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如此,我上党许氏,自然不能怠慢了贵客。”许徽笑意盈盈地望着兄长,“阿兄,你说,我们该如何招待这位陆氏郎君?”

第五十二章

次日,陆玠携七弟陆珣与新婚燕尔的妻子杨氏,坐在饰以珠玉,垂以流苏,涂以金漆的奢华牛车上,在诸多部曲、侍从、婢女与仆妇的簇拥之下,来到许氏的庄园门口。

作为主家代表的许亨与许徽等候在二门处,待陆家的三位乘着板舆来到二门,许徽与许亨交换一个默契的眼神。随后,许徽默默后退一步,许亨则微微上前一步,以自己的身体,不着痕迹地挡住妹妹,让别人看不到她全部的表情。做完这一切后,许亨方扬起属于世家子弟那弧度弯得恰到好处,温和却没有任何含义的笑容,语气热烈得很,就是不带半点感情:“陆郎君远道而来,着实辛苦了”

一听着许亨有些夹枪带棒,略带不善的态度,陆珣微微皱眉,只不过碍于兄长在一旁,没说什么,杨氏的脸色却当场就冷了下来。倒是陆玠本人微微一笑,泰然道:“比之上党郡,会稽确实远了些。”

许亨见陆玠绝妙反击,一没动怒,二没回击,神色比方才柔和了不说,语气之中也多了一些真挚的意味:“会稽虽远,却无比繁华,较之颍川亦不多让,纵然远一些,也是值得的。”

暗中观察三人神情的许徽见陆玠微不可查地露出一丝轻松之色,不由在心中微笑。

既然看重陆玠,自然没有让对方看出自家人真性情的道理,反正是不会做长久接触的人,怎有瞒不过的道理?陆玠聪明不假,许亨与许徽也不差啊正是抱着这个想法,两兄妹嘀嘀咕咕了一夜,否定了一个又一个方案,才定下今天的策略——由许亨先挑衅陆玠,做出恃才傲物,打算看看同样拥有盛名,被人盛赞的陆玠是否是徒有虚名之辈的样子。倘若对方轻松化解,就露出惺惺相惜的意思,口气放松软一些,也好让对方放松警惕。

反正许亨本性奇怪的名声早就广为人知,让陆玠认为许亨是个比较好对付的“性情中人”,总好过让陆玠知晓许亨孤傲外表下隐藏的心机与计谋好,不是么?

不过,这样做还不够。

如果一直将主动权握于掌心,凭陆玠的本事,三下两下就能猜出自己被设计,说不定还能反客为主。所以,他们需要适时地将主动权交到对方手里,才能让对方不起疑心。以许徽对杨氏的了解,她根本不需要做什么,只要乖乖地站着,什么话都不说,杨氏就会主动表现了。

“你们男人谈论的话题,永远就是那么几种,听着实在没趣透了。”果如许徽所料,杨氏露出恹恹的神色…“听说许氏曾经的宗妇,出身颍川的钟夫人既有才名,又有美名,贤德的名声更是广为人知。”

说罢,她望着许徽,带着看似温和,实则高傲霸道到不容拒绝的微笑,“礼貌”地“征求意见”:“这位女郎,可否带我去见一见钟夫人,探讨一些女儿家的话题?”

听见杨氏这样说,许亨不由暗暗佩服自己妹妹的聪明。

陆玠的妻子杨晴,出身吴兴郡杨氏,乃是圣上次女,也是诸多女儿中最大的宜城公主之女。她出身尊贵,生得又美丽,性子虽有些高傲娇蛮,却不失大体,深得圣上的喜欢,破例封了她做唯有诸王嫡女才能受封的县主。

这样一个高傲自负,与皇室深深勾连的女性,在许氏与钟氏之间,自然本能地偏向传承数百年,还与自己小叔叔是姻亲的钟家,许徽丝毫不怀疑,杨氏一定会做点什么,来证明皇室的高贵。毕竟,这是一个觉得丈夫不争气,就宁愿放弃陆氏主母之位,也要与之和离的女人啊这种性格高傲又固执,偏生不那么聪明——连与自己相伴十载的枕边人真实水平也看不清;也不那么柔和——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刻,抛下丈夫离去;却不明白自己实力底线在哪里,总是将别人当成傻子,理所当然地不如自己聪明的女人,对许徽来说,完全算不得敌手,猜测她的言行举止,完全是小事一桩。

