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县的城垛之中都打起了火把,火焰照亮了四周,也隐约可见穿梭巡逻的军卒。

“才立秋没多久,天就冷成这样。”见夜已三更,人畜无声,加之上峰不在,守城的军卒也有些偷懒,三三两两地聚在较为避风的地方,裹紧身上的衣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若是再冷一些,好不容易积攒下的银钱,就得拿去换几块皮子,想想就心疼得紧”

听见同伴的抱怨,另一人便嗤笑道:“得了吧你个大字不识一个的粗韩,能得这份差事,简直是祖上积德。如换做旁的,别说攒下银钱换皮子,能吃饱穿暖都是福气喽。”

这两人都是积年的老卒,彼此熟识,凑到一起便你聊聊我的儿子,我谈谈你的兄弟,却不知护城河外,被隐隐所遮蔽的地方,潜伏了十余个身着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人。

这十几个人在寒风中呆了大半夜,这才悄无声息地离开,趁夜赶了许久的路,直走了一天多,才回到九云山下。

“涅县的防卫,很是松懈?”听得部下的汇报,身着华裳的贵公子大喜过望,“真乃天助我也”

见他轻飘飘的样子,身旁一位中年文士连忙道:“涅县虽不靠山,周边却多有陂泽,非敌所向。况他们防卫松懈,多半是被郎主计策骗过,而非对战事毫无准备。”

城外低矮的丘陵多,就容易占据地势来防守,对进攻方来说颇为麻烦。但若这些山丘、高地、河流、树林悉数被敌方占据,倒霉得就是守城一方了。中年文士自知此行没带那么多人来,将涅县给包围,便忍不住劝道:“涅县县令是个稳当人,咱们混也混不进去,郎君还是稍待几日,待大军…”

“兵贵神速,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都不懂?”这位公子哥打扮的人没好气地横了中年文士一眼,毫无尊敬之意,“涅县防卫松懈,未曾料到我们能这么快过来,这本就是我们的优势,越是拖下去,优势就越会减少,粮食也绝对不够吃…你让我多等,究竟是何居心?”

见对方连这等高帽子都扣上,中年文士连连摇头,口称不敢。

这位公子哥不是别人,恰是窦开的第三子窦诚,也是太原郡内小霸王一般,无人敢招惹的人物。

与两个资质愚钝的哥哥相比,窦诚打小就聪明,嘴巴又甜,深得窦开与窦夫人李氏的疼爱,什么都是第一份,从未受过半句责罚,也没听过半句重话。只有窦开与李氏指着窦诚训斥两位儿子,说他们怎么不如弟弟半点,从无窦诚被训斥的份。

父母的举动,很能影响孩子,窦诚在这种环境下长大,性格变得极为激狂自负,除却在父母面前装乖讨巧之外,面对旁人,一概是目中无人,颐指气使,尤其看不起两位哥哥。事实上,窦诚一直觉得,若非自己晚生了几年,家主之位定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岂会落到大哥那个窝囊废手里?

窦诚不是不想害死兄长,自己承了这个位置,但窦开还七八个嫡亲的兄弟,那么多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几个侄子,巴望着他们斗得越烈越好,全废了就能将位置传给自己。在羽翼未丰的时候,窦诚着实不想惹太多的麻烦,失去自己的优势,所以听闻有仗可以打,他主动请缨,满以为凭自己的智慧,胜利什么不是手到擒来么待自己得了军功,笼络住那些粗人,哪怕兄长再怎么继承位置,也终究是个傀儡,活不了多久。若是连番大捷,威望高了,直接换了继承人,也非不可能。想到这里,他怎能不兴奋,怎能不激动?

许泽盯上了太原,窦开也瞄准了上党,两人心心念念都是吞并对方的地盘,间者也不知派了多少。由于窦诚才刚及冠没多久,威望尚不足以服众,此番领兵之权,便落到了窦开之弟窦合手上。但是,哪怕再信任的弟弟,终究不如儿子亲近,是以窦开托言欲“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先让儿子领了一千八百部曲翻山越岭赶过来,同时则故意大规模运粮,被上党许氏按在太原郡的间者发现,让他们误判时间。

不得不说,窦开这一手玩得极是精妙,骗过了所有人。但窦开的本意,是让儿子将原本寻到的羊肠小径,暂且开辟得更大一点,并将之彻底把持住,待大军源源不断地过来。毕竟上党地势高于太原,两郡之中的任何通道,几乎都是上党好守,太原难攻,若不开辟一条大道出来,光是争夺道路就不知要死多少人。谁料窦诚少年心性,又极激狂自负,见涅县防卫松懈,竟想凭着一千八百人,就攻打一个户数几千,人口两三万的县城不仅如此,他甚至命令工匠赶至投石车,可见是做好了若是智取不得就强攻的准备。

太原一地的政治,远没有上党这般温和,窦开在太原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也没人敢说一个不字。若是心情不好,打杀治下官员也是常有的事情,连带着窦诚也染上了这毛病。自从上次中年文士刘岳劝他误屠尽全村,恐打草惊蛇却被他命人绑起来打了一顿之后,就再不敢顶撞窦诚,免得受皮肉之苦。

