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不足以作为她后退的理由

战场瞬息万变,谁也无法准确预料,与你交手的敌人,可能力大无穷,可能下手狠辣,可能箭术惊天,可能勇猛无双。既无法选择敌人,就只能改变自己。

第八十四章

“这场比武,对女郎很不利。”看见许磐只用了一只手,就轻轻松松拦下,卸开许徽所有的攻击,林信不住叹息,摇头晃脑地评论道,“她力气本就远不如许都尉,又碍于兵器之故,不得不与都尉近战。若寻到机会,说不定能伤到都尉几分,可偏偏刀刃又被包了起来…”

在场的人,除了林信这个老神棍以外,谁不是能看出这场比武门道的练家子?林信一开始说得几句,倒也颇为中肯,可接下来提出的“解决方法”,端是漏洞百出,荒谬可笑都不为过,偏生林信还不知自己闹了笑话,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是以到了最后,顾念老友面子的李准难得开口,来了一句:“不过一场比武,输赢有何要紧?”

林信被这句话一噎,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也失了再讲下去的兴致。

与此同时,演武场内的比武,也告一段落。

见许徽浑身大汗淋漓,脚步都带着几分疲软与虚浮,却依旧不依不饶地向自己进攻,许磐便率先叫了停,又问许徽:“教导你武艺的,还是那位赵大娘?”

许徽点点头,反问道:“三叔,怎么了?”

“这件事情,是阿父想左了。”许磐皱着眉,颇为忧心地说,“你不是冲锋陷阵的料子,应将才能放在运筹帷幄之上,若是两军交战,你应该做得,并非奋勇杀敌,而是全力自保。毕竟在万军之中,个人的勇武可振一时士气,主将的存在,才是军队不崩溃的根基。那位赵大娘为了生存,被逼着拿起刀,与胡人对抗,自然是满腔豪情,一往无前,只可为卒,不可为帅。像她这种半路出家的野路子,琢磨出来的使刀诀窍大都是多进攻少防御,与你应走的路完全不对。”

听见许磐建议她少进攻,多防御,甚至可以完全放弃进攻,只防御,许徽心中未免有些委屈,就抱着自己的柳叶双刀,低下头,不说话。

许磐见状便笑了笑,心想他这侄女还与小时候一样,与家人相处时,高兴不高兴都表现得明显一些,与在外人面前完全不同。

想到这里,他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话重了几分,许徽纵再怎么聪明,到底也还年轻,几句话就否定对方一直以来的努力,实在不好。所以许磐尴尬地咳了几声,也没想到什么好的说辞,只得干巴巴地说:“徽儿,三叔不是瞧不起你,只是这男人和女人的力道,就如同你与我的脑袋瓜子一般,从一出生就差了太多太多。咱们得有自知之明,不能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对不对?”

“三叔说得有理,徽儿将来一定照做。”见许磐为了安慰她,竟刻意贬低自己,许徽心中一暖,轻轻颌首。许磐这才露出笑容,想想又安慰这个侄女:“我知你心中所想,主将若是光被亲兵与死士保护,丝毫不作为,的确说不过去。听说你箭术精湛,阿父又特意请人为你造了一架特殊的弩,三叔教你个偷懒的主意。”

说到这里,他靠近许徽,附耳轻声道:“两军交战,阵前喊话乃至武将单挑,都是常态。对方见你是女子,定会污言秽语,以此来羞辱你。你呢,就将箭术练得更加精准,到时候,谁敢对你乱说什么不恭敬的话,你凭着弩箭之利,给他们狠狠一击若是能射掉他们的头冠或旗帜,或者直接将对方一箭射死,对方的士气,可不就降下来了?”

许徽在双刀上的资质与天赋,只能算是普普通通,比之她的箭术,的确差了不少。若非顾虑到两军交战,一定会演变成短兵交接,她也不会重双刀胜过弩箭。是以一听见许磐这样说,她颇为动心,又有些不确定地问:“这方法…行么?两军对战,武将单挑,我不出去,就站在后方用弩箭?这…”

“行,绝对行”许磐平生最好这些,已经到了近乎狂热的程度,在这方面,他的“歪点子”实在多得很。所以许磐想都没想,就轻轻地拍了许徽的脑袋一下,恨铁不成钢地说,“笨丫头,谁让你站在后方了?如果对方一再叫阵,逼着你出去,你就大大方方地骑着马出去,然后给他一箭。不过这种方法,最适合对上胡人,汉人的话…还是别冒这个险的好。”

胡人?为什么?

