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将称呼从“郎君”变成“先生”,又问出这个问题,苏灿心中更是肯定了几分,却有些犹豫自己到底该不该说得太详细。

他自负才学不假,却不会认为世间的人都是不如他的傻子,对于未来如何发展,许泽心中肯定有一本明帐,就不知道,这位对外传言极为宽厚的并州刺史,是否有容人的胸襟,容许一个能猜得到他想法的谋臣活下去。

苏灿的赌性极重,又经历颇多坎坷磨难,从而养成了颇为极端的性格。他珍惜自己这条命,必要的时候,却也不在意拿自己的小命折腾着玩。

风险越大,收入越大,纵然失败,顶多也是拿命填上,赔个血本无归罢了。现如今,除了一条命,他也没什么可输的了。

正因为如此,一瞬的犹豫之后,苏灿便望着许徽,一字一句,说得极为缓慢,咬字却甚是清晰:“仅仅上党一郡,对我许氏来说,筹码仍旧不够。若想位极人臣,必取太原,拥有与司隶校尉抗衡的力量!”

纵然苏灿认为的目标,与许泽心中所愿截然相反,但他们两个做出的判断,却是一般无二。

欲成大事,必夺“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土地肥沃富饶,郡治晋阳更是拥有“锦绣城”之称的太原郡!

第八十八章

“上党周边,并非太原一郡。”Bi被猜中策略,许徽依MP没露出什么特别的神色,更没有如旁人一般,欣喜若狂地请苏灿上座,只是不紧不慢地说,“苏先生以为如何?”

苏灿轻轻地笑了笑,淡淡道:“诚然,上党毗邻六郡,非独太原一郡。但位于上党郡东面的太行,西南面的王屋、中条,以及西面的太岳四条山脉,是抵御外敌的天险,亦是阻挡自身的障碍。”

地极高,与天为党,故曰上党。

由此可见上党一郡,地高势险到何种程度,但对苏灿的话,许徽心中亦有些不同意,闻言便淡淡道:“高屋建瓯,谈何障碍?

在许徽看来,上党三面环山,恰好俯瞰三面,利于外出。敌人若想攻进来,则属于仰攻,极容易被阻碍,此乃优势,怎会是障碍?光凭这一句话,苏灿对军略的生疏,便暴露无遗。

苏灿十五岁之前,学得都是老庄孔孟,读得都是玄奥之学。直到去了昌黎郡,见玄学无用武之地,这才卯足了劲研究军略,却碍于昌黎郡的苦寒,出身泥腿子的寒族官员对士族的偏见,以及昌黎君文化的贫乏,只是凭着本身的精明,囫囵学了个大概。

自家人知自家事,一听许徽这般说,苏灿便意识到自己说了外行话。可他不愧是擅使阳谋的高明之士,明明被不着痕迹地点了出来,竟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反倒万分自如地说:“上党毗邻的六郡除却同在并州的太原,冀州的赵郡与广平郡之外,余下平阳、河东、河内三郡,皆为司隶校尉所属。女郎认为,侨姓与吴姓世家,可会容忍北姓世家占据司隶绝大部分的土地?”

既露短处,就将话题转向自己擅长的地方,这点小伎俩,苏灿清楚许徽更是心知肚明。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苏灿这一手转得太好,恰好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皇室与世家会容忍北姓世家占据东北与西北的土地,甚至可以分割走一部分腹地,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些都是一时不察,就会被胡人蹂躏的土地,但司隶郡不一样,因为司隶校尉所辖之地,有一个洛阳。

东都洛阳。

约莫一甲子前,胡人入侵中原,皇室与世家仓皇逃窜,他们原本定下的目的地,是东都洛阳。这样一来,他们的行为,顶多只能算作“权宜之计”的“移都”,不算会背上舍弃祖宗基业骂名的“迁都”,无论是面子还是名声,都要好看许多。谁料皇帝与权臣见大齐兵败如山倒胡人气势如虹,被吓破了胆子的他们,宁愿耗费诸多人力物力大肆扩建建康,以之为南都。并压榨百姓,在建康修建起金碧辉煌的宫殿,精巧细致的园林,也不愿在当时尚且安全的洛阳多呆片刻。

