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灿迫于无奈,只得轻轻颌首,邀了许徽、林信与阿元阿双他们四人进里间,就连林娥,都只能与部曲们呆在外头,警戒地看着四周。

一入里间,许徽就迅速地打量了四周一圈,发现所谓的里间,不过是用几块木板,在书坊一角辟出的一块方寸之地罢了。除却一块看大小,仅能容纳一个矮小成年男子在上头蜷曲的麻布垫之外,就是一张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小案几,以及结满污垢,没有多少油,灯芯更是只剩下一点点的油灯。

纵收起麻布垫,竖起案几,也只能勉强让六个人身子贴着身子站着,连跪坐的空间都没有。

想到圣上为安信夫人修建的,耗费数千万钱,穷奢极欲的落凤宫,再看看这略显阴森,似乎连阳光都不愿照耀的地方,许徽抿了抿唇,用了两个呼吸的功夫平复心情,才道:“想必,苏郎君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对不对?”

“壶关县令,养不出这般有魄力的女儿。”纵然身处陋室之中,仅有两件粗麻衣欢喜,白天穿了晚上盖,苏灿的神色,依旧平静,温柔,淡定且从容。他望着许徽,淡淡道,“唯有名满天下的许府君,才能教出如女郎一般的奇女子。”

旁人说这句话,大都是溜须拍马,很瞧不起许徽以女子之身,参合男子该做的事情。但苏灿说这句话的时候,却发自内心,毫不掺假。

他生于江南,长于建康,在苦寒混乱的昌黎郡渡过了五载岁月,又颠沛流离,从幽州到并州,一路走来,不可谓不艰辛。但有些人会被生活的苦难压倒,变得麻木不仁,有些人却能以之为教训,始终锻炼自己,苏灿便属于后者,因为他拥有真正强大的力量,那便是万般苦难加身,也无从动摇坚持的心灵。

这些年的经历与磨难,让苏灿明白,这世间没什么是命中注定,唯有自己努力。就像他这个在江南备受欢迎,一帆风顺,被捧得有些飘飘然的世家子弟,到了幽州,作用还不如一个大字不识,却有一把子力气的村夫莽汉。如果你固守成规,抱着自以为是,实际上毫不适用的荣耀感,除却一再失去之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这也是他为什么看见了许徽的双刀,以及手中厚厚一层老茧之时,忍不住称赞的原因——他花了七载光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之后,才学会如何不在意世人的目光,做自己想做之事。一个比他年岁小一轮还多的姑娘,竟能坚持下来,如何不值得人敬佩?

许徽闻言,不由莞尔一笑:“这话说得极好,我爱听。”说罢,她微微抬高下巴,带了几分戏谑地说,“不过,光凭好话,并不能让我改变自己的想法。”

“我早听闻,新都苏氏之中,有一位郎君名灿,年少才高,意气风发,却碍于苏氏淑妃惹出的一桩大祸,不得不跟随其父远去昌黎。”许徽以一种轻松的,随意的语气,将苏灿的身世娓娓道来,随即微微挑眉,似笑非笑道,“以苏郎君的记忆,对书坊之中,本就不多的往来之客,应该个个记得很清楚吧?”

苏灿复杂地看了许徽一眼,又望着坐在一旁挤眉弄眼,一见许徽看过来就正襟危坐,装作事不关己的林信,半晌才叹道:“灿这个书坊,还想继续开下去…”

“既知我身份,苏郎君就不必做如此浅显的推脱之语了吧?”许徽倒是半点不恼,反而笑吟吟道,“若非间者这些天一直都不来,商队又急着要走,抓到得虫子,又不过是无关紧要的棋子,让我有些失去与他们猫抓老鼠的耐性,我也不会找上苏郎君了。再说,这一两年,若非祖父与我授意部曲保护苏郎君,别说书坊…”

说到这里,她轻轻地笑了笑,明知苏灿的心被她这几句话高高地悬了起来,却再没了下文。

苏灿见许徽一句话透了这么多底,早就做好不能活下去的准备,却在听见那句“一直保护苏郎君”的时候,无法克制身体的颤抖。

保护?纵然知道他的身份,可他这种违逆家族,定会被抛弃的弃子,哪里需要谁保护?或者说,他这么个废人,谁会巴巴地想起他,让他消失在世界上?

上党许氏要抓的间者?不,不可能,如果是对方,那么顶多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情,不会是一两年…还没等苏灿问,许徽就站了起来,与林信交换一个眼神,才淡淡道:“听说苏郎君作画的本事,与过目不忘的记忆,以及你风流的文采一样高明,纵不认识来人姓甚名谁,将之形貌画下来,对苏郎君来说,也应是举手之劳吧?我会在县衙之中,静候苏郎君的好消息,也请苏郎君…不要让我失望。”

她最后几个字,声音很轻,咬得却非常重,带了一种无可违逆的力道。苏灿听是听进去了,可他的心沉浸在另外一件事上,所以待许徽一走,他就拉住尚有几分交情的林信,急急地问:“这位许氏的女郎知道顺娘的消息,对不对?”