仅仅一瞬的迷惑与不解之后,许徽马上想通了这其中的关键。

胡人不擅冶铁,哪怕羌人夺了武威郡,前任郡守孙府君殉国前诛杀所有匠人的举动,也让他们好一阵子都够呛。

匠人属于重要的战略资源,无论是流民还是正规军,首要抢夺得,一是粮食,二就是匠人,这种情况在北地尤为明显。在北地,匠人拥有单独的住宿区,有些甚至是直接住在世家的庄园之中,被严格管制起来,上党许氏的绝大部分匠人,就是如此。在这种情况下,哪怕佛门再手眼通天,想裹挟被世家看重的匠人们去为胡人效力,也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这就意味着,绝大部分的胡人,身上是没有哪怕一块铁片的。就连他们的箭,也大多是将木头削尖,将兽骨磨细,用一点,就少一点。

身着单薄衣裳,没多少防护,甚至袒胸露乳的胡人将领,与全都揣着一块护心镜,大部分都配有轻甲的汉人将领相比,弩箭对谁的威力大,不言而喻。再说了,在民族大义与自身存亡面前,男女之别造成的矛盾,自然会小许多。

见许徽眼睛越发明亮,许磐知她了悟,就得意地说:“怎么样?三叔出的这个主意可好?”

许徽心悦诚服地点点头,赞道:“确是妙极。”

听一向被许泽称道的许徽称赞自己,从来都只有被自家父亲痛骂得份的许磐高兴得尾巴都快翘起来了,是以在离开演武场,见到阿元的时候,心情极好的他还破天荒地问了一句:“那些奴才处置得怎么样了?”

许磐素来好恶分明,青州商队的人得罪了他,他就直接用人家的身份当代称,若非阿元恰好办这件事,被他冷不丁一问,也会一头雾水。

身为许徽的死士,阿元的心中就只有一个许徽,哪怕是许徽的亲叔叔许磐,她也是不听从的。所以她故意拖延时间,拉长音刚说了“回都尉”三字,许徽也缓缓走了过来,并不着痕迹地给阿元一个“说下去”的眼神。

得到许徽的示意,阿元这才恭敬道:“奴婢按照女郎的吩咐,给了许使君家的张总管一些建议,得到许使君的允诺后,张管事召集了所有的衙役,趁着那些人长跪不起的功夫,以‘冒充世家商队之罪’,将他们暂压大牢之中,不交赎金不放人。”

“冒充世家商队?”许磐万分诧异道,“他们本不就是…”

许徽闻言,不由抿唇轻笑:“三叔以为,在百姓眼中,世家该是什么样子?”

许磐认真想了想,才说:“宽袍大袖,风姿气度非凡,出行前呼后拥,下巴必定抬得高高的,不与非类为伍…”

他一口气说了十七八条,许徽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反问道:“那三叔觉得,跪在县衙面前撒泼的商队,做到了哪一条呢?”

说罢,还没等许磐说什么,许徽就不紧不慢地说:“别说他们哪一条都没做到,哪怕他们形貌全都符合百姓心中世家成员的形象,那又如何?这是壶关,是咱们上党许氏守得如铁桶一般的壶关,在这里,我们说什么,那就是什么,真的能变成假的,假的也能成为真的。别说是区区一个商队管事,哪怕是他范家的郎主来了,我若是想,也能将他给一直留下。所谓的借口与理由,都是用来搪塞无知百姓,省得风言风语席卷全县,让百姓惶恐不安,您说,是不是?”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笑意丝毫未减半分,端得是美丽绝伦,可那轻柔语调之中的森冷意味,却让这原本招摇张扬无比,很容易让人心生恶感的话语,硬生生透出几分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这一刻,许磐突然明白,自己的父亲为何力排众议,也要给予许徽不一样的待遇。

上党许氏人丁单薄不假,却并非没有人才——已故的许容与许氏未来继承人许亨精于权谋韬略;许恽耳根子虽软,于内政却颇为在行;许磐鲁莽名声在外,却是一员猛将;就连被计入族谱的许泽庶子许存与许庸,也一知治民生,一擅断狱讼;更别提血缘更远,才能却也不错的许利等族人。但与许泽一般,诸事皆精的,唯有许徽一个。纵然说许徽是整个上党许氏中最像许泽的人,也无丝毫夸张之处。

如果徽儿是个男孩…许磐不无遗憾地想着,却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庆幸许徽是个女孩,能充当他们之间的桥梁,调剂梳理,却无继承家业的可能。否则,她要么就是被压制,要么就…那才不妙呢!

