,许泽仿佛看见了很多年前,满怀雄心壮志想改变世界,最后只能在坚持原则的同时,不断改变自身,适应环境的自己,所以他轻叹一声,摸了摸许徽的鬓发,轻声道:“孙新在自残之前,已经斩杀了所有残余匠人与诸多老农…武威郡中的高明工匠,倒有大部分集中在了姑臧城,此举虽不能起到完全之效,却能有效地拖延时间。至于别的…还是算了吧”

是的,算了吧在这种时候,除却痛恨与无力之外,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却什么都做不了。

那么,记下吧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无力以及所有的仇恨,统统铭刻在心头,在骨中,在血液里。纵然今日弱小,不得不坐视一切的发生,他日强大之时,定要胡人百倍偿还不,不止胡人,还有一切为了利益,与之勾结,出卖了汉人,间接造成武威郡血流成河的罪人想到这里,许徽收敛了悲伤之色,眼中唯余坚定与冷凝:“祖父,孙女今日,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说罢,她顿了顿,压下心中的负罪感,毫不犹豫地说:“赵博士的得意弟子司马安,乃是庐陵王与司马夫人的儿子。”

许泽闻言,微微抬眸:“此事当真?”

“八九不离十。”

见许徽说得如此肯定,许泽踱了一会儿步,才轻轻道:“此事暂时先放在一边,什么都不要管,以咱们目前的实力,一旦卷入这等漩涡之中,不死也得脱一层皮。何况,还有五年,天下就乱了,庐陵王有没有继承人,会不会断子绝孙,这种太平年间才比较有用的东西,可以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

说罢,许泽扬了扬手,阻止许徽将话说完,只听他缓缓道:“我知你想说什么,但若真走到了那一步,还怕没有合适的皇室宗亲?何况,挟天子以令诸侯这种事,利益大,弊端也极大,需得慎重考虑时机与人选。否则,若是一堆人投奔过来,却是为匡扶大齐皇室,密谋除去我这个奸臣,后方定会不稳。我上党许氏的人丁本就不旺,可信任的人也不多,实在是…”如果能像曹操一样,有十个八个同姓异姓,还有数都难以数清的侄子外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得不跟着自己脚步混日子的兄弟,那该有多好?用庶出,倒也不是不可以,但启用寒门子弟,都好过启用庶出。毕竟这么多年世家的教育以及社会的潜规则在那里,羽翼未丰就妄想挑战规则,是傻子才有的行为。

许徽心中也不希望真正走到那一步,只不过她习惯了在事关许氏发展的诸多大事上,将所有可能全部提出来,交由许泽来拿决定而已。一听见许泽搁置了这个想法,她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不过,许泽怕是有意不让她轻松,只听见片刻之后,许泽便道:“这里有一份拜帖。”

“拜帖?”许徽奇道,“这次又是哪家,竟惹得祖父特意对我说?难道是真定郭氏?不对啊,听说真定郭氏的小公子不…”话说到一半,她突然想到一家,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莫非…”

许泽点点头,轻描淡写道:“不错,这份拜帖,恰恰出自谢俊之手。”

谢俊字字仲德,嫡亲的哥哥是陈郡谢氏这一代的家主,官拜太常,嫡亲的姐姐是圣上的贵妃,也是大皇子的母亲。正因为这种显赫的出身,让三十又六的他,直接成为并州牧,领并州大中正衔。但这些都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真正的关键在于,谢俊是谢纶的亲生父亲,也是许徽前世的公公。倘若他拜访的时候,将自己两个儿子顺便带过来…许徽很难保证,自己能忍得住,不往谢纶的脸上扎几个窟窿。所以她想都不想,直接说:“祖父,您觉得这段时间,我是陪您翻译法华经好,还是带着阿姊外出游玩好?”