对于妻子的自作主张,陆玠心中略有些不快,但两人一是在新婚期,感情尚好;二是对妻子的尊重,无论对她本身,还是对她的身份;三是觉得只要不在宫廷,女人之间的争斗再争也不过是那么回事,陆玠便轻轻点了点头,对许徽说:“有劳女郎了。”

许徽收敛了全部的锋锐与冷硬,就如前世的自己一般,温柔似水,完美无缺。只见她如所有初次见到陆玠风姿,为之心醉神迷的少女一般,含羞带怯地笑了笑,随即低下头,什么话都没说。

说得越多,可能暴露的破绽也越多,这种时候,什么话都不说,才是最好的。

许亨见状,目光微微游移,突然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自己那个飞刀一扎一个准;弓弩说不上百发百中,也能中个七八次;练刀法不知弄坏了多少个草人,貌似还拿真人做过比划,研究怎么杀人更快的妹子,竟能露出这般神情…就算知道她是装的,许亨也…无法接受,所以他咳了一声,按照许徽之前交待的说:“徽儿,伯母她的心情…你还是先去看看伯母,再有请贵客…”

他虽说得含糊,可大家一听就自以为猜到了怎么回事,也就露出理解的神情。

比起许亨的纠结,杨晴在见到许徽的表情时,下意识流露出一丝恼怒之色,但更多得确实骄傲。因为她明白,无论有多少人爱慕陆玠,能够与他并肩而立的,唯有她这个正牌妻子。拥有这样完美的丈夫,享受着同性嫉妒的目光,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当然,在见到许亨将他那个美貌的妹妹支开之后,杨晴还是松了一口气的。

女人嘛,天天困在一方小天地中,没有事情做,自然就研究穿衣打扮管家理事。杨晴的交际圈乃是大齐女性中最高贵的那一层,眼光早就被历练得锐利非常。她一眼就能看出,许徽完全没有用任何胭脂水粉,也没有做任何精心的打扮,可即便这样,对方的容貌,也…

小小年纪,就长成这幅样子,大了怎么得了?这种程度的对手,如果能隔绝开来,自然最好不过。

许徽并没有如众人所想的去找许素,她只是派阿元做了这件她根本不上心的,有关女人之间争斗的事情,自己则走到一间暗室之中,坐于嵌于地面之中的石凳上,靠在铜管一边,屏住了呼吸。

这个时代的窃听,自然不可能拥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工具,想要不被人发现地窃听,唯一的方法,就是在房间的下方或者边缘处修建一间暗室,不着痕迹地让一根空心的铜管穿过,再辅以一点技巧,就能听见模糊的声音,从风中传来。

对受到女性身份局限,无法像兄长一般,光明正大参这次会面的许徽来说,哪怕时候兄长对自己复述千百遍,也比不过现场聆听来得震撼。因为偷听的话,她能够在下一句话没出来之间,反复咀嚼揣摩这一句话的内容,思考着如果是自己,应该怎么做。若是事后复述,这样的氛围与效果无疑会大打折扣,也不能很好地起到历练作用。

许泽默许了孙女的举动,唯一的条件,是她不准发出声音,被外人察觉到。

不知是什么原因,快走到正厅大门时,陆珣的木屐突然发出了清脆的声响。见四众的人都有些愕然,陆玠也来不及想弟弟为何走神到出了这么大一个丑,就露出他一贯温润的笑容,缓缓道:“珣久仰许府君大名,可惜无缘拜会府君,一直将之引为憾事。今日一见,得偿所愿,喜不自胜,望府君见谅。”

许泽闻言,微微笑道:“能得陆郎君如此推崇,我心中亦极为欢喜,两位请坐。”

陆玠轻轻点了点头,坐在许泽左下首,与许亨面对面。许泽抚了抚最近才蓄起来的胡须,泰然道:“清茶一盏,果品数碟,聊以待客,两位觉得如何?”

“甚善。”

在场的四人中,就连稍嫌浮躁的陆珣,都远比一般人绷得住。所以他们的话题就围绕清茶,开始从玄学的角度,探讨清浊,以喻茶道。许徽反复擦拭着冰冷的袖刀,耐心等待他们进入正题。

四人的话题从茶到清,从清到玄学,再到这次的学派之争。这时,陆玠对许泽说:“前些日子,豫章郡秦博士著《三破论》,言佛门入国则破国,入家则破家,入身而破身,不知许府君如何看?”

