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我这边起点抽了,更新章节刷了半个小时,看不到任何书评…抱歉。

第四十八章

“伯母,这件事情定是您祖母的授意,与钟大人没有一丝干系的。”回到卧房之后,许徽与许素扶着钟夫人慢慢坐下,侍女们鱼贯退出,默契地不听主人家的秘密,许徽才轻声劝道,“您切勿太过伤心。”

钟夫人轻轻摇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问许徽:“我看见你方才与阿公比了手势,徽儿,你说,阿公打算如何安排戚家五郎君?”

“伯母…”

“不用担心我的立场问题,我对那个家…失望透了。”

许徽与许素都知道,钟家对钟夫人来说,是个冰冷无情的地方,但她们同样认为,钟完还是给予过钟夫人温情的,是以许徽才会那样相劝。唯有钟夫人心中清楚,祖母不喜欢自己,这是真的,大伯父却并不像对外界展露的一般,对自己这个丧母的之女爱若珍宝。

没错,钟完曾手把手教她练字,重大场合都带她出去,什么好东西都是她先挑…但是,她心中清楚,这些好意不是爱,只是为了挽回钟氏声誉的惺惺作态罢了。可就是这么一份虚假的关怀,却也让大伯母与堂妹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尽管在钟家大宅的十余年,钟夫人过得一点都不快活,可她心中依旧感念着伯父的恩德,存着对家人的期望,但如今…虽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可在外人看来,她应该是很凄凉的吧?传承七百年的钟氏嫡系贵女,低嫁到一个新兴的家族,丈夫死了,自己还没有儿子。无论占着哪一条,对这个时代的世家女子来说,都是一件不幸的事情,何况她几样都占全了呢?若是肚量大一点的人,此时就应该对她表现得无比热情,示意自己家族的豁达。谁料祖母与大伯母竟巴巴地请了堂妹广德郡王妃来,以此羞辱她这个二十余载,多年未曾回家的钟氏女。这样的气度,实在让人失望透顶,钟夫人毫不怀疑,因为此事,钟家在许泽心中,足足降了好几个档次。

没错,但凡了解一点钟氏家族秘辛的人,都知道二十年前的钟家发生过什么,许氏众人也不会傻到认为,这种故意示威的举动,来自于钟完的授意,顶多是他妻子与母亲的自作主张,但那又如何?这并不是一个愚孝的年代,忠和孝的概念被狂悖自由的社会道德所模糊,年幼者可以凭借才华,与年长者同台而坐,甚至反客为主,占据主动,侃侃而谈。只要你占了理字,或者说只要你的举动对家族有益,都是被允许的,被接纳的。在这种情况下,对钟完这么多年都不能摆平母亲、弟弟以及弟弟的庶子这么一摊破事,无论许泽还是许徽,都想象无能。

许泽知道钟完这个人重情,但他更清楚,钟完同样拥有狠毒的一面,光会和稀泥的老好人,是不可能在吴姓与侨姓争权夺利最激烈的时候成为吏部郎,又在漩涡中心功成身退的。事实上,在今天之前,许泽一直以为,钟夫人的庶出弟弟是一个饵,只要许泽为长子的遗孀以及嫡长孙女的前程考虑,就不得不与钟家继续着盟约,甚至将关系更进一步的饵。为此,许泽和许徽还商讨过好几次,若要让钟家彻底解决这么一个烂摊子,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要不要牺牲庶出的子弟来联姻,甚至互相扣为人质什么的。

他们两个讨论得极为细致,考虑到了方方面面,连说辞都准备好了,却没想到,钟完是真掌握不住内宅,也怪不得钟夫人这样问。

钟夫人心中清楚,许泽本打算将戚方继续交给钟完教导,这样一来,不仅能加固两家的盟约,也算对雁门太守戚忠有个交代。这位年纪与许亨相仿的少年郎君,是许氏计划中重要的一环,断然不能有任何失误,偏偏现在…

“这件事,祖父还未决定。”许徽了解许泽的作风,知道许泽最可能是面带微笑地揭过此事,随即慢慢与钟氏疏远,却不知应不应该告诉钟夫人,就暗中对自家姐姐使了个眼色。许素见状,就将头靠在钟夫人的怀中,安慰道,“阿母,您要往好的地方想啊!钟大人明知老妇人的心思与举止不对,却害怕老人家受什么刺激,才对之百依百顺,以致做下今日之事,您…”

“这不是爱。”钟夫人打断了女儿的话,声音冷淡又疲倦,“是世间最可怕的陷害。”

“阿母——”“伯母——”

钟夫人摸了摸女儿与侄女的鬓角,柔声道:“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许徽与许素交换一个眼神,担忧又有些不舍地望了钟夫人好久,才慢慢地走出去。未曾想到,刚踏出外门,就有侍婢等候在外,恭敬道:“郎主召见二位女郎。”

许素惊讶地睁大眼睛,确认般地问:“二位女郎?不是徽儿一人?”