“说到各处游玩,你将来的机会多得是。”许泽负手而立,慢悠悠地对许徽说,正当许徽以为自己要与讨厌的佛经打交道时,许泽却又来了一句,“但素素与你不同,这段时间,你与亨儿多陪陪她,哪怕未来…至少也让她留有一点美好的回忆。”

“祖父…”

“这些人的算盘打得都极精明,娶我许氏之女,优先娶素素。我不怕巧言哄骗,威逼利诱,唯独担心他们去求圣旨,逼素素无路可退。若是如咱们之前对你商量的一般,过段日子就让你以修道之名入道观,又很是不妥,太过刻意。”许泽淡淡道,“不过为以防万一罢了,你切莫太过担心。”

许徽与许素之间,为何谁都选许素?一是因为许素乃许氏嫡长孙女,她不嫁人许徽就不能嫁;二是因为许素的母亲是钟夫人,身份与平氏差了一大截;三就是因为,许恽的太守之位是因为许容病逝,才能继承过来的,他舍弃自己的女儿,没人会说他什么,他要敢为利益舍弃大哥唯一的女儿,无论名士还是粗人,都能用唾沫星子淹死他。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许素的处境,都远远比许徽危险,是以许徽点点头,应下此事。

最坏的打算…这种没有力量,只能任人宰割的感觉,真是令人厌恶,唯有这种时候,才渴盼着乱世快一点,再快一点到来…

第六十一章

颍川之地,世家良多,贪看美景,郊游踏青,指不定就糊里糊涂闯入了哪一家的势力范围之中,惹出一大堆麻烦。,是以许氏兄妹以及戚方四人,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安明湖畔,与卫礼、柳瓒、司马安三人渡过的,也趁着这段时间的功夫,与赵幕夫妇熟了起来。

“还有三天,便是荀府君的宴请,诸位名士、高僧与真人将齐聚一堂,谈玄论道,钻研佛法。”提及此事,柳瓒口气虽淡,字里行间却蕴藏说不尽的艳羡,“若能得一抄本,此生便无憾了。”

听闻柳瓒此言,许泽便指着许徽说:“我们身为知交好友,录一抄本又何妨?若是想看的话,不妨贿赂贿赂徽儿,她正粘着祖父,想让祖父一道带素素与戚兄过去。祖父是个惜才之人,若见识了你的才华之后,定不愿让你被埋没下去。”

柳瓒看似温润平和,心气却是极高的,否则,他也不会拒绝仗着父亲的面子,成为诸多名士的记名弟子,而是自己选择了拜入赵幕门下,无形之中就低了旁人一等。换做平常,倒还没什么,反正他无论拜谁为师,出身都是抹不去的阴影。偏偏这一次的辩论,格局与规模太高,世家一如往常,羞与寒族为伍,难得接纳一两个寒族弟子,态度也仿若施舍。颍川第一名门荀氏就给了郡学博士赵幕两张请柬,指明邀请他与他的长子,柳瓒顶多在外等消息,绝对进不去这种场合,让他心中失望至极。所以,听见许亨这么说,柳瓒轻轻摇头,婉拒道:“我身份太过特殊,加上你们许氏如今的处境,似乎…不大好,还是莫因我之过,惹得许氏被旁人误会,卷入更大的麻烦之中吧”

许亨出言,本就是带了一丝试探的意思,见柳瓒审时度势,思维明晰,不仅有才,而且还有眼光有谋略,又懂得分寸,不由在心中叫好。许徽与许素交换一个眼神后,前者才出声问:“司马郎君神思不属,可是出了什么事?”

听见她的声音,司马安猛地抬起头来,刚想解释两句,却不经意看到了什么,霎时间脸色就变了。许徽心中疑惑,便下意识地转过身,向他的视线望过去,一团烈焰映入眼帘,刺目得让人眼睛发痛。

待对方走近一点,许徽才发现,熊熊燃烧的烈焰,不过张扬的气质以及朱红的衣裳,给予旁人的一种错觉。

这个朝他们款款走来的女子,拥有最最明艳动人的长相,以及骄傲肆意的气质,一抬眸,一眨眼,便是风华绝代,倾国倾城。可她本应写满了骄傲自信、甚至骄横自负的眼睛,偏偏冷若冰雪,不过一眼,就能让人的骨髓都彻底冻结。