想到自己不日将能拿下涅县,建立首功,窦诚端得是踌躇满志。好在他自负归自负,才华却是一点不差。何况窦开为保护儿子,派给他的八百部曲皆是窦家精锐中的精锐,哪怕寥寥几人有马,精于箭术的却有两百人之多。是以窦开命军中十数个识字之人,连夜赶至出几百言简意赅的封劝降文书。次日夜里,趁着夜深人静,命这两百人将文书悉数绑在箭上,朝县**去。

天冷、风大,他们为安全计,又离得较远,数百支弓箭唯有几十只飘飘摇摇进了县城,其余的全散落在外。但饶是这飘来的箭支,已让快打瞌睡的涅县军卒唬了一跳,谨慎地看了四周好半天,这才慢慢地走过去,捡起箭支,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点燃更多地火把,往城下看去。

火把能照亮的距离,只有那么一点,这些人射完书信之后又潜入林中,怎能看得清?越是如此,众士卒的心中越冷,有些人已唬得手脚无措。

收了十几支箭,聚在一起商讨片刻之后,由几位老成的士卒拍板,决定将之一道交给长官,毕竟军中严禁私人截留信件,尤其是敌人射来的书信,若被发现,轻者五十大板,重者直接斩首,以儆效尤。但架不住新丁好奇,偷偷摸摸截留一封,一时半会也很难发现。

是夜,涅县县令关松的宅邸内,灯火通明。

涅县县尉赵涛得了转交上来的书信,唬了一跳,什么睡意都没了。他也不敢私自拆信封,草草地披上一件衣裳,不顾仪容就跑过来找关松。两人拆了几封信,发现有写给关松的,有写给涅县县丞、主簿、功曹的,甚至连赵涛的下属,涅县门下贼曹都接到了劝降信——可见对方做足了功课来,却惟独没有给赵涛的。

赵涛也不是笨人,一见如此情形,哪能不知对方在离间?他自负光明磊落,却也知文人大半多心,当下便急得涨红了脸,急忙辩解道:“某,某…”

“区区离间之计,不足为虑。”关松能被许恽评为稳当,自不会中如此简单的挑拨离间之计,他慢慢地将那张待窦氏夺了上党,就许他为上党郡丞的书帛给烧了,不紧不慢道,“欲劝降,就证明敌人兵力不足,也有顾忌。咱们只要再守个几天,女郎就将带大军前来,将他们悉数驱赶并歼灭。”

听见敌人趁夜射箭进来,没经过战事的赵涛被惊得有些六神无主,却在关松缓慢的语气中,渐渐恢复了平静与胆气。

关松说得没错,自古以来,守城就远比攻城容易,何况许徽不日将带精锐过来,只要守好这几天,敌人何足畏惧?带的人少,他们打不下涅县来,带的人多…他们的粮食够吃么?

想到这里,赵涛又有些佩服面前这个容貌平平,气度沉稳的中年人。早在接到许泽来信的那一日,关松就下了严令,禁止流民入城,百姓若无要事,也不得出城。不仅如此,关松还雷厉风行,杀了好几个敢于阳奉阴违,借机敛财的城中大户,加强了涅县的守备。若非如此,窦诚早就能派人混进来,借机夺城了,还能用得着这一招?

“今夜风大,许多绑着书信的箭矢,定流落在城外。”关松着实不想让百姓看到这些书帛,哪怕只有一个人识字,也能立刻传得满城风雨,但开城门去捡这玩意,明显不现实,是以关松沉默片刻后,毅然道,“立刻点兵,守卫城门”

第一百二十七章

次日一早,战斗的号角便在涅县响起

窦开图谋上党日久,派遣过来的间者按照他的意思,偷偷躲在山林里制作冲车、云梯等物事,眼下分给千余人,也像模像样,很能拿得出手。但在窦开的眼里,他带来的每一个部曲都是极为宝贵的,不可随意被消耗掉。是以推着冲车、云梯等上前,与第一波冲击城墙的,都是这些天他派人在涅县西北扫荡,掳来的村民与流民。

被太原窦氏精锐部曲趁夜扫荡,驱赶到军阵之前的百姓一面哭喊,一面迫不得已地顶着鞭子前进,谁满了一些,压阵的士兵便是一通劈头盖脸地痛打。这些穿着单薄,绝大部分都衣衫褴褛,手无寸铁的百姓推着诸多藏了士兵的攻城器械,战战兢兢地向城门靠去,偏生稍微靠得离城墙近了些,毫不留情的滚石与檑木,就将很多倒霉鬼砸得再没了人形。

被抓来的百姓在城头下哭嚎,城头上的守兵们也不住打着哆嗦,有些甚至脸色泛白,差点吐了出来。

他们大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壮,应征入伍就为了混一口饭吃,最大的行动也不过是去镇压镇压趁机挑事的流民,连山贼都不怎么招惹,何尝见过这般惨烈的场面?更别说有些人的家就在涅县外的村子,也不知这些被抓来的百姓之中,有没有自己的父老乡亲,下手也不自觉地迟疑了好几分,若非上峰来回巡视,说不定有人就会直接瘫在地上。

