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许泽的嫡幼子,总揽上党郡军务的都尉,许磐不需要做什么,他的到来与存在,本就是一种绝对的震慑。事实上,许磐越是平静,反而越容易让心怀鬼胎的人乱想,甚至做出自乱阵脚的事情。不过,若没一个拥有绝对的,能压得住或者劝得动许磐的人来,时间久了,以许磐的性格,一定会出什么乱子。

想到这里,许徽暗道祖父定是想到了这一点,才一点都不着急,所以她的语调也平缓了几分:“徽方才太过忧心壶关局势,一时失态,竟忘了询问,壶关到底出了什么事…实在该罚。”

“前些日子。”李准淡淡道,“斥候在双龙山之中,发现一具男尸,身体泛黑浮肿,显是被毒蛇咬了,中毒而死。在他身上,我们搜出了一封加密的书信,写着一串意味不明的数字。仵作细心检查了这一具男尸,发现他双手双脚都有厚厚的老茧,定干了许多年的体力活。”

李准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可字字句句,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老茧多,证明干了多年体力活,却不能证明对方识不识字,更不能说明对方没同伙。何况,一串数字…刻意加密,纵然旁人发现,也不知道到底写了什么。若是真正的巧合,定是对壶关不轨,可事情真的会这么巧么?一个带了加密信件,打算赶去见他主子的人,恰巧被毒蛇给咬死了?

第七十五章

先将这人到底是真细作,还是旁人另有所图的问题搁到一边,许徽单刀直入,丝毫没有任何隐晦遮掩地意思,利落地问:“那份密信在哪?可否借我一观?”

李准从怀中掏出一直贴身保管,尚且带了体温的密信,交给许徽。许徽将卷成一团的书帛打开,只见约莫两尺见方的薄薄书帛之中,写满了诸如叁玖伍贰叁叁柒伍之类的数字,全无任何规律,亦无踪迹可寻。

反复看了三遍密信,将之从头到尾,倒背如流之后,许徽闭上眼睛,左手拿着书帛,右手食指轻轻敲击桌面。过了好半天,她才睁开眼,有些遗憾地说:“失败了。”

林信见状,心中痒痒,又见许徽年纪小,看上去颇好说话的样子,就忍不住问:“女郎方才是在…”

“世间暗号千奇百怪,但若以书信相通,上头又写了一串数字,则万变不离其宗。”许徽淡淡道,“取一卷书,作为暗号原本,数字则为取字顺序。方法虽多,无外乎几大种类——其一,单列字,以排序算行;其二,行列皆书;其三,数字跳跃。在这其中,第三种最不规律,也最难找寻,所以我抱着侥幸心理,草草尝试了前两种。”

听见她这样说,林信不由瞠目:“世间书帛,何止千万,女郎在这么短的时间,就…”

许徽闻言,不由微笑道:“季诚叔叔太过看得起我了,我不过是缩小了范围之后,略微试了几本书罢了。”

见林信完全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就连李准都将目光投过来,许徽也没有蚕丝的意思,便指着密信说:“如此多的数字,蕴含的信息,定然不会少了去,而值得密信相传的资料,无外乎那几种。若我所料不错,这密信上写的,应是壶关县内外驻军情况,及粮仓、官府等地方所在。所以我先回忆了一遍自己见过的典籍,将出现过略微生僻相关字眼,又较为熟知的典籍,悉数默诵一遍。”

对于她的判断,林信与李淮都颇为信服,便点点头,等待许徽继续说下去。许徽也没辜负他们的期望,又道:“为更好排查细作,祖父集前人智慧,将城镇分割为棋盘,设置里坊。任何人都只能在符合自己身份的区域走动,若无手令,一被巡逻兵士抓到,立刻入狱审问,不脱一层皮没办法出来。所以,间者的领袖宁愿耗费一点时间,将之翻译成暗语,再让接到密信的人翻译回来,也不愿直接画图,将自己暴露出来。这样一来,在暗语的选择上,就非常重要。”

壶关作为上党郡军事重地,对细作提防得极为严格,里坊制自然执行得非常彻底。一旦拿到旁人画的壶关全图,哪怕对方只是粗略画了一个草图,经受过专业训练的部曲,都能大概推断出对方是单人还是多人,大概处于什么位置,厉害得还能推断出对方目前的身份。

“间者,一要谨慎,二要大胆,三要果断。”许徽将书帛放在一旁,以平静却笃定的态度,得出结论,“诸如我与祖父、阿兄这般过目成诵,不会再忘之人,世间虽有,却颇为难寻,何况有此之才,也不会…间者联络,必要将暗语出自的那本书给背熟,可观间者宁写不画的行为,可见对方,或者说对方的首领,是一个谨慎过度之人。而这样的人,往往都有一个毛病,那就是容易疑神疑鬼。这种人,纵然将一切布置得完美无瑕,也非得亲自看上好几遍,否则也会心神不宁,觉得哪里出了纰漏。”