她的唇极薄,也没有涂以任何的口脂,给人一种冰冷无情的错觉,偏偏又带上了一丝苍白苒弱的意味。

远看似火,近看如冰,一热一冷,一动一静,却都是同样难寻的风华。那种与生俱来的骄傲,以及岁月沉淀下来的气质,让天天接触钟夫人这等顶尖美人的许素,都有一瞬的怔忪,以及不自觉的仰慕。

“阿母…”司马安的身体不住颤抖,他低下头,不敢去看这个赋予了他生命的女子,只是用轻轻的,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呢喃,“阿母…”

站在他不远处的许素听见了他的呼唤,不由再度抬起头,盯着司马筝看了许久,心中的诧异怎么也掩饰不住。

庐陵王前后两位王妃的故事,时常成为世家教导女儿贤良淑德的范例,他们都说,前任王妃善妒,痴缠庐陵王只守着她一个,连身份地位至极的婢妾都容不下,所以被庐陵王休弃;继王妃宽容大度,才能一直得到庐陵王的爱,哪怕没一儿半女,出身差过司马筝极多,都稳坐庐陵王妃之位。

在他们的故事里,那个死缠烂打,不肯放手的前任王妃,无疑是个恶毒又可悲的女子。许素亦听过前任庐陵王妃容貌甚美的说法,却认为那不过是为了给阳夏大长公主留一丝面子的谎言,可今天…见到了司马筝本人之后,许素忍不住想,能够打败这样美丽女人的现任庐陵王妃,究竟美到了什么程度呢?

“她长得一点都不漂亮,与司马夫人差远了。”看出阿姊心思的许徽,趁着大家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司马筝身上的功夫,以极小的声音回答许素的问题,“但她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像…”许徽绞尽脑汁回想自己与现任庐陵王妃的见面,印象之中却只有一个安静温顺,空洞苍白,千篇一律的影子。所以,许徽想了好半天,斟酌了许久的语句,才有些艰难地说:“像一棵树。”

一棵树?这是什么怪里怪气的说法?许素只听过形容女人美貌如花,温柔似水,清冷如月之类,还从没听过像树的。许徽却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反而在仔细想了想之后,认真地补上一句:“没错,像一颗树,一颗能给人带来丝丝阴凉,却无力独自遮风挡雨的小树。”

司马筝像一团烈火,渴盼着爱人的一心一意,容不下哪怕对世家之人来说,不过是玩物,卑微到一句话就能处死的婢妾。若对方真负了她,她会燃尽一切——无论是爱人,还是自己。这样的爱,对男人来说,往往是无法接受的,尤其对一个出身高贵,习惯了为所欲为的王爷来说,更是如此,所以她失败了。现任庐陵王妃却不同,她除却温柔和顺之外,没有任何特点,苍白空洞至极,若没有庐陵王的庇护,她很快就会被吞得渣滓都不剩,对自己的恩主自然不敢有任何的反抗、埋怨与不甘。所以,庐陵王能尽情地在美艳的婢妾之间流连,等玩累了,就回到他的王妃那里暂时休憩,因为他知道,她一直会默默地等在原地,赠与自己全部的绿荫。

想到这里,许徽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司马筝,便见到了司马筝望着唯一儿子的眼神。

尽管对方掩饰得极好,可许徽到底是过来人,她能够感觉到,司马筝汹涌沸腾,复杂难辨的情绪。

厌恶、憎恨,又无法抹去血脉之间的联系,以及对那个男人曾经无与伦比的爱意。多少年爱恨交织,已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

就如同,刚刚重生那一两年,自己对谢纶的感觉,一模一样。

唯有这种时候,许徽才会庆幸,前世的自己并没有做母亲,所以不会对之牵肠挂肚,能够更快,更好,更冷静,更干脆地舍弃曾经的一切。哪怕未来一生,或许再也没办法体会那样的甜蜜,也毫不犹豫。可对司马筝来说,司马安的存在,只会让她深陷心魔与过去之中,无法自拔,更没办法从这一段感情之中走出来。

我何其幸运,她…何其不幸。

司马筝并不知道,有一个遭遇和她极为相似的女子,就站在她的身边,露出过一瞬理解却悲哀的目光。她只是抬高下巴,睨着自己那个越长越俊秀,由于交了许多朋友,比往常快活不少,却在见到她那一刻,又重新变成小老鼠的儿子,以冰冷的声音吩咐:“三日之后,荀府君主办的宴会,你必须去。”