想起如今宠冠后-宫的安信夫人晏顺,林信下意识躲闪苏灿的目光,随即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这等事情,我一介白丁怎会知情?我说,苏老弟,若你应下女郎,说不定…”

“不用说了,我明白。”苏灿心思机敏灵透,不逊林信,见林信这般神态,便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神色瞬间灰败下去。

林信见状,不由觉得,许徽此行过于险了一些。

哪怕接到许泽的来信,说父祖都做过荆州刺史,家学渊源的苏灿是个不错的人才,最好想办法收为己用,也不应该初次见面,就将人家最挂心的事情给透这么多情报吧?苏灿又不是傻子,听了她的话,哪有猜不到的?若是他心灰意冷,又或是走入极端…看样子,这段时间,还得自己这个老人家劳烦劳烦,看住苏灿,省得他做傻事。

出乎林信意料的,大概猜到事实的苏灿,并没有任何寻死觅活,或是抄着刀去建康问个明白,大不了同归于尽的举动。他很平静地接受了深爱的妻子抛弃他的事实,将来往他书坊的人姓甚名谁,出身何家一一默记下来,若是没通报过姓名的,他就尽力回忆对方的样貌,一笔一划地勾勒,直至肖像成形。

不眠不休熬了五个日夜,眼睛熬得差点看不清的苏灿,完成了最后一幅画之后,将手中的画笔一搁,这才转过头,问守在一旁,不住打瞌睡的林信:“世间没有谁,希望我再回去,对不对?”

“啊?”林信猛地醒来,有些迷茫地问看上去很苍白憔悴,神色却极为平静的苏灿,“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

第八十章

“这世间没有谁,希望他回到建康?”许徽扬起一丝讽刺的笑容,食指有节奏地敲击桌子,不紧不慢地说,“苏灿这么说,未免也太过妄自菲薄了。不知多少人明面上装着热情,上着赶着奉承安信夫人,背过身来却恨得咬牙切齿,想找个由头,将她拉下来,直至万劫不复呢!他若回建康,都难以数清多少家族会极度欢迎他的到来,不想他回去的,顶多也就是圣上、华阳大长公主、安信夫人,还有晏家与苏家的人罢了。”

林信小小地抿了一口掺了姜片与橘干的热茶,又回味般地咂了砸嘴,才带了些无赖,又带了些无奈地说:“您也不用刻意提前头那一串人,直接说自淑妃死后,被圣人记恨上的苏家逐渐没落,急红了眼的他们,实在太需要‘不忘旧情’的安信夫人,时不时得照拂与提携,一个两个都觉得苏灿死了比活了有用万倍。哪怕安信夫人不出手,他们为自己的荣华富贵,也会——”林信扬起右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这才继续捧着茶盏,感慨地摇了摇头,啧啧道,“这世家啊!看上去真叫花团锦簇,兄友弟恭,可要论起品德来,还不如我这个招摇撞骗过日子的假道士一半呢!”

许徽闻言,就微笑道:“若拿季诚叔叔为参照,世间绝大多数的人,都比不上你一半。”

“别,千万别!”听见她这样说,林信连连摇头,不安地说,“我这一辈子,被人打过骂过。抓到大牢里关过,只听过不知情的人赞我,认识我的人,对我都只有——”他倒着竖乐竖小指,才摇头晃脑道:“女郎您这样说,我,我真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坐都坐不自在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受之有愧啊!”

他虽这般说,许徽却没改变自己的想法。

若说旁的事情,林信没资格对别人评头论足,但在这件事上,他非常有话语权。

许徽很难想象,一个自己都养不活的少年,竟会为了报一位大婶的半碗冷粥的恩情。纵然被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差点死去,也要阻止饥饿得发疯的村人吃大神的遗孤,一个可怜的小女孩,可林信做到了。在这个父母尚食亲生儿女的悲惨时代。为将恩人的女儿养大,他放过自己的血,割过自己的肉,多少次自己饿得头昏眼花,都将仅有的食物喂给不懂事的孩子,从来没有吃了她顶几顿饱,或者将她卖了换几个钱的想法。

成为上党许氏的门客之后,许泽一时兴起。也曾动过给林信做媒,好歹让他留个后的念头,都被他拒绝了。照林信的说法是,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这种委屈女儿的事情他不做。还不如等林娥出阁,自己再看看能不能讨到媳妇。若能讨到自然最好,若没人愿嫁给他这个老酒鬼老神棍也无妨。这个世道,卖妻鬻子,毫无人性的家伙太多了,能活着就不错了,时不时有点酒喝,那就是神仙般的日子,还在意什么香火啊!

见许徽笑而不语,林信越发觉得受之有愧,他知改变不了许徽的心意,只得转移话题:“女郎,您能确定,苏灿会投向我们么?”

“不投向我们的话,他也没地方可去。”许徽慢悠悠地说,“安信夫人出自吴姓世家,在太子与诸皇子愈演愈烈的时候,吴姓世家需要这个盟友,不介意牺牲区区一个苏灿,而侨姓世家…”许徽扬起一丝讥讽的笑容,指了指自己头顶,“他们的眼睛,都是长在这上面的,从来不会正眼看人。若是身份贵重如陆玠、谢衡等人对侨姓世家投诚,尚能得到一两丝重视,至于旁人,在侨姓大族眼里,都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存在罢了。”

林信与苏灿到底有几分熟悉,知苏灿看似温吞,实际上是个极为刚烈,一做决定就不回头的性子。所以,见许徽如此自信满满,他还是有些担心地说:“若他就此消沉下去…”

许徽闻言,不由奇怪地望着林信,很是诧异地问:“怀才不遇,国破家亡,遭亲人背弃…这些都可能让一个意气风发的人消沉下去。但被妻子所骗,绿云罩鼎,这都不采取任何手段的话,那还是男人么?”