第八十五章

壶关县东,约莫六里外的一座小山丘旁,以范闲为首的范氏商队诸人,无不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像他们这种目的地明确的商队,一般都是按照人手与路程,还有路上大概的折损,算足了粮草带上路。这般计量,纵不甚精准,往往也相去不远,若是真短了几分,在路经的大县中买个十石二十石,也不是很难的事情。

若按往常的例子,商队卸了自己带来的盐铁与铜钱,交换诸多石炭与绢帛走的时候,得了许泽命令,竭力与这些商队搞好关系的许利,自会命人送上三十石粮食作为“路费”,就连不大管县内事务的李准,也会派一队兵士保护他们好一段路,确保他们在壶关县治内的安全。偏偏这一次,范闲一时脑抽,为保护王实,开罪了许磐,让以家人为重的许徽怒了。

许徽得了许泽的命令,行事无需顾忌,自然不会手下留情。在她一声令下,范家商队先被赶出落脚处,又因“聚众起事”受了三天牢狱之苦,被明里暗里下了不少暗手,随即连人带货物,一道被赶出了壶关县。

见许氏之人没有昧下货物,范闲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脸色就变了,因为他想到了一件事——这一次,许利没给他们开任何路凭。

修桥铺路,便利于民,却得花费不菲的人力与物力,是以世人才会认为这是顶顶行善积德的好事。朝廷自然没这么大的闲心与精力,也不愿浪费这么多钱,弄个全国各地四通八达,顶多在重要县城的外头,修筑可容两辆八人马车通过的道路,以供驿马传递消息,这便是所谓的官道。

既名为官道,显然是唯有官员及家眷,还有得到特殊任务的州郡兵才能通行,身为商人兼奴婢的范闲等人,自然没有这个资格。不过碍于之前上党许氏与他们一直保持友好的关系,许利得了许泽的授意,大开方便之门,以自己的名义担保,为他们开路凭,允他们在官道上行走。上党境内的官员见了这张路凭,知道是谁的意思,自然不会在这等“小事”上斤斤计较。

许徽做事,素来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她有心使坏,哪会不考虑到这一层?所以,东莱范氏的商队才会停在壶关县外不走,因为他们真的没有想好,自己应该走哪条路。

“主事,咱们…咱们还是走官道吧”范闲得力的副手秦生满脸为难之色,犹豫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这世道,流民四起,哪怕上党郡治安再好,也架不住许多从前的懒汉,如今的山贼…在上党,流民不怎么敢靠近官道,纵然,纵然被许氏的官兵发现,又或是到了旁的县城被盘问,咱们抬出身份的话,也…”

范闲没好气地白了秦生一眼,压低的声音,却掩饰不了其中的愤怒与焦躁意味:“这是上党,是许家的地盘,咱们大大咧咧走官道,他们会发现不了?人家扔都将咱们扔出来了,说得罪早得罪死了,还会在意区区一个东莱范氏的名头?咱们只要一走官道,他们就能拿起厚厚的枷锁,将咱们以‘逾越’之罪给束了,发落到哪个矿山煤窑里去做一辈子的苦力…你不想要这条命回去搂婆娘,我还想留着自个儿的命,回去抱抱刚出生的小儿子呢”

说到最后,范闲再无平常的冷静与圆滑,话都仿佛从牙缝中迸出一般。

他虽是家生的奴才,祖辈几代却都在主子面前极为得用,打小身边也有两三个娇美的丫鬟,四五个伶俐的小厮与勇武的长随服侍,吃穿用度比起许多寒族的地主,都光鲜亮丽许多。若非大齐嫡庶之制严格苛刻,无可逾越,像他们这种能糊弄乃至拿捏主子的奴才,送个自家人去做个姨娘,待对方生了孩子之后,不着痕迹地左右继承人的选择,也并非不可能。