“是的,郎主请二位女郎一道去见他。”

许素闻言,心中更是有些忐忑。

相比一天中至少有两个时辰与许泽在一起讨论局势,分析情报,接受教导,还拥有自如进入书房这等特权的许徽,许素就如上党许氏所有的女眷一般,没有资格踏入放置诸多机密文件的书房一步。就算她想进去,只忠诚于许泽的部曲,也会将这位没有手令的许氏嫡长孙女拦下,无论怎么说都无法通融。所以,一听见许泽的要求,许素第一时间就想到,祖父怕是对钟氏生气,要去教训她,心中更是不安到了极点。若非许徽一直拉着姐姐,许素估计走路都会同手同脚,难以保持平常的仪态。

看着许素有些拘谨的样子,许泽轻叹一声,问:“芸娘怎么样了?”

“回祖父,阿母心情不好,说要一个人静一静。”许素低头回话,一板一眼,大气都不敢喘。望着她的样子,想到前世的自己,许徽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对许泽比了一个手势。

许泽也看出问题所在,他沉默片刻,才说:“我一直极尊敬女性。”

“祖父…”许素抬起头,有些不解许泽的话,许泽缓步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说,“男人的强权与领导者地位,建立在他们强大的力量之上,他们的智慧,是个人的,冷酷的,充满野心、欲望与不甘的。而女人的智慧,是温柔、婉约、无声无息,安于平静,甘守幸福的。男人的智慧,或许能让他们得到一时的光辉璀璨,女人的智慧,却是整个种族的福音。”

在这个男尊女卑到极点的社会,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说过与许泽同样的话语。霎时间,许素的眼眶就红了,她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可钟家,钟家的女性…”

许泽微笑着摇摇头,安慰道:“家宅不宁,是一家之主的过错,不能归咎于女人身上。所以,你与芸娘都放宽心,纵然钟氏与许氏盟约破裂,与你母女二人也无任何关系。”

他没有对许素说太多,因为这些话,已经足够。

待许素走后,许泽收敛温和的神色,从书中上抽出两封加了火漆,却被拆开翻阅过的密信,递给许徽。许徽接过密信,才看第一眼,瞳孔就骤然紧缩,神色都变了。

【兴平八年二月初五,羌人大举入侵金城、武威两郡。初七,宣威县失守,初十,揟次失守,十四,苍松失陷…】

才看这么一句,许徽就失声道:“这怎么可能?武威郡驻扎重兵,还有护羌校尉领军,武威郡守也能征善战,怎么会陷落得这么快?何况这时间,时间也不对啊!”

许泽没理会她的问题,只是说:“继续往下看。”

【武威郡治姑臧三粮仓被烧毁其二,又被胡人围城一月有余,城内百姓易子而食,武威郡守孙府君收集饿死者躯体,公开叫卖人肉,三贯一斤起,愿意守城者,按人头计,一周领二两。】

看到这里,许徽只觉手中薄薄两张纸,竟重逾千斤,她不可置信地继续往下看。

【金城与武威通道被阻,孙府君向西求助,张掖、酒泉、西海三郡援兵迟迟未至,姑臧…危噫!】

最后两个字,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与之前的潦草截然相反。许泽见许徽看完,才轻声说:“写信的人,一直呆在姑臧,现在怕是已经…你再看第二封。”

许徽点点头,连忙翻到第二封,这一封是雁门太守戚忠写给许泽的感谢信,其中一句,让许徽几乎昏倒。

【二月初,匈奴似有集结兵力迹象,几次试探雁门防守,受为兄铁壁所阻,方无功而返。】

“二月初,都是二月初…戚方被关了好些天,倘若在他被抓的第一时间,消息就能飞快地传过去,戚府君知道这一消息的时间,的确应是二月初…”许徽浑身冷汗涔涔,无意识地喃喃,“但这不可能,北地诸姓各自为政,流民自北往南,自西往东,使者方向截然相反,无法混进去。否则也不可能三月下旬,咱们才得到情报,可…难道是…”