关松站在第三道土墙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全无退避之意,赵涛更是冒着对方透过来的巨石,站在城墙之上指挥。见县令亲自督战,县尉声嘶力竭地指挥,好些士兵都咽了口唾沫,心中生出无穷的勇气与豪情,动作更卖力了三分。

涅县县丞刘阁匆匆攀上第三道土墙,走到关松身边,满面忧色怎么也掩饰不住,小心翼翼地建议道:“对方守着东门的人,唯有两百,进攻的也多为手无寸铁,或是拿着竹棍木棒,临时被裹挟来的流民,咱们何不选一队人马…”

“这种时候,怎能分散兵力?”关松毫不犹豫拒绝了刘阁看似诱惑的提议,正色道,“东门那边,只要咱们拖了几天,女郎带来的兵士,就能将他们悉数吃掉。这种时候让没下过战场的兵士们去,他们连手中的兵器都别想举起来,只有被歼灭的份儿”

虽几番扩建,日渐繁华,但涅县归根到底,还是个较为普通的县城,也只在县城的东面与西面设了城门。西面由于面对外界,防卫森严一些,在城外的百姓也少一些,东门则相反。

关松先前以为,对方会选择绕路,主攻东门,次攻西门,以牵制涅县内的兵力,便先派人去给许徽送信,希望许徽带人将敌人包抄。但窦诚性子不好不假,却非无能之辈,他知自己兵力不足,后继无力,打定主意速战速决,便也不管东门所谓的“防守力量较弱”,而是集中绝大部分的兵力,猛攻西门,又分出一小部分兵力,裹挟百姓绕道,进攻东门。

不,与其说是进攻,倒不如说是拦截。

说到这句话,关松的视线重新回到激战的城楼,神色虽镇定如昔,但熟悉他的人,都能捕捉到他眼里隐隐的一丝忧虑,因为就在刚才,赵涛命人传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先头几架冲车与云梯之中藏的,竟不是兵士,而是被赶鸭子上架的百姓。

很显然,窦诚这是仗着数百个间者在上党带了半年,造出颇多器械,才敢拿其中的一部分来当做诱饵,消耗涅县内的滚石、檑木、滚油与诸多木柴。

尽管在心中诅咒了一千遍一万遍窦诚,咒骂他这样拿人命不当回事,将来一定会有报应,可无论关松还是赵涛都明白,由于对战事的不了解,他们还真的如了窦诚的心意,在见到冲车云梯快到城下的第一时间,就将最大的滚石砸了下去,结果呢?死得全是上党的百姓,窦氏的部曲也不知伤亡了几个。偏生东城门也受到攻击,连出城采石伐木都做不到。

如果能选出一支部队,冲破东城的封锁…刘阁的提议萦绕在关松的心中,让他也有一瞬间的动摇,但很快,关松就再次否决了这一点。

无论从武器还是从心态上来说,装备精良,血腥凶残的窦氏部曲,都不是从未经过战争,兵士只有武器,没有盔甲的涅县守卫所能抵抗的。正如他所说,哪怕没有骑兵,他若组织人冲出去,也只有被人切割分化,再注意吞吃的下场——哪怕对手不过是几百流民与两百部曲。

世家部曲,唯有同等的世家部曲才能应付,这是大齐所有人的共识,当然,宫廷宿卫禁卫等不在此列,朝廷么,总是有点优势的。

事实上,一收到劝降书信,关松就用吊篮派了十数人离开涅县,命他们星夜兼程,赶往襄垣去见许徽,告之这里发生的事情。但对于这些人能否在对方的拦截中活下来,又能否送到信,他完全不能够肯定。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许徽一定会带兵过来。

所以,在许徽到来的这些日子之前,他得守好这里。

想到这里,关松深吸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深深困扰关松,给上党带来灾祸的军队主帅营帐中,听得部下的汇报,窦诚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你说什么?除却女墙之外,涅县内还有两道墙?”

几位幕僚心中腹诽女墙怎能另外算作墙,却知窦诚心情不好,个个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就听见那灰头土脸,满身血污的屯长信誓旦旦地对窦诚保证:“卑职所言,句句属实,虽匆匆一眼,无法明辨两道内墙的材质,但卑职敢断言,这两道墙一定为最近铸就。”

这位屯长满以为自己冒死探查敌情,又带来了如此重要的消息,定会得到窦诚的嘉许。谁料窦诚随手抓了一个茶杯,狠狠地往这屯长的身边一扔,怒气冲冲地说:“我们的人又不是没进过城,怎会不知道这两道内墙是最近新建的?关松这老货,竟谨慎到这种程度,二话不说就…该死,实在该死”

他的言论委实奇葩,听得都能让人发笑——知道自己的治下不日将被敌人进攻,哪怕无法临阵磨枪,也得将防御工事修筑牢固些,多储备些粮食与器材,让自己坚持得更久…关松的举动,与正常人无甚两样,怎么就惹得窦诚破口大骂?难不成明知敌人要来,还不做任何准备,才是聪明么?

