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换做平时,许徽自是没有任何意见,但她方才抽出许懋手中玩具的时候,曾认真看了被许懋当做马骑的少女几眼。

时值七月,无论主子还是奴婢,都换上了清凉的衣衫,加上这个少女跪在地上,不住摩擦,春光泄得颇为严重。许徽能清晰地看见,她手上的层层叠叠的红痕与淤青,甚至还有结了疤的伤口,待她走路的时候,许徽又认真地看了一眼,发现她走路的姿势很不自然,显然是跪在地上太久,次数也太多,膝盖受了不轻的伤。

许徽自认不是一个心软的人,也不是一个怜惜奴婢的人,为找出与颍川钟氏暗中勾连的背主奴才,她不介意将一群奴婢全部送到大牢里去,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但这不意味着,她会坦然接受“凌虐”这种惨无人道的行为,所以她微微皱眉,说:“咱们上党许氏的孩子,哪怕年幼,也不能做这等事情,给别人留下任何话柄。阿弟也三岁多了,是时候该开蒙了,阿母,我…”

“他做了什么事情?嗯?”平氏拉下脸,不高兴地说,“你说,你的弟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让你用这种口气来说话?”

“阿母…”

见到女儿回来,平氏不是不高兴的,但许徽这些年都住在东楼,与平氏谈不上多么亲近,倒是一直养在身边的小儿子许懋,已成了平氏的命根子,容不得旁人说他半句坏话,哪怕那是自己的女儿也不例外。

话一出口,平氏就后悔了,可想到一开蒙就不在自己身边的一儿一女,平氏逼着自己硬下心肠,口气不善道:“徽儿,阿公给了你极多优待,连夫主与小叔都越过去了,这点不假。可你看看,你现在哪有一个女孩的样子?你这个样子,将来谁会要你?”

许徽从未想过温和到近乎软弱的母亲会训斥自己,一时间呆住了,偏偏平氏不会看人眼色,见许徽发呆,还以为她后悔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话头一时间便刹不住:“前些日子,我见了自己娘家的几个侄女,那才叫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再看看你,练武练得手上满是老茧,梳洗打扮半点不学,张口闭口民生政治,竟敢妄议朝政,连自己的本分都忘得一干二净…”

“阿母…”压下心中的酸涩,以及声音中的颤抖,本想问平氏“您就是这般看我?”的许徽抿了抿唇,为维持自己所剩无几的自尊,临时转了个话题,“您娘家侄女来干什么?您莫非是想…亲上加亲?”

她若是不换话题,说不定还能博得平氏的几分怜惜,可她一问这件事,想到从小到大,事事自己都无法插手的嫡长子许亨,平氏的心中就极为不痛快。见许徽语带诧异,似是极不赞同此事,被戳中了心事的平氏不高兴起来,声音都冷厉了几分:“这种事情,也是你该管的?许徽,别以为阿公给了你太多的优待,你就连长辈的事情都能随意插手了。你在许氏的地位再怎么高,也是我独自里掉下来的一块肉,是我的女儿,你若还懂得一个‘孝,字,就别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这一番话说得太重,让许徽几乎克制不住身体的颤抖:“您…您认为我…我,我…不,孝?”

见许徽听了自己的话后,一脸惨白,平氏也有几分后悔,可想到她方才对自己好些行为都不赞同的态度,又想想她近年来的行为,平氏逼迫自己硬下心肠,暗道说狠话是为她好,便冷冷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竟敢插手长辈之事,不是不孝是什么?我不知阿公究竟是怎么教导你的,但你也太不像话了一些。张口闭口就是定亲成亲,日日与男人混在一起,可还有什么名声不曾?天下能人辈出,怎么就非得你一个女儿家出去闯荡?你,你知不知道,‘廉耻,二字如何写?”

许徽闻言,惨然一笑,喉头腥甜无比,更觉头昏眼花。

她双手勉励支撑着塌子,想要站起来,离开眼前陌生无比的母亲,却在发力的第二刻,猛地呕出一口鲜血,直直栽倒在地!

第九十二章

许氏坞堡,南楼,许恽的书房中。

见许磐推门而入,神色有些憔悴的许恽猛地抬起头,急急地问:“徽儿情况如何?”