她想到了,想到唯一一个,不会被守官认真检查,信息传递最快,也最安全的方法。

见她想到什么,许泽轻轻点头,两人一同说:

“佛门。”

第四十九章

假设佛门与幕后黑手有何交易的话,一切的不正常,都能解释得通。

张掖、酒泉、西海等凉州大郡,与其说是汉人的郡县,倒不如说是附庸于大齐的,遍布异族的西域诸国得地盘。在这些地方,道教势力薄弱到可以忽略不计,虔诚的佛教信徒则布满西域各地。更何况,与颇为排斥佛教的大齐世家相比,无论是羌人还是匈奴人,对佛教教义的接受,都是非常高的。

与其在道教的排斥打压之下,艰难地发展自己的道统与传承,还不如扶植另一个支持自己的统治者,让佛教成为国教,凌驾于道教之上。佛教有这样的想法,完全不习惯,不是么?

“这次的辩论,一定不能让佛门赢。”许徽再看了一遍密信,沉默了很久,才异常笃定且坚决地说,“不仅如此,我们还必须挑拨得他们内部乱起来,哪一方都需要寻求我们的支持。只有他们斗,我们才能安全,或者说,汉人才能安全。”

说到这里,许徽秀眉微蹙,说:“只可惜,北地佛门地位最高者,无非阿含学派与毗昙学派,无论扶植哪一方,都可能会让另一方彻底崩溃,无法维系佛门的平衡。若是能找出第三个学派,加以扶植,局势定能一变,可…”佛教本就是这些年才传过来的,以梵文书写的佛经对大齐诸多名士来说,不,哪怕对西域来的高僧来说,想准确无误,通晓意义地将之翻译出来,也是一项极为艰苦,难度非常高的工作。是以许多高僧翻译之时,往往会赠送请柬,广邀名士,一同商讨助译。想从本来就不多的佛门经典之中,翻出一套能与阿含、毗昙两学派媲美的第三方学派,谈何容易?

听见孙女寥寥数语点出中心,许泽轻轻点了点头,又递给了许徽一卷书帛,许徽疑惑地接过这略显陈旧的书帛,就见熟悉的章草字迹,勾勒书帛第一列的几个大字。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般若?

许徽知道这个不起眼的学派,似乎就是靠着几十年前支难禅师翻译的十卷《道行般若经》以及一些附属的系列典籍撑场子,并未引起世人多大的重视,哪怕是佛门,对之也没有投以特殊的关注,祖父却在这时候,拿出般若学派的经典给她…压下心中的疑惑,许徽认真看过去,并轻声朗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等等,五蕴皆空?”

短暂的惊讶之后,许徽的脸色变得沉重起来,短短几百字的心经,被她翻来覆去地琢磨了二三十遍,才放下手中的书帛,长抒一口气,声音疲倦又无力:“这本经书若是传出去,定会引得整个佛门,不,应该说是整个学界的震动。五蕴皆空,五蕴皆空…阿含与毗昙的教义写明,世间万物由色、受、想、行、识五蕴组成,唯有舍弃五蕴,才能摆脱生死轮回,到达涅槃的境界。可般若,不,心经经中竟说,它们都是空无。这样一来,佛教徒追求的证菩提,至佛法,还有何用?”

听许徽带了些举动的声音,许泽缓步走到书架前,望着书架中部一堆陈旧的书帛,许久才问:“徽儿觉得,般若与阿含,哪个更能被百姓所接受?”

“单凭一本心经,孙女看不出优劣。”许徽极中肯地说,“祖父若想将般若学派扶植起来,很难,毕竟般若的教义,与如今的佛门教义有很大的不同,是对‘正统’的挑战。一旦成长,定会遭到佛门各派极强烈的打压。除非般若学派拥有更多的,更让人无从否定,只觉得满室余香的典籍,才拥有一争之力。”

许泽闻言,又抽出一卷书帛,扔给许徽。许徽一看,发现果然是同一个系列的,这卷书帛的名字叫做——《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正当她翻阅金刚经的时候,许亨轻轻敲了敲门,得到允许之后方推门而入,见祖父与妹妹的神情都极严肃,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就看见许徽将手中的密信与心经递了过来,自己则低下头,继续翻阅金刚经。

许泽接过两样东西,才翻了几眼,也流露些微的震惊之色。

两兄妹传阅金刚经,几番讨论之后,许亨才感慨道:“般若学派的种种说法,的确有与毗昙、阿含一争之力,可若没有更多的典籍作为支撑,想发展很难。”

许泽的右手触摸陈旧的书帛,似是不以为意地反问:“何以见得?”