范闲的兄长当了多年伴当,才成为范家郎主私人庄园的大管事,深知奴才的苦与不易,行事极为小心谨慎,也无多少骄横之心。范闲却不然,他凭借父祖与兄长的余荫,年纪轻轻就去了账房,没过多久就被连连拔擢,开始打理范家的铺子,又一步步爬到如今直接对郎主负责,连主母面子都可以不太给的主事之位。别说庶出的少爷,就连范家血缘稍微远一点,混得差一点的旁支子弟,对范闲也是客客气气的。

世间看不清自己身份地位,不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人很多。自小生活在这种主不主,奴不奴的环境中得范闲,便是其中一个,哪怕他说的话语,好像他“认命”了一般,可他的语气,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秦生被范闲森冷的声音震住,不自觉打了个寒颤,过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可走小道的话…”

“咱们带的部曲,都是吃白饭的么?”怒极攻心之下,范闲也顾不了许多,何况他心中清楚,能得回货物,已是对方看在范氏的面子之上,这路凭,不可能拿到的,所以他冷冷地瞥了秦生一眼,怒道,“你说,若不走小道,能走哪里?”

秦生闻言,不由哑然。

范闲一见他呆头呆脑的样子,心里就窝火,暗道这家伙若非有个是郎主奶娘的祖母,他也不会巴巴地将之拉过来。谁料好处没分到,拖后腿倒是很有一手,若非他听话,胆子又小,才沾手自己指缝中漏出去的一点钱,就提心吊胆,被自己拿捏住…罢了罢了,傻蛋也有傻蛋的好处,来个精明点的,说不定比现在更烦心。

想到这里,范闲横了秦生一眼,粗声粗气地说:“还在愣什么?不去叫大家收拾行装,尽快上路?”

范氏的商队自小径蜿蜒,走入茂密树林的边缘区域,见天色渐晚,便停下来休整,并埋锅做饭,却不知半山腰之中的一处山寨里,听了斥候回禀的许徽冷笑道:“果如我所想,他们终究还是走了小道。”

“他们真走了小道?”听得许徽此言,许磐不由摩拳擦掌,很是兴奋地说,“今晚我就带人出去,杀他个片甲不留,将盐铁全都抢回来”

“三叔——”许徽不满地皱了皱眉,问,“您忘了侄女之前是怎么说得了么?”

许磐闻言,不由尴尬地笑了笑。

听闻要打劫范家商队,许磐兴奋不已,就没听清许徽之后讲了些什么。一见许磐的模样,许徽就猜到他方才没认真听,压根没将她说得话往心里去,不由轻叹一声,无奈道:“我的意思是,让一些训练不甚认真,不会让人一见就与兵士联想起来的人扮作山贼,打劫范氏的商队。咱们此举,以打击商队,毁坏货物为主,切不可赶尽杀绝。至少得留四成的活人,让他们能继续拼凑成商队,狼狈地回到范家。”

说到这里,许徽还有些不放心,便刻意重复了最关键的一句:“切记,是毁坏,而不是掠夺货物。象征性地抢一些盐可以,然后让谁用刀子往装盐的袋子上以砍,发现是盐不是粮食,就将之舍弃…流民流民,自然以粮为命,旁得都不甚重要,他们不会打劫那么多盐,并在没有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将沉重得背都背不起的铁矿石运走的”

听见许徽的话,哪怕不理俗物如许磐,心都在抽痛。

大齐产盐要地,在青、徐、交、益四州。这其中,交州地广人稀,蛇虫鼠蚁密布,不被世人所看好。益州却碍于地形,固步自封,极为排外,所出井盐很少外销。正因为如此,说是青徐世家操纵了食盐的交易与价格,也不为过。

许徽一句毁了货物,说得轻轻巧巧,却相当于拿着装满铜钱的筐子,往江里倒钱玩,一筐不够,还有十筐,端得是豪气无比。

哪怕这些钱不属于他们,但想到白花花的盐会在袋子被扯开后,全洒到地下,又不能将那十车铁矿石带走,慷慨豪迈如许磐也犹豫了:“这…咱们就不能偷梁换柱么?”

