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时候,柔软的书帛被人遗忘,厚实的砚台成了最有利的杀器,砸下去让人头破血流不说,还能浸一堆墨汁,实在是…令人无法想象。

许亨默默地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清晰地看见了卫礼的动作——只见这位卫家嫡系的小少爷乐颠颠地在长廊中窜来窜去,这里摸一下,那里蹭一下,伸出脚想绊人,却差点被人踩断脚,幸好被忠心却对主子无奈道极点的伴当拉了回来。

随后就赶到的许徽见到这一幕,沉默片刻,方有些纠结地问:“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许亨轻轻揉着太阳穴,郁闷道:“我怎会知道?”这些读书人不是崇尚君子动口不动手么?怎么?如今上演起全武行了?

许徽皱了皱眉,不再多问,也站在一旁,看他们打斗。只见越发混乱的人群之中,有两个年轻人声嘶力竭地喊:“大家不要打了,不要打再打了…”

当然,如此努力,让自己显眼无比的结果自然是…敌人的拳头,纷纷招呼到他们身上。

见到这一幕,许家三兄妹与戚方,都露出了不带任何嘲弄的,纯粹善意的笑容。

第五十六章

见双方打得越来越激烈,许亨与许徽交换了一下意见之后,让大家都往后退了三十多丈,确定对方不会刻意关注自己这边之后,方招来几个部曲,吩咐他们混进去,将卫礼拉过来。

戚方对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群殴毫无兴趣,只是关切地问了一句:“就拉卫郎君以及他的伴当过来要紧么?不去劝劝架?这样再打下去…怕是不大妙啊”

“他们要打架,是他们的事情。”出人意料的,许亨还没说话,许徽为怕哥哥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语,就抢先说,“我们要做得,只是让自己的朋友不受伤,仅此而已。”

许素吩咐侍女取了医治跌打的药膏过来,便见部曲们簇拥着卫礼,他的几个伴当,还有两个衣着…说朴素吧,料子又很不错,不是寒族能穿的,说华贵吧,上头又有一两个补丁的少年郎君过来。由于混战太过激烈,又被对方重点招呼了脸,是以这两人的脸上全是青青紫紫,红得绿得一大片,看上去煞是滑稽可笑。

卫礼倒是没受什么伤,见到许亨,便扬起大大咧咧的笑容,说:“许老弟,我见柳兄与司马兄一直在劝架,却被打得很惨,就见他们一同拖出来了,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听见他这样说,若非许亨修养好,绷得住,脸色一定会黑如锅底。

卫礼口中的柳兄与司马兄,便是赵幕的两大得意弟子柳瓒与司马安,这两人一是被过继的庶子,一是其父不明的私生子,都是许亨看不上眼,却觉得是上党许氏必须拉拢的人物。

为家族计,许亨本打算找个合适的时机,与柳瓒、司马安两人一起谈玄论道,毕竟年轻人的感情很容易靠各种相处积累起来。可卫礼却来了这么一句,让许亨的算盘悉数落空——柳瓒与司马安是聪明人,不会听不出卫礼这句话中潜藏的意味,哪怕卫礼这一举动,真是无意识,打算让双方都好。

“卫郎君说笑了。”许徽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来者都是客,岂有介意一说?我见柳郎君与司马郎君伤得不轻,可愿试试我上党许氏特制的伤药?”

说罢,她对许素点了点头,自然有婢女上前几步,恭敬地将小巧玲珑的瓷瓶打开,打算为之涂抹。

面对容色姝丽,暖香四溢的婢女,司马安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耳根涨得通红,幸好脸上全是青青紫紫,无人能发现他的脸色;柳瓒则面带厌恶地向后退一步,避开了婢女的好意。

许徽见状,对二人的处境大概有了计量,便失笑道:“贸然让侍女上前为二位涂抹伤处,是我失察了。”说罢,她扬了扬手,命侍女恭敬将药瓶递上,方道:“小小伤药,不成敬意,请二位务必收下。”

司马安的母亲高傲且艳丽,冰冷且自私,作风放荡且性格强势。作为一个父亲不详,只得跟随母亲生活的私生子,司马安一直生活在母亲的阴影,以及旁人的讥讽之下,对女性自然而然有些畏惧。对于一个身处大家族,却得到比庶子还不如待遇的人来说,难得见一个贵女对自己和颜悦色——哪怕对方仅仅出身北姓世家——也很是手足无措。