听见他的问题,无论许徽、许亨还是陆珣,都彻底打起精神来。因为他们都明白,前几次无关紧要的交锋,都不过是小试牛刀,陆玠真正的试探,现在才来了许泽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轻轻一推,将问题反推了回来:“陆郎君如何看?”

第五十三章

陆玠会怎么回答?坐在暗室之中的许徽握紧了双手,凭借对陆玠仅有的情报与了解,揣测着陆玠的想法与回答。

会稽陆氏一直以来都是五斗米教的忠实信徒,就因为这层关系,连身为陆氏对国教天师道都没太大的尊敬,还经常不给对方面子,照理说应该更看不得新兴的佛门。可许徽从不敢小看这些大家族左右逢源的能力,以及厚颜无耻的程度,所以她想了想,小声在心里下了初步判断:“这一问,陆玠应会顾左右而言他,将之敷衍过去吧”

事实证明,若能被轻易猜到心里,陆玠也不是陆玠了。只见他轻轻笑了笑,声音清朗,眉宇舒展,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都如明珠眉宇一般,令人见之忘俗:“清茶香茶,各有所钟,外人本不应多事。玠不过一介庸人,惟愿自己所好被旁人接纳,被世所推崇,从而不悦清茶之外的一切茶道,说出来,真是贻笑大方。”

“清茶香茶,皆为珍稀佳品,无奈世人为利益计,粗制滥造,导致真假难辨。久而久之,好茶也令人望而生畏,如此情况,着实令人担忧。”许泽见陆玠大大方方承认他对道教的好感,以及希望道教,或者说五斗米教压过一切学派的态度,不由感慨身份地位有时真是个好用的东西。但是,区区几句话,还不足以给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他造成压力,只见许泽用茶盖轻轻压了压浮起的茶沫,方轻描淡写地补上一句,“陆郎君以为呢?”

听见许泽的话语,陆珣不由在心中为兄长捏了一把汗。

许泽借陆玠的比喻,说自己对道佛二家一视同仁,唯独看不起伪造经书之辈。可大家都明白,为了道统与教派之争,无论哪个教派,都少不得伪造一些典籍,来证明自己的出色,顺便贬低对手。比如佛教宣称释迦牟尼派三位弟子入华行教化,儒童菩萨是控制,光净菩萨是颜渊,摩柯迦叶是老子,将其他三派一并归到佛教之下。又比如道教吸取佛教的教义,制定规章制度,又弄出什么老子化胡为佛…许泽这些话,看似表了态,实际上却什么都没说。但你要说他敷衍吧,伪造典籍这件事还真的算很严重,指不定过个几十年,人家就当它们是真的了,这怎么能算没表态呢?

陆珣心高气傲,瞧不起寒族出身的人,对之极有偏见不假,可上党许氏之人的风姿容华本就能征服任何一个审美观正常的人,无形之中就多添了几分好感。再加上目睹许泽与陆玠的言辞交锋…不,完全不能算是交锋,因为就算陆玠有意避开了一切敏感的话题,回答得也堪称天衣无缝,却比不上许泽轻描淡写,寥寥数语的淡定从容。虽然许泽没有刻意针对陆玠,态度算得上颇为友好,可无形之中,陆玠的气势却落了不止一筹。

纵然再怎么聪明机敏,岁月浸染的风姿与学识,是上苍对于年长者独有的厚爱,这一点,怎么强求也强求不来。想到这里,无论是陆玠还是陆珣,都在心中感慨。

顶尖名士,许泽许伯阜,果真名不虚传。

许徽静静地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心中激动的同时,又充斥着异样的难过与不甘。

她虽未曾料到陆玠的回答,却猜到了许泽会谈及伪造典籍的事情。眼见兄长能坐在一旁,时不时插上两句话,才华不逊于兄长的自己却只能待在暗室之中,如做贼一般地窥视动静,她的心中就极不是滋味。

无论许泽给予她多少特权,如何将她视作男儿,可外人不会认同。在外人看来,女儿家就要有女儿家的样子,哪怕再刁蛮任性,关注的事情也该是夫君孩子,衣裳首饰。这个世界,除却许泽之外,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人,会给予她任何施展才华的舞台。