“呃,这个…”林信实在不好意思告诉许徽,逃难流亡的时候,他看过很多主动将妻子献给别人,就为了求一口食物的男人。甚至为满足对方变态的欲望,这些男人还会应对方要求,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妻子被对方糟蹋。卑躬屈膝,谄媚讨好的样子,令人看了都反胃,偏偏还有些人就是吃这一套。

不过…想到苏灿的样子,林信觉得对方哪怕落魄至此,也没有丢掉骨子里的某些东西,应该…应该会寻求上党许氏的庇护吧?所以,林信随口问:“是我想差了,那对苏灿…”

“他不松口之前,什么特殊待遇都别给。”听见林信的问题,许徽轻轻扬起下巴,冷冷道,“太好太特殊的待遇,会让他滋生自己很了不起,咱们非上着赶着求他的错觉。所以,我得让他时时刻刻都牢牢地记着,是他要求我们,而非我们不得不依靠他!”

许徽心中清楚,世家子弟,哪怕是落魄得不行的世家子弟,骨子里大多还是有一种傲气。否则也不会有宁愿饿死,也不肯娶美貌如花,陪嫁甚多的土豪之女,从而在史册上留下“不与非类为婚”一笔的世家子,不是么?

这样的傲气,若与自己无关,笑笑也就罢了。可换做与自己有关的人,便让许徽打心眼里生出几分厌恶之感——她要收得是手下,可没有供个祖宗回来的意思!苏灿有才不假,却也没到非他不可的程度,不趁这个机会打磨打磨他的性子,将来怎么好驱使?林信对世家尚且存着几分敬畏,才会瞻前顾后,许徽却没那么多顾忌。

哼,世家!

再怎么强横的世家,五年之后,也必定元气大伤,莫说北上收回失地,能不能偏安一隅,还是个问题,何足为惧?

“竖子无礼,实在无礼!”林信还没走,许磐就猛地踹开木门,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边走边道,“青州世家,着实欺人太甚!”

见许磐气成这样,许徽也无半点诧异,只是悠哉悠哉地说:“青州诸多世家,追溯祖先可至周时齐国,在众多世家之中,地位也颇为尊崇。若非汉代诸天子在青州设济南、乐安、齐、北海等国,又在徐州设琅琊、彭城、下邳等国,命宗室就之,削弱青州世家的势力。而我朝诸位圣上与侨姓诸多世家,又汲汲于将手伸向那块富饶的地方,分一杯羹。若非如此,自皇室南迁之后,怎会只有三姓世家?”

说到这里,许徽抬眸望向许磐,淡淡道:“纵世人公认,三姓世家实为侨、吴、北,可在很多人眼里,最后一个‘北’字,得换成齐。”

她说得这些话,解释得这些道理,许磐不是不懂。但作为一郡都尉,最高军事长官,他顺着苏灿给予的线索,查到了青州世家的商队,对方却不允许他抓人,虽话语委婉,却字字句句都透着拿身后势力来压他的意思,让他差点气炸了肺。是以他有些烦躁地走来走去,见许徽淡定自若地喝茶,完全不为所动,这才一屁股坐到许徽身边的椅子上,很是不满地说:“徽儿,让我调兵吧!不给他们一顿颜色看看,他们还觉得咱们好欺负呢!”

许徽闻言,不由哂然:“对付区区下人,何须出动县城中的兵力,让百姓心生惶恐?徒惹不安?”

见许徽笑吟吟地望着自己,许泽郁闷地抓了抓头发,才弱弱地辩解:“你有阿父的手令,能调动李…”

“正是被托于重任,徽才不敢轻举妄动。”许徽一本正经道,随即望着许磐的苦瓜脸,扑哧一笑,说,“三叔莫要生气,您就是不如那些小人奸猾,才被他们气着,让侄女给您出气去!”

说罢,许徽侧过头,对阿元吩咐道:“告诉许使君,让他派几个孔武有力的下人,再让壶关的捕快们穿上平常的衣服,一道去方才许都尉去过的地方,将方才得罪了许都尉的人,让他们带上自己运来的货物,全都给我赶出去!顺便吩咐县内仅有的几家客栈,谁要是敢收留他们,谁就给我滚出壶关!”