至于柳瓒,则是另外一重心思。

他一向得自己父亲的喜欢,自然遭到主母妒恨,虽说主母打杀小妾天经地义,但也架不住男人脑袋抽风,外加自身娘家渐渐没落,不比夫家强势。若钱氏真敢这样做,纵然无声无息地死在柳氏大宅中,也没人能为她讨回公道。所以,钱氏不会明着与之作对,更不会公然找柳瓒母亲的麻烦,相反还对她挺好。

当然,对于柳瓒这个庶子,钱氏也是关心的,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将容貌艳丽心思不纯的丫鬟放在柳瓒旁边,引他往歪途上走。若非柳瓒的父亲察觉了到柳瓒的不专心,调查了一下情况之后,雷霆大怒。他先是发落了那些婢女,又敲打了钱氏,再为柳瓒定下一门亲事,还商议了过继的事情,柳瓒的前途怎样,谁都不知道。唯一能肯定的是,自从这件事发生之后,柳瓒对女子的观感就不那么好,对许徽释放的善意,他也很是排斥与抗拒。

柳瓒察言观色的本领极好,见许徽竟能越过许亨发号施令,从许亨到许素到戚方到众多婢女仆妇乃至部曲,竟没有一个露出诧异之色,对许徽在上党许氏的地位,也就大概猜到了几分。他心中虽然既诧异又排斥,却也不敢像真正的世家子弟一般,得罪上党许氏,便压抑住心中的厌恶感,礼貌地接过伤药。

这时,卫礼猛地拍了拍柳瓒的肩膀,疼得后者倒抽一口冷气。卫礼丝毫没注意到这一点,只是问:“柳兄,这件事因你而起,待会那群家伙少不得会将罪状归到你的身上你,你待如何?”

许亨一听“因柳瓒而起”,便不着痕迹地与许徽交换一个眼神,心道或者这是一个机会,随即状似漫不经心地问:“说到这里,我还没问,你们今天是怎么打起来的?怎么会与柳郎君有关?”

“其实也没什么。”还没等卫礼说出前因后果,柳瓒便平静道,“前些日子,阿母诞下一子,是以今日有人讥笑我,说庶出就是庶出,有好命都没福气享。几位伙伴气不过,就与之争辩起来,对方却仗着有强壮的伴当,争不过竟然动手…”

柳瓒的父亲爱屋及乌,不希望儿子因为是庶出,就得遭受寒族的待遇,嫡亲弟弟位居三品以上大员,他却当一个八九品的小吏,待自己百年之后就被随意捏死,所以借着族长的权力,强行将之过继个一个无子的族兄为嗣子。哪怕不能继承对方的土地与宅院,也能继承一部分财富,更重要得则是有了能勉强糊弄过去的出身。

不得不说,柳家家主将一切考虑得很好,却忘记了世间有个词叫做“意外”。事情偏偏就是有那么巧,四十多年没儿子的族兄却老来得子,拥有了亲生的儿子,柳瓒这个嗣子的地位霎时间就尴尬起来——人家过继一个儿子,都是为了香火不堕,死后有人贡一碗饭。他身为庶出,成了嫡出的儿子——哪怕对方不过是个七品官吏,也算是委屈了对方。眼下养父有了亲生儿子…这算个什么事啊也难怪有人拿这件事情来攻击柳瓒,毕竟世间就是有这么一部分人,嫉妒旁人比自己好,想办法得作践对方,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越是优秀,就越遭小人妒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对方先动手?”许亨太了解世家的做派,闻言不由冷笑,“你确定待会赵博士问话的时候,他们会这般说?”

听见许亨这样说,柳瓒无奈地笑了笑,半晌才道:“纵然他们公然颠倒黑白,我又有什么办法?输了如何,赢了又如何?我不过是一个庶子,能拥有父亲的厚爱,已是…人活一辈子,平安喜乐便是福气,不必事事都掐尖。”

对他的话语,许素颇为赞同,许徽却反驳道:“这话不对,有的时候,不去争怎么知道结果呢?倘若自己都不为自己努力一把,只想着一辈子得过且过,衣食无忧便算活着,不去争取,不去尝试,与被豢养待宰杀的猪养又有何区别?”