她想,自己是幸运的,能拥有一位这般开明的祖父。可她又是不幸的,因为睁开眼之后,就再也无法忍受自己还浑浑噩噩地活着,人生拘泥于一方小天地中,围着柴米油盐酱醋茶打转。

“天下…”许徽轻轻呢喃着这两个字,突然失去了再听的兴趣,唯有心潮澎湃,无法自持。

祖父一直说,她依旧活在前世的阴影之中,没有彻底走出来,才刻意地选择了与前世全然不同的道路。重活了六年的许徽,归根到底,还是一个找不到未来与目标的迷茫之人罢了。可如今,许徽觉得,她似乎有了一个目标。

虽然看上去有些不切实际,而且真正实行的话,必定会耗费极长的时间与精力,说不定她根本活不到那一日。并且,一切的一切,都需要建立在许氏胜利的前提之下,可那又如何?不去做的话,谁能知道结果究竟怎样?孔子游历诸国,推广自己的学说之时,可曾想到有朝一日,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将他的学术推广绵延,使无数人奉之为圣典,传承千百年?

“女郎?”见许徽从暗室中出来,性子爽利的阿双颇为诧异,下意识脱口而出。

许徽神色淡淡,问:“伯母那边怎么样了?杨氏可有问起我?”

阿元闻言,便恭敬道:“永新县主的确提及过您,钟夫人说您要下厨准备小点心,暂且敷衍了过去,您…”

“这边还没结束,但我暂时没兴趣听了。”许徽一边披上阿双递过来,绣了精致兰花的坎肩,一边往钟夫人院落的方向走去,“在那边一直不露面,也不是个办法,厨房的小点心可备下了?倘若好了,你们便派人去取一趟,送到我这里。”

说罢,许徽的声音冷了几分,眼中也划过一道利芒:“我知你们都不习惯我这一形象,可杨氏再怎么粗陋,她身边也有精明之人。倘若我伪装之时,谁觉得不习惯,露出了几分端倪,被陆家与宜城长公主那边的人察觉出来,我就让谁永远留在这里”

听见许徽将话说得如此之重,见过刀光剑影的女性死士们还好,旁的婢女仆妇一个两个都吓得双脚打颤,花容失色,连忙低头,口称遵命,打定主意能不抬头就不抬头,哪怕被别人察觉到她们的举止不对,也比被精明的人从表情中揣测出详情要好。

快到钟夫人院落门口的时候,厨房送来了精巧的小点心,都是用料简单普通,却需要极致的耐心与手艺,才能烹调成功的东西,比如说什么桔香糯米糕,拔丝黄金酥等等。许徽看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带着侍女鱼贯而入,人还没踏入厅门,笑语就先被众人听闻:“我来迟了,还望诸位见谅。”

钟夫人恰到好处地扬起一丝温柔的笑意,待许徽向杨晴行过礼之后,才柔声道:“你也知自己拖拖拉拉了够久?该打,实在该打?”

许徽轻轻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方才来的路上,恰好遇见戚郎君在练枪,一时有些呆了。”

听见她这样说,许素也立马为妹妹圆谎:“戚郎君素来勤修不辍,这等毅力,着实令人敬佩。”

见她们三个好得亲母女亲姐妹似的,杨晴在暗中不屑地撇撇嘴,显然是见多了后宅的斗争,觉得这三人都在装。她想了一下许徽与许素口中提到的戚郎君是谁,等想到这是雁门太守戚忠的儿子之后,心中对许氏的鄙夷又多了一层。

她的情绪隐藏得很好,却瞒不过冰雪聪明的钟夫人,以及擅长识人的许徽,是以她们两人的心中,便多了一层对杨晴的不屑。

杨晴这种人,就是大齐皇室与贵族的典型代表——享受出身带来的尊荣与优渥生活,大肆浪费、攀比与挥霍,鄙夷唾弃出身寒微的将士与诸多官员,哪怕在关键时刻,对方能扛起一个国家,他们却只能仓皇逃跑,或者对敌人奴颜屈膝,摇尾乞怜。但很显然,他们不会这样想,他们鄙夷对方的同时,只会觉得敌人若是到来,自己光凭威仪就能将之慑服,人品是绝对清白无辜,不会像戚忠一样,出卖一直养育自己的异族,拯救自己同族的——毕竟,这些无能又拥有极致贪婪与野心的世家子弟,只会出卖自己的同胞,不是么?