心中发笑归心中发笑,可在场之人,却谁都不敢将这份情绪显露半分。谁让窦诚本就是这幅唯我独尊的做派,从不知“礼让”与“谦逊”是何种样子呢?惹恼了他,可怜的只会是自己,不会是这位三郎君。甚至连出谋划策,这些人也不敢,或是说得拐弯抹角,让窦诚自己“想到”,否则就会被排挤,甚至死无全尸。

正因为窦诚霸道的行事作风,在场众人只字不吭,窦诚便如发狂地野兽一般,在帐中走来走去,见众人的窝囊样,又发了一通脾气。直到看见一直跟着他,温言软语百般讨好,做小伏低曲意奉承的两个婢女,窦诚的脸色才缓了一缓,问:“杨三呢?”

列于末座那个肤色黝黑,身材精瘦的中年汉子利落地站了起来,对窦诚行大礼:“卑职在”

“若我想从这里,往涅县挖一条地道,需要多久?”窦诚勉强压住了心头的怒气,强作平静地问,心中却咒骂了间者不知千百遍——来这里潜伏这么久,都没想过挖一条地道他也不想想,间者来涅县,一为先锋部队储备粮食,二赶着制作器械。何况关松又不是傻子,若早早挖好了地道,他会真不现?这也是他们包围了涅县,才离得比较近,若是想从九云山挖一条地道到涅县,二三十年倒是有可能。

杨三听窦诚点自己的名,心中暗暗叫苦,无奈军中最资深的矿工就他一个,若非如此,他也不能混个屯长当。眼下窦诚点到他,他也就实话实说:“若是人手充足的话,两三日足矣,但若城中有沟壑…”

窦诚闻言,立马望着报信的张屯长,张屯长一听,脸色顿时青了。

他混在百姓队伍中,冒死登上云梯,草草看了一眼就被戳下去,若非对方是个家人在外头,不敢下死手的愣头青,他又携带了一些工具,运气较好,还真难以活下来。但区区一眼,能记住内墙就不错了,谁知道关松有没有组织人挖壕沟啊望着窦诚阴冷的眼神,知晓他性格的张屯长实在不敢说出自己没看清的话,是以张屯长犹豫片刻,方将心一横,咬牙道:“卑职虽看得不甚清晰,但能确定,涅县之内少说有一条壕沟”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听见“少说”两字,杨三就知张屯长八成没看清,只是凭着猜测,随意说个数字来糊弄人。

大家都是在窦诚手下混口饭吃的人,谁都不容易,出于这种心理,杨三不欲出卖张屯长,却也不愿自己担责任被窦诚处置,便露出为难之色,犹豫道:“有沟堑便较为难办了,挖地道本就是抹黑进行的地下作业,若非对城中了若指掌,卑职也不敢妄下判断。”

太原窦氏的间者虽碍着上党严格的里坊制,只能在几个区域行动,对涅县的布防本就有些一知半解。加上关松又派人将县中改造了几番,想挖出一条地道更是难上加难,稍有不慎,便是地道中所有人一道葬身地底的下场,杨三不敢接任务,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偏生窦诚顺风顺水惯了,稍遇挫折,就有些气急败坏:“杨三,你祖上几代都不是矿工,家学渊源甚深么?区区一条地道都挖不下来?”

杨三一听,面色就变了。

所谓的祖上渊源,家学极深,看似称赞,实则直戳他的伤疤——若非贱奴罪人,谁会被分派去做挖矿之事?几代矿工,那就是代代贱奴,哪怕成家奴,也是最低等的那一种。

大齐对出身的看重,乃是历朝历代难以理解的偏执,哪怕自己再有为,低微的出身是洗不去的污点不说,还会直接影响到前程。对于杨三的身世,哪怕众人都清楚,可没有深仇大恨,谁也不会当着他的面这样说。都说打人不打脸,窦诚的话,已是说得极其刻薄不留情了。

心中不忿归心中不忿,对自家主君,杨三也不敢违抗,只得忍气吞声地说:“地道之学,看似简单,实则精深。此法吾等施用难,敌人破解容易,若不了解城内布局,胜算着实不大。”

他虽不想做事,答得敷衍,却没说假话。打地道攻城之事,古来有之,自然生出诸多破解之法。光是探测地道的手段,就有“翁听”“观井”等好几种,更别说如果地道被别人发现,什么烟熏灌水派人反守为攻等等。

窦诚也明白这一点,却抱有侥幸心理,命令道:“无论如何,你都尽力去做,涅县之内,说不定无精通此道之人。”说到这里,他低声咒骂了一句,“若非情况不合适,直接引水灌城就是了,哪里用得着这么地麻烦?”