戚方闻言,也点了点头,说:“人生在世,‘快意’二字,柳郎君年纪轻轻,怎可做垂暮之态?”

许亨见他们俩都这样说,差点想将自家妹妹的脑子撬开,看看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明不明白?柳瓒的处境越是不好,对许氏的招揽就越有利?再说了,在许亨看来,柳瓒的命已经比世间诸多庶子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再去争的话,岂不是与嫡子争锋?身为嫡出的长孙,许亨对庶出拥有本能的厌恶与轻视,哪怕对两个计入了家谱的庶出叔叔,他也不大在意…徽儿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许徽知许亨不解,一时半会却没时间解释。

许亨聪明不假,却没到过建康,不清楚世家的内幕,曾嫁入陈郡谢氏的许徽,却了解得颇为清楚。她鼓励柳瓒去争,就是知道,柳瓒付出得越多,站得越高,最后就会因为世家的排斥,从而摔得越惨。何况她与许泽早定下计策,要想办法拉会稽钱氏一把,弄得扬州不安,待钱氏崛起了,柳家主还能做得这么过分?这种能不顾及嫡妻嫡子感受,以及家族声望风气的男人,必定自私自利,冷酷到极点,到时候,柳家主会怎么选择,完全不用想。

柳瓒不清楚许徽在想什么,见她这样说,还以为她不谙世事,心中一暖的同时,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看似完全没放在心上,却到底在心中埋下一颗种子,等待生根发芽的那一日。

第五十七章

眼见许徽出来打了圆场,卫礼发自内心地为两位朋友高兴。

卫礼痴迷音律与书画,不理俗物,他知晓亲人的手段有多肮脏丑陋…却不愿与之同流合污,只是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从而成为诸多世家之中,难得拥有赤子之心的人物。对他来说,寒族与士族虽有差别,却无旁人那般近乎苛刻的在意,以及身为高门士族子弟那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态度。是以他才能被柳瓒、司马安等人接纳,住在赵氏学堂旁边,向赵幕请教问题,并与赵幕的得意弟子柳瓒、司马安两人抵足而眠,谈玄论道,一道学习绘画与韵咏。

卫礼对两人的才华与学识推崇不已,自然希望自己的朋友能够脱离尴尬的处境,更进一步。他心知这两人身份尴尬,高门大户的名士怕污了自己的名声,怕是不会对之投以任何目光,羞于提及对方的名字,才想方设法将两人引荐给许亨,希望后者能在许泽面前提上一提。哪怕许泽能漫不经心地在私人场合与朋友提一次柳瓒与司马安的名字,对这两人而言,也是莫大的助力。可卫礼也知道,许亨对柳瓒的身世极看不上眼,加之许亨这段时间又在许氏宅院翻译经书,与各位来客会面,没有时间与卫礼一道出来玩。卫礼无奈之下,只得赌一把,才会在知道许亨来了之后,强行将柳瓒与司马安给拉了过来。

若说一开始,卫礼还有些忐忑,许徽一发话,他心头的大石就彻底落下了。

许亨的性子虽古怪与孤傲,却极为重情,对一道长大的两个妹妹几乎是有求必应。既然许徽都表示出了对柳瓒与司马安的善意,许素也没有任何抗拒,许亨自然不忍两位妹妹伤心,此事就算成了一半,卫礼岂有不高兴的道理?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如此不加掩饰的真情流露,还是能够分辨的。纵然心情不好如柳瓒,也不自觉地将眉头舒展开来,更别说心情本来就不错的许徽与戚方,前者微微一笑,对兄长使了个眼色,许亨无奈地看了许徽一眼,便望向柳瓒与司马安,邀请道:“今儿天晴方好,微风习习,两位郎君可愿与我们一道郊游踏青?”

还没等柳瓒说出拒绝的话,卫礼就大惊小怪地说:“许老弟,你看咱们几个。”他撸起衣袖,指了指自己身上一大片淤痕,又比了比柳瓒与司马安脸上的伤,才说,“这样去郊游踏青,若是遇上了旁人…咱们的脸往哪儿搁?”