腐朽黑暗的朝政,昏庸无能的朝臣,扭曲变态的风气,苦苦挣扎,流尽了血泪的百姓…这样一个让人压抑到喘不过气来的时代,该到了一把熊熊大火,燃尽世间一切的时候,重塑一个全新的皇朝之时了许徽一面想着,一面带着温婉柔和,无懈可击的微笑,对杨晴说:“这里不过是临时的庄园,没什么好东西,粗陋之物,代表我的一片心意,请郡主品尝。”

杨晴本就对许氏之人各种不顺眼,听见许徽的话,心想就算有食材,凭你们家的财力以及许泽的作风,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就随意拈起一块点心,沾了沾唇,权作品尝过了。这样的做派,自然惹得许氏的女眷心中,好生不快。

第五十四章

都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很显然,在阳翟城外的许氏庄园中,许家与陆家的男人与女眷,分别属于前后两种情况。

钟夫人出身颍川钟氏,自然清楚大齐皇室以及相关成员是什么做派——旁人照顾他们,那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不需要任何感恩,任何回报的。对方若是不照顾,不捧着,不以他们为中心,那就是不知好歹,十恶不赦,活该下十八层地狱,肚肠小一点的,还会直接展开报复。

简而言之,大齐皇室大部分成员,都是自私自利到极点,心怎么捂都捂不热的白眼狼。

若五十年内注定歌舞升平,大齐统治不坠,钟夫人自然不会对杨晴这位御封的得宠县主失了礼数,偏偏钟夫人从许氏一系列动作之中,猜出了几分端倪。

钟夫人本就是顶顶玲珑剔透的性子,倘若她有意照顾全场的气氛,任谁也不会尴尬,有丝毫被冷待的感觉。可她这几天恰好因为钟家的事情,心灰意冷得很,又遇上杨晴这么一个眼高于顶,不讨喜欢,连表面功夫都做得不够好的人,不免有些恹恹得,懒得看顾杨晴的心思,导致场面一时间冷了下来。

由于出身太好,杨晴察颜观色的水准有待提高不错,却并非看不出旁人的态度,见钟夫人的态度不冷不热,杨晴心中不由涌起一团火,心想就连钟完的嫡出女儿,都只能嫁给我一个母族不好的叔叔当正妃,你这个被家族遗弃的寡妇,竟敢鄙视我?想到这里,她虽没拉下脸,口气却不是很好地告辞了,许素为全礼数,连忙追出去,道歉道:“县主,阿母的心情不是很…”

“不必多言”杨晴抬高声音,打断许素的话,随即冷冷地对婢女仆妇说,“我们走”

许素还要说什么,许徽按住姐姐的肩膀,扬起真假难辨,揣测不出心意的温和笑容,轻声细语地说出让人感觉是讥讽,却难以作为证据来发难的话语:“县主慢走,我们姐妹就…不送了”

“徽儿…”许素见状,不免有些后怕,“那是宜城长公主的女儿。”

许徽轻轻摇头,诡秘道:“宜城公主,也未必是不倒的大山。”

许素不知家人在策划什么,却也能察觉出他们隐隐透露出来的,不将皇族与著姓大族放在眼中的傲气,只得无奈道:“好吧好吧,我也管不住你,你觉得这样好,就这样做吧”

“阿姊可是生气了?”许徽拉着许素,定定道,“相信我,我才不会害你们呢”

“你们两个小家伙,还站在外面干什么?”钟夫人柔美的声音传来,只见她倚在门边,微笑道,“别为一个外人置气,不值得。”

见母亲态度大变,许素不由疑惑道:“阿母…”

“永新县主,算不得什么厉害人物。”钟夫人淡淡道,“她脾气太硬,性格太傲,聪明外露,养气功夫远远不够。这样说聪明又聪明,说不聪明又不聪明的人,最容易办糊涂事,甚至会因为自己的自作聪明,毁掉很多珍贵的事物。何况我观她面像,颇有一股寡淡肃杀之气,看上去,竟是只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的性子。”

说到这里,钟夫人轻笑着摇了摇头,说:“是我想差了,会稽陆氏乃是吴姓第一高门,陆三郎君又是家主继承人。他们两夫妻,只有共富贵的时候,怎会有患难之时呢?”