“大夫说是积劳成疾,身体渐渐变得外盈内亏,又遭人刺激,情绪大起大落,急火攻心,才会呕血昏迷过去。”许磐犹豫片刻,还是如实地将好几位大夫的话复述了一些,尽捡好的,许恽能接受的说,“好在她身体底子不错,若是慢慢修养,一年半载也就恢复过来了,只是在修养的过程中,需得放宽心思,不可思虑过重,更不可再受太多的刺激,免得病情恶化。”

听见“积劳成疾”四字,许恽第一反应是不可能,随即就不住苦笑。

怎么会不可能呢?那孩子有多拼命,他这个当爹的,怎么可能不知道?

小孩子往往没有足够的自制力,不若成人能耐得下性子,稍稍累一点就呵欠连连,说要休息。如此虽有“不够努力”之嫌,却颇好地保证了足够的休息,劳逸结合,身体自然颇为康健,许徽则不然。

她拥有成年人的思维与心智,克制得住身体的疲乏,又因了解未来,迫切地想要改变,拼命地汲取知识,练习武艺。对她来说,只要强逼着自己熬过犯困的那段时间,就不会再有什么睡意,如此好事,为何不做?哪怕不得不吹灯休息,许徽也会在床上反复想着各种事情,辗转许久方艰难入眠…她实在太过拼命拼命到,好像在过度透支并燃烧着自己的生命。

许徽努力至此,休息的时间自然远少过一干同龄人,时间久了,便给人一种“她的精力永远充沛”的感觉,又因为她本身的才华,让人会不知不觉地忽略她的年龄,收起全部的轻视,认真倾听并分析她的每句话怎会认为她照顾不好自己?

正因为如此,对她带人星夜兼程,仅仅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就从阳翟赶到壶关,随即立刻投入工作的举动,就连身为至亲的许磐,都没察觉出什么不妥。反在事情结束之后,日日与许徽练武,没个休息,回程的路上也没有游山玩水,而是加急赶路却不知许徽的身体,早就到达了一个临界点,平氏的不理解与责问,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我没用…”许恽的脸上,是无法掩饰的愧疚与自责,“倘若我这个当爹的有阿兄一半的本事,也无需让徽儿如此…我连看她都不敢去看,就怕她对我诉苦,偏生我又无法处罚月娘,给徽儿一个公道毕竟在世人眼里,月娘的话才是正确的…”

见兄长钻了牛角尖,许磐也不知如何安慰他想了好半天,终于想到了一个极好的话题,便道:“六年前,徽儿落水之时,二嫂伤心不已,破天荒将我大骂了一顿,她那焦急的神态,我至今都记得可如今…”说到这里许磐顿了顿,才略带艰涩地说出下半句“我想,在当时的二嫂心中自小在她身边长大的徽儿,无疑得到了她双倍的爱——连同亨儿那一份。”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也不需要继续说下去,因为许恽已听懂了他的潜台词。

平氏本就不是什么有远见卓识的明理女子,对她来说,从小就被抱走的许亨与一直养在身边的许懋,若是出了矛盾,她会更偏向谁,已是毋庸置疑的事情。许恽与许磐甚至能想到那一幕——许亨要责罚许懋,平氏却拦着不允,好说什么“你是兄长,怎能不容着弟弟几分”等等。

生母不喜长子,偏疼幼子,由此兴风作浪的事情,也不止一桩两桩。往远里说,最有名的自然是武姜、庄公与共叔段母子三人的故事,往近里说,也有大齐武帝之女清平公主偏疼幼子,闹得夫家鸡犬不宁,又卷入政治斗争之中,差点家破人亡的光辉事迹。

想到这里,许恽勉强挤出几分微笑,口气很是软弱:“阿母当年也最疼爱你一些,此事或许并不会如你所想的那般…”

“我也不过是说说最坏的可能,并没断言二嫂一定会这样做。”许磐轻叹一声,久久不语。

一时间,两兄弟坐在光线极好的书房之中,听着窗外的鸟鸣,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许久,许磐耐不住这沉闷的气氛,语气也焦躁了一些:“二哥,无论你怎样偏袒二嫂,我只知道,徽儿姓许,二嫂却姓平。”