明明以最最丑恶的姿态与嘴脸,舍弃了繁华的洛阳,却在见到天下勉强安定下来之后,又不甘心放弃这块肥肉。以自身的权势以及鬼蜮魍魉的手段与弘农梁氏的分支交换协议保住他们在弘农、河内郡的地位。

虽说梁氏的梁角、梁奎与梁斗三兄弟,与河南尹、洛阳令等人斗得十分激烈就差没兵戎相见了。但这种事,是世家喜闻乐见并能够容忍下来的,若是换了北姓世家在司隶郡占大头,环抱着洛阳,建康的皇帝与权臣,怕都会寝食难安吧?

幸好,他们的目标并非洛阳,而是太原,以及…但若这样做,那么平阳郡…不,到了那时候,吴姓与侨姓世家自顾不暇,也未必…压下心中沸腾的万千思绪,许徽端正了神色,缓缓道:“如此看来,平阳、河东、河内三郡,倒是与我许氏颇为无缘。”

“女郎何须忧心?单单太原一郡,已抵得上千军万马。”苏灿自爆其短过一次,自然不会犯第二次错误,闻言便道,“纵幽州被破,以太原郡之地势,加上许府君之才,亦不会如二十年前一般。”

听见苏灿称赞许泽,许徽露出骄傲的,却极为内敛,若不仔细观察,根本无法发觉的浅浅笑容,差点想说“那是自然”,却好歹凭着理智刹住了口,只是将话题转向了另一个方向:“苏先生以为,若是…”她指了指南方,笑意盈盈道:“先生曾在建康住了多年,与排序略大一些的诸位皇子,年岁也差不了多少。”

若说在来之前,对于年纪不大,又是女子的许徽,苏灿始终存了一丝轻视之心,在与她几番锁之后,他已不得不收起全部的轻视,用对待势均力敌的对手得态度,来与许徽交谈。是以听见许徽这样问,他沉吟片刻,才说:“世易时移,人心易变,灿远离建康十余载,一时之间,无法判断。”

“苏先生无需忧心。”许徽温言道,“此间事毕,请苏先生与我一道回长子县,我会尽快安排您与祖父的会面,这样可好?”

苏灿轻轻颌首,权作应下,待他走后,许磐才从隔间走出来,有点不高兴地说:“他连咱们上党在军事上的优势劣势都说不清,你还打算安排他与阿父见面?”

“苏先生远在昌黎数年,又流落民间多年,在信息一道上,着实匮乏了些。”比起感情用事的许磐,许徽说话,未免公允许多,“何况人嘛,本就各有所长,苏先生虽在军事一道上,条例不甚明晰,于朝堂之事,却看得极透。何况他多年受苦,做事总留几分,我亦看不清楚,他方才是真不清楚上党的军事优势,还是假不清楚,这才刻意没问他对太原窦郡守的看法。”

听见这些弯弯绕绕得东西就头疼的许磐下意识地撇了撇嘴,露出几分厌恶之色,没好气地说:“窦开那家伙就是一个草包,在女人身上用得功夫,都能开出一朵花来。平日里天天听闻的,便是他与他妻子柳氏你追我躲,你砍我杀的戏码…实在腻歪透了。”

“一个草包,是没办法坐稳太原郡守之位的,他越是伪装得无害,就越让我担心。”许徽慢悠悠地说,“新任的并州牧谢俊,乃是一个看上去醉心风月,同样在女人身上下功夫,实际上心机颇为深沉之人。他的长子谢衡,也不是什么易于之辈,若非身为家主之弟的儿子,却是这一辈的嫡长子,不得不娶公主,为堂弟开路…圣上这个并州牧的人选,选得真是好,好到让那位郭司马大人,非常不服气。”

听着许徽的话,许磐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太原居并州之中,西侧为吕梁山层峦叠嶂,山外侧更有黄河环绕;东面为太行山,虽有井陉关勾连河北,却极为险峻,只要有一支强军在,不像五十余年前和二十余年前一样,州郡兵与世家都糜烂透顶,由河北佯攻就殊为不易;北面为大同,有雁门险要;西南是蒲州与临汾,有龙门与蒲津险要;东南还有上党,说是诸面屏护,又足以接引与控扼四方,说是得天独厚也不为过。