话都说到这份上,林信怎么可能不懂?所以他以折扇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胸口,接道:“正因为性格使然,暗语出自的那本书,应较为常见,甚至在书坊之中,交纳一两个铜子,便能翻阅片刻,以便他随时核对与默诵。”

许徽轻轻颌首,肯定了林信的说法:“虽不知是否正确,但这个猜测,怕是八九不离十。我按单字排序,将《论语》、《老子》、《庄子》、《易》、《诗经注》等常见典籍,快速比对了一番,却一无所获。为今之计,只有盯牢书坊,暗中监视往来可疑之人,看看能不能寻出对方的破绽”

她虽如此说,却未见丝毫沮丧之色,毕竟纵然知道对方拿得是哪一本书当暗语原本,在不知道对方暗语如何设置的情况下,想将之破译,也非常困难。她之所以这样做,也不过是抱着侥幸心理,随意一试罢了,成功最好,不成也只是有些遗憾罢了。因为,她已找到了另一条探查对方间者首领身份的道路——书坊。

许徽不关心死去的男人是谁,因为她知道,追查这个人的身份没有任何意义——且不说隐户的身份户籍太难查,纵然好查,估计敌人也做得天衣无缝,从这方面追究,不过徒费人力而已。但是,她敢笃定,这么重要的情报,间者的首领不可能不过目。在她看来,死者不过是个负责跑腿的,书写密信,统领这群间者的另有其人。这个人的身份究竟为何,能否快速找出,才是问题关键所在。

林信混惯了三教九流,对奸细与反奸细颇有一套,闻言便质疑道:“时下间者,多为三人一组,主知副身份,副知侧身份。纵抓住主间,也只能再问出一人之下落,旁的间者之组尚无音讯不说,若对方亦发现了书坊旁有人跟踪…怕有打草惊蛇之嫌啊”

许徽又拎起书帛,看了片刻,才轻轻摇摇头,说:“粮仓、官府、匠坊等地,位于壶关县内不同的几个方向。在里坊制的限定之下,区区三人,还不足以探知这么多情报,是以这个主间手下,必定超过十人。”

说到这里,许徽皱了皱眉,问林信:“季诚叔叔,你可知壶关的官吏,是否有谁收了外室?”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坦坦荡荡,一丝一毫的矜持与害羞也无,却让林信吓了一跳。这位神棍加痞子一般的人物无语地盯着许徽看了一盏茶的功夫,直到李准咳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尴尬又支支吾吾地说:“确有两三个,不知女郎…”

“去查一查,她们和她们身边带来的人。”许徽毫不犹豫地说,“这也是一条线索。”

她之所以这样判断,也是有道理的——想从一个男人口中套得情报,酒色财气四法,屡试不爽。酒、财二事,怕是事情刚出之时,林信就查过了,是以许徽才单单拎出一个“色”字来说事。

这个时代严格的嫡庶制度,确保了正妻的剽悍程度,很多男人都是今天与一个漂亮丫鬟翻云覆雨一番,明日就能知道她被打发出去,甚至直接卖到窑子里的消息;勾搭风流娘子,随时可能被别人的丈夫一刀捅死;想去窑子乐呵乐呵吧,壶关又不是什么繁华之地,娼多ji少不说,容色也只能说是平平,指不定官吏们还嫌脏。如此一来,想要时不时偷腥,就只剩下一种办法——纳外室。

许徽好歹也花了三年功夫在谢纶身上,自然清楚男人大都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心理。暴躁又啰嗦的黄脸婆,怎么抵得过温柔小意,婉转多情的解语花?许徽也没有灭了这些外室,给正妻嫡出们出气的心思。她想要得,只是让林信差人查一遍,看看她们以及她们带的人之中,有没有心怀不轨的家伙而已。

“什么线索?”还没等林信应下,就见一人掀开军帐,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

这人眉目疏朗,纵满身灰尘,无比狼狈,亦掩不住他明亮的双眼,以及浑身上下透出的活力。他见到许徽,便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徽儿,你来了”

“三叔,您…”虽然做了心理准备,可看见许磐连暂时的打理也无,就这么满身灰尘与泥土地走了进来,许徽还是有点无奈,“若是三婶看见您这样子,您又少不了一顿教训”

许磐大喇喇地坐下,摸了摸头,毫无心理负担地说:“婉娘心疼我,必不舍得骂我”说罢,他望着许徽,带了点讨好地笑了,“再说,只要徽儿你不告诉阿父与婉娘,不就没人知道么?”