“…不…”听见这一句话,司马安下意识地抬起头,想要反驳,却马上收回自己的目光,小声道,“我不想去见那个男…”

“我也不想让你去。”司马筝利落地打断了儿子的话,明艳的面庞上,依旧冷冰冰的,没有一丝表情,“但外祖母不肯,我亦没有任何办法,你若真不想去,就找只牛来踩自己几下,谁都不会再勉强你”

他们两母子交谈,旁人谁也不好任意插话,可听见司马筝这么说,戚方还是立马就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许素的表情也有些微的变化,只是碍于司马筝的身份,以及他们隐隐的猜测,不敢随意乱插话罢了。

司马安低着头,什么话都不说,因为他知道,是阳夏大长公主的私心设计,才有了他的存在,也毁了母亲的后半生。司马筝见他这般神态,不由有些心烦,便故意抬高声音,嗤笑道:“谅你也不敢”说罢,转过身,扬长而去,掩住自己快要变红的眼眶。

司马安紧紧握住拳头,想哭,却无泪可流。

“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司马筝一走,卫礼就烦躁得到处踱步,“如果不是为了卫家着想,怕自己做出失礼的事情,有碍卫家声誉,得罪阳夏长公主,真想对着她大吼一顿啊”

他这样大大咧咧,毫不掩饰,直接说出自己不行动是因为家族利益的态度,反倒赢得了大家的好感。许亨无奈道:“卫兄再怎么焦急也没用,这是司马家的家务事,咱们怎能贸然参合?”

“纵然不参合,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帮帮忙总是好的吧?”出人意料的,第一个站出来的,竟是温婉和顺的许素,只见她望着许亨,诚挚却坚决地说,“大家一起想,总能想到好方法的,不是么?”

第六十二章

对于朋友们的善意,司马安心中很是感动,但他知道自己的事情太过复杂,不能让好友牵连太深,便连连摇头:“不,不用了。”

许徽知道司马安是庐陵王唯一的儿子,但更知道五年之后,圣上一死,诸皇子之间必定拥有一场惨烈到极致的厮杀。出于利益的角度考虑,司马安若恢复了身份,自然对许氏更加有利,但出于朋友的角度考虑,许徽倒觉得,司马安保持现在的身份说不定更好。所以对于许素的提议,许徽非但没有反对,反而附和道:“阿姊说得没错,世间没有过不去的坎,将心事藏着掖着,会闷得难受。大家集思广益,说不定能多几条路子呢?司马郎君,你说是不是?”

见许徽满是善意,许素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司马安刚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若是仔细观察,还能发现他微红的耳根。

这么多年来,在他的生命之中,只有五种类型的女人——冰冷强势的母亲;温柔慈爱,却汲汲于让他认祖归宗的曾外祖母;不清楚他身份,对他很是鄙夷冷待的司马家女眷,以及别家的贵女贵妇;狗眼看人低的婢女仆妇,以及,为了锦衣玉食,千方百计想爬上主子床,饥不择食到连他都不放过的低等侍女或者卑贱歌舞伎。是以对司马安来说,许徽许素两姐妹,无疑是这五种女人之外的存在。

童年时的阴影,让他无法抵御不掺杂任何利益因素的善意,更是对与母亲截然相反,温柔善良的女子抱有无与伦比的憧憬,许素不仅符合这两个条件,还拥有更甚钟夫人的美丽容貌,以及满腹的才情。纵然与他们这些人谈天说地,许徽与许素也不会弱于他们,甚至还在某些方面胜过了他们。

这样的许素,让司马安无法克制心中的倾慕之情,却又被深深的自卑以及心中的善良所压抑。

恢复身份,认祖归宗,确实能有一线期望,与她在一起,却无法阻止她背上红颜祸水的骂名,以及活在旁人“高攀”的言论之中。可若不恢复身份,单凭他一个私生子的尴尬,以及阳夏大长公主对外孙女,曾外孙子安好的决心…事情会非常糟糕。