“人生苦短,本就应及时行乐,何须在意外人眼光?”许亨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随即声音压低了几分,故作神秘兮兮地说,“徽儿从祖父那里诈来了两小坛白酒,我本打算将之赠与赵博士,但看这架势,赵博士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不如…”

吃喝嫖赌,本就最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何况由许泽发明的清茶与白酒,本就是整个大齐都有名的,后者更是上党许氏独有的秘方,只要许泽不给,就连皇帝也无法品尝这等佳酿。

由于大齐的粮食本来就产量不高,又遇上了连年天灾,许泽自然不会浪费太多粮食在做酒身上,何况他知道物以稀为贵的道理,便定下“只送不卖”的规矩,却导致所谓的“上党白酒”越发声名显赫,千金难求。是以一听见许亨的话,卫礼的眼睛就直了,柳瓒与司马安也有些动容,显然非常想喝却又不大敢,许徽故意做出不高兴的样子:“阿兄,你怎能拿我的努力来做人情?”

许亨拍了怕许徽的肩膀,很自然地说:“倘若祖父愿意给我白酒的话,我也愿意拿自己的努力来做人情啊可我弄不到这么稀罕的东西,只能朝你要了,你想要什么当补偿?玉器?古玩?武器?衣裳?字画?”

许徽拿起袖刀,作势要砸许亨,被后者利落地避开,许素噙着柔和的微笑,静静地在一旁看着,戚方眼中则流露出一丝怀念之色,显然是想家了。

柳瓒与司马安见多了家族之中的勾心斗角,踩高捧低,哪怕是嫡亲的兄弟姐妹,有时也争得与斗鸡眼似得,话语里永远都带着机锋与陷阱,哪里见过关系这么亲密无间的兄妹?是以片刻之后,柳瓒利落地说:“既然许郎君都这样说,那瓒恭敬不如从命了”

司马安才华虽有,却缺乏了一丝主见,见柳瓒同意,他也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说:“安也一道去。”

许亨与许徽见他们都同意了,知这算打好关系的第一步,便命仆役去牵了牛车,抬了备用的板舆来。柳瓒在这边住了三年,对安明湖以及芸香山四周无比熟悉,见卫礼瞎指挥,便无奈道:“芸香山北麓乃是一片茂密的桃林,中有二十余户人家,小溪从山上缓缓流淌而下,声音清脆,环境极清幽;林外便是镜明湖,湖畔种植了许多柳树,景色极好,既要踏青,不如去哪里吧”

许徽闻言,心中衡量了一番柳瓒所说地方的僻静程度,以及今天携带部曲的战斗力,不着痕迹地对阿元比了个手势,让她退下去准备,这才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问:“真的吗?咱们就去那里吧”

柳瓒轻轻颌首,随即郑重地补上一句:“桃林主人爱极了桃花,不容许旁人攀折,桃花盛开之时,咱们只能在林外远望,不能进去,更不能在林中的木屋落脚。如今正值四月,虽有些桃花渐渐谢了,却仍旧有许多开得正艳,咱们切不可贸然闯入,徒惹得对方不快。”

许素与爱花成痴的妹妹许媛相处多年,自然知道有些人的毛病,便微笑着说:“这是自然。”

芸香山名字旖旎,景致却清幽雅致,令人流连。行了约莫六七里之后,众人拐到芸香山北麓,放眼望去,便是一片艳丽的红霞。

偌大一座芸香山的北麓,竟毫无杂树,唯余桃。深深浅浅,或红或粉,夹杂着几率白色,美到目眩神迷。时常有微风吹过,片片桃花无法停留于枝桠,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之后,无奈地落于地面,凋零时的凄艳之美,令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这样美丽的地方,若能进林游览,才真叫美事。可柳瓒之前就说了,桃林主人脾气古怪,夏秋冬之时还能进去游览借住,桃花盛开之时却是想都别想,让大家的心如猫爪一般,实在痒得难受。

不过,他们都清楚,能在阳翟这种个地方拥有一片桃林,还定下这般古怪规矩,无人敢违反的,定拥有极大的势力。在不清楚对方是谁之前,谁也不会贸然得罪一个强大的敌人,是以谁都不敢犯桃林主人的忌讳,真正闯进去。

“这样美的地方,这样美的地方…”卫礼痴痴地看着漫天的桃花,半晌方回过神来,拉着自己的伴当,激动地问,“我的画架、画笔与诸多颜料呢?可有带来?”