靠得他近一点的几位幕僚与军士听见他的话,无不倒抽一口冷气——引水灌城这么缺德的方法,一般人都是万不得已而为之,他竟讲得这么轻松,还为没有条件而遗憾?此人心性之狠毒,可见一斑,也让众人缩进了脑袋,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毕竟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一不留神惹到了窦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杨三得了命令,也没再推脱的道理,他本就是此道高手,略一摸索四周地形,勘测周围地势,便无不惋惜地说,地道必须从营中挖起,瞒过众人耳目。旁的地方,能被敌人视线遮挡的,不好挖;好挖的又容易被发现并击破。

为掩护杨三的行动,窦诚带来的第一幕僚赵锐建议道:“郎君不妨命那些百姓筑起临时营地,做出长期围攻之举,以麻痹敌人。”

“长期围攻?”窦诚嗤笑道,“想长期围攻,少说得拿下一条从上党到太原的道路,才能确保自己的粮草输送,真正麻痹到敌人。若我没记错的话,涅县附近的路就一条,你告诉我,该怎么围?”

涅县到太原郡的道路只有一条,那就是位于涅县东部,九云山较为平坦一头的山道。这条山道穿过郁郁葱葱的树林与河谷,通往太原郡的平原地区,商队押运着粮食与木材,在这里穿行,而上当郡也派了重兵把守这里。

窦开最初的意思,是让窦诚想办法再开辟出一条路,不行就绕道九云山路,静候时机,等待机会,与窦合里应外合,拿下这条要道。谁料窦诚听信探子的话,认为涅县防御松散。他不甘受叔叔的领导,也不愿折损渐渐投靠自己的人马,铁了心要创下头功,又被围绕在自己身边的赞誉冲昏了头脑,这才异想天开地跑过来攻城,弄得如今骑虎难下的局面。

窦诚深知父亲的性格,明白这次若是自己不攻下涅县,之前的种种努力定将付诸流水。

想到这里,窦诚咬了咬牙,命人从军中挑出一百个悍勇之士,大块大块地肉好不心疼地供给,并破例允他们喝酒,还让人从掳来的女子中,挑选年轻貌美的,给他们送过去享乐。

这百人中,有四人特别悍勇,尤以一个名为邓虎的人为最。此人满面横肉,四肢粗壮,躯体方方正正,几乎没有任何弧度,光凭力气,就能以一当十。

窦诚挑这一百人,三十人为进地道战斗,七十人却是攻城的主力,众人气势的头领。为笼络最悍勇的四人,让他们效死力,窦诚也毫不手软,他此番带了八个侍婢,个个年轻貌美,知情识趣,很得他欢心。但到了这种时候,他却想也不想,直接均了四个过去,让她们好生服侍四位勇士。

能当上窦诚贴身侍婢的女子,哪个没好些本事?这些女子说是婢女,却由于等级的关系,能有小丫鬟服侍,平日却也锦衣玉食,高床软枕,比起寒族小姐都好上不少,满心要做姨娘,连身份远远高过自己这等奴仆的寒族才俊都看不起,哪能看得上这些粗人?就有自恃美貌与宠爱,脑子又不怎么够的,仗着胆子与窦诚撒娇,谁料窦诚翻脸不认人,当场就将说话的那位发配成了最低等的营ji,没两天就死了。

见到了同伴的遭遇,剩下的七个婢女再也不敢有撒娇卖痴的念头,哪怕原本不用去,如今被窦诚点到的那位,除了怨恨自己命苦与同伴的不识趣之外,也不敢有丝毫怨念,还得强作微笑,笼络对方,脑中却充斥着对未来的迷茫与恐慌。

一日后,窦诚调集兵力,命人全力冲击城墙。

为填护城河,百姓手中与背上,多有临时赶制的土包。若是布料不够,索性扯了衣衫,包裹住临时砍伐下来的木柴,赵涛抓住这一点,命兵士将火箭射向背着木柴的百姓。

窦诚只带了一千八百人,又要翻山越岭,自不可能拥有太多的铁盾。木制的盾牌,遇上火箭也就没了本事,是以落在地上的火箭尚可,若是落在木柴上的火箭,带着一点油脂飞溅,火苗霎时间就窜起,舔舐着木柴与百姓的衣服,让他们整个人就变成火人一般。

许多人被烧得受不了,三步并作两步,顶着木石跳到护城河中,却被随即投来的土包、掉下的木头与石头砸死,不远处督战的窦诚见状却哈哈大笑,对旁人说:“涅县的护城河本就算不得多宽多深,千百具尸体进去,也就能填平了”

众人唯唯诺诺,皆称郎君英明,窦诚见他们的样子,自觉没趣,也就不再多言,专心看战局。只见邓虎扔了盾牌,顶着箭雨与木石,诺大的身体却有与之完全不符的灵巧,竟一路攀到了城头。

他刚冒出头,就有士兵拿矛来戳,谁料邓虎一个后仰,两脚发力,猛地一蹬,竟躲过了矛尖,并跃至了城墙之上。

见他悍勇如斯,众人皆心惊,动作不自觉放慢了一步,只是几个在近处的兵士,条件反射地拿矛去戳他。

邓虎为攀援方便,身上除一把短匕之外,再无他物,本应无法防御。谁料他扛着一直刺向自己左肩的矛,抢夺了一名士兵的矛不说,还将之给拎了起来,充作盾牌防御。

众人未曾料到他力大至此,一时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这时候,却有一支锋锐的箭矢掠过,毫不犹豫洞穿了作为盾牌的兵士胸口,只见涅县县尉赵涛持弓站在城头不远处,怒吼道:“还等什么?将他给我赶下去菜油呢?不要吝啬,给我往下浇,烧死想爬上来的人”说罢,毫不犹豫,朝着邓虎的方向,张弓搭箭。