“流民什么做派,三叔应比我更清楚,盐铁等物件,在咱们眼中是稀罕物,可在这些饿疯了,又无甚远见,还没有任何出手销货渠道的流民眼里,唯有吃食是命。”许徽不紧不慢地对许磐解释道,“趁他们自顾不暇之时,故意打翻一两辆装有矿石的推车,待他们逃跑之后,咱们来打扫这边,昧下东歪西倒的货物,倒是没有任何问题。可悉数夺取,或是打翻得多一点,未免就太过,也太过刻意了,毕竟范氏商队之中,也不乏藏了能人的可能。祖父只说要开罪范氏,却没说要与他们结仇,若为一点蝇头小利,就做得难以挽回,实在太不划算。”

开罪与结仇,还有什么分别?

许磐挠了挠头,心想自己大概一辈子都搞不明白这其中的度,却也不打算多想,只是问:“那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许徽眯了眯眼,沉吟片刻,才道:“既然要做,就得做全套,咱们再等等。”

第八十六章

“主事,车子又…”秦生小心翼翼地敲了敲范闲的脸色才吐出几个字,范闲就烦躁地一甩衣袖,怒道,“又陷到泥里去了,是不是?”

秦生低了头,不敢说话。

不能走官道的他们,唯有走百姓开辟出来,容纳一辆车通行便是极限的阡陌小道,还时不时得钻几次林子。

这如长蛇一般的阵型,以及不得不进入林地的情景,商队中略有见识的人,无不频频摇头,说是不安全,却苦于无法改变现状。偏生昨晚半夜里下了一场暴雨,原本就不甚平坦的小路变得泥泞不堪,行路变得更是艰难。被油布盖着,装满了食盐的车子还好,载满了铁矿石的车子时不时就会陷到泥里去,必须整支商队全部停下来,等待车轮从泥里弄出来。

看见秦九窝囊的样子,范闲心中窝火,简直想大骂他一顿,出了这口积蓄已久的怨气。但想着秦九的身份,范闲到底将这个想法给按捺住了,只是没好气地说:“陷到泥里去了,就勒令队伍停下来,快点将车子给我弄起来,一个时辰来请示三四次像什么样子?”

秦九唯唯诺诺地应下,心中却不满道,若是不告诉你,贸然让整支商队停下,到时候你还不得觉得我擅夺了你的权力,把我往死里整?秦九不过是做人憨实一点,没那么精乖,却不是傻瓜。所以范闲无论怎么骂,他都只是点头,让范闲没了骂得兴致,旁人看了,也在心中又加深了一分“秦副管事太实诚”的印象。

大齐遵古制,辰时朝食,申时哺时,商队烧火做饭的规矩,自然也按照这个来。

时值正午,干巴巴地一两块饼子经过两三个时辰的消耗,也差不多了,负责推运小车的壮年汉子们,普遍有了饥饿的感觉,较为能吃的汉子,已是腹中空空,有若雷鸣。偏偏距哺时的到来,少说还有一个时辰又两刻,为节省体力,挨过这些时辰,他们卸下铁矿石,再将车子从泥里抬出的动作,不免有些缓慢。

范闲见秦生去了一会,依旧没传回消息,不免频频皱眉。这时,两旁的林子中,突然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哨,随即,一大批衣衫褴褛,甚至干脆用几片大树叶遮住关键部分,手中拿着用木头削的兵器,甚至干脆抡着一个大木棒的汉子冲了出来,二话不说,直直往货物那边冲去!

被人袭击之时,范氏商队迫不得已改变阵型的弊端就显露了出来——若是走能让两辆车并行的官道,他们也会让车辆单行,推车一辆接一辆,两旁派家丁与护卫看着守着,这样一来,队伍宽却短,极易抱团抵抗袭击。可如今行走的小道,一辆车旁边站一个人,已是走得别别扭扭,待流民一冲,猝不及防的商队就被流民截成好几段!

范闲见状,连忙躲到护卫队中,哆哆嗦嗦地将身上略昂贵一点的配饰悉数摘下,塞到袖子里。深深地后悔自己为了显摆,穿了一身不合制的绸衣,恨不得将这些皮扒了,换件粗布麻衣,泯然众人的好。秦生则手忙脚乱,又带了几分焦急地指挥护卫,让他们抵御敌人。

若是军队,被这样拦腰截断,使不上力,不说全歼,残余的人也不可能多了去。但范氏商队面对得,不过是饿疯了的流民,一见货物旁无多少人保护,他们一个两个疯了般冲上去,哄抢着货物,全无组织与纪律,哪怕有几个人起初声嘶力竭地在呐喊,看见没有效果之后,也一头扎进了哄抢的队伍中。