说罢,他抬起头,望着许恽,有些冷淡地说:“听说前些日子,她见了娘家来的人,尤其是几个十二三岁的小侄女…倘若换做大嫂,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许恽轻轻点头,随即,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他想,他得与妻子好好谈一谈。

待弟弟走后,许恽推开书房的门,踱过长廊,来到平氏的卧房,就听见了连绵不绝的木鱼声。

同床共枕这么多年,许恽依旧无法接受佛教的任何理念,却渐渐学会尊重妻子的信仰。所以,他直站在卧房门口,直到木鱼声断绝,这才推门而入,挥挥,让所以的侍女全部退下。

一见许恽来了,平氏的脸上浮起欣喜之色,却在窥见许恽的态度时,渐渐收敛了笑意,变得有些忐忑不安起来,轻声唤道:“夫主…”

“我不去见徽儿,是愧对于她,你不去见徽儿是为什么?”许恽看都没看平氏,淡淡道,“觉得自己将亲生女儿逼得吐血的名声不够好听,非得再加上一个冷漠刻薄,死不悔改的名头?”

平氏闻言,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半晌才道:“奴…”

“我不想听你编理由。”许恽冷冷地打断她的话:“我知你派人去问了大夫,听见徽儿不是被你气病得就将心放宽了。想到你曾经对她那么的好,再想想你如今的冷漠月娘…你真令我害怕。”

说罢,不等平氏分辨什么,许恽抬高了几分声音,神色也冷厉了起来:“亨儿的婚事,连我这个做爹的插不上手,你巴巴地找什么娘家人来?你生了亨儿与徽儿不假,却不代表你能任意干涉他们的人生!还有你当我不知道么?那个天天被懋儿当做马骑的少女,就是三个月前,想凑到我面前来的奴婢!”

见平氏恍然大悟,又有些咬牙切齿的样子,许恽冷笑一声,才慢条斯理道:“你方才定是在想,我果然还对她没有忘情吧?告诉你!若非今日闹了这么一出,我记都不会记得这个侍婢是谁!”

后宅之事,只有男人不想知道的,若要认真去查什么“秘密”都能被抖出来。是以许恽不过随口问了一句,那个被凌虐的少女是谁,就得知了这个消息,他震惊之下,派人追查,却发现了更多的,发生在许氏后宅的,不为人知的事情。比如,平氏故意派丫鬟在许恽第二个庶女二娘耳边说大娘的夫婿种种不好,二娘告诉了大娘大娘去闹之后,收获了许恽的斥责与厌恶,知道了自己的夫婿其实很好并坚定地认为妹妹想抢她这一桩姻缘…

“心机手段,都没用到正道上。”这是许徽的评价。

得知平氏耍的种种伎俩,在极度的震怒之后,涌入许恽心头的,便是深深的失望。

他可以容忍自己的妻子,因为无知而犯错,却无法原谅她出于嫉妒,不仅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还让不懂事的许懋也参与到了这件事情中。所以他轻叹一声下了最后的通牒:“我原先想着,多留懋儿几年却未曾想到,你的才智与心性完全不足以教导我上党许氏的下一代

说到这里,许恽望向天空,沉默良久,方道:“这两年,由我亲自教导懋儿,并赶在素素嫁出去之前,恳求阿父开祠堂,祭族谱,将懋儿过继给大哥!”

听闻许恽所言,平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声音凄厉:“夫主——”

“多年之前做下的保证,拖了这么久,也到了该兑现的时候。”许恽轻轻地,对着自己如是说,这才侧过头来,冷冷地看着平氏,“我不是在与你商量,而是在告知你结果,我许恽许子厚的儿子,有许亨一个,就已足够。”

听见自己第三个孩子,又要被抱走,从此喊她“二婶”而非“阿母”,平氏“噗通”一声跪下,抱着许恽的腿,一边哀求一边哭泣:“夫主,懋儿是咱们的孩子啊,为何,为何…”