无视许磐与林信吃惊的眼神,许徽不紧不慢,轻描淡写道:“青州世家传承日久,就连家养的奴才,也比咱们这些主子金贵几分。区区招待商队的陋室,咱们住的得,他们身份太过高贵,怎能屈居于此?只可惜,壶关到底是个小地方,没动辄良田千顷,耗资百万的庄园供他们居住,只得劳烦他们自个儿去找房子了。”

“女郎,这…”

“按我说得去做!”许徽冷笑道,“他们不想做这趟买卖,有的是人想顶上,青州世家,不缺这么几条狗。”

第八十一章

见许徽沉吟片刻,就以万分坚决的态度决定了对方的命运,许磐沉默片刻,才感慨道:“我不过想弄一些训练有素的兵士来,将他们好生教训一顿,你倒好,直接将人家给扔出去了”

“三叔乃上党都尉,一举一动,都被有心人看在眼中,认为是祖父的意思,而我就不同。”许徽放柔了神色,轻声道,“我的举动,顶多只能算少年的意气用事,哪怕对方被我整得鼻青脸肿,一句玩笑就过去了。他们只能白白受了这顿苦处,却还没处报去,岂不两全其美?”

察觉到她平静外表下的忐忑,许磐笑了笑,大手用力地揉了揉许徽的头发,满不在乎地说:“小丫头,对着自家人,还耍什么心眼?你比我聪明,所以祖父放心将掌控大局的事情责任交给你,这有什么不对?我呢,资质愚钝,只有一身算不上多好的蛮力气,冲锋陷阵,才是我的强项,你说是不是?”

明明身为长辈,又是上党都尉,遇事却不能由自己指挥,而要交由侄女全权做主,说许磐心中没点微词,那绝对是谎话。但短暂的失落与不忿后,自小被放养,习惯了不担责任,听从旁人指示,遇事也直来直去,没多少心机的许磐才发现,更多的情绪,竟是惆怅。

昔日那个小小的,玉雪可爱,天天跟在他后面,用嫩嫩的声音三叔三叔地喊,缠着他要骑马要举高,被抛到空中还咯咯咯直笑的小侄女,竟已成长到能渐渐独当一面的程度了,实在不得不感慨岁月催人老——哪怕他还有五年,才到而立之年。

“对了,三叔,你想不想看看,那些人着急上火的样子?”许徽对许磐眨了眨眼睛,随即对林信道,“季诚叔叔也一起来吧”

正如许徽所料,当一群如狼似虎的大汉冲进商队居住的宅院,不由分说将他们连人带货物一起扔出去的时候,好几支来自青州,方才“招待”过许磐的商队领袖还没反应过来,正嚷嚷着要去报官,壶关县内怎容暴徒出入的时候,就见一个蓄着山羊胡,身材消瘦,两眼却精光炯炯的中年男子缓步走过来,带着礼貌又生疏的笑意,客客气气道:“哟,这不是范主事么?怎得这般狼狈?”

这个中年人不是别人,恰是壶关县令许利家的大管家张十五,是以隐为众商队领袖的范闲见状,心中咯噔一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质问,也强行咽了下去。

能混到身兼如此重任的,都不是傻瓜,张十五此时的态度,与从前热情的样子大相径庭。若还猜不出是他们之前的行为惹了祸,范闲也不必当这个主事了。只是,他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礼貌地问:“不知张管家此举…”

他这样说,不过是想套话,谁料张十五眯起眼睛,挤出几丝不怀好意的微笑,将字咬得极重极慢:“您几位来自青州世家,尊贵无比,怎能住这等简陋的地方?可惜咱们壶关太小,容不下您们这些尊贵的大人,更没资格与您们交易,自然得将您几位,恭恭敬敬地请出去啦”

听见张十五的话,范闲眼前一黑,差点没昏过去。

领商队出外贸易的主事,纵然辛苦又担着风险,却也是顶顶的肥缺——任谁都知道,漫长的路途中,可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事情,运送得货物折损乃是常事。他们这些主事只需在折损货物的数量中,轻轻动一点手脚,比如折损两成半说三成,三成说四成,扣下并瓜分得,就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尤其像上党许氏卖出的几种石炭,无烟又烧得久,最受世家的喜爱与追捧,顶顶昂贵的一种“银丝炭”,许氏自己产出得都不多,拿出来卖得自然更少。这样的东西,别说扣下小半盆,就算扣下几块,也是巨额的利润。

既是肥缺,有心照不宣的,捞太多有谁的方法,就肯定有人争抢。正如许徽所说,他们不做,有的是人削尖了脑袋也要接过这份职责。范闲之所以能从诸多后台强硬的奴婢之中脱颖而出,除却他本身很有才能,八面玲珑之外,他那个作为范氏家主伴当,时不时兼任替罪羊,外加做点拉皮条,打掩护生意的兄长,显然功不可没。

世间万事,有得有失,就如范闲兄弟靠着旁门左道得了范氏郎主亲眼之时,也招了主母的不满。正因为如此,范闲兄弟尽力巴结着每一个自己送上去,或是经过手的美人,对方一旦得宠,他们就服侍得殷勤无比。好比这次,范家郎主宠爱一个姓王的美人,范闲的商队之中,就捎带上了这位美人的兄弟,王实,并决定分给对方一大笔钱,以讨好这位郎主的宠姬。并在这家伙不知天高地厚地对许磐大放阙词的时候,范闲两相权衡后,出于对青州范家极度的自信,竟选择了庇护王实,而非立刻向许磐道歉。

在范闲想来,许氏急需他们的盐铁,他们却不是特别需要这些石炭,谁买谁卖一清二楚。纵然交易不成,自己倒贴一点资财,补一些损耗,去郎主那里大肆胡编乱造一通,外加贿赂几位美人吹吹枕头风,不就了结了?顶多是钱倒霉罢了。