没人知道?你一路这样走过来,会没有人知道?听着许磐的话,许徽就差没掩面了。

好在,许徽比许磐靠谱太多,至少她记得正事。所以,她郑重地望着许磐,道:“祖父有命,令三叔协助侄女我,全权处理此事,三叔…”

她还没说完,许磐大手一挥,很豪迈地说:“你说什么,我做便是”

他这般直爽且坦然的态度,让林信与许徽,尤其是一路上都在担心许磐不甘心受她一个小辈指挥的许徽,心情复杂到了极点,生出一种自己是卑鄙小人,从而无法面对眼前坦荡君子的感觉。

望着笑得有些傻兮兮的许磐,许徽下意识收回了目光。

什么君子,什么小人,都是错觉错觉

第七十六章

壶关县衙内,县令许利一手捂着嘴巴,不住哼哼唧唧,一手拿着凉下来的菊花茶,大口猛灌,却无法缓解半分疼痛。

许利之妻江氏见夫主被嘴巴上的泡折腾成这样,心疼得不行,便劝道:“纵然是铁打的身子,也没有这般硬熬的道理。天气渐渐转热,你一直住在县衙处理公务,不去庄子里避一避,这火怎么消得下来?”

“唉,你不明白。”许利放下手中的茶,一面抽气一面道,“许都尉来壶关好些天,却一直住在军营之中,没有来县城一步,也不是否对我有什么成见。林信那厮也三天两头往军营跑,我x日派人等他,好容易请他来喝酒喝茶,他笑眯眯将东西照单全收,却什么话都不肯说。我这心啊,就一直被悬在了半空之中,没个着落。”

许利与许泽拥有同一个祖先,就是许氏那位斩杀了诸多胡人,拿人头换到了官职,使之入北姓世家之林的剽悍马贼头子。但任何一个家族,三四代繁衍下来,血缘稀薄了不说,关系也生疏了许多。尤其在二十多年前,许泽不仅不肯率众逃跑,还打算抵抗的行为,遭到族中许多“聪明人”的不屑,觉得他忠义了又如何,朝廷可不管北地,自己组织抵抗,与送死又有什么区别?多少平日攀关系攀得亲热的叔叔伯伯,冷嘲热讽过后,不仅不帮忙,还带着自家人跑了。待匈奴人攻到上党的时候,诺大一个许家,站在许泽身旁的同族,一只手就能算得清。

这样的“自家人”,自然不为许泽所喜,待日后他成为上党太守,这些人再涎着脸皮回来求官,他明着应下,却只给对方微末小吏当,半分多余的照拂也无。若非许利在内政上是一把好手,又玲珑圆滑,人际关系处理得不错,父祖也不甚贪婪,没去许氏的宅邸大吵大闹过,这个壶关县令也轮不到他坐。

正因为职位来之不易,许利对待许氏嫡系成员,不免有些诚惶诚恐,唯恐得罪许氏嫡系成员,被对方在许泽那边上眼药,影响许泽对自己的评价。是以许磐简单的一个举动,就能让许利吓得如惊弓之鸟般,急得连嘴巴上都起了泡。

江氏闻言,也吓了一跳:“这…这许都尉,为何不…”

“听说,是在请示郎主”提及此事,许利全身都在打抖,说话也很是不稳,“可许都尉来壶关,本就是府君的意思,还需等待什么?我怕他们几个一直按兵不动,是…是在等府君,不,应是等大郎君,或者二女郎来”

许利对自己的职位极为看重,是以对许氏嫡系极为恭敬,逢年过节的厚礼与拜访永远少不了,对上党许氏嫡系的情况自然知道得极清楚。

他明白,许磐此人大大咧咧,无甚心机,极好说话。纵然身旁有林信这个老油条跟着,相对来说,也比较容易糊弄,若是换了人…指不定怎样呢江氏犹豫片刻,才吞吞吐吐地说:“颍川盛会,尚未结束,大郎君应不会回来吧?若是二女郎…女郎心软,奴带上萼儿蕊儿,时不时与她话话家常,求求情,应该…”

“二女郎若真这般心软,怎能自由进出府君书房,参与议事?你去许氏宅邸的时候,时常能见到主母、钟夫人与大女郎,何时见过二女郎做这些接待妇人之事?”听见江氏的提议,许利心中一动,可嘴巴的疼痛,让他很快就回过神来,摇头叹道,“府君看人极准,能被他托与重任,怎能简单?”

见夫主否决了自己的提议,江氏心中很不以为然,暗道如主母平氏、钟夫人与许素一般,安守宅院,相夫教子才是正道。许徽一个女儿家,在外四处奔波,与男人混在一起,哪是什么好事?出身好又如何?哪家会要比男人还厉害,善谋善断手段狠辣的女子做媳妇,府君非但没禁止她乱来,还着意培养,可见也不是如夫主说得那般英明。但看在许利为一家之主的份上,江氏也不会在这种小事中逆他的意思。

许利举起茶杯,又灌了几口,愁眉不展,唉声叹气,恐慌自己的未来。这时,他的伴当东扬轻轻敲门,得到应允之后,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轻声道:“使君,许都尉命人捎了口信,说在未时三刻会过来。”

一听这消息,许利连忙放下茶杯,追问道:“只是许都尉么?可还有别人?”