所以,就这样吧在对方没有察觉,自己尚且能够克制的时候,保持冷静与距离,这样就好。

唯一察觉出司马安感情,以及许素自己都没察觉的,那若有若无一丝好感的许徽静静地望着这一切,眼中划过一丝悲哀之色,却什么都没说,更没有点醒自己的姐姐,为之牵线搭桥的意思。

这样做是对的,她告诉自己。

对于他们这些世家子女,尤其对上党许氏这种已经决意争霸天下的家族来说,爱是最不切实际,也最奢侈的东西。在他们享受了家族提供的锦衣玉食,无忧生活的同时,也必须拿自己的婚姻乃至整个人生,作为付出的筹码。倘若司马安像柳瓒一样,不过是个庶子,倒还有那么一丝半分的可能,但司马安的身份,实在是…

政治、战争、经济、算计、利益…这些才应该是世家的主旋律,而爱这种东西,别说可遇而不可求,很多时候,哪怕遇到了,也不得不将之舍弃。

这便是,荣华富贵的,代价。

压下复杂的无用情绪,许徽走向柳瓒,恰到好处地露出温和有礼,让人挑不出任何错误的笑容,说:“趁着我们还在颍川,柳郎君与司马郎君不妨来许氏宅邸做做客吧祖父天天说阿兄性子太过古怪,交不到几个朋友,若是你们来了,阿兄再也不必被训啦”

大齐民风本来就极为开放,纵然她一个姑娘家邀请柳瓒与司马安去许氏庄园做客,大家也不会觉得丝毫不妥。许亨知许泽最看重自己不假,但是建立在他是许氏嫡长孙的基础上,真正了解许泽的人,当属六年一直陪伴在许泽身边,接受他各种训练与教导的许徽。所以听见妹妹提出邀请,猜到许泽心中意思,终于松了一口气的许亨手持一柄玉如意,将之轻轻地砸了砸妹妹,面带戏谑笑意地说:“好你个丫头,竟连兄长都打趣,实在该打”

许徽错身避开玉如意,故意躲到许素身后,对许亨眨眨眼。在任何人眼中,这应该都是兄妹之间的玩闹与挑衅,唯独许氏兄妹知晓,她动作代表的含义。所以下一刻,许素就无奈道:“你说徽儿不给你面子,可从小到大,我就只看见你欺负她。”

“素素,你可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明明是她仗着祖父宠爱,打趣我比较多”

“徽儿被吓得躲在我背后,你还拿着如意要追打她,怎么不是你欺负她了?”

“素素,你…”纵然是真情流露的演戏,也没必要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吧?她拿柳叶刀鞘追着敲我头的时候,你就选择性地忽略到了,是不是?

我还欺负她…她不欺负我,就算不错了他们兄妹之间的相处实在太过温馨,让旁的四位少年或羡慕或失落的同时,心中都泛起同一个想法。

堂兄妹之间,能拥有这样亲密无间的感情,在世家中是极罕见的。很显然,上党许氏,是一个非常和睦,纵然有什么芥蒂与龌龉,也能一笑泯恩仇的温暖大家庭。而身为一家之主的许泽,定然睿智又通透,才能将儿孙都教成这样,不是么?

这样温暖的家庭,纵然只是短时间的做客,应该都能感受到那独特的氛围吧?所以,柳瓒与司马安考虑了片刻之后,就带着各自的心情,答应收拾收拾东西,就去许氏宅院做客。

见他们同意了,三兄妹交换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发自内心的胜利笑容。

说客游走各家各国,纵横捭阖,凭三寸不烂之色改变天下局势,素来都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诱之以利,攻之以弱。由此可见,这世间最高明也最有效的手段,无外乎一个情字。

许徽不过是看中除却戚方之外,卫礼、柳瓒与司马安的家庭都无甚温暖可言,这才示意了许亨许素,与兄长姐姐本色出演了一番,直戳对方心灵最深处,没多费唇舌,就让本来还有些犹豫不决的柳瓒与司马安答应下来。对于这种事情,许徽做得毫无负罪感——她又没欺骗谁的感情,更没做任何对不起柳瓒与司马安的事情,不过借着他们对温暖,对亲情的渴望,完成这一局,仅此而已。

