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姜华滞留原地,就会发现,他的猜测与事实相差无几。因为等他们一走,许徽就望着柳瓒,很不客气地说:“你方才想对姜华说什么?”

“鸱得腐鼠,欲吓鹓雏,姜鸣如此,他的父亲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对于许徽的态度,柳瓒似是早就习惯,轻描淡写道,“堂堂上党五校尉之一,却拘泥于可笑的亲情,束手束脚,让人看了着实惋惜。我不过想点醒他一二,让他摈弃内心的弱懦,变得真正强大起来罢了”

哪怕早知柳瓒必不会做好事,听见他就这样坦坦荡荡地承认自己想离间人家兄弟的关系,挑得姜家不得安生,许徽还是忍不住想抽他一顿的欲望。她深吸了一口气,强压怒火,道:“鸱栈恋腐鼠,从而做出种种可笑之举,鹓雏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全无可比之处。你非得让鹓雏放下身份,去食腐鼠,方是天理难容”

“那又如何?”柳瓒不紧不慢,毫无悔改之意,“若一者始终在天,一者无法离地,自然无妨。可归根到底,姜华与他的兄长…到底是一家人。与其百般受掣肘,还不如趁早打发了去,岂不快哉?”

说到这里,他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我即将与姜校尉一道去谷远,你阻止得了一次,阻止得了两次,三次么?哪怕我俩依旧呆在队伍中,你又能防到几时呢?人心呐,始终如此复杂,区区一句话,就能往人心头扎一根针,你说,是不是?”

被他若有若无的威胁,许徽免不得有些烦躁,有些话来不及多想,气急了便脱口而出:“你被亲人背叛,就像挑得千万家庭不得安生么?”

被她提及内心最惨痛之事,柳瓒的神色也冷了下来,与许徽针锋相对,寸步不让:“那你呢?你就没被亲人背叛么?”

“我…”

“别告诉我没有”柳瓒冷笑一声,毫不犹豫道,“许家的男人们同意冒天下之大不韪,让你领兵,当真是宠爱你?你心中应该也清楚,他们之所以同意,不过是上党许氏第三代中,唯有你兄长一个可靠的男丁罢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毫无疑问,许徽与柳瓒都是能从细微之处搜寻蛛丝马迹,又能放眼于整个天下,纵横捭阖的顶尖人才。心思稍微浅一些,掩饰功夫不到家的人在想什么,他们一眼就能看穿。哪怕遇上老狐狸,一时不慎着了道,也能很快地反应过来,想出化解反击之策。但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对人对事的态度,截然不同。

许徽说话做事,总会留三分余地,哪怕愠怒之时,也不忘塑造自己的良好形象,并因人而异,或不动声色,或光明正大地市恩,让人哪怕一开始因为她的性别问题,满腹牢骚,最后也因为受了她的恩惠,完全说不什么,柳瓒则不然。

这个死里逃生的家伙仿佛在毒药池中浸泡了十来年,才爬出来的一般,外表光鲜无比,内心阴暗扭曲,凡事都喜欢往最坏的可能想,将三分的坏渲染成十分。任何事情,只要被他插上一手,就会不可避免地往人性征伐,骨肉无亲情,挚友变仇敌的道路上偏移,这也是为什么许徽一听得柳瓒去找姜华,就急急忙忙赶来的原因。好在柳瓒做这种事,顶多临时起意,不会刻意挑事,更没有兴风作浪的意思。否则以他的本事,定能无事生非,小事变大,大事弄得无可收拾。

不过,许徽也不得不承认,柳瓒最后的一句话,实在是…戳到了点子上。哪怕对他厌恶如阿元、阿双等人,闻言也惊诧地望着许徽,就更别说许徽自己了。

“你是知道的吧?”柳瓒的神情,傲慢又带着一丝怜悯,还满是幸灾乐祸的意味,“以你的本事,怎么可能察觉不出来,你祖父、你父亲、你叔叔与你兄长隐秘的,潜藏于脑海最深处的想法?”