涅县的兵士没经过战争,反应不够迅速,却不代表他们是傻瓜。死者已矣,哪怕心中不忍,下手也狠戾了三分。

这些事情看似很久,实则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邓虎抢得本就不是他熟悉的武器,又在城头这种狭窄的地方,手中还扛了一个人,有些舒展不开。他心急如焚地抵御着攻击,巴望着自己打开的缺口处,还有人能爬上来,只要爬上来一个,为他支起盾牌,他就能大杀四方。偏生赵涛命人加强了在这边的攻击,旁人又无他这般灵巧,能拖着笨重的木遁爬上来,哪怕最近的,也不过在云梯四分之三处,被守城兵士将菜油毫不吝惜地一浇,又往下射火箭扔火折子,霎时间整座云梯就四处起了火,只听得云梯中的人哀嚎,看得到一个个火人往下掉,别说督战的文官,很多兵士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第一百二十九章

日头西斜的时候,血与火谱成的乐曲才暂告一段落。

赵涛就着水囊,不顾形象,咕嘟咕嘟大灌了好几口的水,又豪迈地用袖子擦了擦满脸的血污与灰尘,正欲离开城墙,冷不丁看见好些兵士聚集在一起,对着什么指指点点,有几个年轻人看上去更是激动无比,大声嚷嚷着什么,只是碍着距离挺远,四周又纷乱喧嚣,是以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由于敌人暂且退去,原本紧绷的弦松了松,赵涛也就生出几分好奇的心思,带人慢慢走过去。还没走几步,就听见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抬高了八度,怒吼道:“这家伙杀死咱们那么多兄弟,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凭什么救他?”

听得此言,赵涛神色一肃,快步走上前,问:“什么事?”

见他来了,众人纷纷行礼,方才那个怒吼的少年郎猛地踢了踢脚下躺着的人,愤愤不平道:“赵使君,您来评评理,这家伙冲上来,杀了咱们那么多人,偏生自个儿命大,留了一口气在。照我说,就应该将他千刀万剐,以儆效尤的好,谁料阿余不肯,说到底是一条命,救活了他,他说不定会知恩图报,有劝降的可能。”

赵涛闻言,下意识低下头,见到少年踢得人竟是邓虎,吓了一跳。要知道,一道巨大的刀伤,从邓虎的左肩蔓延到了腰腹,而锐利的长矛,更是戳入了邓虎的左胸,就更别提邓虎身上乱七八糟的伤痕。在受了如此重伤,还失血过多的情况下,他竟能抗到现在?说是悍勇,都小觑了这人。

不得不说,被称作“阿余”的少年得提议,赵涛听了也颇为心动,毕竟好勇狠斗之人遍地都是,悍勇到如此程度的却着实难寻。若能招降,哪怕仅为马前卒,都能带得前锋士气为之一振。可他的目光在周围众人的面上巡视一圈,又有些犯难。

涅县的军卒本就不多,几年的交道打下来,大家早就混了个脸熟,经常一起喝喝酒,聊聊天什么的。哪怕偶有龌龉,或有些不合,也抵不过一道厮杀奋战的情谊,以及生离死别的残酷。在他们眼里,邓虎杀掉的,不是与自己有过口角的“仇人”,而是彼此之间有那么几分情面,并肩作战的同僚。若非涅县士卒到底懂些礼教,不那么野蛮粗鲁,只怕能将邓虎生吃了,还会起这种争执?

在暂时只需要顾忌眼前的守城上,赵涛还算善断,一下了战场,遇到这种需要考虑长远未来的事情,他就不知该如何决断。到底是杀了邓虎,笼络人心以儆效尤好呢?还是救下邓虎,想办法收纳一员猛将好呢?正当他权衡利弊之时,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把他的命暂且吊起来,能活倒也罢了,死也也无妨,反正最后,他都要死的。”

见关松稳步走了过来,众人纷纷行礼。

大概是由于关松那句“反正最后,他都要死的”的原因,让人误认为关松救起邓虎,是想杀他平民愤之类,义愤填膺的众人也都没了什么反对意见,任人给邓虎做了点紧急处理,随后拉下去。唯有赵涛对这位同僚的说话方式很是熟悉,闻言就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却到底按捺住了心中的好奇,只是到了独处之时,才问:“关兄,你…”

“若按我的心意,邓虎此人,自然是要杀了祭旗的。”关松知赵涛的心思,不紧不慢地说,“你身为武人,见他如此悍勇,起了惜才之心,自然想着招降。但我身为文官,自要为稳定官吏与百姓情绪考虑,太原窦氏之人围城,已惹得城中百姓不安,若是这时能斩去他们一员悍将,自是军心大振。”

赵涛之前是存了爱才之心,想招降邓虎,一听关松这般说,便知自己糊涂了,再悍勇的人才又如何?抵得过局势重要?所以他犹豫片刻,便问关松:“那咱们…挑个黄道吉日?”