“该死,许利不是信誓旦旦地说,壶关周边的山贼全被李准当成了练兵的玩意,一锅端了么?”眼见商队的反击渐渐奏效,范闲心中稍定的同时,忍不住低声咒骂道,“上党许氏这些年名头甚响,亏我还以为他们名至实归,却不知也是吹出来的货色。”

范闲之所以这样想,也是极有道理的。

大齐考核地方官政绩,算得不是破案率,而是犯案率。也就是说,哪怕你所管辖的地方出了一百件案子,一百件你都破了,也不如出五件却只破了四件的官员好。

哪怕在大齐还没黑暗到彻底由世家把持朝政,导致民不聊生的盛年,地方官员信奉得,也是“民不举,官不究”,装聋作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计入档案自然最好。有些官员为更进一步,甚至立下“一旦有人上官府喊冤告人,不计原有,双方先各大二十大板”的规矩。到了如今这地方官使尽手段刮地皮的黑暗年代,百姓要什么公平正义,更是绝不可能。可各个县城的档案中倒是花团锦簇,看上去无一不好,无一不美。

正因为粉饰太平,外表光鲜,内里腐朽的例子实在太多,多到范闲看得麻木。所以,一见事实与听来的消息有悖,他丝毫没想这些流民是伪装的可能,先入为主地判断是李准没尽心尽力,暗道哪怕被称为上党第一名将的李准,也就是这种水平,比起旁人也高明不了多少,连山贼都搞不定,还伙同县令许利欺骗许泽,未免对上党许氏所谓的“控制”,生出几分不屑之心。

就在他一面躲闪,一面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得时候,“流民”那边,又出现了新的变化。

几个装扮成流民,实则为李准心腹军士的汉子装作争抢一代粮食,“一不留神”,麻袋被撕开一个巨大的子,白花花的盐如细小的雪一般,撒了他们满身满脸。

跟在他们旁边的瘦小男子,亦是秦九的朋友,归顺了许徽的王十二见到这一幕,便拿起手指抹了抹落在自己脸上的盐,吮了一口,这才高声喊道:“他们运得不是粮食,是盐!”

“盐?”下一刻,身为他好兄弟的王十七就拎起一袋盐,猛地一撕,他力气极大,这一次又刻意用了力,瞬间就被盐洒得满身满脸。

面对这样金贵的东西,王十七却用一种极度愤怒失望,甚至带了几分杀气的声音怒吼,“咱们被李准那个贱人派兵追得上天无路,下地无门,饿都快饿死了,要盐干什么?”

听见抢得不是粮食,只是有用,却不能顶饱,更不能卖出去的盐,“流民们”就生出几分退意,有些不甘心得,则划开装了铁矿石的麻袋,见里头放得是自己不认识的,黑不溜秋的石头,这才彻底死了心。秦九见状,趁着范闲忙着心疼那两袋盐值多少贯钱的功夫,他连忙指挥护卫挥舞着兵器,朝流民们逼去。

所谓的流民,不过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农夫与普通百姓,他们没经过任何正式的军事训练,被别说军纪,就连简简单单的听从号令都做不到。完全是有好处就捡,一看见情况不利,就跑得比兔子还快的无赖作风。所以,哪怕范家商队的护卫并不多,数量仅仅是流民的五分之一都不到,在他们渐渐回过神,开始反击的情况下,流民们的溃逃,几乎就在反击后一炷香的时间里,但他们造成的破坏,却让范闲看了,险些呕出一口鲜血。

光是在打斗过程中,被扔到地面中,沾了泥水,以及像刚才那样,开了口子或者直接撕开袋子的食盐,就折损了残留食盐的三成。偏偏统计铁矿石的时候,还发现至少两个麻袋的铁矿石不见了,气得范闲大骂:“这群贱东西,识都不识得铁矿石,将他们偷回去做甚?”

同为范家家生子,脑瓜子又几分灵光,经常出歪主意的范赖闻言,便凑过来,带了几分不确定地说:“主事,您说,这事…会不会就是上党许氏的人做得?”

“上党许氏的人要真做,将咱们的性命全部留下,截了货物,对外说咱们出行之后遇难了不就是,哪用得找这么大费周章?”凑上前的范赖对正在气头上的范闲来说,无疑是个最好的出气筒,所以他破口大骂道,“你这猪脑子,就不能好好想想问题?”