东扬觉得许利这句话问得极奇怪,却不敢显露,更不敢怠慢,只是道:“来人就捎了这一句话,随即匆匆离去,再没说什么。”

“就一句话…”许利沉吟片刻,才挥挥手,让东扬退下,有些无奈地对江氏说,“无论如何,还是将蕊儿与萼儿都带过来吧若二女郎愿意与她们说话,自然最好不过。若是不愿,也没什么…切记,二女郎没与你们说话之时,切不可主动挑起话头,明白么?”

江氏点头应下,又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夫主可确定,二女郎一定会来?若不是,奴又携了萼儿蕊儿来,定会被旁人笑话咱们为攀附都尉,连脸面都不要的”

“来得若是大郎君,捎带的话中,必定要知会我们一声。”能坐稳壶关县令之位的许利,哪怕很有些贪财好色,胆小怕事,论心计与能力,却绝非寻常之辈,所以他极为笃定地说,“唯有女郎来了,为她声誉计,林信才会特意抹去她的名字。”

江氏微不可查地撇了撇嘴,心道来都来了,再做这些小功夫又有什么用处?正因为如此,她对待许徽之时,态度虽热情,却大都是面子上的功夫,内心中很有些嫉妒与不屑。

才打一个照面,许徽就极有兴趣地发现,许利一家男女,对自己的态度截然不同。但这种小事,她没多少关注的兴趣,只是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许利。

许利生了一张国字脸,正气凛然,让人一看就觉得忠诚且威严,无端生出几分好感,是顶顶合适的为官之相。他对待许磐与许徽的态度,也拿捏得刚刚好,既殷勤又热切,也不会让人觉得他是在溜须拍马,阿谀奉承。是以许徽测了测头,果见许磐被第一印象迷惑,频频点头。

见三叔如此,许徽心中叹息,却毫不犹豫地开口问道:“许使君,壶关县内,近来可有商队进出?”

许利一听,立马打起精神,道:“壶关乃青徐二州通往凉州的重要关隘之一,来往商队自然颇多。光是今年,便有十七支商队前来,其中的十二支,都是…”说到这里,他有些谨慎地看了看周围,才微微压低声音,说,“都是按照郎主的吩咐,明着运送绢帛与粮食,实则囤积了铁器与食盐。”

青徐二州占盐铁之利,纵受过战火波及,也很快就缓过劲来,富饶程度比起从前也不差多少。而冀州多石炭,也就是煤,由许氏匠人制作的诸多石炭,少烟尘与气味,燃烧得又久,最适合放在火盆之中燃烧取暖。从而被世家追捧,纵然许泽将石炭的价格极为昂贵,还供不应求。是以许泽一直借着扼守交通要地的便宜,暗中与青徐世家联系,以制作好的石炭来交易盐与铁器。

许徽去过工匠坊,自然知道上党一年产的石炭,也就是祖父口中的煤,远远不止他们销售出去的那个数。但用煤炼出来的铁,比用木柴炼出来的铁,无论是韧性还是坚固程度,都要好了数倍,实在是打造兵器的好东西,许泽怎么可能将自家都不够用的煤卖太多出去,让旁人发现这个秘密?虽说在汉代,就有人用煤饼来炼铁,但眼下大家都被许泽引导,走入了错误的方向,单单认为煤不过是取暖之物。真正重视煤炭作用,并有足够的资财,能以之大规模炼铁的,还只有他们一家。

许徽沉吟片刻,方稳住自己的声音,让自己别露出任何不高兴的表情,让许利看出端倪,这才平静地为:“半年时间都不到,就来了十二波商队?咱们今年,到底运了多少石炭出去?”

许利不知煤乃炼铁要物,只当这玩意制出来的炭是能生钱的玩意,觉得自己为许氏聚拢盐铁立了大功,便颇为兴奋,还带了点神秘兮兮地比了一个数字,却让许徽的心都在滴血。

对许氏部曲训练,以及煤矿铁矿粮食产出的绝密事情,她经许泽允许,都翻阅过具体资料,算得上颇为了解。许徽很清楚,上党一地的煤矿开采量,每年大概有多少,却未曾想到,还没到半年,一年的开采量,就偷偷贩运了三成还有多出去若加上卖到大齐各地的煤炭,少说得去了六成难怪祖父要与沈孚商谈,以粮食换取盐铁,或者说一部分的食盐。想到那些能制作诸多兵器的好东西,被炫耀斗富的世家成员当做柴火来烧,许徽真觉得有一口血梗在自己的喉咙中,久了真的会折寿

第七十七章

缓过气来之后,许徽沉吟片刻,方故作忧色,不无担心道:“诸多商队之中,难免掺有心怀不轨之人,借经商之便,窥测壶关动向,实在是防不胜防。不知接下来的几个月,会有多少支商队来到壶关?”