“事情又有了变化,不急。”关松轻轻摆手,慢慢道,“今日东城的守军又受到一封带了书帛的箭,乃是女郎手书,说她还有三日就能带兵到涅县。女郎素来行事谨慎,定是在襄垣出了什么波折,不放心才提前派人通知一声,却恰好遇上乱兵围城,信差无奈之下,才出此下册。”

关松带来的消息,就如定心丸一般,让赵涛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抱着谨慎的心思,赵涛追问道:“女郎手书?可有人能仿冒?”

关松知这位同僚虽说不上粗人,也识得许多字,对诸般典籍却是一窍不通,一手字也写得如同狗爬似的,与他这种专攻书法的文人完全不同。好在他心性平稳,自不会嘲笑赵涛,只是温言对同僚解释道:“女郎在飞白一道上早成一家,旁人纵然临摹,也徒得其神,不得其形,绝无仿冒的可能。”

若是换做别的朝代,仿冒字迹还真是好招数,但大齐一朝乃是历朝历代最好艺术的,若不能写得一手好字,在南方连做个小吏的资格都没有,哪怕世家子也不例外。上至帝王将相,后宫嫔妃,下至寒门学子,歌姬舞姬,多半酷爱书法,手书不倦。许多书法大家更是代代相承,以此作为自家门楣,无限荣光。在这种情况下,想在内行眼中,仿冒许徽的字迹…去洗洗睡吧听见关松这样说,赵涛彻底放了心:“这么说,咱们只需顶过三天就行了?太好了,我正想说今天对方一群王八羔子和白眼狼如此奋勇,咱们储备的东西都消耗了不少,再来个十天半月可顶不住,谁料就能听到如此好消息。”

“纵然如此,你也切不可放松戒备,更不可露出丝毫端倪,将此事传出去。”关松生怕赵涛欢喜之下,露了端倪,刻意叮嘱一句,“女郎的行事风格与手段,我尚知晓几分,她素日谨慎不错,但若有机会,亦是动若雷霆。听说女郎带的人也不是很多,若是这几天里,你能多消耗对方的实力,届时里应外合,一举歼灭这些敌人,自是最好不过。”

赵涛不浑也不傻,自然知道其中分寸,便连连点头:“这是自然”

许徽派去送信的斥候,不是别人,恰是庄七手下一名轻骑兵,名唤陈十五。

正如关松所想,陈十五见到涅县被围,本打算趁着敌人没注意,快速离开,向许徽报信。可他身为涅县本地人,对故乡到底有几分感情在,生怕关松顶不住这几天,让故乡落入敌人之手,惨遭蹂躏,这才冒险在涅县东城门一边转悠来转悠去,好容易抓到了一个机会,仗着自己箭术精湛,将许徽的信绑在箭上射了出去。

他知自己耽误了时间,做完这些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原本需要近一天的路程,生生被他压缩成了八个时辰。饶是如此,陈十五赶到营地的时候,也到了丑时,恰是人睡得最香的时候。

庄七被匆忙唤醒,本有些不满,听得陈十五的话,却是骇然,匆忙披上衣服就去求见许徽。许徽好容易睡个安稳觉,骤然被唤醒也很有些不舒服,却在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彻底清醒下来。她望着陈十五,一字一句,无比郑重道:“涅县到底是什么情形,可否详细描述出来?”

事关故乡安危,又为寻觅时机在城外徘徊许久,陈十五的记忆倒是颇为清晰,只是不识字,说起话来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先说东城被围情况很危机,又说敌人不是很多,再说百姓四散奔逃,又说百姓被逼着攻城,若非确信他的忠诚,听得脑子已成一团浆糊的庄七差点以为陈十五是敌人派来的细作。

见陈十五说得越来越混乱,庄七刚要呵斥,却被许徽抬手止住。因为许徽明白,说得乱,就证明是真的在回忆,而回忆嘛,从自己眼中看到的东西,与事实或许不一样,还会加点自己想象的内容,尤其是涉及到关心之事,往往会夸大其词,添油加醋。她需要做的,就是从其中挖掘出真相,若是从未读过书的陈十五将情况说得有条有理,思路明晰,许徽当即就会派人拿下他,先审一通再说。

“等等,你说,西门主攻,东门助攻,以百姓为主?”听得陈十五其中一言,许徽命他停下,又问了一遍,“当真如此?”