见钟夫人不过与杨晴聊了一会儿,就能将对方看得如此之准,许徽不由对她生起一股敬意。但她想了想,还是将未来的事情压到一边,正色对钟夫人与许素说:“不瞒伯母与阿姊,陆玠这等聪明人,在此次会面之后,定是千方百计想与我许氏联盟,以制衡梁氏,稳固北方的和平,让侨姓不至于请外援。您也知道,联盟的最好方法,无外乎…”

钟夫人闻言,动作为之一滞,片刻之后,她才回过神来,望着惊讶得连帕子都落在地上的许素一眼,才轻声道:“可以回绝么?”

“祖父素来疼爱我们,自然不会让我们远嫁他乡,生死由人操纵。”许徽正色道,“可陆氏郎君的正妻之位,甚至比一些郡王妃之位,还要让人眼热,我怕这个消息传出去后,会有些不明所以,心胸又狭隘至极的人针对伯母与阿姊,才…”

听见不用远嫁,钟夫人与许素都松了一口气,后者更是一反平素温婉柔和的举止,很直接地说:“她们谁爱嫁,谁有本事,谁就嫁过去,与我可没有半点关系。”

“另外,还有一件事。”许徽收敛笑意,郑重其事地说,“吴姓与侨姓大族的争斗,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程度,这种时候,北地的制衡与势力尤其重要。尤其是吴姓大族,他们与北姓世家没有矛盾,还拥有侨姓大族这个共同的敌人,按照常理,二者联盟,一定得…祖父回绝,已是违反了众人的认知,若对方拥有君子之风,倒还…可我就怕对方,还有侨姓世家为破坏二者的盟约,狗急跳墙,做出一些不好的事情,所以这段时间,请伯母与阿姊出行之时,务必带上百余部曲,且不要离开许氏宅邸太远。若去旁人家做客,也一定得带上备用的衣衫,纵然被人无意中‘打湿’,也请就近找个房间更衣,切莫被人带到偏僻的对方去。”

这些年,她也收集了许多情报,重点关注过庐江陈氏,发现这个家族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不甚出挑,也没有任何利害关系。而许素前世嫁的人,与谢纶相比,虽不能说是天差地别,却也相去甚远。

前世的许徽,与许泽并无多深的感情,怎么看都应该是身为许氏嫡长孙女,许容遗腹子的许素更受照顾,按道理来说,许素的夫婿也应该是个出身、容貌、气度、家世以及心性都很符合许泽标准的存在。偏偏许素却…除却出了事之外,许徽想不到任何解钟夫人觉得许徽的态度太过郑重,也太过奇怪,好似这种事情真会发生一样,便问:“这是阿公的意思?”

“不,这是我个人的意思。”

“那好吧”钟夫人点了点头,承诺道,“我记下了。”

“另外,祖父带了几卷经书来,也请伯母与阿姊翻阅一番。”许徽取出自己抄录的心经、金刚经等般若学说的典籍,交给钟夫人,“此事事关重大,请伯母自己掂量,掌握分寸。”

钟夫人草草看了一遍许徽给予的经书,压下心中的惊讶,诚恳地说:“北姓世家之中,我凭借自己的出身与学识,颇受尊崇,可在颍川之地,我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出嫁多年,还没了丈夫的可怜女人,没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许徽自然知道这件事,所以她笑了笑,解释道:“请伯母与阿姊翻阅几遍般若典籍,不过是做一手准备,省得露馅而已。具体的事情,我与祖父、阿兄会想办法运作。”

钟夫人点点头,又道:“徽儿,阿公带你出去…定会被许多人误解阿公打算将你嫁到江南,你…”

见钟夫人叫住自己,欲言又止,许徽还以为是什么事。听见钟夫人的嘱托之后,许徽心中一暖,轻轻笑了笑,说:“伯母放心,我不会在意这些,时候不早,我去找戚郎君练武了”

钟夫人轻叹一声,终究没说什么。

当戚方第三次击倒许徽,将枪尖抵着她胸口之后,陆玠与陆珣兄弟终于告辞了。听见这个消息,许徽神色未变,戚方便问:“他们走了?”