是的,他说的,一点都没有错。

哪怕许泽对许徽说了千万遍,许磐与许亨性格都或多或少有些缺陷,无法统兵,许徽也好似默认了这一答案,觉得统帅三军舍我其谁。但除却许磐之外,其他人心中都清楚,真正的理由不是这个,毕竟一个性格方面有缺陷的主帅,与一个性别方面完全不对的主帅,说不清楚谁的隐患更大。说是信任许徽,倒不如说是将她架在火上烤,若是能力不行,什么都是空的。为何?因为上党许氏嫡系的男丁,实在是太少了。

大齐是嫡子继承制,若没有嫡子,哪怕过继了儿子,又或是嫡子留下了嫡孙,顶多也只能分到作为父母家私的土地与宅院,真正的大头,也就是他们靠为官圈来的土地,哪怕记上了自家的名字,在无嫡子继承的时候,也全部要上缴国家,想都不要想藏私。

北姓世家割据西北一方,早被皇族与吴、侨、青、徐世家所不忿,后者觊觎着前者的土地,因为那本就是他们昔日的根基。若是在继承人的问题上出了什么岔子,别说是皇族与世家,就连北姓世家内部,都很愿意将对方给吞了。尤其在争霸天下的时候,有没有继承人,这可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直接影响到投奔的人数、质量以及人心的稳定程度。

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很差,差到随随便便一个风寒着凉,就有可能要人的命。哪怕贵为三公,稍微发个热,或许也就不行了,二三十岁就病死的世家子弟太多太多,多到大家麻木的同时,也相应地减少了服丧的标准——若是真按照周礼来,这辈子估计都要穿粗麻衣与芒鞋,结庐而居,睡在草垛中,不许吃肉了。

许泽一年前才过了五十大寿,在这个时代算是难得的高龄,许恽也三十余岁,由于年轻时不注意保养,喜欢和朋友饮酒作乐,谈玄论道,身子比父亲还稍微弱些。哪怕神医段绝,也不敢断言这两父子到底谁先死,那么,问题就来了。如果许泽先死,许恽承了继承了他的一切,许亨就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自然不能出事,可若是许恽先死…按照大齐律法,许泽的一切,就得落到许磐身上。

贸然改继承人不是不可以,毕竟天下乱了,谁有枪有兵就有话语权,什么规矩律法都是空的。但这样做的话,极容易成为世人,尤其是敌人攻击的目标。若非万不得已,也不能破罐子破摔,不管不顾到这般程度。正因为如此,许泽权衡许久之后,才冒着被旁人诟病的危险,命许徽为统帅。一为历练,二则是…哪怕当真出了什么事,许徽也消耗了敌人一部分的兵力,纵然死了,也…倒不是说死了家人不心疼,只是相较之下,若真要选择家中主力死一个,许徽定首当其冲。

许徽也知这一点,与其等祖父提出来,还不如自己主动请缨,对大家都好,反正她也欠缺这么一个机会。许泽对她授以重权,与其说是信任,不如说是给予方便以及…补偿。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哪怕你再怎么聪明,再有能力,也抵挡不了身份地位带来的压力,阻隔不了世俗的条条框框。若我不是庶子,若你不是女子,我们的境遇,就会完全不一样。”柳瓒刻意放慢了语速,任由每个字眼清晰且缓慢地在舌尖流淌,在耳边萦绕。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又轻柔得仿佛窃窃私语,让人忍不住费力去捕捉稍纵即逝的痕迹,从而将他的话记得更深,更清晰,“姜华的遭遇与你有些相近,不同得是,你是女子,所以许亨没有任何担心。而他是男子,所以他的兄长就寝食难安,凭着牺牲一个不听话的儿子,也要将他给拖下水…真是短视到令人厌恶,是不是?”

每当许徽以为自己看透柳瓒时,就会发现,他的阴暗程度远非自己所能想象,就好比现在,柳瓒居然说,姜华的兄长为了害弟弟,竟连姜鸣这个儿子也不要,就是将儿子送过来扯弟弟的后腿…对于这一点,许徽不得不甘拜下风,并决定以后碰上什么不解的事情,很有必要找柳瓒解解惑。毕竟在这一方面,许徽实在是…差太多了。

“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短短片刻,许徽就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很是冷淡地问,“将正直之人引入邪道,将温馨家庭弄得人人都成乌鸡眼,看谁的举动都觉得有深意,这便是你想要的?”

听得许徽此言,柳瓒的神色可谓嘲讽之极:“以大义的名分,将你作为弃子牺牲,这便是你口中的温馨?死抱着虚幻的温暖不放,心甘情愿做一颗被利用得淋漓尽致,为他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棋子,这便是你想要的?枉我还以为,你是聪明人…”

“抱着虚幻温暖不放,最后陷入彻骨寒冷的,不是你么?”许徽冷冷地打断柳瓒的话,毫不客气地说,“照你所说,大齐世家一直奉行的长子承爵,次子尚主,岂非牺牲了次子?谢衡身为谢氏这一代的嫡长子,就因为生父是家主的嫡亲弟弟,而非家主,就要牺牲自己的婚姻尚主,为免得堂弟忌惮,还得处处低他一头,岂非天大的不公?”