许利心中自有一本帐,听闻她的问题,便极利落地说:“秋冬之季,天气转冷,又多有流民,不便出行,是以九到来年二月,都不会有多少商队过来,但接下来的两个月…”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方露出犯难的神色,犹豫道:“您二位也应该知道,天越是冷,这炭火啊,就越好卖。无论价格抬得多高,只要不太过分,都有人舍得买。从青徐二州到壶关,约莫要两个月,所以…所以这接下来的一两个月,恰是商队来得最多,咱们也赚得最多的时候。”

许徽轻轻颌首,片刻之后,才郑重道:“许使君,我觉得,你应该对商队首领放出消息,说我上党石炭的矿脉,顶顶重要,产量最大的几条之中,有一条极浅,开采了十余年,已濒临枯竭。这石炭往外贩售的量,少不得降下来,价钱也需提高一些。”

听见她竟信口捏造这等谎话,许利不由瞠目结舌。许磐虽不喜政治与经济,鲜少理会这些东西,却也知盐铁的重要性,闻言便不住皱眉,有些不悦道:“徽儿,你…”

“放出消息,一能给商队示威,让他们知晓,对于间者之事,我上党许氏亦是有脾气的。二能让商队之中心怀不轨的存在惶恐不安,兴许会做出自乱阵脚之事。”许徽一面想着借口,一面组织语言,缓缓道,“咱们贩运到青徐二州的私盐,数量都快超过公然贩售与赠送的总和了,若让旁人知道,他们会怎么想?别生意没做成,反倒结了一堆仇人,平白得罪江南诸多世家。”

一听见“得罪江南诸多世家”,许利不由肃然,许磐也信了这个理由,唯有林信依旧看着许徽,若有所思。许徽环视三人,见林信的模样,知瞒不过他,便补了一句:“这次去颍川,我与祖父一道去见了青州牧沈府君,商谈以粮食交换食盐之事。”

林信停下摇摆羽扇的动作,正色问:“此话当真?”

许徽轻轻颌首,没有说话。三人见状,都以为她承认了,却不知她只是知道有这件事,外加与许泽见过沈孚,旁观他们谈天说地一次,知道用意,却没涉及正经事。或者说,还没来得及涉及这件事,就不得不赶到壶关来。

青徐二州与旁的十一州相较,盐铁极多,私下贩售以谋取暴利不假。但绝大多数的人,在他们手里都是买盐多,买铁少。并非没钱,而是人家不肯卖。就好比上党与青徐世家交易,一支车队百辆车子,能有五车是铁器,甚至生铁、铁矿石就不错了。倘若许泽改以粮食交换食盐,酌情删减石炭的出售数量,也不是不可以。

许利为官多年,嗅觉敏锐,他反复品味咀嚼几遍,从许徽的话语与态度之中,察觉出几分不协调的味道,便有些怀疑此事乃是许徽自作主张。

旁的事情,他利落答应,姑且算卖嫡系一个人情,日后也好说话办事,这也没什么。但盐铁之事涉及军略,乃是许泽抓得最紧的一块,许利实在不敢贸然答应下来。所以他小心翼翼地,带了点试探地问:“此事事关重大,女郎是否要知会郎主一声,待郎主来信,再做决定?”

“传信往返要多久,目前在壶关的商队,又能留多久?”许徽猜出许利的心思,便深吸一口气,随即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笑吟吟地问,“您是打算将他们全部扣在壶关,让他们烦躁不安,回去与自己的主君说上几句,比如咱们办事能力太差之类;还是打算在这等时刻,都让他们来去自如,任由有嫌疑之人海阔天空,嗤笑我上党许氏的无作为,权当一出笑话?”

这话虽不带任何斥责之语,却无疑说得极重,许利动作微微一滞,心中不住叫苦,暗道女郎年纪虽轻,主意却大得很。可他也不得不承认,许徽的话,说得极有道理。

商队兼窥探之责,本就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更何况来壶关的多支商队,后台都十分硬,无法贸然得罪。许徽制定的策略是,对隐藏在壶关的间者采取强硬态度,杀一儆百,对来往的商队,一则敲山震虎,二则减少往来。对这一策略,许利也颇为赞同,毕竟在顾虑重重的情况下,也没有多少更好的办法。可减少石炭售卖…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

许利不愧为许泽赞赏过的能吏,几乎是第一时间,他就想到了自己应该怎么做,便有些为难地对许徽与许磐,尤其是对位于左上首的许磐说:“女郎的决定,自然不会错,只是下官…不敢贸然允下啊”

许徽一见,就知许利打算按自己的话行事,却又猜到这件事情可能是自己自做主长,从而盘算着怎么将他从这件事情中摘出去,纵然许泽追求起来,也不沾任何责任。

能吏许利,当真长袖善舞,滑不留手

不得不说,许利的目标也选得极好,他话一出口,许徽压根来不及阻止或是打断,就听许磐豪气干云地说:“徽儿自小侍奉于阿父身边,论对阿父的了解,她敢说第二,就没人敢…厄,不对,叔平叔叔或许能称第一…”