“无论毗昙还是阿含,都坚持五蕴论,唯有般若独树一帜,提出五蕴皆空之理,恰与玄学之中‘贵无’学派坚持得‘以无为本,开物成务’相似。‘贵无’、‘崇有’与‘独化’乃是玄学三大本派,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哪怕是他们,也希望得到自己所看不起的佛学得支持。”许亨才思敏捷,举一反三,他想都不用想,直接用玄学的理论来解释般若的教义,“无为,故无形而不因;无欲,故无事而不适。无形而不因,故能开物;无事而不适,故能成务。成务者即万有,而自彼开物者,使天下兼而忘我也。”

倘若要许泽与许徽用玄学来解释般若的教义,思考一段时间后,也能给出极好的答案,却不如许亨这般出口成章,精妙绝伦。是以许泽用赞许地眼光望着自己的嫡长孙,又问许徽:“徽儿如何看?”

许徽轻轻笑了笑,扫了许泽手旁的书卷一眼,才微笑着说:“夫执寂以御有,崇本以动末,有何难也?”

很显然,他们两人对般若的学说与教义,都颇为欣赏,觉得很有大用。同样,以他们的聪明,也早早就猜到,许泽定是很早就在做准备,他手旁的一堆书卷,应该就是般若学派真正的教义所在。果然,许泽抚摸着书帛,轻叹道:“我花了三年时间,抄录下《妙法莲华经》的原文,又花了十余年的时间,一点一点地翻译,至今为止,不过译出三卷多一小半。但仅仅这三卷,也足以震惊天下。”因为,法华经,可是一度被誉为“经中之王”啊许亨闻言,沉默片刻,才道:“祖父是怕,般若学说一旦推广,影响力太过惊人,变得无法控制?”

“不错”许泽神色肃然,毫不犹豫地说,“毗昙与阿含虽好,但般若更是可怕,所以我翻译了诸多般若的**,却从未将之拿出来过,就是怕招来更可怕的对手,你们觉得呢?”

在许泽前世的那个世界,毗昙与阿含都属于小乘佛教的教义,般若却是大乘佛教的典籍,后者一度将前者压制得生机艰难,这一点,许泽并不知晓。

而且,许泽更不知晓,百年前的印度,已掀起了一场宗教改革,主张修行菩萨道,普度众生,并以成就佛果为最终目标的佛教教派,排斥一切以前的佛教传统,以及与之并行的有部、经量部、大众部等部派佛教,并将之贬斥为小乘佛教。纵然在这个世界,这件事情也同样发生,只是还没影响到大齐而已。

纵然不清楚这一切,可前世的许泽却拥有一个信佛的母亲,早中晚三遍心经,时时诵金刚经乃至法华经,偶尔见到几个佛教信徒,也与他的母亲一般,未曾听闻毗昙阿含,只闻般若。

虽说大齐佛教刚刚兴起,无论教义还是制度,都远远称不上完善,可许泽相信,一个传承两千年的教派去芜存青的能力。留下来的,不一定是最好的,却一定是最适应社会发展的。正因为如此,厌恶佛门,想挑得佛门不稳的他,才一直没有将之拿出来。倘若不是佛门此次行事,触及了许泽的逆鳞,这些翻译好的般若经书,大概一辈子就是堆积灰尘,最后葬身火海的命了。

听见许泽的问题,许徽犹豫片刻,才说:“孙女觉得,般若虽好,却似乎…缺了点什么?”

“亨儿,你呢?”

“孙儿起初觉得不对,经妹妹提醒,才有这种感觉。”许亨坦然承认在敏锐度这一点上,他完全不如自己嫡亲的妹妹,“祖父,可愿意赌一把命?”

缺了什么?除了许泽,没有人清楚,如今的宗教,缺了什么。

他们缺得,是宗教理论的一块重要基石,也是百姓前赴后继信仰宗教的灵魂所在,那就是——因果报应。

没有了这一理论,道教还能靠炼丹长生之道来糊弄,来支撑自己国教的地位,可佛教呢?所以在很早的时候,佛教就拥有业报轮回之说,每位僧人也或多或少了解一些,却没有人真正整理并将之总结出来过。

只要没出现因果报应之说,纵然是未来在佛教拥有重要影响力的般若学说,也必须经过艰辛且漫长的发展,与阿含、毗昙等学派做斗争。但如果因果报应学说一出现…般若学派的优胜,已势不可挡。

大齐文风昌盛,学者辈出,聪明人扎堆,举一反三丝毫没有任何难度。那么,要不要赌这一局?