他与伴当先前打得热烈,没来得及回暂住的木屋,这些东西子自然是没带过来的,许亨见卫礼差点逼着伴当回去拿,便笑道:“这些东西,车上都有,卫兄既然有作画之兴,我又怎能吝啬?”说罢,他拍了拍手,早有人将许亨平素用的诸多画具与颜料搬了过来。

卫礼见美景,心喜万分,随口说了一声谢谢之后,就开始整理颜料与画笔,打算对着桃林作画。戚方百无聊赖地站在湖畔,不经意瞥见数十位肥大的鱼儿在湖中游曳,想了想,便走过去问柳瓒:“桃林主人只说不能进去,没说不能在湖畔烤鱼,对吧?”

听见他这样说,许素扑哧一声,忧色尽去,柳瓒对戚方的异想天开,不,应该说推陈出新惊讶了好久,就听许亨赞道:“戚兄的主意极好,我这就命人去一旁收集枯枝,大家一道常常戚兄的手艺,如何?”

戚方不仅没生气,反而兴致勃勃地提出意见:“我不仅烧烤手艺不错,抓鱼手段也很高明,既然是咱们几个吃,除却收集枯枝之外,从打猎到收拾鱼虾,就不劳烦别人动手?如何?”

他们七人中,许素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许亨与卫礼是一辈子没进过厨房的大少爷,司马安与柳瓒倒是去过厨房,却只是刨食,压根没做过菜。是以戚方很自然地将目光投向许徽,后者笑吟吟地问:“你想将十年之约提前到现在?”

“不,只是单纯地,比试刀工而已。”戚方懒懒道,“我用枪,扎鱼方便,这件事就我来做。之后处理活鱼,咱们来比比看谁的速度快,你觉得怎么样?”

听闻他的话,许素觉得这对妹妹的影响不好,毕竟还有外人在,许徽却毫不在乎什么影响,满口答应道:“好啊输了的人不准喝酒”

“这样?”戚方收敛笑意,正色道,“那我可不能放水了。”

许素轻叹一声,无奈道:“我带了好些糕点,阿兄,你来帮我将之一一搬过来。”

见许徽指挥许亨搬东搬西,后者也毫无异义地听从,卫礼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才望向新交的两位好友,摸了摸头,说:“咱们也应该做点什么吧?白吃他们的,似乎不大好?”

见卫礼与司马安都望向自己,柳瓒沉默片刻,才无力地说:“咱们去摘些果子,采些蘑菇过来吧记住,听我的,不许采有毒的回来”

第五十八章

自己动手采摘食材,烹调食物,对戚方之外的六个人来说,都是一次难得的体验。所以,待铺好垫子,拿了一大堆点心过来之后,许素与许亨也不先将酒温着,而是直接跑过来,站在许徽身旁,饶有兴趣地看戚方暴殄天物地用爱枪扎鱼。

戚方生长于边关,水性却一点都不弱,倘若让他下水摸鱼,保证一炷香时间之内就能抓到一堆,无奈这里有女眷在,脱衣下水实在太过不雅。他自恃眼力、准头与手上速度都过得去,又见过轻松叉鱼的渔夫,就决定自己来试一试,在他的想象中,这应该是极简单的一件事。结果,理所当然地…失败了。

“一炷香时间到了,你还没扎到一条鱼。”许徽眉眼弯弯地望着戚方,声音之中带了掩藏不住的笑意。她一边说,一边把玩手中的小刀,动作之灵巧利落,让许素心惊胆战,生怕妹妹割伤自己。

戚方郁闷地看着在水中欢快游曳,被惊到了好几次,却丝毫不记事,扔一点食物就会飞快游回来的鱼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看准才下手,却每次都落空。

许亨与戚方关系不错,打趣起来自然没什么忌讳:“戚兄,待渔网编织好之后,你能扎到几条鱼呢?”

戚方以手揉了揉太阳穴,以严厉却带了些无奈的声音说:“你们两个,实在是…都给我乖乖闪一边去我今天与这鱼卯上了,我就不相信,自己扎不上一条鱼”

许徽一边抿着唇死命忍住笑,一边示意哥哥和姐姐走到一边,见她笑得那么开心,许素隐约猜到什么,不由好奇道:“徽儿,莫非戚郎君扎鱼的动作与手法…哪里不对?”