说到这里,许磐顿了顿,纠结片刻之后,又很快恢复镇定自若的神情,毫不犹豫地说:“徽儿既说阿父与青州牧商谈,那就肯定是有这件事,纵然将她的决定告诉祖父,得到得肯定也是同意的回复,一来一去还耽误时间。要不这样,你一面告诉商队,一面传信给祖父,若真出了什么事情,我来担着”

虽有些气许磐的鲁莽,但不得不说,听见他想都没想就直接揽下责任,许徽心中还是颇为感动的。所以她无奈扶额,叹道:“三叔怎将侄女想得这般没有担当?若时局改变,需更多食盐,祖父怪罪下来,徽儿一力担着便是,怎会牵连三叔?”

“这不行”许磐一听,连连摆手,认真道,“我皮糙肉厚,从小挨惯了家法,也就不在乎受几十鞭子,罚跪多久祠堂,纵然关禁闭,也…也只是有些闷而已。可你的身子,怎么受得住这般责罚?不用说,真出了事情,我担着”

听见他这般说,许徽又好气又好笑,心想你我男女有别,我纵然犯了什么错,也不可能受你一般的惩罚啊不对,咱们怎么扯到受罚这件事情上了?祖父以粮食换食盐,本就动了节省煤的心思,我这么做,只是恰逢其会而已。何况结束这一两个月的贩运之后,至少得拖到明年二月,到时怎样,还不一定呢想到这里,许徽见林信在一旁偷着乐,就故作不悦道:“好啊季诚叔叔,你明明看见我与三叔被绕了进去,却不肯告诉咱们,实在是太过分了。原本打算,回了长子县,就与你送一坛白酒过来,现在看来,实在是我太好心了”

一听见白酒没了,原本懒洋洋坐在椅子上的林信一个鲤鱼打挺,差点由于用力过猛,摔下桌子。只见他望着许徽,连连告饶,嘴里不住道:“别,千万别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

许徽见状,抿唇笑了笑,许磐亦挠了挠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许利见许徽对着林信一介白丁都叫叔叔,对自己这个族叔却很是生疏地叫着府君,不由有些失落。

对许徽这种世家成员来说,对外人怎么喊叔叔伯伯都没关系,反正是无关之人,称呼热络一点毫无干碍,而对家族成员,称呼问题就必须慎之又慎。有的时候,嫡系子女喊了出身旁系的家族成员一句叔叔伯伯,就是承认了对方在族中的地位,祭祖都能排在更前。这一点,许利不是不知道,心中却依旧有些不是滋味。

纵是五服之内,血缘以及父祖做得孽,也实在是…看样子,他做得努力还是不够啊也不知府君是否有给孙女选伴当的意思?听说许都尉的几个女儿,都蒙钟夫人教导,若是许都尉动了心思,给自己的女儿选一两个玩伴,他最小的两个女儿萼儿与蕊儿,与许都尉的长女次女年纪恰好相仿,若是成了对方的玩伴,可不就能混个脸熟?

这个心思一动,就被不着痕迹打量了许徽脸色的许利掐灭在襁褓之中。

许都尉好糊弄,二女郎却不是易于之辈,若自己真当着她的面,算计她的家人…罢了罢了,打理壶关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许氏诸多子弟之中,他纵然混得不是头一份,也能入前三甲,还是不投机取巧得好。

第七十八章

壶关县南坊,乃是百姓聚集居住之地。

这里虽无十分之富裕,但走街串巷货郎的叫卖声;女子浆洗衣服,嬉水打闹的欢声笑语;孩子们捉迷藏,赢了就大声欢呼,输了就泪流满面的可爱情景,交织成鲜活且温馨的画卷。

纵然每一天都过得普普通通,为柴米油盐计较,会因为一文钱吵闹,也会因为一小块甜糕重归于好。但这样平静安宁的日子,在这越发黑暗的世道,实属无比珍贵的宝物。

坐于茶楼二楼,恰好对着南坊中唯一一家书坊的雅间之中,许徽以茶盖轻轻压了压茶沫,却未品一口,只是望着安静坐于书坊外间,对每一个人露出友好微笑的,约莫二十八九岁,温文儒雅,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的男子。观察良久之后,才转过头来,问:“季诚叔叔,你可认识这个人?”