说到这里,许徽高高地抬起了下巴,与平日的谦和截然相反,言辞锋锐到令人难以招架:“身在世家,享受荣华富贵,特殊地位,理应为家族所牺牲。身为棋子,尤其是我这般或能改变大局的重要棋子,有什么不好?若没些许本事,旁人看都不会看你一眼,谁会巴巴地把你当做棋子来用?柳伯道,我知你因自身境遇,极为憎恶世家,但不是所有的人,都与你一样”

她这一番话,端得是慷慨激昂,掷地有声,柳瓒不怒反笑,还慢悠悠地鼓起了掌,自若道:“女郎这番话,我定会铭记心中,永生不忘。也好在日后女郎忏悔之际,好生嘲笑您一番,也好看看,高尚如您,卑鄙如我,最后到底是个什么下场。”

说罢,他象征性地拱了拱手,施施然转身离去,姿态惬意非常,仿佛自己才是辩论得胜的那一个。

待他的身影已远得看不清,阿双犹豫再三,才吞吞吐吐地问:“女…不,将军,他方才的话…”

“他素来喜欢妖言惑众,这些胡言乱语,你也相信?”许徽厉声道,“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与我回去”

阿双心思较为简单,加之许徽方才压根没承认柳瓒的话,闻言虽尚有疑虑,却还是信以为真。阿元则眉头紧锁,想劝解许徽两句,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直到许徽扬了扬手,命她们退下,轮流守夜,阿元也没想到自己该说什么。

阿元欲言又止的模样,许徽自是看见了,她怔怔地坐在椅子上,半晌方从隐蔽之处取出一小坛白酒,缓缓给自己斟了一杯,将之一饮而尽,却由于情绪不稳,大部分都没松进嘴里,而是慢慢滑到脖颈之中。

除却许泽之外,谁能接受女子为将,并给她这么大的权力?她不应该抱怨,只能知足,并努力做得最好。

想到这里,许徽将酒杯重重往地上一砸,听着清脆的碎裂声,一扫方才的忧愁,心中下了决定。

纵然是棋子,也有挑出棋盘,翻云覆雨,成为棋手的那一天

第一百二十三章

由于心中存了事情,许徽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明明好几次都模模糊糊地,快要睡着,却总觉得被什么给吊着,无法入眠。

翻来覆去了不知多久,好容易有了些睡意,就听见帘子被轻轻掀开的声音。只见阿元与阿双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后者拔出钗子,拨了拨靠近帐内大门旁尚存着半根灯芯的油灯,再将之点着。霎时间,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帐篷的一角,足以看清摆放在一旁的铜盆。

“冷水即可,不用浪费功夫去烧热水。”纵知时间还早,许徽也没有多休息一会的意思,她一边吩咐她们,一边利落地起身,理了理稍微睡得有点皱的衣服,随即将披风牢牢地系上。

听见许徽这般说,阿元轻轻挥了挥手,让旁人去打水。自己则快步走到许徽身边,劝道:“天气酷热,您又是和衣而卧,衣衫被汗水打湿,再受风一吹,实在太不稳妥。天还没蒙蒙亮,时辰尚早,您…”

许徽一想,觉得也对,还是身体最重要,便解开了披风带子,利落地吩咐:“沐浴就算了,待你们烧好了水,便弄些温水来让我擦擦身子,先打盆冷水来吧”

知这是她让步的底线,阿元也不再多说。

用冷水抹过一把脸之后,许徽顿觉清醒了许多,她估算了一下时辰,觉得还有多的时间,就摊开上党全境的地形图,准备再研究揣摩一会儿。阿元见状,犹豫许久,才有些不安地问:“柳先生…柳先生对姜校尉没安好心,将军是否将他与苏…”

“我这样安排自有我的道理,你无需多管。”许徽闻言,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随即语气放柔些许,安抚自己的心腹,“你莫要看他在我面前说得直白,这么不加掩饰,若换做别人,被他卖了都还帮他数钱。”

见阿元应下,却仍有些不信,许徽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从古到今,被赐毒酒者众多,除却寥寥拔剑而起,奋力一搏者外,能活下来的又有几人?他这两年在上党深居简出,除了向祖父借书抄录就是在倒腾着什么,又招了谁的厌恶?他之所以与我针锋相对,不过是我触及了他的痛处,让他无法镇定自若罢了。”

许徽这一解释听起来非常自然合理,阿元也就信了,毕竟谁都不愿意自己的伤疤被人一再提起。她完全没想过,倘若柳瓒被稍微戳一下痛处,就会举止失常,许徽还会看重柳瓒么?