许磐心胸豁达,若范闲老老实实地道歉认错,让他查完商队里的人,再说些好话,他肯定不会再计较这件事。可偏偏范闲错事一桩连这一桩,将这件事情的主事人,从好说话的许磐换成将这件事情上升到了“区区一个奴才,竟敢侮辱我上党许氏”高度的许徽…只见张十五顺了顺一小撮山羊胡,毫不犹豫地说:“将人带走”

他话音刚落,几个彪形大汉就重重地给了嘴里还在不干不净的王实好几下,随即将对方的胳膊一扭,无视清脆的骨裂之声,像捆畜生一样,将王实给捆了个结实。范闲见状,失声道:“慢…”

“范主事,我家郎主与主子,都是极为讲理之人,不会断送这个小子的性命。”张十五眯起眼睛,不紧不慢道,“敢对都尉大放阙词之人,身份定然不凡,咱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少不得将此事告知许府君,唯有府君与范使君商谈过之后,才能知道怎么处置此人,是不是?”

听见张十五的话,范闲的双腿霎时间就软了,险些站都站不住。

范闲之兄当了范家郎主这么多年的伴当,对自己的弟弟自然也耳提面命了不知多少次,范闲自然将自家郎主的性情了解得七七八八。他知道,这位郎主花归花,也颇有几分怜香惜玉的情怀,大事上却是不会糊涂半分的。

王实什么身份?一介寒族,有个漂亮的妹妹,仅此而已,怎能与许泽的嫡子,上党都尉许磐相提并论?若许泽真质问,不,不需要他质问,只需要透个消息出去,范家郎主保证会直接将王姓美人外加他们兄弟几个送过来,任由许磐出气。这可不是什么散尽家财,填补差价,再说说好话就能挽回的事情啊“三叔,你说,这家伙是不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安安稳稳坐在另一间院子里,看着不远处动静的许徽笑意盈盈道,“这等刁奴恶犬,看似凶恶不堪,实际懦弱无趣得很,只要比他们更凶恶,他们就吠不起来了。狐假虎威,归根到底,还是虎的本事,与狐无甚关系。”

许磐撇撇嘴,不屑道:“与这种人计较,是我太傻,平白降了自己的身份。”说罢,他顿了顿,失笑道,“也是我想岔了,区区几个仆人的想法,怎能动摇到两家利益?再说了,哪怕没有范氏,也有崔氏柳氏,不差这些。”

许徽闻言,就轻轻摇了摇头,说:“与范氏交恶,乃是祖父在回信中特意嘱咐我的,纵然没有今天这桩,我也会刻意制造机会,挑起事端。所以,并非三叔你误会,只是祖父改了心意,加上我…”说到这里,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尴尬道,“知道三叔起了与商队交涉的性子,怕您知情之后做得太刻意,才故意不告诉您…”

听见她的说法,许磐睁大眼睛,半晌才指着被彪型大汉拖着走,如一团烂泥的王实:“那他…”

“他为寻娼寮,去南坊转了几圈,对苏灿极是无礼,强‘买’了对方好些书帛不说,还自报身份,说有种你这个瘸子就来找我算账。”许徽慢悠悠地说,“所以苏灿将他的画像,以及身份写得特别清晰,还特意放在了第一份。”

第一份,就是苏灿认为最可疑的人选…想到画像摆放顺序,再想想自己行为的许磐,顿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蔓延到心底。

亏他还以为,苏灿是需要同情的对象,现在看来,这家伙简直就是一条将自己装得纯良无害,实际上凶残暴戾的大尾巴狼得罪了他,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第八十二章

许磐性子豪爽,不拘小节,像他这等坦坦荡荡的人,最厌恶得,便是背后给人使绊子的阴毒小人。所以,短暂的震惊过后,许磐皱了皱眉,有些不赞同地说:“亏我还同情苏灿的遭遇,却未想到,他一转过身,便是阴谋诡计…”

“三叔此言差矣。”许徽知许磐的情绪一向外露,很容易被苏灿看出端倪,偏偏她目前的威望依旧不够,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许磐的态度,才是上党许氏的态度。这样一来,纠正许磐对苏灿的想法,不让情绪到达临界点的苏灿受刺激,就显得极为重要。是以许徽轻轻摆了摆手,不紧不慢地说,“苏灿用得,并非是什么阴谋诡计,而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他知画像与名单送上来,我必会先暗中探查一番,再有大动作,又怎会不知王实身后的东莱范氏身份微妙?他的举动,与其说是报复区区一个王实,还不如说,是要咱们拿一张投名状出来,以示诚意。”

许徽不说还好,一说出苏灿的用意,许磐气得重重一拍石桌,右手通红也仿若未觉,怒气冲冲地说:“他投靠咱们,咱们还得拿出诚意来,为他这么一个连妻子都看不住的瘸子,得罪东莱范氏?”