林信万年不变地摇着羽扇,故作名士风流,虽有些不伦不类,许徽也不会指出来,是以林信的自我感觉非常良好。只见他笑了笑,方道:“自然是认识的。”

“无论世家还是寒族,都重清名,厌浊物。纵此人废了一条腿,就凭他那一手好字,为官府做些抄写文书的工作,也能够养家糊口。”许徽扫了字体遒劲的牌匾一眼,才道,“此人虽身着打满补丁的粗麻衣,然而一身风姿气度,不同凡俗。更何况他满腹诗书,能默记出三百余卷经传典籍,显然出身不凡…若被宗族寻回,纵无力仕途,却也能一辈子衣食无忧。有此条件,他为何固守壶关,还开这么一个书坊,让自己没有任何退路?”

越是世家,就越要在外面表现出重文化,轻财帛的那一面。纵是胡人入侵,举家逃难的时候,有好些带了财帛不带书帛,却被旁人,尤其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一些名士,喷得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逃难之时,尚且如此,这人非但将书帛默记下来,还开了一家书坊,供来人参观,每次都要收取一定的资财,还会为百姓写写家信之类的…此等行为,若被他的族人知道,无论他究竟是什么身份,都是迁出宗谱的大罪林信早知许徽要问起此事,便有些感慨地说:“他在等一个人。”

“等人?”

“不错,等他的妻子。”林信收敛了轻浮与不正经的神色,极为郑重,还带了一丝敬仰地说,“他虽未说得太明白,但我好奇他为何这样做,便总是带酒去找他聊天,久而久之,也知道了一些事情。听说,他原本出身吴姓大族,无奈他的父亲在政治斗争中失败,被发配到昌黎郡去做中正,他只得带着新婚燕尔的妻子,一道踏上去北方的道路。”

昌黎郡位于幽州东北,靠近辽东,饱受鲜卑人与高句丽人的骚扰,幽州牧刘昌又是个狠戾霸道,不好相与的狠角色。这一去,说是当中正,司一方官员考评,实则无半点权力,且与送死无异。

对幽州的局势,许徽也算有些了解,所以她回想了这几年的情报,才缓缓道:“我记得七年前,昌黎郡似乎被鲜卑人攻破,失了大半土地?后幽州牧纳了高句丽王的妹子为侧室,与之两面夹击,才将昌黎给收了回来吧?难不成,他…”

“不错,他便是在那一场灾难之中,失去了父母,又在一路的流离奔逃之中,与妻子失散。”林信答道,“早在逃亡之时,就心生不祥预感的他们两个约定,一定要在较为安逸的壶关相见,并肩携手,忘却所有的悲伤、苦痛与不堪,一道回江南,过着安逸平稳的一生。为避免对方找不到自己,若男子先到壶关,就开一家书坊,悬挂“晏”字牌;若女子先到壶关,就开一家刺绣坊,并高高地悬挂一个牌子,上头写了一个‘苏’字。”

说到这里,林信不无同情地说:“七年过去,若她真活着,逃离了男人的魔窟,再怎么走,也应该走到这里了。我…我劝过他,让他不必等下去,可他这样对我说。”

【她才与我成婚三月,就随我去了苦寒的昌黎。边地风霜与严寒,让她不复曾经的美貌,只得日复一日浆洗着曾经的衣裳,不复昔年的光鲜亮丽。】【身为男子,我无力给予妻子安稳、优渥的生活,那么至少能做到,兑现对她做下的每一个承诺。】【不必劝我,我答应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听着这个故事,许徽不由唏嘘,许磐更是极为动容,立马道:“他与他的妻子姓甚名谁?若我们去找…”

“逃亡之途,本就诸多艰难险阻,想找到他妻子的下落,谈何容易?”许徽就怕自家三叔时不时热血慷慨两下,连忙劝阻,随即又有些失落地说,“我亦不知,让他怀抱一丝期望,继续等下去是好。还是让他看开一些,回到家乡,走向新生的好。若他回到建康,只要咱们不说,无人知他开过书…”

说到这里,许徽猛地停下,小声嘀咕道:“苏氏、晏氏、昌黎…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许磐虽莽撞热血,却也不是傻瓜,一听许徽这样说,就连连皱眉:“莫非那女子不过是糊弄他,让他在壶关傻等,自己跑回去了?这,这不是吃定他是个死心眼,不会回建康,才…吗?”

不得不说,许磐说事,十件有九件是道听途说,严重不靠谱,却也会瞎猫遇上死耗子,撞对一两件。比如现在,林信只是想着许徽或许记起了朝廷的处置,知道了这人是谁,许磐就直接转到这方面上,偏偏还…转对了。

想到某件事,许徽示意旁人下去,顺便将旁边两间空的雅间看守住。这才让许磐与林信靠近她一些,附耳道:“若我猜得没错,此人乃是新都苏氏的子弟,名灿,而他的妻子,应是鄱阳晏氏的女子,后者…”说到这里,许徽顿了顿,才有些不忍地说,“现为圣上最宠爱,连皇后与谢贵妃都不敢轻易得罪,而要蓄意结交的…安信夫人。”

林信闻言,羽扇摇动得频率都大了一些,许磐则有些结结巴巴,不可置信地说:“不,不会吧?徽儿?这种事情,你可千万别乱说,你又没见过安信夫人,怎知…”

“我虽没见过她,却知她出身。”许徽面无表情道,“出身晏氏,初嫁苏氏,前往昌黎,五年后以寡妇身份,逃难回来。在华阳长公主举办的赛马会上,被微服私访的圣人瞧见,迎入宫中。圣上对之宠爱备至,竟惹得一贯鄙夷武道的宫中女眷乃至江南贵女,兴起学习骑射之风…这般重要的人物,祖父怎会不留些资料?”