范赖方才不过是灵光一闪,被范闲否定之后,也觉得自己想岔了,就不再多话。殊不知不远的山寨之中,许磐正看着上缴来的两麻袋矿石,无奈道:“纵然极少,却也聊胜于无。”

许徽本意不是为了几代矿石,闻言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才问:“说起来,我还不知道,李叔叔为何留下这么一个空壳子的山寨?”

“不是留下一个,是留了很多。”许磐无奈叹道,“壶关被太多世家觊觎,他们派出的人往往化作流民落草的山贼,在附近落户,窥视壶关的动向。李准受了阿父的命令,将四境山贼一并剿空,权作练兵,又在每个山寨附近的隐秘处,设了猎人小屋,命妥当的部曲扮作猎人,居住于此,窥视空山寨动向,看看有没有人在此,做些见不得人,对我上党不利的勾当。”

听了他的解释,许徽轻轻点头:“这些空的山寨,对窥视壶关的有心人来说,却是一个不错的地方。”

第八十七章

见许徽若有所思,许磐扔下手中的铁矿石,问:“范氏的情,可是完了?”

“需要咱们做的事情,已经没了,但这件事,不过是个开始而已。”许徽平静道,“接下来,就得看祖父的手段了。”

这些天,她反复思考上党郡的民生军政,细细揣摩许泽近来行动与命令的用意,终于将一件件事情都梳理得条理明晰,并在彻底明白的同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与许泽知未来天下必乱,为在群雄逐鹿中,占据足够的“势”:一要收拢人心;二要在不扩充地盘,引起旁人反弹的情况下,积攒足够的实力;三要麻痹旁人,不让任何关注上党许氏的世家生疑,认为他们有狼子野心。

不得不说,前两点,他们都做得极好,第三点…有嚣张跋扈的梁氏挡在前头,分担视线,压力实在轻了很多。但任何事情都是一样,日子久了,总会露出些许破绽,尤其是他们这些年向青徐二州世家购买的铁矿石颇多,已超过了诸多世家郎主与幕僚心中,上党许氏能承受的极限。

对一个已经掌握了上党全郡,没什么扩张的想法,做出种种姿态,急欲向侨姓与吴姓世家靠拢,往政坛发展的世家来说,这等举动,未免会引得聪明人的狐疑。若再联系一些别的事情,足以让拥有陆这等聪明人的膏粱之姓生出提防之心,对上党许氏进行压制。

在皇权尚未彻底湮灭的情况下合情合理的圣旨若是抗了,仍旧是一顶足以让人入狱的大帽子。所以,现在的他们必须考虑,如何示敌以弱,或者说,在不开罪重量级人物的情况下,示敌以弱。

正因为想明白了这一点,许徽才在壶关,卯足了劲地抹黑自己以及自家的名声。

论家族则毫无规矩—只因受宠,就让年幼的侄女凌驾于官居五品的叔叔之上;论子弟,则娇纵跋扈——-不顾忌两家交好,任由自己的性子来行事;论厉治,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壶关乃军事重镇,却没清干净区区流民组成的山贼…这一大通伪装,虽顶多能让聪明人半信半疑,但对绝大部分盲目骄傲,觉得北姓世家的子弟无甚大用暴发户就是暴发户,永远学不来世家底蕴,又信奉“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纵知范闲话语中带了怨怼,不尽不实,却仍旧偏信他三分的诸多世家子来说,足以混淆视听。毕竟,范家的那位郎主,以及青州牧沈孚都不是吃素的。范闲顶多添油加醋,却不敢将许徽没做过的事情,也安在上党许氏头上。

许磐不清楚许徽的考虑只是有些担心地问:“你确定,东莱范家真的会为这么一件,不,这种骄横无力的奴仆,就贸然切断与咱们的盐铁交易,乃至一直维系的友好关系?”