“我方才问了做过这种事的部曲。”许徽毫无负罪感地说,“他们告诉我,扎鱼需要有技巧,看着鱼游过,就往同一个地方下枪,越是准,就越扎不到。”说罢,她眨眨眼睛,坏心地说:“咱们不告诉他,继续看他一头热”

许素闻言,不由边笑边摇头:“徽儿,你真是…”许亨同情地看了戚方一眼,很好地掩饰住自己眼中的笑意,就见顶着一头青青紫紫,却依旧能发现对方黑云罩顶的柳瓒走过来,身后是垂头丧气,仿佛做错了什么事,沮丧得无以复加的卫礼与司马安。待他们走近一点,就能看见柳瓒手中用芭蕉叶拖着一堆果子,司马安手里全是灰扑扑的蘑菇,而卫礼的手里…二十余个颜色鲜艳美丽的蘑菇,正向所有人昭示着它们强烈的存在感。

“卫兄,你…”许亨纠结地看着卫礼手中的毒蘑菇,半晌才问,“为什么将它们带回来?”

卫礼还没说话,柳瓒便抢先道:“这两人——”他指了指司马安,咬牙切齿地说,“专采长得漂亮的酸果子,还交给我来辨认,我一咬,牙齿差点没废掉。”

司马安闻言,将头埋得极低,就差没将自己按到土里去了。卫礼正呵呵傻笑,却没料柳瓒立马将矛头转向自己,毫不留情地揭露真相:“这一个就更是,我说过漂亮的蘑菇不要采,很可能有毒,他却总是伸手,还振振有词说这些蘑菇丑得可以,一点都不漂亮,肯定没有毒…我真想喂一个给他吃一吃,让他看看这蘑菇有没有毒啊”

听见他这样说,在场的人全都笑了起来,许徽笑吟吟地望着卫礼手中的毒蘑菇,问:“卫郎君将它们全带过来,可是要留下作纪念?”

卫礼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好歹是我第一次动手摘的东西,怎能不留下来?你们要不要分几个去?”

还没等许徽拒绝,戚方就拿着自己的枪,兴冲冲地走过来,让大家都看见枪尖垂死挣扎的鱼儿,大声宣布:“我扎到了。”

许徽微微挑眉,很笃定地说:“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吧?”

戚方一听,顿时颓了。

没错,他方才为了发泄久久不成功的郁闷,在湖中乱扎一气,却没想到歪打正着,这让他…非常之郁闷。

无论再怎么成熟稳重,这七人中,最大的柳瓒与卫礼也才十六岁。这个时代,南方人成亲普遍比较晚,女子拖到十七八岁成亲都不着急,男子更不担忧。是以柳瓒虽早早订下婚事,正式成亲却至少要两年后,如今还算得上是个少年,自然拥有少年人的心性。是以他们马上分工合作,温酒的温酒,串蘑菇的串蘑菇,扎鱼的继续扎鱼,还在戚方没过来的时候,就抢先生火玩,却被烟熏得不行,差点流下了眼泪。

许徽见状,无奈放下剖鱼的工作,跑过来帮他们生火。却没料到刚教会他们,这些人就以“女孩子碰火不好”为理由,将她赶去帮许素温酒,自己则继续倒腾,许亨这次非但没偏帮自己的妹妹,反而跟着起哄。

“这群傻蛋,又将自己给熏着了。”许徽不经意抬起头,就看见那几个家伙拼命咳嗽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我都帮他们生好了火,他们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的啊”

许素面带微笑地望着一旁,许久方道:“徽儿,我很高兴。”

“阿姊?”

“我无数次梦想着的,就是这样的日子。”许素的笑容一如往常,含蓄而优雅,却看得出真心的快乐,“天气好的时候,就与朋友们一道出去郊游踏青,嘻嘻哈哈,哪怕肚子饿得要命,也高兴得不得了,晚上都兴奋得不想睡着;天气不好的时候,就呆在家里,陪阿母绣花贪心,与你一道看书下棋,帮助媛儿照顾她的宝贝花,教姝儿与懋儿读书习字…没有烦恼,没有忧愁,也没有嫁入别家的恐慌与无奈。”

许徽沉默片刻,才轻轻道:“这样的日子,也是我所期望的。”