“嗯,总算走了。”许徽接过阿元手中的帕子,擦了擦汗,才问,“你也知道,因为伯母的事情,我上党许氏与颍川钟氏的盟约关系已经濒临破裂。祖父不知该如何安排你,就让我来问你的意见,说无论如何都随你。”

戚方想都没想,直接说:“我在钟先生那儿过得一点都不痛快,又蒙受了你与许府君的恩惠,你们两家关系破裂,我自然跟着你们不对,听说许府君没有收徒的意思…算了,我本来就打算回幽州,眼下也不过是给回家找个正当的理由而已。”

“可这样一来,你的仕途…”

“人嘛,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戚方倒是很看得开,极豁达地说,“我选择了放弃仕途,离开颍川,所以,哪怕我有一些后悔,老天也不给我悔过的机会,就像人生只能重来一次,没有后悔药买一样。再说了,哪怕许府君能拉下面子,让钟先生收回逐我出师门的话,我在钟家就能呆得好么?”

听见他这样说,许徽叹了一声,才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颍川盛会,千载难逢,我自然不能错过。”戚方想了想,方笑眯眯地说,“这段时间,我可否以‘子侄’的身份,跟随在许府君一旁,去凑凑热闹?”

第五十五章

自从陆玠拜访了许泽之后,吴姓世家的重要成员仿佛突然发现世间有这么一个家族似的,一个接一个往许氏宅院送来拜帖,不是求教指导,就是谈玄论道。态度虽不甚热忱,结盟之意却表露无遗,只不过,没有任何人提及联姻的事情。

不是这些人好心发作,而是他们在等——倘若要与许氏联姻,自然得拿个颇为优秀的嫡系子弟出来,否则许泽的脸挂不住,觉得你态度不好,什么联盟都告吹。而陆家这一辈嫡系子弟,从老六到老九,年纪都比许素大,还个个都单身,无论哪个都是好人选。

陆氏家主陆杭身体不好,此番不得不让嫡长子陆玠带队来颍川郡,可以陆玠在家族中的实权,也没有大到随意决定自己诸位弟弟婚事的程度。在陆杭的消息没传回来之前,陆氏不会有任何动静。所以,大家都在默默等待陆杭,或者说整个陆氏宗族的决定。

这个消息传出之后,就像许徽预言过的那样,钟夫人与许素出门做客之时,总会遇到若有若无的挑衅,以及莫名其妙的敌意,哪怕对她们投以善意的人,或者平淡待之的人,都觉得这是许素的福气。

几乎所有人都在说“她怎么那么好运?”“不过一个丧父之女…”“区区北姓之女,竟能嫁入吴姓高门…”

这样过了几天之后,素来柔和的许素终于怒了。

尽管早就接受了自己必定会拥有一桩政治婚姻的事实,也早早就做好了牺牲自己未来幸福的觉悟,可所有人或直接或间接,或有意或无意地点醒她注定高攀的举动,以及如稀罕物件一般,让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品评估量,挑挑拣拣的态度,都让许素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她本就因家人的态度,许徽的言语,以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对世家充满着排斥之心。旁人越是挑衅,越是艳羡,她就越是觉得愤怒,认为这是一种羞辱。哪怕得到了许泽的保证,自己不会嫁入所谓的“高门”,而会得到幸福的婚姻,许素也怏怏不乐到了极点。

她终于明白,戚方为什么要从颍川逃离——这个繁华的地方,由于遍布了太多的世家,处处都充斥着攀比与浮华,偏偏又受种种规矩束缚,沉重且沉闷,让习惯了自由的人,压根无法喘过气来。

“阿母,我不想呆在这里…”许素靠在钟夫人的肩头,神情低落,沮丧无比地说,“我想家了。”

听见女儿的话,钟夫人轻轻摸了摸许素的头,柔声道:“阿公让亨儿过几日去拜访赵博士,我去与阿公说,让你、徽儿与亨儿一道去,就当散散心,如何?”

许素微微睁大眼睛,忍住心中的欢喜,追问:“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钟夫人微微一笑,回答道,“赵博士与他的妻子蔡夫人伉俪情深,容不下旁人,蔡夫人一连生下五个儿子,夫主又教导诸多寒门子弟。正因为如此,蔡夫人心心念念想要个女儿,却一直没能如愿以偿,便对小姑娘,尤其是漂亮的小姑娘特别欢迎。我与她曾有几分交情,看在阿公、子储与我的面子上,赵博士与蔡夫人定会欢迎你们几个的”

想到十几年前见到的温柔夫人,钟夫人的笑意更添了几分柔和,见女儿有些踟蹰,她收敛唇边的笑意,轻叹一声,补充道:“赵博士与蔡夫人最小的儿子三年之前就已成家,最大的孙儿也比徽儿小两岁,你大可不必担心。”

听见母亲这样说,许素才露出释然的笑容,重重点头。

两日后,清晨,安明湖畔。

三兄妹与戚方在赵幕茅舍挺远的地方就下了牛车,嗅着清新的空气,感受春风对面颊柔柔的吹拂,缓缓往赵幕的茅舍与开办的学堂走去,权当散步。

许素知兄长与妹妹都极担心自己,就温柔地笑了笑,问:“阿兄,你说咱们今日拜访赵博士,可能遇见卫郎君?”