事实上,许徽心中清楚,真正的原因不是别的,正如柳瓒所说,他将许徽当成了世间除他之外,另一个异类。几乎是恳切地,羡慕地,又掺杂着嫉妒地,想看到许徽的结局。

他想看到许徽落得悲惨的下场,证明自己那套“世人皆不可靠,骨肉亲情全然无用”的理论;心中又隐隐怀抱一丝期待,渴盼看见许徽能够善终,证明世间还有容得下异类的人存在,他只是遇错了人,不是没有未来。两种复杂的心情交织,才造成了他对许徽的特殊态度,而许徽…她也感觉到,自己需要真正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强大班底,而非旁人,哪怕是亲人给予,能够随时收回的力量,才屡屡容忍柳瓒的挑衅,因为若是自己出了什么事,真正能给予她帮助的人,着实不多。或者说,柳瓒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有恃无恐,公然用完全不符合他心智与本事的低级手段稍作挑拨。

建立班底…此事切不可操之过急,引得父兄反应过激,还需好生筹谋一番,待她的亲信秦九、庄七等人凭军功爬到高位,才能真正地加快速度。现在,不行。

思考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本来就不多的时间很快过去。

上党许氏的五百部曲,连同姜华带着的一百二十名私家部曲,外加五十名骑兵列成方阵,任凭秋风飒飒,无法动摇他们的矛尖。

许徽站在姜华与柳瓒面前,正色道:“吾等对敌人知之甚少,暂且无从下手,望校尉以固守为要,切不可轻举妄动,中了诱敌之策。”

姜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承诺:“定不负将军所托”

许徽对姜华倒没什么担心的,闻言便轻轻颌首,扫了一眼柳瓒。后者宽袍缓带,神色自若,哪怕身处森严军营之中,亦如闲庭信步一般。哪怕再桀骜不驯的人,见到柳瓒的神态,都下意识地会赞一声“好汉子”。

知自己该说得都说了,他硬要做自己也管不了什么,许徽也没对柳瓒交代一句话。

按照军营一如往常,或者说主将收买人心的管理,将士出征之前,他们往往都会亲自斟酒给对方。可许徽反复想了想,总觉得这个步骤男人做出来好,由她做出来就怪怪的,所以就略去了这一步,并派人与姜华打了一个招呼。姜华也知许徽受身份所束,在军中力求威严,哪怕热得差点生痱子,也不肯换下正装,自不会在这种小事上与她别苗头。是以两人在寒暄片刻,许徽象征性地说了几句话,鼓动士气之后,姜华便郑重向许徽告辞,与柳瓒一道,带人离开。

两千人的营地少了五百人,霎时间就空荡了许多,为避免兵士太闲,精力无从发泄。许徽将他们分成好几波,两百人跟着楚恒回襄垣县,维持征召兵士的秩序,至于其他的人,割草的去割草,打扫营地的去打扫营地,没事做的去操练,就等楚恒征召齐足够的人手,大军直接开拔。

许徽满以为自己一道命令下去,投军之人定会络绎不绝,唯一耽搁时间的就是人员得选择与登记,才特意派了两百人去维护秩序,却没想到,午时尚且未道,楚恒就苦着脸过来了。

“三百人?”许徽微微抬高声音,望着楚恒,口气已经有些不善了,“楚县令,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倘若说楚恒上次的苦笑,是有恃无恐的惺惺作态,充满了虚情假意,那他这一次的苦笑,绝对真心实意,充满了对自己前程的担心。毕竟一开始征召不到人,那是他手头的资源不够多,顶多算办事不利,可许徽开出这么丰厚的条件,还征不到兵…换做谁,不认为楚恒有意和许徽过不去?偏偏事实当真如此。

楚恒一回去就见了庞杰,与之讨论一番,随后星夜召集衙役,庞杰也将手下悉数派了出去,不说通知到了十成的人,也让五六成的人知晓了这一消息,谁料…

哪怕对楚恒再不满,见了楚恒的神态,许徽也知他的话没有丝毫作伪,不免有些抑郁:“怎会如此?连分田地,他们都不…”

许徽的话才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因为她突然明白,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

出身世家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傲气与优越感,这是生长环境养成的性格,不遭逢大变根本改不了。不同得是,许徽比一般的世家子好很多,到底知道一些民生疾苦,也知“欲将取之,必先与之”的道理。所以她要征兵,就以田地为赏,满以为什么都解决了,却错估了人性。