这种大情况,陈十五自不会错,便很用力地点了点头。许徽霍地站起,左右踱步,片刻之后,方笑道:“天助我也,真乃天助我也。陈十五,既有本事传信一封出去,待会再为我传一封手书”

被上峰记住名字,往往代表着出人头地的机会多了一步,陈十五忍住激动地应下,庄七也心中欢喜,毕竟陈十五是从他这一系出来的,哪怕许徽将他屏退,叫了许林、苏灿、周默三人密谈,也无损他的好心情。

“将军,您的意思是…”

“没错,我不欲援助涅县,而打算直取九云山道,歼灭太原窦氏来犯的主力”

第一百三十章

许徽出身世家,自然了解世家内部的情况,野路子看起来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在世家子弟看来,却合情合理到了极点。所以她一听陈十五的描述便明白,这绝对是太原窦氏内部又一次争权夺利行动导致的意外。不仅如此,她甚至能够猜到双方领兵的人是谁——窦开让他的弟弟窦合挂帅,已不是秘密,而能公然不听窦合命令,年纪又足够的,整个太原窦氏,也就那么一位。

“窦开聪明一世,在儿孙的问题上,却着实糊涂。”苏灿轻摇羽扇,淡定自若地评价,若不看他空荡荡垂下的一只裤脚,倒真有点神仙中人的意味,“若是换做是我,定会选择能力平平的嫡长子窦证辅助窦合。”

苏灿使惯了阳谋,轻描淡写一语,便是难以抗拒的好计。

若是将窦诚换做平庸的窦证,为自身摇摇欲坠的继承人之位着想,窦证定会想尽办法拉拢窦合,只有听从,没有反对的份。如此一来,窦合声望足够,又能全力施为,无人与他针锋相对,自然能让军队悉数听从自己的命令。若是胜了,窦证赚足了威望,家宅平安;若败了,自是弟弟与嫡长子不好,想换成属意的儿子,也就少了几分压力。

许徽心情尚可,闻言就笑了笑,凑趣道:“我们该庆幸窦开偏心,明明寻出一条山路,却派了心高气傲的窦诚来。若他真如先生所说,派窦证与窦合里应外合,猝不及防之下,或许真能拿下九云山道,那才是上党的心腹大患。”

上党在九云山道的驻军占据高地,俯瞰蜿蜒的山道,除非资深山林人带路,又每每夜间赶路,或能躲过守军视线,但无论如何,行至最后一段路,却是怎么也避不过去的。山道之上的上党守军只需推下滚石檑木,就能让行走在山道之中的人死去大半。正因为如此,欲走中路攻取涅县乃至上党,九云山道非取不可。区别只在于窦开求稳,欲先取山道,大规模运兵,窦诚却太过自负,打算先攻占涅县,再杀回去罢了。

对于许徽的意见,三人皆没有反对的意思,很显然,在他们的心目中,九云山道与涅县的地位绝对无法相提并论,吃掉主力部队与吃掉先锋部队的分量也完全不同。更何况,许徽与苏灿还有更深一步的考量——若窦诚兵败身死,窦合无论胜败,都无功无过,毕竟窦诚这是自作孽,不可活;但若窦诚无事,窦合却败,窦开那些本就对郡守之位蠢蠢欲动的弟弟们,定会借机生事。如此,恰好方便他们进一步的进攻行动,不是么?只是周默到底沉稳些,问:“涅县那边…”

“攻城历来比守城难,窦诚手上的人也不会太多,能困得住涅县一时,困不住涅县一世。”许徽不紧不慢道,“何况窦诚此人顺风顺水惯了,一旦失利,就会神思不属,脾气暴躁,哪怕有一身真才实学,也难以施展。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一直维持气急败坏的状态,不能让他冷静下来。”

苏灿闻言,不由哂然:“这容易,攻城之道,无非就那么几样。关松乃是稳当人,难被骗开城门;涅县城内百姓好歹过了万,悉数发动起来,也能守个十天半月;真正需提防的,无非城中大户投敌,与敌方有高明的矿工或精通风水堪舆之术的人,挖通地道罢了。”

他虽说了两点,但谁都明白,真正需要注意的,便是那些城中大户。这些大户往往修筑了坞堡在外,能防御一时,但哪怕窦诚没抽开身去攻击他们的坞堡,他们也会惴惴不安,左摇右摆。其中出几个被窦诚花言巧语迷惑,妄想得到献城之功的家伙,也非不可能的事情。

在场的都是明白人,自然清楚苏灿话中的意思,许徽轻轻笑了笑,边摇头边道:“这般得罪人的事情,又让我来做”

说是得罪人,许徽的声音中却无任何异样,也没多少吃惊的意思。显然早就想到了这一层,也不把那些除了占地多一些,在县衙有些许官吏,又下大力气打通关节,很是张扬,称霸一方的大户看在眼中。毕竟对上党许氏来说,这些大户都是拉拢也可,换人也行,完全不足为提,不需要探讨什么条件的存在。当然,适当的度也是必须的,震慑过了头,让人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就不那么妙了。

三人之中,周默是个闷葫芦,能少说话就少说话;比起口舌,许林更愿意完成主君命令,唯有苏灿微笑着应道:“将军若想让我写信,倒也无妨,只不过灿乃一介白丁,关使君接到信,少不得揣摩片刻,若是贻误时机,未免不妙。”

他此言一出,周默看他的眼光就不同了,许徽心中也有点吃惊。毕竟苏灿难得把话说得这么直白,说句不好听的,几乎是在直接讨要官职,并许诺愿为许徽背黑锅——而后者…说不是下注,谁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