卫礼去过许氏庄园,但想到今天能见许泽,依旧兴奋不已,柳瓒则在进入庄园之时,露出些微的差异之色。许亨捕捉到这一点,便道:“景色简陋,令诸位见笑了。”

他这句话,没有半点谦虚的意思,毕竟阳翟城外的许氏庄园,十几年才迎来一个主人,平常压根不会有人住,自然也不会费心思改造,并派太多人打扫。事实上,庄园里许多房间,除却简单的家具之外,连被褥与简单的摆设都没有。对素来奢靡,随便一个庄园都要大肆休整,穷尽精巧富丽的世家来说,简陋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许氏庄园在旁人眼中的寒酸程度了。

许徽见哥哥没说到重点上,就做出尴尬的样子,补上一句:“北地连年灾害,祖父拨了许多钱粮赈济灾民,于自家就有些…许氏早有规矩,一餐饭菜不会超过十盘,也不准太过精巧,不知两位是否…”

她话虽说得吞吞吐吐,却将许泽宽仁的形象淋漓尽致地塑造了出来,加之有戚方为证,柳瓒与司马安不由对许泽肃然起敬,前者更是感慨道:“瓒早就听闻许府君宽仁的名声,却因自身缘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觉得府君名不副实。今日一听,不由为自己的浅薄与卑鄙汗颜,心中惭愧万分。”

许徽闻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世家子弟,对祖父有褒有贬,多有说他沽名钓誉之辈。我一开始听闻,也极为生气,可祖父丝毫不将之放在心上,十几年如一日坚持下来,我自然也就看开了。”

说到这里,她对许亨眨眨眼,带了些诡秘地笑了笑:“就不知道,即将来许氏的人,能否习惯了。”

她这句话本没什么问题,却由于说话的时机以及她说话的态度,变得有些暧昧。许亨微微皱眉,忙问:“徽儿,你…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比如…呢?”

“佛曰,不可说。”

“你少来”

“那么换一种说法,我曰,不可说。”

“你——”

望着又快打起来的两兄妹,戚方微笑道:“他们两人的感情,还是这般好。”

许素以袖遮脸,掩饰自己的笑意,无奈道:“徽儿若是个男孩子,估计家中宅邸都要被他们从小打得给拆了。”说罢,她不着痕迹地看了看柳瓒与司马安的表情,轻叹一声,没再说下去。

第六十三章

趁着许亨与许素招待客人的功夫,得到暗示的许徽找了个借口退场,随即快步走到凉亭视线的死角处,对站在一旁,静静观看他们多时的许泽行了一礼:“见过祖父。”

许泽将视线挪了回来,缓步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许徽很自然地跟上,就听见许泽问:“站在亨儿旁边,身着青衣,温文尔雅的少年郎,就是你们说的柳瓒?”

“正是。”

“听说他在赵幕诸多子弟之中,风评很不错?”

由于打算招揽柳瓒,许徽自然在这方面下过一番功夫,所以她点点头,将自己知道的情报悉数说出:“柳瓒性格温文,乐于助人,态度不骄不躁,无论旁人多少风言风语,都一笑置之。哪怕曾经中伤过他的人向他求教,他仍会不计前嫌,悉心教导,因而在赵幕诸多弟子之中,极有人望。前几日,有人羞辱他,他自己尚且没什么反应,耐不住的几位师兄弟却挺身而出,与之大打出手。最后,是司马安央了司马筝,请她帮忙压下此事,才免除了柳瓒的责罚。能让司马安为他做到这一步,着实难得。”

许徽对柳瓒的评价极高,纵然说得客观,却依旧能从字里行间听出,许徽对柳瓒的为人与才学赞不绝口,许泽却微微皱眉,半晌才道:“这个少年郎,给我一种不祥的感觉。”

“不祥?”许徽心中诧异,却马上想到一点,便道,“祖父是觉得,他在伪装?但我看不像。伪装的假象,无论多么完美,总会露出破绽,可柳瓒…我能看得出来,他所做的一切,哪怕有些利用以及谋利的成分在,本质却是好的。”