“我继承了原属于大哥的上党太守之位,怎能让他彻底断了香火,九泉之下,百年之后,坟前荒芜,一丝供奉也无?”见发妻哭的伤心,又想到小儿子要被自己过继出去,许恽也有些不忍。但忆起对兄长许容的承诺,以及钟夫人与平氏巨大的差距,许恽硬着心肠,以冷漠地口吻,无比坚决地说:“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可亨儿,亨儿他…他的身体并…”平氏心急之下,口不择言,却被许恽破天荒冰冷的眼神吓到。

哪怕知道妻子并无诅咒嫡长子的意思,但许恽之前存了这桩心事,看平氏的眼神就不对劲了。

懋儿才三岁,她的心就偏成这样,若是待懋儿长大…以亨儿的能力,顶多是伤心,没有被平氏制住的道理,但亨儿的媳妇…哪还有活路?

想到这里,许恽一拂衣袖,怒道:“在你心中,唯有懋儿是孩子,亨儿与徽儿都不算,对么?所以,你才会说出伤人的话,将徽儿气得吐血,又诅咒亨儿?”

“不,不,奴没有…”平氏连连摇头,涕泪横流,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了,“奴是为了徽儿好,以她的容貌、家世与才华,哪怕王妃,也是做得的啊!”

第九十三章

听闻平氏此言,许恽深深地看了她许久,才冷冷地问这些话,是你娘家人教给你的?”

平氏低着头,久久无语,显是默认。许恽见状,声音抬高了八度,怒气简直无法掩盖,“她们作为客人,无论夫家还是娘家势力都不如我们,又有求于咱们,自然把你往天上捧。不过区区溢美之词,你就当真了?这就是你身为大家主母的见识与气度?”

许恽能看得出,自己的妻子字字句句,无不发自真心——她是真觉得自己的女儿样样都好,比起膏粱之姓的贵女尚不逊色,还犹有胜之,嫁入皇室丝毫不成问题。

哪怕嘴上不说,但对于有这么优秀的一个女儿,平氏心中是极骄傲自豪的。哪怕别人不提,平氏自己也会想,所以他不觉得平氏的娘家人是挑拨离间,何况天底下,也没有这样挑拨离间的道理。正因为如此,平氏才会对女儿“离经叛道”的行为,特别不满,卯足了劲想将许徽给“纠正”回来。

身为母亲,平氏不希望许徽走那么艰难,看不到未来的路,只希望她如这个时代的所有女子梦想的一样,能觅得地位又高,又疼爱她的如意郎君,一生幸福美满。只是由于嘴笨舌拙,说出来的话太不中听,又不走运地踩在了关键的时间点,恰好触到了许徽心中最敏感的那根弦,才闹了这么一出。若非如此,许恽也不至于无奈至此,连女儿都有些不敢去见。

对于自己的孩子,父亲希望他们成长,而母亲,仅仅渴求他们的平安,这是绝大多数家庭的共性。哪怕这种平安,是将梦想与追求压抑在内心深处,磨平棱角,做一个庸庸碌碌,随波逐流的人,名为“母亲”的存在,也是这样希望着,希望你一生平平顺顺,别走那艰难坎坷,磨难重重的险路。

许恽无从指责平氏,因为在世人看来,平氏的想法才是正确的—若为男子,则为王为帝,至不济也位极人臣;若为女子,则母仪天下,这本就是世间男女对“荣耀”的至高追求,不是么?所以,在暴怒之后,他只能无语,唯有叹息。

如果许徽是个男孩儿就好了,这样的话,他就能将许徽过继给钟夫人,九泉之下的大哥也必会安心,反正许徽的出生,本就是大哥渴盼已久,却始终未曾如愿的事情,一切烦心事都没了,可偏偏…

平氏温婉贤淑惯了,对于丈夫的质问,她不敢顶撞半句,心中却是极不甘的。在她看来,男主外,女主内,乃是千万年不变的准则。唯有家中无壮年男丁为顶梁柱,女子才不得不顶上,但这也不过是权宜之

寡母抚养幼儿,弱女招赘壮丁,任何的家,哪怕女人撑过一段时间,归根结底也要靠男人,哪有女人做男人工作的道理?除却被庐陵王抛弃,没有男人敢娶,索性破罐子破摔的司马筝,谁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这种事情?何况司马筝插手司马家的事务不假,大多却管得是商队与店铺,不像许徽一样,连政务和军务都插手了啊!