太原郡治晋阳三面环山,一面临着汾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又端得是繁华富饶,人文荟萃,才被定为并州的州治,也就是说,未来的并州牧谢俊,也得在晋阳落户。

“这两个人若是凑在一起,明着讨论女人,实际上一道使坏…”想起前世常年不在家的阿公谢俊,又想想自己曾经对谢衡的敬畏,许徽不无忧心地说,“干柴烈火,着实难办。”

许磐闻言,睁大眼睛望着自己的侄女,结结巴巴地说:“徽儿,你用错词…”

许徽摆了摆手,无所谓地说:“用什么形容都一样,反正知道那意思就行了。”

听见她这样说,许磐纠结得五官都快皱成一团,却不得不承认,许徽这个说辞虽然…不大妥当,却实在贴切。

“这些烦心事,咱们暂时别管吧。”心中想着窦开既然打算用“好色”作为伪装,欺瞒世人,干脆让他死在女人肚皮上算了,许徽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问许磐:“三叔,那些间者…”

“抓到的,全都扔到大牢里去了,秦九带人在审呢!”许磐不以为意地回答道,“像他们这样注定被牺牲的小人物,料想也不可能知道什么重要的情报,杀一儆百,以儆效尤之后,直接将尸体扔到乱葬岗里头就是了,用不着多么关注。一个地方没几个间者,可能么?”

许徽知他说得对,却多问了一句:“那么,尸体呢?”

“抛到乱葬岗里就是了,怎么了?”

面对许磐诧异的眼神,想到许泽曾经提过一些情报传递方式的许徽沉默片刻,才缓缓道:“虽说死者为大,但某些特殊的方法…不可不防,这些人的尸体,别抛到乱葬岗,为他们找几口薄棺,找个隐蔽地方,弄上标记之后,好生安葬吧!”

第八十九章

随着间者的被捕与死亡,原本气氛紧张的壶关县,也渐渐恢复了往常的秩序。

这天一大早,城南的一家粮庄便开了店门,不消片刻,一位约莫二十五六岁,身着簇新的细麻衣,头裹皂色纶巾,面貌普通,气派却做得非常足的青年走了出来。

在这种世道,粮食就是金子,更是性命的保障。能开粮仓的人,无一不拥有雄厚的背景,以及强硬的后台,与对方交好,总不会错。所以,这人一路走过去,遇上的人,普遍会以极为和气的态度,很是热情地与他打招呼。

这个年轻的粮庄掌柜,显然极不会做人,只见他遇上店面稍微大一些,财力雄厚一点的店铺掌柜与自己打招呼,就轻轻颌首,权作回礼,遇上别人则一概高高地抬起下巴,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是以待他走后,便有碰了冷钉子,亦或是看不得他那副德行的人咒骂开了:“不过是得了十万八千里远的亲戚得势,开了个小小的粮庄,眼中就瞧不见咱们这些人了…什么玩意!”

“你…这话你也敢乱说,若是传出去…可是不要性命了?”

听见旁人的劝告,第一个咒骂粮庄掌柜的人那原本只有三分的火气,生生变成七分,就差没大声嚷嚷道:“说几句又如何?难不成他还能劳动衙役,将咱们关到大牢里去不成?”

“关到大牢?怎地没这本事?你知他亲戚是谁?说出来吓死你!这江老板不是别人,恰是咱们县太爷的小舅子!”