第五十章

事关上党许氏的未来,由不得三人不慎重,良久的沉默过后,唇角挂着苦涩笑容的许徽打破了寂静:“若不推出般若学派,以我许氏如今的实力,可有别的方法,阻止佛门坐大?”

她的问题直指关键所在,许亨思索片刻之后,方以笃定的口气,给出肯定的答案:“没有。”

是的,没有。

上党许氏的根基太过薄弱,人才太过缺乏,为足够的名望争取民心,又不能像别的世家一样强取豪夺,这就注定了极多因素掣肘他们的发展。

如果北地佛门一心,勾连本来就首鼠两端的西域,全力支持胡人,就凭如今大齐被世家所把持的腐朽朝政,五胡乱华,神州陆沉,仅仅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见祖父还是没说话,许亨轻轻笑了笑,声音之中多了几分轻快的意味,又带了些难以言喻的激昂:“祖父,与其顾虑这个,考虑那个,倒不如放手一搏。若真得偿夙愿,别说般若学派,就连佛门也得俯首称臣,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如此,岂不痛快?”

许泽柔和的目光,在许亨与许徽身上流连片刻,又挪到了法华经之上。

许亨才华横溢,高傲自负,还拥有少年人特有的豪情与跳脱,是一块未经琢磨的钻石,定将光芒万丈。许徽心思细密,低调谨慎,又因前生之事,总是追求周全与稳妥。这样的两兄妹,若能维持一如既往的感情,不受任何外界因素的影响,相互配合,纵然他离去了,也能对儿孙彻底放下心来,可偏偏…两者之中,身为主导者一方的许亨,性子还没有彻底定下来,而人心,本就是这个天底下,最善变的存在。

想到这里,许泽在心中轻轻叹息。

没到四十七岁的他,若是在前世,还属于年富力强,应当大展拳脚的年岁,距离退休也得十三年。可在医疗条件极为低下,一个风寒着凉就能要人命,一场普通瘟疫就能成千上万死人的大齐,四十七岁,已经算是半只脚迈入黄土的人啦察觉到祖父的情绪有些低落,许徽还以为许泽是不满许亨激进的言论,连忙转移话题:“祖父,孙女是不是得离开书房了?算算时间,钟前辈也应该快…”

“钟完?”许泽唇角微微上扬,带了些讥讽地说,“难不成你以为,这么一件小事,钟完还会亲自过来与我赔礼不成?”

“可是…”

许泽望着最重视的孙子与孙女,神色平静,话语如刀:“颍川的诸多世家,高傲狂悖,连吴姓与北姓都瞧不起,岂会看得起我们这些出身寒微的北姓世家?若非钟家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吴姓侨姓世家清楚内幕,嫌弃芸娘在钟家无半个人依靠,不肯以青年才俊相许,钟完碍于面子与家族声誉,不能随便让芸娘出嫁,才弄得高不成低不就,这桩婚事,怎会落到子储身上?这些年,许氏与钟家看似和谐的关系,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这一点,难道你们都不明白?”

许容与钟芸的婚礼,将原本毫不相干的上党许氏与颍川钟氏勾连在了一起,成就一份太平年间,无事情况下互相帮助的盟约。但自从本该成为上党太守的许容病逝,钟夫人又无子傍身之后,钟氏众人对钟夫人的定义,就从“关键时候说不定能发挥效用的棋子”,变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纵然没有今天这么一出,明天,后天…总有一天,积压多年的矛盾会爆发出来。就好比今日,钟家的人让许氏走侧门,许氏视作羞辱;但对钟家的人来说,皇室哪怕再落魄,再不如人意,也比五代之前尚属寒族的北姓世家好,自然要分个主次出来。在钟完看来,哪怕自己的母亲与妻子做得不地道,也没必要自己这个一家之主扯下脸来,亲自过去赔礼道歉。毕竟,钟完曾做过的官,比许泽大多了;而钟氏七百年的底蕴,更是许氏远远不能比的;钟完奈何不了许泽,这的确不假,但许泽就能奈何得了钟完么?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这是新兴家族与老牌家族观念的矛盾,基于同样缘由的不同事情,并不发生于许氏一家,而是发生在每一个北姓与吴姓侨姓碰撞的角落,只是缺少一个迸发的火苗罢了。家族与家族之间,绝不会存在永远的朋友与敌人,有的,只是永远的利益罢了。