想到司马筝的悲惨遭遇,以及被人议论°纷纷的,没半点好名声的现状,平氏不由打了个寒战,所以她用力地拉住许恽衣袍的下摆,不顾许恽愤怒的脸色,苦苦哀求:“夫主,求求您,让徽儿停下放在乱七八糟事情上的心思,转回正道上来吧!趁着,趁着她的名声还没彻底被败干净的时候…再这样下去,她,她会找不到好人家的啊!夫主,您,您不能为了上党许氏,就这样牺牲您的女儿,她…”

“上党许氏的嫡女,再怎么离经叛道,也不会缺了求亲的人。”许恽一字一句,说得极慢,却异常铿锵有力。他的声音慢慢拔高,愤怒却被越发冰冷的神情,压抑在心底深处,“我许恽的女儿,缺了男人,就活不成了么?”

见他的态度如此坚决,平氏的神色,霎时间灰败下去。

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谁也无法说服谁,就如同许恽偏爱道教,平氏却笃信佛教一样,无可调和。

到底是结发夫妻,见妻子如此,许恽也有些不忍,便放柔了声音,缓缓道:“大夫说了,徽儿需要静养,阿父与大嫂、素素他们,却还得月余才能回来。为给徽儿排遣寂寞,也为了媛儿、姝儿的课业着想,这段时间,徽儿会为她们授课,你…”

说到这里,他轻叹一声,末了才道:“你的希望,未必是徽儿的意愿,一心将自身的愿望,自己认为的‘好,强加到她的身上,带给她的,不一定是欢乐和幸福,也可能是难以言喻的痛苦。

为避免你们的关系进一步恶化,也为了咱们许氏的安宁着想,你好好想想吧!”

我的意愿,会让徽儿痛苦?不,我明明…嫁入皇室受无尽的尊荣与富贵,这是每个女人的梦想,不是么?哪怕天天嚷嚷着自己很清高,不屑与帝室联姻的高门大阀,背地里还不是卯足了劲将女儿送入宫廷,嫁入皇室?为了一个出身高的皇子正妃之位,他们可以手段尽出,撕下面子,大打出手,就更别说什么皇后、四妃之位了,为何…

“阿姊…”见许徽随意披了一件薄薄的衣衫,斜倚在床榻上,脸色依旧苍白,就连嘴唇都没有血色。年纪大一点的许媛不自觉地上前两步,想要伸出手,却很快将之放下,只是柔声问,“你还好么?”

许徽微笑着点了点头,早就得到她吩咐的阿元立马命人搬来两张小小的案几,放到许徽的床边,又从许媛与许姝的侍女手中接过笔墨纸砚等物件。

见一切东西都准备齐了,许徽这才对两位堂妹扬了扬手,示意她们坐到自己的床边来。

对于这个不怎么见面,感情很是生疏,偏偏在家中很有权威的堂姐,许媛与许姝都有些惧怕,走路也轻手轻脚,尽量维持仪态,唯恐出了什么岔子,惹得许徽不快。

见前世关系甚好的两个妹妹,今生对自己又敬又畏,许徽心中苦笑,面上却丝毫不露半分端倪。

只是拉着两个妹妹坐在自己的床边,随即望着容貌清丽,眉宇间却带了些忧愁的许媛,轻声问:“听说前些日子,平家来的客人,惹得你不高兴了?”

听见许徽的问题,许媛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若是往常,她定会忍下此事,一个劲在许徽面前说平家来人的好话,可许徽这场病,明着说是劳累过度,私下却都在传,是被她的生母,也就是许氏如今的当家主母平氏气得…

许媛心思重,她的妹妹许姝却不是,许姝的性格像极了生母林氏,快人快语,说话如炮仗一般,从来不经过大脑,也不管得不得罪人。见嫡亲的姐姐沉默不语,许姝愤愤不平道:“二姊,你可得为我们做主,平氏来的那群女人…就是你舅母与表姐妹,也太过分了一些!”