“卫兄是个痴人,必能得偿所愿。”对自己好友的缠人功夫,许亨是极为清楚的,所以做出判断之后,他苦笑着对两位妹妹以及新朋友戚方解释,“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必是在不远处赁了一间木屋,鸡鸣之前就起身,打更之后方入夜。”

在这样日日夜夜的蹲点之下,哪怕是烦都会被烦死。偏偏卫礼出身高,打发不得,又是一片诚心?赵幕就算再不情愿,也得开门来对卫礼指教一二,偏偏卫礼…实在是个不怎么懂得见好就收的性子。

许徽闻言,不由淡淡道:“阿兄的朋友,自是不俗,只可惜…实在矛盾,也太过可惜。”

她的话不用说得太明白,大家都懂,卫礼的痴与诚,以及缠人功夫的无往不利,都建立在他身后的颍川卫氏这一基础之上。可卫礼太过专注艺术,不通俗物,就如无力的蔓藤,必须攀附卫氏这颗大树而活,无力把握自己的命运;但若是他关心了卫氏的事情,有能力把握命运了,却又不得不为整个卫氏的利益考虑。

无论怎样,这段年少时的友谊,在注定到来的乱世之中,似乎都注定了它的不大长久。

许亨顿了顿,方将右手搭在妹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她,方道:“未及团圆,便思别离,倘若人人都如你这般,还有什么意思?人生在世,当及时行乐,才不会在面临苦痛以及死亡之时,留下太多遗憾,戚兄,你说是不是?”

戚方点点头,笑道:“正是这个道理。”

他刚说完,许徽就停下脚步,许亨与戚方因为她生气了,刚想说什么,就见许徽微微眯起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前头…好像出了什么乱子,咱们是不是让部曲靠近一点,省得被搅进去?”

她的目力是众人之中最好的,旁人只能模糊看见不远处有一群人聚在一起,许徽却能隐约看到双方快打起来了。她不大相信赵幕的茅舍旁,还有人敢这样做,便第一时间想到了“阴谋”二字。

许亨见状,微微皱眉,随即神色又疏朗起来,不以为意地笑道:“咱们带了这么多部曲,又有你们两个见过血火的人在,还怕打不过他们?都到了这里,再避而不前,未免太过胆怯了吧?”说罢,他加快脚步,朝那个方向大步走去。

许徽早知自己哥哥高傲自负,赌性极重,见他这般说了,便下意识地扫了一圈自己全身上下藏着的武器,并向阿元示意,让部曲快点跟上来,随即也加快脚步,朝人最多的方向赶去。许素与戚方无奈之下,只得跟上他们俩的步伐,一道去凑凑热闹。

大齐的士庶之分严格之极,二者距离,仿若天渊之隔。士庶不同席的理念,深入到了所有人的心中,哪怕赵幕也没办法违背。是以安明湖畔的学堂边,较高一点的南边修建了一排精巧木屋,士族子弟们坐南朝北,嗤笑着望着北方简陋的草棚。木屋与草棚之间,修筑了一条长廊,赵幕上在长廊中反复踱步,朗声教学,以便双方学子都能听到。就算是下了学堂,为数不多的士族学子以及众多寒族学子,也都是从两边离开,任谁也不会跑到那条象征权威,以及士庶界限的长廊之上,自降身份或者白找不痛快。

当然,以上都是许亨记忆中的赵氏学堂,而非他们眼前的赵氏学堂。事实上,在清晰地看见发生了什么的第一眼,饶是许亨,也有一瞬的怔忪与木然。

赵幕独享,任何学子都不会踩上去的长廊之中,如今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激烈冲突。寒门学子与高门伴当拳脚虎虎生风,不约而同地往对方的脸上、身上招呼过去,高门子弟不着痕迹地想跑,就被人拖着,背地里下了不知多少黑手,伴当想动用武器,却碍于战况实在太过混乱,怕误伤士族,从而束手束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