说到这里,许磐突然想到许泽正与青州牧沈孚谈的交易,便望着许徽,带了几分不确定地问:“徽儿,你确定,祖父真让你故意寻衅,开罪东莱范氏?这…这不合理啊”

拜汉武帝推恩令所赐,诸王之后,一代更比一代惨,当街卖草鞋的龙子凤孙,也不是没有。青州牧沈孚作为济南王的第九世孙,未发迹之前,家徒四壁,穷得连下锅的米都没有。若非东莱范氏一位有名的贤者范益看重沈孚的才华,收他为弟子,悉心教导,又游说了身为一族之长的兄长,使之将爱女嫁给沈孚。沈孚纵满腹才华,也不可能在短短二十多年内,爬到如今的地位。

青州顶尖高门东莱范氏族长的嫡女,哪怕是入宫为后,也不会有人说她身份不符。这样一位娇生惯养,身份尊贵的贵女,带着十里红妆嫁给了清贫的沈孚,为他操持打理家业,悉心服侍寡居的婆婆,在他一步步往上爬的时候,不知咽下多少昔日姐妹的嘲笑,一度向昔日身份不如她的女人行礼,被刁难也不是一回两回,却没有一句怨言。

妻子的付出,沈孚都看在眼中,铭记在心里,默默以行动回报。哪怕如今他已成为青州牧,位极人臣,连圣上都刻意寻了他的族谱出来,序了辈分之后,时不时喊他一句老弟,沈孚都不改对妻子的尊重——青州牧家,不仅没有一个庶子庶女,也没有任何婢妾,甚至连通房丫鬟也无。

世人皆知,若想走青州牧的关系,就必须打通好与青州牧夫人的关系,反之亦然,否则,你注定无功而返。所以听见许泽竟特意写了信回来,说要与范家交恶,许磐第一反应就是许泽写错了——谁不知道,青州牧沈孚与东莱范氏的关系好得要命,若是大事,沈孚不一定会全听他妻子的话,可这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若是范氏对沈孚一哭诉,他们这买卖,还要不要做了?

上党缺盐铁,青州却不缺粮食,纵然他们自己没了,也能向江南世家购买,但上党这边…

“侄女办事,三叔难道不放心?”许徽想了想,还是从怀中取出许泽单独给她的回信,递给许磐。许磐将薄薄的丝帛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确定是许泽的笔迹,才悻悻地将之递过来,嘟哝着,“阿父到底在想写什么?一面与沈孚商谈,宝物都不知送了多少,一面又让咱们来上这么一出…”

许徽隐隐猜出了许泽的意思,却碍于许磐是个藏不住事的人,自然不好与他分说,便含糊不清地将之敷衍过去:“祖父素来走一步看百步,深谋远虑,远非吾等能及。我们身为小辈,只需履行祖父意思即可,细节可添加删节枝叶,大体方向却是不能错的。三叔莫要以为我太过看重苏灿,若真是如此,我也不至于冷他那么久,全无热络态度。只不过,他的要求与我许氏的意愿不谋而合,侄女才将两件事并在一起做,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妨让他领咱们这份心意。”

许磐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分析揣摩许徽话中的深意,辨析她每一句话的真假。听许徽说自己不喜欢的苏灿不过是个顺带得,许磐心中就好受多了,也没再计较此事,只是冥思苦想许泽为什么做如此不符合常理的决定。却有所不知,哪怕许泽没有要得罪范氏的命令,许徽也会顺着苏灿的心意,在壶关就把王实给处理了。

苏灿敢在最穷困潦倒,众叛亲离,被她轻轻一捏,就能死无葬身之地的情况下,明着试探她,显然心气极高。而世间心气高的人,又分有真本事的,与眼高手低的两种。

许徽冷眼看着苏灿,觉得经历人生几度大起大落,从高门子弟到一无所有后,仍能坚持本心,神态平静,竟带了几分禅意的苏灿,怎么也不像那种眼高手低的无用之人,那么,答案就很明显了——苏灿有才,而且定是极为有才,又因如今一无所有,更增添了几分骨子里那孤注一掷的疯狂,才敢在尖刀上跳舞。

想到前世自己与安信夫人的多次见面,许徽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像晏家这种高不成,低不就,一旦顶梁柱倒下,就后继无力的家族,最普遍的作法就是送几位颇为美貌的族中贵女送进宫,博取圣上的宠爱,如安信夫人这般可遇不可求的倾城美人,自然是入宫的最好棋子。晏家没在一开始就送安信夫人进宫,反而让她嫁给出身与之差不多的苏灿,定是觉得让少年慕艾的他娶到心意的女子,会给晏家带来比送安信夫人进宫还巨大、稳妥且绵长的利益。

据许徽所知,新都苏氏在吴姓世家之中,充其量也就是个三等的甲姓世家,自保尚可,进取之力却是半点也无。就连苏家在宫中的那位淑妃,也不是多么得宠,所生的皇子既非嫡又非长不说,上头还七八个年富力强的兄长,怎么都不占优势。那么算来算去,只可能是苏灿本人才华过人,被晏家看重——只可惜,谁都没想到,苏家惹怒了圣上,还未入仕的苏灿丝毫没有发挥才华的机会,就随着父亲,左迁昌黎。

虽说要做决定的时候,许徽也有些担心,毕竟她不知道苏灿的才华到底多高,遭逢大变,心性又如何,有点怕自己控制不住苏灿,也想过要不要拖一拖,等祖父来再说。可心中一股傲气,却让她一生出这个念头,就很快压下。