“姝儿——”听得妹妹竟这般说长辈与亲戚,许媛大惊,刚要制止,许徽却抢先问:“她们做什么了?”

许姝看了一眼满面担忧的姐姐,本有些犹豫,可最终还是倾诉的欲望占了上风,便对许徽抱怨道:“阿姊见她们是亲戚,好心地请她们去自己的花园一观,谁料那些人表面上阿谀奉承,说阿姊的花圃多漂亮,背地里却说她是暴发户,没品位也没教养,珍奇的花,弄一两盆来赏玩就行了,哪有弄一堆放在一起的?阿姊听到之后,回屋大哭了一场,也有些发热,碍于她们是二婶的亲戚,连大夫都不敢请…”

“姝儿!”这次,许媛的声音,真变得又惊又急了。

她真没想到,自己这个妹妹,竟没心眼成这样,嘴巴没把门,什么话都敢乱说。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许姝的抱怨越到后来,越像在许徽面前给平氏上眼药,挑拨她们母子的关系。若是再多心一点的人,说不定还以为这话是她们父母教得,许磐夫妻对当家的二哥二嫂一家有怨言…

见许媛急得都快哭了,又说不出什么话来,许徽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打趣道:“媛儿的花圃,我也是去看过的,定是那十余盆兰花惹出来的祸事,对不对?”

许媛不安地搓着双手,犹豫许久,想到就算自己不承认,许徽也有办法知道内情,就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那么,你觉得它们摆在一起,漂亮么?”

“我…”见许徽神情诚挚且温柔,没有半分责备的意思,许媛心中生出一丝勇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觉得它们孤零零地生长,实在太可怜了,才…才将它们般到一起,觉得有伙伴的话,它们应该会开心很多吧?什么‘兰花放在一起,反凸显不出美丽,只觉得繁琐,之类的事情,我,我想都没有想过…”

说到最后,许媛的眼眶都红了。

许徽轻轻拍了拍堂妹的肩膀,微笑道:“既然这样觉得的话,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吧!”

第九十四章

“真,真的吗?”得到许徽的赞同与理解,许媛喜出望外,结结巴巴,很是不确定地追问,“我这样做,真的可以么?”

见许媛小心谨慎的样子,许徽轻叹一声,方轻轻颌首,温言道:“她们抨击你的理由,无非是觉得兰花清雅端方,应将之放在幽静之地,使之静谧又傲然地开放,方具有‘兰’的美感。 而你将诸多上品兰花放在一起,让人生出繁琐纷杂,无从欣赏的感觉。你听了之后,觉得她们说得很对,才开始质疑自己,对吗?”

许媛闻言,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却见许徽微微抬高下巴,傲慢又不屑地说:“他们所谓的‘雅’与‘爱’,都建立在将兰花当做玩物,用以赏玩的基础上,希冀花儿在自己面前展现最美的姿态,欣赏并炫耀,名为爱花,实为附庸风雅。你怜惜花儿孤独,将它们放在一起,无刻意之‘雅’,却有发自内心的‘爱’,比他们高了百倍不止,怎能因为无知之人的几句话,就妄自菲薄?什么时候,地下的泥能与天上的云相提并论,加以比较?”

许徽这一句话的打击面实在太广,几乎将世间所有“爱花”之人给扫了进去,一时间,许媛竟找不出什么说辞,许姝却已眉飞色舞,连连称赞道:“二姊,你真厉害,倘若那天你在,她们就不敢背着说阿姊了!”

听见她略带幼稚的言语,许徽浅浅地笑了笑,柔声道:“我没那么大的本事,控制别人的脑子,让别人连背地里说我们坏话都不敢。这些自以为是的酸话。当做没听见就行了,何必与她们多计较呢?再说了,她们敢这样说你,无非是有恃无恐罢了,若你地位远剩她们,她们奉承都来不及,纵然背后说说,又有什么关系?到你面前,还不得毕恭毕敬。阿谀奉承?”

“二姊,你说得真对!”许姝兴奋地说,“我早就看她们不顺眼了,仗着二婶是咱们许氏的主…”

许媛生怕妹妹又说出什么不恰当的言辞,连忙咳了两声,许姝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急急地去拍许媛的背,一边拍一边担心地问:“阿姊,你怎么了?”