说得人神秘兮兮,听得人惊出一身冷汗,却不知有个靠在墙角的人无声冷笑,随即侧过头来,望向跟在自己身侧的族兄,带了一点不满地说:“县太爷的小舅子啊!听起来,可真是威风极了。”

听见百姓的谈论时,许利就在心中暗道,寻思怎么将这个话题给彻底圆过去。

凭能力当官的,都有几分机智,待许磐发话,许利已是苦着一张脸,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说:“下官妻子的三个兄弟,都是在府君那儿挂过号,无人随下官一道来壶关,这个人…也不知是隔了几道茬的便宜亲戚…”

许磐虽无太深沉的心思,却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糊弄的对象,若不是碍着许利的态度,他也不会将粮庄掌柜江器放到最后一个,非要等事件在外人看起来平息下来,对方的戒备心也松懈一些之后,再动手抓人。所以听见许利这样说,他嗤笑一声,方漫不经心道:“拐了七八十道弯的便宜亲戚,你们也敢随便用?若对方真要下手,在节礼中弄点毒药,你还有什么命在?”

他的话虽一点委婉的意思也无,说得非常不留情面,但许利却没半分恼怒。

毕竟,想起许磐说得那一幕,哪怕是许利,也心有余悸。

这个时代的人,一旦发达,率先想到得就是购置土地。在他们看来,购置土地就是加固基业,这是足以传给子子孙孙,哪怕九泉之下去见了列租列宗,也十分有光彩的一件事,许利也不例外。

他做了这么多年壶关县的县令,名下田产庄园都增添了不少,粮食也堆得多到自家根本吃不完,少不得分出一小部分,弄个粮庄,盘活手中的钱财。偏生他与妻子江氏的兄弟,都是游手好闲,好逸恶劳,脸皮还一个赛一个厚,上不了什么台面的货色,如果让他们管了自家的田庄与铺子,纵然产出一年比一年高,收成也只会一年比一年少。

以一个小家庭来算,许利的家底显然颇为丰厚,指缝中漏出些许,也足以养活自己与妻子的几个兄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冤大头,会慷慨地将钱财白送,养得兄弟的心越来越大。正当两夫妻苦恼的时候,一个老迈的妇人带着自己年轻的儿子投奔江氏,声称是江氏嫁到常山郡的十一姑母,丈夫死了,族人欺他们孤儿寡母,先是侵占田产,随即又打算给儿子罗器安排不好的婚事,罗器奋起反抗,反倒被族中长辈以“无礼犯上”等多项罪名扣在头上,逐出了宗族,前程断了不说,连个容身之处也没了。好在被江家拒之门外的时候,好些亲人生出恻隐之心,纷纷指出自家混得最好的一个姑娘已成了官太太,让他们来投奔江氏。江氏见倍受打击的罗器,哦不,应该是江器性格虽古怪,理财却是一把好手,便让他当了自家粮庄的掌柜。

听完许利的解释,许磐沉吟半晌,才问:“你的妻子,连自己的姑母都不认识?”

许利闻言原本假装的苦笑,这次变成了真的:“都尉家中人丁稀少自不清楚,越是弱小的家族,就越是要全族抱成团。说是姑母,实际往上追溯了三辈,不论亲缘的远近亲疏,排序完全按照辈分来排。这样的亲戚,一年能见到两三次就不错了,看见眉眼相似,又听得对方能说出自家父母的几件往事,就觉得八成不会差,谁能想到…”说到这里,他已是连连摇头,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

“这么容易混进去…”许磐微微皱眉,不无忧心地说,“如此一来,谁还能够信任?”

他自言自语,倒不觉得有什么,却将许利吓得满身冷汗,生怕许磐说他御下不严,禀告许泽,让壶关太守的位置换人做。好在许磐也就是说一说,没动这方面的心思,只是打定了主意,务必要将江器活捉。

与此同时,壶关军营。

许徽放下手中的茶杯,慢条斯理地问刚刚从牢房出来的阿元:“江器之母江氏,还是坚持自己那套的说辞么?”

“回女郎,她仍旧没改变自己的说法。”阿元恭敬万分道,“她的儿子被族人痛打之后,伤势太重,一个晚上都没熬过。她哀痛欲绝,本想与儿子一道离去,却遇见了如今的江器前来借宿,自称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感受到江氏的慈母情怀,欲认她为母,代罗器承欢膝下。”

许徽闻言,便勾起一丝讥讽的神色,无比冷淡地说:“儿子才刚死,就来了一个能干又孝顺的干儿子,她也没觉得奇怪?”