“我并不是说,他不好,只是他的温文,并不能给我一种发自内心,如沐春风的感觉。”许泽如是说,随即轻轻笑了笑,似是自言自语,又好似对许徽说,“但说他伪装,倒也不至于,与其说是为了自保而戴上的假面具,倒不如说是还没察觉到…”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小下去,纵然以许徽的耳力,也没听清楚后半句到底是什么。

许泽看人眼光之利,品评人物之准,在整个大齐都是极有名的,哪怕许徽对柳瓒感官极好,听着祖父的话,也不免信了三分。但对于这件事,她却有不一样的看法,所以她想也不想,便直接说:“祖父亦说过,我上党许氏想招纳人才,难之又难,纵然千金买骨,也未必能得到旁人的投效。柳瓒纵在伪装,又有何干系?能为我所用的,便已足够。”

许泽闻言,不由停下脚步,望着许徽,淡淡道:“你倒是极看好他。”

“因为孙女这些天,突然想起来了一件事。”许徽正色道,“若孙女没记错的话,会稽钱氏家主嫡亲的妹妹,嫁到了吴兴张氏,而后者家中的一位嫡子,将会在一年之后,迎娶太子的次女,孝昌县主。”

太子嫡女,册为郡主;太子庶女,诸王嫡女,册为县主,这是无可逾越的规矩。但对许多世家来说,他们宁愿迎娶诸王的嫡女,也不愿意迎娶太子的庶女,尤其是像孝昌县主这般,生母出身低微,与世家毫无干系的庶女。毕竟联姻,就意味着关系深了一层,对不随意战队的诸多世家来说,除却太孙的正妻之位,还没有别的什么婚姻,能让他们全心全力的投入。更何况,太子与侨姓关系密切,会稽钱氏与吴兴张氏,却都是吴姓中的甲姓世家。

“如此要事,你先前怎会不记得?”

许徽抿了抿春,半晌才道:“太子妃精明厉害,将庶女们管教得服服帖帖,几乎不会闹出什么乱子与丑事,而且…孙女去建康之前,孝昌县主就因难产过世了。”

听见她的回答,许泽轻笑道:“难产?”

“深宅大院之中,想要一个女人死,实在是太容易了。”

很显然,无论许徽还是许泽,都不认为孝昌县主是正常死亡,是以许泽以笃定的语气,说出完全不像疑问的疑问:“你认为,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以一个女人的死,双面投诚,双面下注,这种做法,许徽实在是太过熟悉。所以她抿了抿春,沉默片刻才道:“一半一半,不,应该说,七三开。”

说罢,她又补充道:“孝昌县主的婚事,乃是圣人乱点鸳鸯谱,否则以侨姓吴姓老死不相往来,绝不通婚的惯例,纵然两厢情愿,也是绝对成不了的。孙女也不知此事到底多少人在推动,又有多少人在角力,但如会稽钱氏真是以我孝昌县主的死,来敷衍吴姓大族,暗地里继续对太子投诚,那么,圣人猝死之日,便是钱氏飞黄腾达之时。”

钱氏若飞黄腾达了,柳瓒的末日,还会远么?

对许徽来说,柳瓒完全是一个看得见,摸得着,还极有可能拉拢过来的人才,别说许泽觉得柳瓒给人不祥的感觉,哪怕知道柳瓒真被厄运之神诅咒,她也得想办法让他为许氏出力。

“你有这么大的把握?”

“无论是与不是,赌一把总没有坏处,太子不会因为一个庶女的死亡,就放弃两个出身吴姓的甲姓世家的助力。”许徽慢悠悠地说,“何况有祖父在,哪怕他们没那意思,也能将他们逼到那种地步,不是么?”

许泽闻言,不由失笑:“你太高看我了。”

许徽轻轻摇了摇头,不再提这件让她浑身不舒服的事情,而是转了个话题,问:“祖父可有想好,三日之后荀氏宴会,如何提及般若之事?”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才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佛门势力虽大,可道教到底是数百年的国教,隐藏势力不知多少,般若学说又不如毗昙、阿含一般…这般驱狼吞虎,可会遭到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