许徽面带微笑地看着她们姐妹互动,心中却一片阴郁。

笃信佛教。只给女孩子认几个字,让她们不必做睁眼瞎子,从来不让她们深入读书的河内平氏,能有一位上党许氏的主母。已是意外所致,无论是许泽、许恽还是她,都不会允许许亨的妻子来自河内平氏。但这并不意味着,听见河内平氏的女孩子竟这般无礼且无脑,许徽会真的无动于衷。

夹在上党许氏与弘农梁氏之间,还拥有一位上党许氏主母。从而做墙头草。天天随风倒的河内平氏,感情还真将自己当做一盘菜了?想将女儿嫁到上党许氏来当宗妇,至少得装出几分厚道样子吧?怎样背着主人家谈话,能让在内宅之中无甚势力的许媛听到?怕是认定了自己的未来一片坦途,觉得丈夫的堂妹丝毫不重要,才这样肆无忌惮的吧?难不成,阿母她…做下了什么许诺?

想到这里,许徽面色一沉。刚想下床找平氏再说一说,动作却又顿住。笑容微微发苦。

这个时候,无论她说什么。阿母怕都是听不进去的。不是因为她“离经叛道”,只因为她是小辈,倘若换了祖父、阿父、三叔乃至钟夫人…哪怕是同样的话,得到的效果也截然不同。

罢了罢了,无论阿母下什么许诺都没用,顶多开罪娘家罢了。上党许氏真正的决定权,还是在祖父手里,谁敢拿许亨这位许氏嫡长孙的婚姻开玩笑,谁就准备受罚吧!

这件事情,已经压不下去了,还是想想待祖父回来,怎么劝慰祖父,让他少责罚一点阿母…

万千思绪,都被胸口的闷痛压下,想到大夫的嘱托,许徽勉强扯出一丝自嘲的笑容,随即快速调整好心态,神色淡淡地问:“我住东楼,少与西楼接触,不知你们的功课,都到了哪一步?”

见她过问正事,许媛与许姝的神色都是一肃,前者说:“伯母启程离开家之前,让我将《六经》囫囵读了一遍,真正通读,能了解其中意思,品味其中诸般韵味得,不过《诗》、《礼》、《乐》三本,外加半大本《尚书》罢了。”

听闻姐姐的进度,许姝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声音轻得难以听清:“我,我才读到《礼》,也没办法背下来。”

“囫囵读完六经?”许徽望着许媛,再次确认她的进度,“仅仅是六经么?《令》《语》《故志》《训典》这几本,伯母可教了你?《老》《庄》呢?”

许媛温柔乖巧,听从大人的指导,却将更多的心思放在了花卉与女红上头,对读书一道,只是钟夫人给她布置什么,她就学什么,旁的从不多看一下。是以听闻许徽的问题,许媛与自己的妹妹一般,惭愧万分地低下了头:“二姊刚才说的这些,媛只闻其名,从未读过。”

对钟夫人那边教导的进度,这么多年过去,又隔了一个前世今生,许徽也记不大清了。但从寥寥几句话中,她便了解到,自己这两个堂妹像极了许磐与林氏,都是不喜爱读书的性子,不由犯了难。

她博闻强识,又能自由进出许泽的书房,随意取阅他的藏书,将之悉数看完了不说,对其中一小半,已经到了能倒背如流的程度。别说作为启蒙的儒家六经,释、道、玄三家的诸般经典,许徽也多有涉猎,连翻译梵文佛经都能掺上一手。是以对她来说,教导两位妹妹,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唯一的问题在于,程度该控制在什么上头。

如果遇上好学的学生,倒还好办,无论讲得多深,他们都会听的津津有味,闲暇时自己钻研,就有如许亨与许徽听许泽讲课一样,但…许徽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堂妹,不由扶额。

许媛性格柔和,听不懂会不会回家看书不知道,但不会吭声是肯定的,至于许姝…求她不神游天外就很不错了,让她听课…这个,有点难度啊!