她这句话问得太过尖锐,也太过诛心,从阿元到阿肆,没一个敢接下她这句话的。

好在许徽也不要她们的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听说江氏没读过书,没察觉到其中异常,倒也不奇怪,纵然察觉了…”说到这里,她露出一个轻轻的,却极尽悲哀的笑容,好半天没说话。

哪怕江氏隐隐猜到什么不对,知道便宜儿子利用自己的身份,打算做什么事,甚至与亲生儿子的死亡有关,那又如何?死者已逝,生者还是要活下去的,不是么?

许徽在思考的时候,侍女们向来是不插嘴的,直到见她再一次端起了茶杯,阿元才上前一步,轻声问:“女郎,是否要再次讯问,…”

“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省点精力对付江器吧!”知道问题出在谁身上就全力对付谁,这是许徽的原则,可没兴趣一再戳一个青年丧夫,好不容易将儿子拉扯大,就因为她的身份,儿子就牺牲在旁人阴谋下的可怜母亲的伤疤。所以,许徽沉吟片刻,对阿元吩咐道,“待江器交代了他的主家是谁之后,你去知会江氏一声,让她切莫丧失求生之欲,好好活着。我会分几亩天地,并择一品行不错的孤儿过继给她,让她与她儿子百年之后,不至于少了一碗饭,也一定让她活着,好好地看着,害她儿子的人,最后落得多么惨。”

这个命令,与许徽平日的行事作风大相径庭,是以阿元愣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问:“女郎,难道不要…”

许徽知阿元的意思,便轻轻摇了摇头,正色道:“对咱们起了坏心思的人,自然要毫不留情地一一歼灭,可对因咱们而受难,又翻不起什么波浪的可怜人,还是莫要做得这么绝。若是祖父知道,也必会赞同我的想法。”

他们要争天下不假,却不能为争天下,彻底磨灭了人性。战场上消灭敌人,政治中斗倒敌人,下手必须狠辣,因为这本就是不进则退,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事情,可对平民…若为了大业,丧失了基本的人性,想得天下,也不大可能。

“心怀敬畏与悲悯,方能长久。”想到这里,许徽略带感慨地说,“哪怕与未来的杀孽一比,小小的善举不过杯水车薪,也聊胜于无。”

若换个人在这里,必会觉得许徽终究是个女人,心肠还是有些软,不够杀伐果断,可阿元等人素来以许徽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听见许徽这样说,便觉得她说得极有道理,连忙应下并去做,唯有阿双顿了顿,似是挣扎了片刻,才:“女郎,您说,江器他…到底是哪家的人呢?”

第九十章

“无论江器是谁派来的,这种事情,你都不该过问!许磐还没进门,就听见阿双的问题,顿时拉下脸来,冰冷的目光环视诸位侍女一眼,才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望着许徽,责备道,“徽儿,你将她们纵容得太过了!”

许徽见许磐的神情冰冷,不似寻常一般爽朗豪迈,就知他心中怒极,不过强行压抑一两分罢了。

这种时候,许徽也不好与许磐分辨,惹得她更加生气,所以她轻轻摇了摇头,淡淡道:“三叔放心,此事我自有分寸。”随即挥挥手,示意所有人退下,才问,“江器背后的人,可是出乎三叔的意料?”

“正是!”想起在诸般酷刑之下,终究如实交底的江器,许磐心中的怒火蹭蹭蹭上涌,话语也似从齿缝中迸出一般,“江氏虽为上党郡之人,却早早嫁到常山,多年未归。正因为如此,我一开始,只是往那边的诸多势力去想,却没想到,江器幕后的主使者,竟是平阳霍氏之人!”

听见这个答案,许徽也露出一丝诧异之色。

对于江器背后的主使者,她也揣测过两三分,并将目标圈定在了弘农梁氏、太远窦氏以及冀州牧和冀州几大世家,乃至青徐世家之中,却惟独没有想过平阳霍氏。

“平阳霍氏如今的当家,似是三叔的表兄吧?”仅仅片刻的惊愕之后,许徽就恢复了常态,极为平静地评价道,“虽说祖母过世之后,咱们与平阳霍氏的联系渐渐少了,可江器在壶关扎根,少说也有十二三年了,按照江器来壶关的时间算…竟是祖母快不行的时候,他们就开始筹备了。”

说到这里,许徽的神色黯然了些许,显然是想到了自己前世的遭遇,感同身受,不免感慨道:“如此急促,定是怕祖母一过世,平阳霍氏对许氏的影响力大降,才…世家的女子,境遇实在是…若是祖母活着,知道这件事,该有多难过啊!”