许亨闻言,不由冷笑道:“钟完再得意又如何?他最看重的三个孙子,的确个个有才,可他们三个,一个眼高于顶,没有自知之明;一个心胸狭隘,难成大器;一个沉溺酒色,为短命夭寿之相。若是太平年代,隐藏在大宅之中,做着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学问,遇事和稀泥,安安稳稳度过一生也就罢了。可乱…如此特殊的时刻,偏偏后继无人,曾经的风光,定然是一场空”

他才华横溢,心气极高,容不得旁人看轻污蔑,听见钟完表面上温文和蔼,实际上对许氏是这种心态,对着祖父与妹妹,就有些受不住了。许徽快速回想了一下大齐地图,略带失望地说:“颍川地势太好,环境又极为优越,除非胡人入侵,否则很难对他们造成什么伤害。”

听见许徽这样说,许亨不由愕然。

一年未见,妹妹何时变得如此凶残?遇事不想着怎么从政治上打倒自己的敌人,反而想到武力消灭?不过…许亨摸摸下巴,开始思索许徽提议的可能性。

徽儿说得不错,就算是政治斗争失败,凭着世家的底蕴,也很难将之彻底极快,胡人入侵就简单多了。摧枯拉朽,屠城灭族,秀才遇到兵,再有理也说不清啊问题是,上党在颍川北部,倘若胡人入侵,先遭殃得定是上党无疑。

“很难办啊”不知不觉,他就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许徽好奇地问,“什么很难办?”

“让胡人入…”许亨刹住话头,尴尬地笑了笑,就见妹妹没好气地别了他一眼,说,“若真为了私怨,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情,我就当没你这个哥哥”

许亨刚想说什么,许泽突然道:“胡人不行,流民呢?”

听见许泽的问题,在这里待了一年多,勘察过形势的许亨摇了摇头,不大赞同地说:“颍川势力交错,官员不敢太过嚣张,百姓生活尚可,不会兴起造反的念头。别郡流民,若聚齐数十万人,拥有一个足够优秀的领导者,以人命对上诸多部曲,死战不退,方有一丝胜利的可能,但这也太…何况,颍川若毁,诸多书籍也…”

认真听着许亨分析的许徽想了想,才问:“听阿兄一言,我突然想到,咱们的间者,能不能混入太平道之中,待日后…也好寻找机会,为自己谋利?”

道教是大齐的国教不假,却也因此分出了太多流派,像天师道,五斗米道这种都是经官府审核批准,能够拥有自己的道观道场,在世家中也拥有极多信徒与极高威信的存在。至于太平道…它的大名在大齐,可谓如雷贯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它的宗旨以及行动方式,与天师道截然相反——从创道祖师张角开始,太平道的历代继承人,都孜孜不倦地投入到团结劳苦大众,坚决走造反路线这一很有前途地事业之中。哪怕官府剿了又剿,世家一再镇压,太平道的教义与传承却一直没断绝,永远在大齐脆弱的时候掀起反旗,给大齐本就摇摇欲坠的统治再来上那么一刀。

关于这一点,许泽其实蛮佩服张角的,毕竟换了一个时空,东汉也变成了大齐,那么多英雄人物全被蝴蝶掉了。这位太平道的创始人却依旧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写下了重重的一笔。

听见妹妹的建议,许亨的心思也活络开了,他刚想说什么,许泽就断然否决:“不行。”

宗教的洗脑功力,实在是太强太有煽动力了,许泽可不敢保证自己派出去的间谍在太平道待个十年八年,还能保持对上党许氏的忠诚。何况这种宗教,想造反就一定要吸纳别的力量,而且很可能是无条件吸纳投诚的力量,特别容易分散权力不说,安插人员也方便,犯不着一开始就来这么一下。

见许徽满脸失望,许亨有点不死心,许泽深深地觉得,太过聪明,思想太灵活也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他抽出自己小心翼翼拓下的法华经原文,说:“亨儿、徽儿,你二人对梵文亦极为了解,这几天我们不再出去,一道译出法华经,也让你们对般若学派多一些了解,纵旁人问起来,也少几分刻意的做派。”

一听要翻译**,偏向道教胜过佛门的许亨下意识皱了皱眉,许徽也有些郁闷,却到底没说出拒绝的话。因为他们都清楚,无论是对他们,对许泽,还是对上党许氏来说,硬仗,都才刚刚开始。