纠结了片刻功夫后,许徽很利落地问:“琴棋书画,诸般杂学,你们喜欢什么?”

与其将自家姐妹个个培养成女先生,还不如让她们过得快活一点,许徽自负两世为人,才华横溢,倘若教不了比她小两三岁的堂妹,面子往哪里搁?

一听她的问题,许姝的眼睛都绿了,只见她猛地扑上来,拽住许徽的被子,急急道:“二姊,让我临你的字帖吧!”

“临我的…字帖?”

没察觉到许徽语气里隐藏的一丝古怪,许姝抬起头,眼巴巴地说:“二姊一手飞白无人不赞,姝心中羡慕极了,只求能有二姊一两分,此生便已无憾。”

大齐文风昌盛,书法作为高雅艺术的一种,被无数人青睐。别说男人,许多出身世家,受过良好教训的女人都写得一手好字,足以入品,许徽自然也不例外。她与钟夫人、许素一样,都能自如地在隶、草、八分、章草与飞白这五种字体之中变换,每一种都如行云流水,优美动人,如诗如画。但比起擅长章草的许泽,偏爱草书的钟夫人、许恽与许亨,许徽最擅长的,却是在上党许氏没什么人专攻,于女子也不怎么合适的飞白。

对许姝的要求,许徽本想满口答应,可想到“临摹自己的字当字帖”这一条,她心中又生出几分不安之感。

为免日后一模一样的字迹生出什么变化,许徽想了想,还是微笑着摸了摸许姝的鬓发,柔声道:“飞白需善运枯笔,练习颇为不易,也不为绝大多数的女子所喜。你性子急躁,无法耐下心来,就更不大合适。我教你草与隶,赠大家字帖给你临摹,可好?”

许姝闻言,便嘟起嘴巴,有些不高兴。好在她对飞白这种字体也不是真正的喜欢,只是颇为崇拜许徽,处处想模仿这个姐姐罢了,听得许徽这样说,又见自己嫡亲的姐姐许媛死命摇头,她也不再任性,只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见许姝答应了,许徽不由松了一口气,她转过视线,望着许媛,问:“媛儿呢?”

“我…我喜欢下棋。”许媛犹豫片刻,方缓缓道,“听说二姊棋力颇为高明,若指教…”

说到这里,许媛又摇了摇头,很是失望地否决了自己方才的提议,说:“阿父说了,二姊需要静养,下棋还是…”

“待我先测过你的棋力,看看与你下棋要不要然让我劳心劳力之后,你再与我说这些话吧!”许徽见许媛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笑道,“阿兄与我下棋,从来不敢让子,就连祖父,都之能让我三子,多了就有很大可能会输棋…可别小瞧你二姊啊!”

第九十五章

颍川郡,阳翟县,陆氏宅邸。

“三哥,稀奇事,天大的稀奇事。”身边破天荒没跟着美丽侍女的陆珣兴冲冲地走进书房,眉飞色舞道,“颍川钟家嫁到上党许氏,那个守寡的女人,你知道吧?她这几天频频拜访广陵崔家!”

陆玠放下手中的书,示意自己的弟弟坐下,这才淡淡道:“钟夫人拜访崔家?我记得,崔家的家主之女,恰好比许亨小一岁吧?不知性情、风评如何?”

他嘴上说着“不知”,视线却已落到了陆珣的身上,显然认定陆珣知道其中内幕。

见兄长如此淡定的样子,陆珣的兴致被扫了一大半,却在提到那位崔小姐的时候,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这位崔家嫡出的小姐,生得花容玉貌,出身也很不错,性子却异常骄纵蛮横,容不得旁人拒绝不说,还说风就是雨,若与许亨撞到一起…可有好戏可瞧了!”

“他们在上党,咱们在建康,纵然有好戏,你也看不到。”陆玠凉凉地浇了过度兴奋的弟弟一句,沉吟片刻,才有些感慨地说,“许府君在阳翟的这些日子,与青州牧沈府君走得颇近,眼下又打算给许亨定这么一门婚事,显然是对咱们吴姓世家不怎么看好,对侨姓那位眼高于顶的郭大司马又不抱什么期望,打算朝青徐二州的世家靠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