许磐闻言,不由冷笑:“你这般说,倒是太高看他们了,他们定是觉得自己与咱们结了仇,才做出这种事呢!”

“结仇?”许徽不解地看着许磐,不知此话从何说起。

想起往事,许磐轻轻闭上眼睛,过了好久,才用干哑的声音说:“你出生之前,阿母就过世了,自不知其中的曲折。那平阳霍氏前任与现任郎主,在阿母快不行的时候,后者就带着前者的命令,巴巴地过来,说他有个堂妹正待字闺中,年方二七,与阿母一般美貌,理家是一把好手不说,还极仰慕阿父的才华,又是难得的知情识趣…”

接下来的话,实在太过露骨,也太过厚颜无耻,考虑到许徽是个未嫁的姑娘,许磐就没再说下去,只是沉默了半晌,才红着眼睛补充了一句:“听得嫡亲的兄弟过来,阿母本是极高兴的,那几天她精神好,还能下床走几步,谁料…”

他身为幼子,性格又飞扬跳脱,最被母亲霍氏宠爱,与霍氏相处的时间也最多。霍氏病重之时,他才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抛了书本,舍了弓箭,日日侍奉母亲身侧,对这些内宅的事情,也了解了几分,并亲眼目睹了母亲是如何从兴奋到痛苦,病情恶化,无视他声声血泪呼唤,带着无法看见幼子娶妻与长孙出世的遗憾,撒手人寰。

从那时候开始,对于除却两位嫂子之外,被旁人赞为“温柔体贴”的女子,许磐总是厌恶得不得了。因为他的脑海中,总是浮现一个美丽又温柔的少女,如何带着梦幻的、憧憬的、“温柔善良”的笑容,默默在心中恶毒地期盼着堂姐快点死去,自己好得到良缘。

尽管知道,再嫁一个女儿过来,乃是霍氏前任郎主的决定,也无法掩盖许磐对此类女子的厌恶,以及对平阳霍氏的愤恨。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听见霍氏现任的郎主,也就是他表哥将女儿嫁给与自己同辈的梁奎做填房后,刻薄万分地说出“她们家的女孩一个养得不如一个,上着赶着给人做妾”的话。

当然,他说完这话之后,就被自己二哥许恽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因为他骂霍氏的女子,自然也将自己的生母给带了进去。

“祖父不肯再娶他们家的女儿,就与他们结了仇?若说祖父续弦了,我还觉得有可能,但祖父根本没…”许徽总觉得许磐这话水分太重,个人情绪太多,就带了几分不信地问,“多个朋友多条路,何况多年的姻亲呢?世间岂有这般没脑子的人?”

听得许徽的话钾磐沉默半晌,才干巴巴地说:“无论如何,江器是平阳派来的间者,总不会错。”

“那窦开呢?太原郡守窦开怎会如此安分?”许徽霍地从椅子上坐起,有些不安地来回踱步,“咱们抓捕了这么多间者,虽然其中也有来自太原窦氏的,却都是些小鱼小虾,翻不起什么风浪。可我这心,却总是悬着的,落不下来。以窦开之才,怎会不关注壶关,又怎会只派这么一点点人来?难不成是…弃车保帅?”

太原与上党相辅相成,一拥关中侧门,坐富饶之地;一坐拥天险,为兵家必争之地。二者分属不同势力,优势不甚明显,可若是两郡都落入同一人手里,就如同龙翔九天,虎掠平原,势不可挡。

正如许泽图谋太原,欲取之稳固根基一样,窦开不可能不对上党动心。并州牧谢俊此行的任务,除却风花雪月,享受生活之外,便是分化并州诸多势力…等等,分化势力?