第五十一章

坐拥数十万人口,与东都洛阳相比亦毫不相让,足以被称为城郭而非县城的阳翟,消息的传递却是极快速的。几乎是在许氏的车队折回自家庄园的三个时辰之内,位于阳翟顶端的世家诸位郎主就纷纷得到了这一消息。当然,他们更加清楚,对于许氏的举动,广德郡王与钟完虽未说什么,心中却是极不满的。

“鼠目寸光,当真鼠目寸光。”阳翟郊外一处五进的宅院之中,一位身着皂色长袍的年轻人放下手中的书帛,漫不经心地拈起一块精巧的小点心,掂量了片刻,无趣地将之抛到一边。只见他从藤椅中起身,在庭院中缓缓踱步,半晌才转过身来,郑重地说,“看样子,以后得减少与他们的接触了。”

听见他这样说,另一位坐在藤椅中的世家子轻轻一笑,咽下婢女芊芊玉指中夹着的一瓣橘子,看似漫不经心地在对方指尖舔了一下,见容色如三春之花,秀美不可方物的婢女羞红了脸颊,这人挥了挥手,让侍婢们全部下去,这才淡淡道:“崛起寒门的暴发户便是这般没有涵养,与对方减少接触是正常的,许泽名满天下,依我看,这其中也…”

他还没说完,就收到了兄长不赞同,甚至有些冷淡的目光:“我说得鼠目寸光是钟完,不是许府君。”

“三哥,你…”

“七弟,你应该很清楚,寒族与北姓子弟想得到世家的推崇,有多么困难,许府君盛名三十余载不衰,本就是世间难得的名士。”细碎的阳光透过枝叶之间的缝隙,落到陆玠的脸上,衬得他本就如瑶林琼树的容貌与风姿更是卓然,让人无法直视。他望着自己的嫡亲弟弟,神色平静,语气冷淡,眼中甚至带了一丝居高临下的味道,“你不该因为许府君的出身远远不如我们,就连明智的判断都做不出来了若让寒门子弟与我世家子弟一般,拥有同样多出仕的机会,你且看看,二十年后,占据朝堂主流的,到底是谁”

他的声音极为平静,只是陈述事实,不带任何情绪与起伏,却拥有无可抵抗的威严与力量。明明年岁相差不大,可他的一举一动,都让他处于绝对的主导者地位。

对于兄长带了些微斥责的态度,陆珣有些不甘地抬起头,想要争辩一两句,谁料陆玠不置可否地看了自己这个风流的弟弟一眼,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就下了论断:“颍川诸多世家,不缺一个钟氏,原本靠接近钟氏以拉拢许府君的计划放弃,我明日就启程,亲自去拜访许府君。”

说这句话的时候,陆玠的神色平静至极,毫无骄矜自负之色,仿佛拜访比自己年长许多,名满天下,许多人连许氏家门都进不去的许泽,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情一般。

如此举动,反倒却更凸显了他身上那股,属于世家的风范与谦和。那是几百年,一代又一代的先辈,在波涛汹涌的政治斗争中始终屹立不倒,荣耀数百载,才能养出的气度。这样潜藏在温和外表下的高傲与疏离,若没有绝对的权利与地位做支撑,谁也没办法做出来,而陆玠,拥有这样的资本。因为他是陆玠,拥有足够的才华与智谋,更因为他是陆玠,会稽陆氏家主的嫡长子,未来的陆氏家主。

三吴之地,会稽为首,有三吴都会之称。

这样的地方,自然是世家林立,门阀交错,若要问门第谁高谁低,一下子还真难以排出一个准确的列表来。可若要问,诸多吴姓世家之中,谁为魁首,就像真定郭氏当仁不让地占据侨姓第一的地位一样,势力范围覆盖整个江南,郡望以会稽、吴郡两郡为主的陆氏,也是毫无异议的吴姓世家第一。

大齐太祖起兵于关陇,与河北的刘秀激烈角逐,最后夺得天下,却无力再兴兵南下,征讨江南。只得对三吴之地最大的势力虚与委蛇,册之为吴侯,力求缓缓图之,这便是陆玠的先祖。

皇室的算盘打得极好,但这个时代的江南,蚊虫密布,瘟疫横行,北地之人水土严重不服,世家的势力又根深蒂固,想要分化,谈何容易?当一个家族在同一个行业,同一个地方经营了数百年之后,你便会发现,他们如百足之虫一般,死而不僵,指不定何时就冒出一股隐藏的势力出来。

陆氏一族虽不是世世代代领荆、扬、交三州的州牧以及都督之位,却也相去不远,何况来到人家势力范围,敢和他们别苗头的“聪明人”,不是由于“身体不适”,找了个借口打道回府,就是无声无息地因为各种“意外”死去了。

水土不服,真是个好借口,不是么?