想起前世见过一两面的沈孚之妻范氏,许徽抿了抿唇,才淡淡道:“范氏这一生过得实在太顺了。”

是的对范氏来说,除却沈孚奋斗之初她受过一些言语讥讽之外,她的人生完全没有什么波折——在闺中则为华腴之姓族长嫡女,出嫁之后,婆母宽厚,夫主敬重,肚皮又争气,一口气生了三四个儿子,个个都对她孝顺得不得了。

这种顺遂的,一直为人上人的生活,纵然没有脾气,也能养出三分来,何况是本来就骄傲内敛的范氏?青徐世家势力极大,为压制他们,吴姓与侨姓倒是空前一致,抬出北姓,一口咬定世家只分三姓,将青徐世家忽视,让他们与北姓世家生出芥蒂。虽说这点心理障碍在利益面前,实在算不得什么,可对一个从小在此言论中长大,平日闲得太过,还对丈夫拥有足够影响力的妇道人家来说,只要有人在旁不住撺掇,纵是星星之火,也足以燎原。

“区区一个妇人…”许磐小声抱怨了一句,却想到许徽也是女的,便果断住了嘴。

许徽倒没介意这些小事,只是一面盘算着许氏的未来,一面回了壶关的县衙,谁料她才踏入县衙大门,就见阿肆等在门口,一见许徽来了,连忙迎上去,急急道:“女郎,林郎君带了苏郎君来,许使君却恰好不再县衙之中,婢子自作主张,请他们去了偏厅暂歇。”

苏灿了?许徽挑了挑眉,轻轻颌首,说:“你做的不错,去与他们说,我换身衣裳就来。”

阿肆领命而去,许徽则到了自己临时的卧房,换了一身比较正式的装束后,就大步流星地走到偏厅,恰见林信与苏灿正在品茶。

见许徽来了,林信很有眼色地说:“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先走了啊!”

他这挤眉弄眼的模样,着实不像介绍谋臣,倒像要保媒拉纤,实在是不入世家子的眼。但无论许徽,还是苏灿,都没对他这等行为有何不满。

许徽有好气又好笑地看了林信一眼,随即挥挥手,摈退众人,方微笑着说:“苏郎君的气色,看起来不错。”

“女郎大事办成,精气神自然远胜苏某。”苏灿不紧不慢,异常从容地说,“在女郎面前,灿不敢自许。”

许徽未露丝毫惊诧之色,淡定自若地反问道:“苏郎君何出此言?”

苏灿轻轻笑了笑,沾了沾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才道:“女郎何必明知故问?”

见他气定神闲,许徽压了压袖刀,这才缓缓起身,走到苏灿旁边,扫了一眼那两个字,不由心中一惊。

苏灿写得,不是别的,恰是“大位”。

看见这两个字的第一眼,许徽差点以为苏灿察觉到了上党许氏打算逐鹿天下的心思,但转念一想,她就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杯弓蛇影。

这件事情,乃是他们家族最大的秘密,除却许泽与许徽心中清楚,许亨猜到大概之外,就连许恽与许磐,都丝毫不了许泽的雄心壮志,岂能如此容易地被一个消息不甚灵通的外人猜到?

“苏郎君果真有才。”许徽不动声色地夸了苏灿一句,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苏灿见许徽情绪内敛,难以揣测端倪,知她并非泛泛之辈,也就将端架子的心收起一两分,淡淡道:“上党与建康相隔万里,女郎却知顺娘情况,灿不得不多几分心。当今圣上…年纪也略大了一些,您说,是不是?”

他一解释,许徽立刻明白,苏灿想到哪里去了。

正如他所说,上党与建康相隔万里,若非有所图谋,谁会特意关注那边的情况?

以上党许氏的情况,若逢治世,在世家把持朝政的情况下,顶多几辈子守着一个郡,无法身居三公九卿之列。可若是圣上驾崩,诸皇子征伐,下对了注的话…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也非不可能。

对一个在政治上始终被压制,不逢战争就无法出头的家族来说,皇子之间的争斗,反倒是最好的机会。

苏灿的想法,才是正常人的想法,毕竟,除了许徽这等蒙老天恩赐,重生到过去的人之外,谁能想到,作为太子舅舅的大司马郭升会不满足位极人臣的地位,打算推翻了外甥,自己来做这个皇帝呢?

倘若只是诸皇子之间为夺位而进行的征战,哪怕元气再怎么大伤,也会被隐隐控制在一定的“度”中,可若是郭升这么一造反,再加上有心人的推波助澜,想刹住手,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知苏灿想错了方向,许徽就放下了一大半的心,也有了考校他本事的心思。是以她缓缓走回位置,望着苏灿,似笑非笑道:“先生认为,若想达成夙愿,应该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