“此一时,彼一时…”似是想到什么,许徽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她越想,就越觉得这个法子可能,便对许磐道,“三叔,您说,我有一个想法,极为重要,最好与祖父面议。您说,我要不要立刻赶回阳翟,免得夜长梦多?”

许磐见许徽迫切至此,到了嘴边的不赞同话语都变成了疑问:“什么法子?”

“合纵。”

“合纵?你的意思是…”由于她的话题转换得并不是很突然,许磐稍微想一想,也想到了许徽的意思,所以他皱了皱眉,才慢慢道,“我觉得,你派个可靠的人,送一封密信给祖父便可,没有自己去的道理。阳翟人多眼杂,你带着诸多部曲走掉,本就引人注意,再贸然回去,未免不妥。阿父计谋,远胜过我等,纵寥寥数语,亦能了解其中大概,你无需太过担心。

许徽也是一时太过心急,才有些慌乱,听许磐这样一说,就冷静下来,点点头:“三叔说得对,待会我就写好密信,命可靠的人送出去。”

“壶关的事情,也解决得差不多了。”许磐轻轻颌首,随即无奈道,“这段日子,倒是劳烦你为我操心…你打算在军营中多住一段日子,让我指导你的武艺,还是先回长子县?”

许徽本打算回长子县,翻阅一遍上党诸县的民生档案,再细细揣摩周边诸多势力,寻思与周边势力的关系。可她一不好拂许磐的好意,二也知许磐上次的意见极为中肯,双刀本就是最适合防御的武器,却由于教导她的人路子不对,被她练成了攻击的路数,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所以许徽权衡片刻,便干脆利落地说:“愿听从三叔指导。”

许磐见许徽选了前者,不由笑道:“教导谈不上,毕竟我擅长得也是进攻而非防御,只能说在摸索中进步罢了。”

与此同时,壶关县外,许利的宅院内,许利之妻江氏跪坐在踏上,不住摸着眼泪:“奴一听是自家姑母,就高兴坏了,怎知落入了有心人的算计?夫主,奴,奴…”

“我知你委屈,可这件事情,哪怕都尉与女郎不追究,少不得也得记上一笔。”许利不住叹道,“就怪咱们不带眼识人,错了这一遭吧!”

他不说还好,一说,江氏倒生出几分怨气:“若非女郎多事,找出了那个苏灿,以都尉之能,怎能察觉到江器的不妥?她的父祖尚在,上有长兄,下有幼弟,怎就由得她乱来?”

听得妻子之言,许利不由哑然。

倘若江器不被挖出来,哪天他将许利与江氏卖掉,毫无所觉的他们都只能生生受了,岂有不骂江器,反而责怪许徽的道理?虽说江器的身份,让他们夫妻面子挂不住,他的仕途也受了挫,但这些怎及得上自己的性命重要?她怎就…如此是非不分?

想到这里,许利拍了拍脑袋,无奈地叹了一声。

不,她本就是这样,小事上精明得厉害,大事却丝毫看不清。偏偏自己这段时间与许徽接触多了,习惯了许徽雷厉风行又面面俱到的做派,自然有点瞧不上自己的妻子,但也仅仅是瞧不上而已。

太过厉害的女人,会让男人产生敬畏,敬而远之,江氏虽有些糊涂,却是能过一辈子的人啊!

第九十一章

由于在壶关又耽搁了些日子,许徽回到长子县时,已是开中旬了。

“平阳霍氏…”听着女儿与弟弟的汇报,许恽轻叹一声,心中烦乱至极,一时间也拿不定注意,便对弟弟道,“子坚,你离开了几个月,弟妹与几位侄女都很想你,你这些天别劳心劳力,好生歇歇吧!”