她说得这般信誓旦旦,有理有据,别说一贯觉得她可信的许磐,就连颇有些多疑的林信,都将此事信了七八分,是以不住嗟叹苏灿痴心错付。却不知许泽手上除了安信夫人薄薄的身世记载之外,还真没多少资料。毕竟他们家又不参与这些斗争,知道就行,没必要深究。许徽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完全是她前世的时候,进宫见过安信夫人。

见过那个美艳、骄纵、贪婪、奢侈,却身兼江南女子温柔婉媚,以及北地女子张扬豪放,浑身散发万种风情,还由于过往经历,偶尔会带些忧郁的女人。

漂亮的女人,宫中一把一把,青春的少女,纯洁的肉体,更是永远都不会缺了去。可像安信夫人那般,兼具能让老年人重新感到青春活力的野性狂放,却偏偏时不时柔情似水,还聪明得可怕,又非常漂亮,实在太过稀少。也难怪为攫取更多的权力,效仿前朝馆陶长公主,喜欢给皇帝拉皮条,被后宫恨得牙痒痒,又不得不讨好奉承的华阳长公主,会选择上贡一个寡妇。

“她约定与苏灿相聚壶关,怕是已想好了这一切,说不定,还给自己找好了退路。”还没等那两个男人想明白,许徽就若有所思地说,“壶关乃是上党重镇,上党又是北地公认的安逸富庶之地,苏灿在此,生活无忧,可免去流离失所,无奈之下不得不爽约,回到建康,破坏她寻找新生活的可能。”

听见许徽的分析,许磐怒道:“这太过分了”

“话不能这么说。”林信以扇抵住下巴,凉凉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不能庇护自己,给予自己更好生活的丈夫,以及身为天下至尊的天子,该选择哪个,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嘛”

他虽说着理解的话,但语气中显露得讥讽,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见许磐的怒火越烧越旺,许徽冷冷道:“你们两个,都已失了冷静,这些天最好别与苏灿接触,反正他人就在这里,派多一点的人看着,怎么也跑不掉。我立刻写信,派人送到阳翟,去请示祖父,说不定,这枚棋子,还能起到什么意想不到的效果。”

第七十九章

时值正午,日头极毒,书坊之中除了苏灿之外,再无旁人。闲下来的苏灿右手拿起放在一旁,制作极为简易粗糙的鸡毛掸子,拖着早年摔断的左腿,缓慢又艰难,一步一步地挪往书柜处。

只见他挨个取过放在书柜上的书帛,以轻柔且缓慢的动作,逐一拂去书帛上的灰尘。摊开一卷书帛,见到被弄得皱巴巴,还有些灰尘印子的一角,苏灿无奈地摇了摇头,取出一块很旧,但被洗得很干净的帕子,沾了一点点水,将上头的灰尘与印记慢慢地擦去。

他擦得很慢,也很仔细,却依旧有一些浅浅的印子留着,苏灿见状,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就听见一个熟悉的清脆声音响起:“既然不喜欢他们污了书帛,为何要开这家书坊呢?”

纵然对方将话说得太直,让他听着有些不高兴,但出于礼貌,以及知道对方全然善心,并无恶意,苏灿还是转过身,轻轻颌首,与之打招呼:“林娘子。”

随即,他的动作又慢了半拍。

林信与他的养女林娥,乃是书坊的常客,无论何时来了都不稀奇。事实上,也正是碍着林信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份,这家书坊才没有被任何官吏,以及恶少懒汉敲诈骚扰过,这一点,苏灿心知肚明,他惊讶得,则是与林信父女一道来的许徽,以及她身后的四个四十,八个部曲。

他出身世家,自然分得出世家子与寒门儿,林信与林娥父女身上,都有一股行走江湖的痞气,纵然穿上华服,也掩盖不去早年生活给予他们的烙印。苏灿与这种人相处,纵然言行举止不那么合规范,也不会觉得别扭,可世家之人…

想想前些日子,壶关突然的戒严,以及到现在都有些紧张的气氛,苏灿心中一沉。

他不过想安安生生地在壶关开一家书坊,等待顺娘寻过来,两人一道回江南,却没想到,明明尽量万事不沾,却还是卷入了是非之中。

“苏郎君。”许徽微微一笑,平静万分地问,“来者是客,不请我进去坐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