祖父教导过她,身为上位者,就因如百兽之王一般,拥有包容一切,镇压一切的气度。无论手下是勇猛的虎,狡猾的狐,阴毒的蛇,无害的兔子…都应将之方到合适的位置,巧妙平衡,又不失强力镇压,让他们臣服与自己。若是一个文弱无力,目前还没臂助的苏灿,她都不能暂时驱使,将来怎么镇压诸将与兵士,以女子之身统兵?纵将士智谋,或大都不如苏灿,阴谋分化与平衡,定能取到成效。可与将士们做过接触的许徽还是觉得,与将士相处,应堂堂正正,行坦荡阳刚之道,鬼蜮魍魉之计,不仅会被这些汉子厌恶,也属于旁门左道之流,终究上不了什么台面。

【你要试探,尽管出招,我接着就是】

这样想着的许徽,心中顿生一股豪情,见商队那边的骚乱还没结束,她也无甚看下去的兴致,只是望着许磐,随意道:“若我所料不错,这群人必会赶到府衙,痛哭流涕地说想见您,希望您大人有大量,饶恕他们这起子不懂事的奴才。若您见了他们,他们自然有本事将活人说死,死人说活;若您不见他们,便是与区区奴才置气,显得小家子气不说,也污了自己的声名。”

许磐闻言,怒瞪了那个方向一眼,轻蔑道:“他们敢”

上党许氏发家才几代,又蒙许泽家规严厉,霍氏与钟夫人治家有方,还没太明显的派系出现,许磐生活在和平的环境里,对奴婢是很典型的轻视与傲慢,不清楚其中利害,可许徽哪有不明白的?繁衍了几百年的世家,家生子互为姻亲,消息灵通不说,手段也很是不同凡响,算计主子对他们来说,简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更何况舍下面子撒泼,给你扣帽子?不过这些事情,许徽也不想对许磐解释得太清,只是下了个论断:“神有神道,鬼有鬼途,下人不用顾忌自己的面子,到了穷途末路之时,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第八十三章

听见许徽这样说,许磐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也不整整被自己抓歪掉的发髻,就望着许徽,带了些不好意思地说:“徽儿,这件事情…”

“我开的头,自然由我来收尾。”许徽轻轻颌首,很是利落地将此事给包下,“雕虫小技,还不至于让我为难。”

许磐重重地拍了许徽的肩膀,没有任何虚伪的推脱、谦虚与感谢之词,只是露出爽朗的笑容,大声道:“走,咱们去演武场比试比试,让三叔好好看一看,这些日子,你的双刀生锈了没有”

许徽闻言,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说:“好啊,侄女也想看看,三叔的武艺,精进到何种程度了。”

见许徽应得干脆利落,许磐心中更是开怀,脸上残余的阴霾之色也一扫而空,不住道:“好,好咱们走”

见许磐如此火急火燎,许徽笑了笑,才道:“三叔请稍待片刻,让侄女咐阿元几句,省得刁奴跪府衙之事,底下人不知该怎么做,巴巴地来请示咱们。平白拖延了时间,让人看了笑话不说,也打扰了咱们比武的性质。”

许磐也知家族名声重要,自然不会拒绝。许徽便唤了阿元过来,详详细细地嘱咐了一番,才与许磐便出了县衙,携一部分部曲,加上巴巴赶来凑热闹的林信,一道赶往壶关军营。

在壶关周边,唯有那里,才设有正式的演武场。

许磐惯用的兵器,名为槊,民间通俗叫法,则为丈八长矛。

槊分步槊与马槊两种,前者制作过程较为粗糙,造价低廉,使用起来也没多少技巧可讲,顶多就是持有者必须身体强壮,否则压根挥舞不动这东西罢了。事实上,步槊在战场起到得作用也很有限,属于那种存在也可,不存在也无太大干碍的编制,马槊却截然不同。

马槊制作十分不易,需取上等韧木的主干,以作弓用的柘木为最,剥成粗细均匀的蔑,胶合而成。 然后,需要用细蔑用油反复浸泡,直至不再开裂,也不会变形,才完成了第一步。而这一步,通常需要耗费一年多的时间。

第一步完成后,工匠会将蔑条取出,荫凉处风干数月。然后用上等的胶漆胶合为一把丈八长的杆子,外层再缠绕麻绳。待麻绳干透,再涂以生漆,裹以葛布。葛布上生漆,干一层裹一层,直到用刀砍上去,槊杆发出金属之声,却不断不裂,如此才算合格。至于什么刃部下必须与杆部一体锻造,设有留情结,尾部又系绳子,该怎么弄。这些零零总总的事情,听上去麻烦又琐碎,却一步都错不得。

顶尖的马槊,轻、韧、结实,可使武将借马力冲锋,纵然落马,也能利落挥动,斩杀敌人,可谓远近皆宜。但这样好的,造价无疑是十分高昂的——哪怕是在制作马槊这一方面最精良的匠人,想制作一杆马槊,也需浪费少说四十个月的时光,成功率还低得吓人。更何况,马槊的轻,本就是与步槊相较,才有的说法。事实上,三到四杆马槊加起来,重量怕就有一石,也就是说,使用马槊的武将,必须有足够的臂力将这个大家伙举起,光这个条件,就足以让许多人望而却步——更别提将之拿在手中挥舞,进行攻击、格挡以及各种有技巧地战斗了可许磐使马槊的本事…说据不夸张的话,足以令诸多家学渊源的使槊名家汗颜。