还没等许磐表态,许恽又望向许徽,温言道:“徽儿,月娘很担心你,你也去多陪陪她。”

见他下了委婉的逐客令,许徽与许磐也知要给许恽一定的时间冷静与思考,便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从府衙回到了县外的许氏坞堡。

他们回来的消息,早被人通报了平氏与林氏,一时间,许氏坞堡的南楼尚可,也就是平氏一人激动,北楼却忙活开了,迎接小家庭之主许磐的回归。

换好家常衣裳的许徽,见阿元已将自己从阳翟带回来的精美茶具装在熏了檀香的盒子里,想起母亲见到礼物时欢喜的表情,一丝微笑不自觉地爬上许徽的面颊,让她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温情的意味。

但是,她的好心情,只持续了一会儿。

才踏入南楼内院,就见一个玉雪可爱的小童骑在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身上,手里拿着一个亮闪闪的东西,不住责打着这个少女,就像驱策着马儿一般,一边打还一边兴奋地喊:“快点,快点,驾——”

见到这幕场景,阿元心中咯噔一下,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许徽的表情,就见许徽原本轻松愉悦的笑容,一瞬间就收敛得全无踪影。

还没等阿元说什么劝解的话,许徽就大步流星地走上前,用力夺过小童手上的东西,才发现这是一个里头填充着羽毛,外头用毛皮包裹,又镶了银的玩具。

小孩子的记忆力是不大好的,许恽的嫡次子许懋已不记得几个月前还见过的亲生姐姐,一见有人抢了自己的玩具,就不高兴地扬起右手,似是想要一巴掌向许徽扇去。偏生他藕节似的小胳膊腿,压根够不着许徽,许懋见状,瘪瘪嘴,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指着许徽,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傲慢无礼地命令周围的婢女仆妇:“打她,打死她!”

跟随许懋的婢女眼观鼻,鼻观心,心中为难得要命。

她们自然清楚,许徽在上党许氏的地位与权力,谁不要命了,敢听命去打她?可他们毕竟是服侍许懋的人,若是不做,被这位记仇的小祖宗给记住了,将来日子指不定多不好过…

见平日百试百灵的“喊人大法”没用,许懋顿时放声大哭起来,她的哭声惊动了南楼里的婢女仆妇,没过多久,平氏就带了一大堆人匆匆地赶出来,见许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许徽拿着一个镶银的玩具站在旁边,连一丝哄他的意思也无,心疼地抱起许懋的时候,带了些不高兴地说:“徽儿,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和弟弟闹脾气,见他哭了都不哄几句?”

说到这里,平氏想到许徽一直被许泽教养,以为她手足无措,声音便放柔了些许,温声道:“将玩具还给他吧!”

还给他?让他继续抽打仆人么?

在这么多奴婢面前,许徽不会不给自己的母亲面子,所以她轻轻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玩具交给许懋的乳母,随着平氏进了屋,并认真地回答平氏琐碎的问题,比如这一路吃得好不好,可有穿暖,天热了有没有用些冰,别跟着三叔乱疯之类的。

她们谈天的时候,许懋一直闹腾着不安分,对刚刚抢了玩具的姐姐极为敌视,却到底年纪小,精力不足,闹着闹着就睡着了,平氏便命人将他抱回去,好生安置着。

许徽的耐性极好,所以,她陪着平氏足足说了一个时辰,又用了一顿小点心,这才屏退众人,神色郑重地说:“阿母,我方才进门之时,看见阿弟拿着自己的玩具,以人为马,以之为鞭,不住抽打对方。”

平氏闻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见你这般郑重,我还以为阿公决定了亨儿的婚事,却不料是这等小事…懋儿他年小体弱,别说是镶银的东西,哪怕是纯金打造的东西,他抽几下人也是不痛的,你大可不必担心。”

见平氏会错意,许徽沉默片刻,才轻声道:“阿母难道不觉得,阿弟的行为,实在太过不该?”

“不该?”平氏惊讶地看着许徽,见她毫无开玩笑的意思,字里行间便充斥着满满的疑惑,“怎么了?”

“他今日能用不伤人的玩具抽人,明日就能用带着倒钩的鞭子打人,此等行径,不好生管教怎么行?”许徽道,“我一取走他的玩具,他就命人上来打我,这般娇气蛮横,若是大了…可怎生是好?”

平氏听了,便笑道:“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事。你还是个未婚的姑娘家,自然不知道,小孩子都是这般爱闹,略大一些,教他事理就好了,没必要看得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