“所以呢难得的美好时光,需要好好珍惜。”许素抚了抚鬓角,柔声道,“我知你心思极重,也知道未来怕是…越是动荡,越是不安,我们就越要珍惜如今的每一分时光,不是么?戚郎君注定要回雁门,与胡人作战;卫郎君出身颍川卫氏;司马郎君的生母乃是侨姓大族司马家的嫡女;柳郎君则是吴姓大族柳氏家主过继出去的庶子。这样的身份,注定我们今日是朋友,明日或许就会成为仇敌,哪怕不是,也注定天各一方…我希望美好的时光永远停留,却知道这不过是自己的奢望,既然如此,只能小小退一步,渴盼这种快乐能长一点,哪怕只有一分半刻,也是好的。”

听着许素的话,望着烤焦了蘑菇,正互相推诿责任的四位贵公子,许徽的眼光也柔和了一些。

“哎呀,酒太烫了。”许素第一次做这种事,没掌握好火候,见自己裹着绸缎都感觉到烫手,忙不迭将手松开,对许徽说,“徽儿,快去喊戚郎君来帮忙,他常年练武,手中有茧子,应该不会如我一般,觉得太烫手。”

许徽闻言,便扬了扬自己的手,一边笑一边取过绸缎,将酒壶拎起,方道:“阿姊莫非忘了,我也习了六年武?”

白酒温好了,戚方闻到酒香,果断不再糟蹋自己的爱枪,拎着几条鱼,草草处理一下,就准备拿过来烤。见火堆里与四周都散落着被烤成焦炭的蘑菇,戚方的脸黑了一下,决定抢过这份工作,省得这群没烤过东西的傻蛋再糟蹋口粮,谁料大家都烤上了瘾,非但不放手,还将魔爪伸到了仅有的几条鱼上。

“这些鱼很珍贵的,不许抢”

“不就一条鱼么?你给我,我待会还你十条”

“怎么说话的?我家会缺十条鱼?当然,如果你能保证将它们活着送到雁门去,我也不是不能考虑。”

“阿兄,烤鱼不是这样烤的,您不能直接将它埋到柴堆上啊”

“毒蘑菇呢?等等,毒蘑菇不能烤啊”

“阿姊,你竟然偷偷在一旁边吃东西边看我们笑话?太坏了”

桃林之中,离最外一棵桃树只差十步的距离,一位身着灰色衣裳,面容慈祥,气度优雅端庄,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被一位身着红衣,容貌冷艳却充满魅力的女子搀扶着,面带柔和的笑容,静静地望着这一幕,过了好久才说:“司马安…你将他教得不错。”

“我没有教他什么,甚至没怎么管他。”冷艳非凡的女子如是说,声音却低了下去,“他是个好孩子,我…不知如何与他相处。”

听见她这样说,老妇人长叹一声,半晌才道:“安儿今年十五,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五年之后,他就及冠,要步入政坛,你忍心他一辈子顶着一个私生子的名头,受尽旁人的嘲笑与白眼?”

说到这里,老妇人的声音凌厉了一些,眼中也闪烁着睿智的光芒:“安儿是那个人唯一的儿子,一旦认祖归宗,未来就能继承他的一切他拥有天底下最尊贵的血统,他的父亲是圣人最亲近的兄弟,而那个女人,那个将你赶走,成为全天下笑柄的女人,这么多年都生不出儿子你纵然忍心让他断子绝孙,也要为自己唯一的儿子想想”

第五十九章

被两位极具权势女性谈论的司马安,此时正捧着一条被芭蕉叶托着,烤得火候刚刚好的鱼,不顾形象地狼吞虎咽,仿佛这条加了些普通调料,着实算不上美味的烤鱼,是世间难得的珍馐。许素见他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样子,觉得有意思极了,便时不时朝他的方向看去,许徽见状,也顺着许素的视线望过去,随即露出一丝善意的微笑。

对女性有些恐惧心理的司马安正埋头大吃,突然发现周围没声音,抬头一看,才发现大家都看着自己,下意识将口中一大块鱼肉咽了下去,却被鱼刺卡住,脸憋得通红,不住咳嗽。

许素见状,忙取过一小瓶的醋,递给司马安,司马安一下也没意识到是谁给他的,直接将瓷瓶接过,大口大口地将一小瓶醋灌完,察觉到喉咙没那么堵,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刚想将瓷瓶还给对方,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是许素给的,脸不由红了。