若从这一点上来说,许磐这上党第一军事长官的称呼,倒是名至实归,毕竟在许泽那里挂了号的军官们,没一个拥有许磐这般惊人的臂力与耐力。

听见许磐与许徽要比试,李准立刻派人将演武场四周全部清扫了一遍,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私自入内,一旦靠近就得挨板子。霎时间,原本喧嚣热闹的演武场周围,霎时间就安静下来,唯有寥寥几个得到许磐等人允许,能够观战的军官,以及他们的心腹奴婢、亲兵、死士等,依旧停留在原地。

换了胡服的许磐与许徽,同时来到演武场,许磐见许徽手持用布条卷住刃的双刀,原本背在背后的弓弩被弃之不用,便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随即正色道:“此战仅为指点,考校考校你的武艺,徽儿,你可向我猛攻,我点到即止。”

若是久经沙场,又使过马槊,或者与这玩意交过手,知道马槊特点的老将听闻许磐此言,定会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不是嗤笑,就是震惊。无他,因为马槊实在太沉,无法像枪、矛、刀等较为轻便的武器一般,做到收发自如。哪怕许磐已用厚实的布条,将精钢打制的槊首给层层包裹了起来,却也掩盖不了马槊本身太重的事实。若是被这么一击砸中身体的哪个部位,哪怕侥幸不死,被砸中得地方,骨头也彻底长不回去了,如果砸,或者捅到了脑袋…被开瓢什么,绝对是想都不用想的事情。这也是许泽三令五申,绝对禁止许磐与许徽练武的原因——刀枪无眼,谁知道一个小小的比武,会不会酿出什么大祸?尤其对许磐这种越大越兴奋,越兴奋就越顾不得事,满脑子只想着战斗的人来说,自然是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当然,正在兴头上的许磐,是不会在意许泽知道这件事之后,会抽他多少鞭,罚他跪多久祠堂,又没收他几个庄子的。至于许徽…她虽想过许泽即将到来的处罚,可偶尔放纵一次,也没什么关系,对吧?顶多就是抄几个月的书,权当温习功课了

许徽点点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下一刻,她二话不说,直接发力并加速,冲到许磐身侧

兵法有云,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这句话虽不能放到哪里都通用,却有一定的道理。

手持的兵器越长,攻击范围就越广,攻击威力也大。何况,用长武器的人本就比用短小武器的人更占优势,进攻起来往往是直来直往,大气恢弘,许磐这种偏向力量型的猛将更是如此。他持马槊一扫过去,敌人就被抡晕一大片,哪怕单打独斗,那连绵不绝的刺与突,以及马槊丈八的长度,也足以成为任何人的噩梦。若非如此,马槊也不会成为汉、齐两代世家出身武将的标志,以及猛将的象征。

许徽知道,自己肯定打不赢三叔,但哪怕必输,也要全力以赴,打出漂亮的一仗。所以她从比武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将自己身子娇小,行动灵活的优势发挥到最大,何况她手持的双刀,本就比寻常的环首刀短那么一小截,近身战,才是她发挥的舞台

鉴于此战名为比武,实为指导,许磐连爱马都没骑,自然也不会一开始就以命相搏。所以,看见许徽冲过来的时候,他不仅没有做出任何的防御,反而用赞许地眼光看着许徽,轻轻点了点头。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许磐就会什么都不做

当许徽冲过来,右手柳叶刀直指许磐左肩之事,许磐马槊一横,被布条层层包裹的精钢槊首恰到好处地格挡了这一击。可同一时间,被许徽训练得,与右手灵活度相差无几的左手,如蛇一般,阴损地劈向了许磐的腰际

许磐冷哼一声,右手不过微微用力,就震开了许徽右手的柳叶刀。他手上的马槊似乎根本没移动,却在许徽左手的柳叶刀快接触血肉之时,挡住了这一击,与此同时,许徽听见了许磐的声音:“两手分两个部分攻击,按策略来说是不错。但徽儿,你莫要忘记,你要做得是武将,而非单打独斗哪怕有重甲,又有护心镜,可双手同时去攻击别人,让自己门户大开。在战场上,对你这种使双兵的武将来说,实在是太不明智的举动了”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许徽与许磐,已交手了不下十个回合。许徽用尽各种手段,想刺许磐的薄弱之处,却被许磐轻描淡写,一一拦下,反倒是每次他施加的,对他来说完全算不得什么的力道,都让许徽虎口隐隐作痛。笨重的马槊,在许磐手中,仿若有了生命一般,灵活轻巧,随他心意而动。

唯有手持武器,才会一扫平日给人的不好印象,变得光辉耀眼,无懈可击。这,便是上党都尉,许磐。

又一次的进攻被逼退之后,许徽不由咬牙。

男女的先天力量差异,本来就很大,何况如今她年岁不足,力气尚小,许磐又是男子之中都算得上豪勇的汉子,双方的差距,自然只有越拉越大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