若非皇室南渡,吴姓又被挑得内斗,陆氏的实力,也不会比从前受损颇多,可纵然如此,他们依旧是侨姓大族最为忌惮的存在。是以陆玠可以骄傲地不把广德郡王放在眼里——像他们这种凌驾于皇族之上的顶尖世家,给太子甩脸子都行,哪里会在乎一个母族寒微的皇子?

“三哥,我承认我对北姓有偏见,但…”陆珣微微皱眉,有些犹豫地问,“由你亲自过去拜访,是不是太…”

陆玠轻轻摇头,不以为意:“我本就是小辈,亲自上门请许府君指教学问,又有何不对?你若要随我一同去拜访,就将那副风流轻佻的样子收起来许府君清正简朴,发妻过逝之后十数年不续弦。这些年更是潜心修学,甚少婢妾,连一个庶子庶女也没有诞生,怎能看得惯你随意与婢女调弄的态度?”

听见兄长这样说,陆珣俊美的面孔已垮了下来,他纠结了半天,到底还是没敢反问自家兄长——论玩得疯,玩得尺度大,玩得激情四溢,貌似我这个做弟弟的,远远不如三哥你吧?为什么我就得了一个风流轻佻的名声,你就成了正人君子呢?

陆玠看似温文平和,手段却雷厉风行得可以,他决定明日拜访许泽,与弟弟谈完之后,就立马写好了请柬,命人送到许氏别院。这时,许泽、许亨与许徽三人,正在翻译法华经,听见来人的禀报,见祖父与哥哥已沉浸在**之中的许徽轻轻起身,推开内书房的门,缓步走到书房的外间,见四喜捧着一份烫金的拜帖,许徽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妙。

在她的想象中,颍川诸多世家,以及吴姓侨姓世家,对北姓世家都存着一股轻视。听见钟完与许泽闹了不愉快,那些人只会暗中嘲笑上党许氏不自量力,绝不会投以什么援手。偏偏在这种时候,竟有人送了拜帖过来…这种角色,可不好对付啊一边想着,一边低下头,看见拜帖上的名字,许徽动作一滞,手中轻薄的拜帖,霎时间让她有重若千斤之感。

会稽陆玠,竟然是他

许徽始终记得,自己重生之后,将前世的知名人物逐一告知给祖父,提及陆玠名声极大,却屡屡不应朝廷征辟,纵然旁人非议万千也始终不肯踏入这潭浑水,哪怕皇帝一怒之下禁止让他入仕,他也泰然处之。就为了这件事,他心高气傲的妻子离他而去,他沦为旁人的笑柄,却不改初衷时,许泽就万分感慨地说:“若真有一日举兵南下,此子定为吾等劲敌”潜台词就是,倘若有朝一日,大齐大厦将倾,能够力挽狂澜的,非陆玠无疑。

许泽看人极准,毋庸置疑,而陆玠…果然不负许泽的评价“陆玠的拜帖?”许泽接过拜帖,扫了一眼陆玠的字迹,评价道;“劲力外爽,古风内含,果真好字”

许徽沉吟片刻,方以冷漠且客观的语气评价道:“陆玠此人眼光长远,善忍善谋,偏偏身份又极为高贵,能动用的势力极多,与之打交道,无异于与虎谋皮。他送上拜帖,定是打算来个雪中送炭,并借我上党许氏之力,牵制梁氏的力量,以防梁角与郭司马谈妥条件,以弘农梁氏的正统与郎主之位,换得对方倾力支持。若我上党许氏按照他的想法做,长期以往,便会成为会稽陆氏手中的一柄刀。”

“出身高贵者,行事果真不用太过畏首畏尾。”许泽放下拜帖,轻描淡写地说,“无论听与不听,合不合作,此番能见陆玠一趟,颍川之行,已然不虚。”

许亨不解地望着许泽,不明白祖父为何给予陆玠这么高的评价,许徽却是知道的——许泽早已认定,陆玠才是大齐最后的救世主,倘若许氏有幸一统北方,陆玠就是极重要的一块绊脚石。对于这等程度的对手,光听从情报,不亲眼见见这个人,难免会做出偏差乃至错误的判断,是以许泽有必要见一见陆玠,看一看他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