柳瓒见司马安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用带了些责备,却不失温和的语气说:“一人一条鱼,这是早就分好的,没人与你抢。司马老弟,你也太不小心了些。”

“你们都看着我,我才…”司马安小声分辨,第一次庆幸自己现在鼻青脸肿,大家才看不到自己的尴尬。

他之所以吃得这么开心,并不是因为东西好吃,而是觉得自己被大家所接纳,拥有了很多真心的朋友,心中太过感动罢了。但这些话,性格内敛又带了些自卑的他,是怎么都不可能说出来的,唯有用自己的行动来表达。

许徽笑了笑,刚想说什么,两个头戴珠翠,身着锦绣的婢女从桃林小径之中出现,款款向他们走来。

不错,婢女。

哪怕身上的衣衫再怎么名贵,身上的头饰连落魄一点的士族都用不起,举手投足之间也拥有世家的风范。由于过了花信,得到了岁月历练出来的沉稳与平和,也无法掩盖她们低眉顺眼,居于人下,习惯听从命令的气质。

这两个年约二十五六岁的女子,不仅是婢女,还是地位很高,很有权势之人的婢女。几乎是第一时间,许亨、许徽与柳瓒三人,都做出了同样的判断。

只见这两人走到他们五丈之外站定,恭敬道:“奴婢天璇(天玑)见过卫郎君、许郎君、司马郎君、戚郎君、柳郎君,以及二位女郎,我家主人有请诸位一道前往桃林,观赏桃花。”

将司马安的排名,放在了戚方与柳瓒的前面?许徽与许亨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前者上前一步,刚想说什么,司马安却突然高声道:“我们不去”

听见他这样说,两位婢女还没什么,卫礼与柳瓒都露出惊讶之色:“司马老弟,怎么了?”

一听见好友问自己,司马安马上泄了气,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反正他们不去,绝对不去”

说到后半句话时,他声音猛地拔高,竟带了些尖锐与歇斯底里的意味。察觉出他情绪的不对,许徽礼貌道:“感谢贵主人的厚爱,但我们都尊重朋友的意见,劳烦二位帮忙转达。”

许徽都将话说得这样明白,两位婢女虽然心中犯难,却也没有强求的道理,只能回去向主人转达意见。老妇人闻言,不由流露一丝诧异之色,过了好半天,才带了些不可置信地问:“筝儿,安儿那孩子怎会…难不成,他知道自己的身世?”

搀扶着老妇人的冷艳女子——司马安的母亲,司马家实权掌握者之一,前庐陵王妃司马筝扬起一个讥讽的,带了些畅快的笑容,微微抬起头,仿佛凤凰一般,骄傲自信,不可一世:“不错,早在十岁那年,安儿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我对他说,若你要我这个娘,就继续过这种日子;若你想要荣华富贵,就去认回你的爹,别要我这个娘了。是他自己选择继续成为司马安,不要那个男人的”

“胡闹,当真胡闹”听见司马筝这样说,老妇人一口气没接上来,险些昏倒。司马筝见状,连忙搀扶着她,却被对方一手拍开,待有些力气之后,更是差点将手上的拐杖往最疼爱的外孙女身上招呼,“你这样由着性子胡闹,连最后翻身的机会都没了,能得什么好?啊?你…你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娘亲?你说?怎么对得起她?”

且不提这边的混乱,单说许徽那边,两位婢女的到来,打扰了美好的聚餐气氛。大家都看出司马安的情绪有些不稳,也没心思再嘻嘻哈哈,就连许亨盛情邀请柳瓒与司马安去许氏宅邸小住,也被他们回绝了。

走在回程的路上,许徽才对兄长与姐姐说:“我想起了一则传闻。”

许亨微微眯起眼,很笃定地说:“与司马安有关?”

“不错。”许徽轻轻点头,回忆起前世在建康之时,曾听过的一则隐秘的,没有任何依据,也不被大家所相信的传闻,再对比一下司马安强烈的反应,突然觉得这则被人嗤之以鼻的消息,可信度极高,便道,“相传,司马安他…是庐陵王的儿子。”

许亨微微皱眉,重新评估与司马安交往的价值,许素则停下脚步,惊讶地望着许徽,有些不相信地说:“庐…司马夫人与庐陵王和离了三年多,司马安才诞生,说是和离之前…也对不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