说实话,许徽是很看不起流民的,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与“暴民”几乎等同,随时就能转化为后者,而是因为流民连自己的家乡都失去了,就如无根浮萍,飘到哪里算哪里,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能做,将人性的丑陋彰显得淋漓尽致。是以在许徽的想法中,自己赏田,他们还不得如同乞食的狗儿一般,巴巴地赶过来?可她没有想到,上党郡的流民与别郡的流民,很不一样。

人穷过,就更怕穷;挨过饿,受过冻,就越不想再体会那种滋味;没漂泊的人天天喊着想流浪,却永远不知无家可归之人的辛酸。流民们好不容易安定了下来,在上党,胥吏不敢太过贪婪,家奴也不敢仗势欺人,随意害得旁人家破人亡。租借官府的地与牛,需要交六成的税,看上去是重了一些,却没了乱七八糟的项目,顶多一年再交几匹绢、布上去。只要有一双勤劳的手,又省吃俭用一些,还能攒下些许结余,这样的好日子,谁不想继续过下去,巴巴地跑到战场上送死?出一个男丁,才赏两亩地,哪怕税收变成五成,与一个壮丁的劳动力比起来,也是很不划算的。若不是怕不出人,会惹得县尊生气,流民中稍微大一点的宗族出了一些人,别说三百,能不能到一百都很悬。

“女…将军,您看,这…”见许徽沉下来了脸,不说话,楚恒的心中着实有些忐忑。他这个县令,光是每年的秩俸便有六百石,更别提购置的宅邸,享受的种种便利。再说了,男人么,哪个不追逐权力?想到这里,楚恒就悔不当初——自己怎么就图个谨慎,一开始办事不卖力,得罪了许徽呢?这下好了,此番哪怕是无心,也得变成有意“解决的法子不是没有,却都要拖上一段时间。”许徽的神色很不好,一字一句,都仿佛从牙缝中迸出,“时间紧迫,一切从权,给我强行征兵”

第一百二十四章

听见“一切从权,强行征兵”四字,楚恒心头一紧,压在心底多年的记忆再度浮上脑海。

二十多年前,胡人侵占大半个北地,打到上党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半大少年,却不得不直面残酷的战争——前线的兵死得差不多后,被连连失利逼得眼睛通红,如狼似虎的官兵在胥吏们的带领下,冲进家门,不由分说,更不顾妇孺的哀求与尖叫,就将个儿稍微高一点的孩子与头发花白的老人悉数带走。

不,与其说带,倒不如是抢。

这些被抢到军营里的老人与孩子,没接受过半点训练,只发给一根削尖了的木矛,就被驱赶着上了战场。前头是呼啸的胡人骑兵与连绵不绝的箭矢,后头是紧闭的城墙与同样密集的箭雨,进也是死,退也是死。

与那么多阵亡在战争中的少年相比,楚恒是幸运的,因为他打小就聪明伶俐,又曾死乞白赖缠着一个游方的郎中,央对方教了自己一些简单的字。在被抓到军营后,因为极度的惧怕,在兵士要驱赶他去先锋营的时候,他谎称自己看过好几本书,能说会写,才得以被当做珍惜人才,分在后方整理文书。

楚恒不敢告诉任何人,他真正认得的字,不超过三百个,会写的更没有五十个。初抄文书的时候,文书上的字,他有一半都不认识,只得将之细心描摹下来,并想尽种种办法,拼命去学。

若在盛年,凭他那拙劣的技巧,自然糊弄不了几天,可战火来临,谁还会与一个半大孩子过不去?哪怕同僚猜到他的糊弄,也都默契地为他打掩护,并在初期为他分担一些困难的工作…跟着他一起被带走的少年们,尸骨都难以寻觅,唯有他活了下来。饶是如此,却也落下了惜命到近乎病态,听不得稍微大一点的声音,见不得火光的毛病。

楚恒自己都没意识到,对于征兵一事,他的态度始终是消极的。所以,听得许徽此言,楚恒便犹豫道:“若是激起民愤,对局势实在是…将军,咱么是不是提高赏…”

“提高赏金?别说我没这么大权限,上党没这么多地,哪怕有,你也太看得起他们了吧?”楚恒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许徽的火气算是彻底被点爆,连声音中都带上了几分杀气,“我从前就说过,祖父对这帮子流民太好,偏生祖父在这点上异常固执。我劝谏了祖父好几次,说按咱们上党收税的方式,少说也得让流民纳七成的税,让他们不至于饿死,却也不能吃饱,省得将这群家伙养得太好,到时候用都用不了,偏生祖父不允,还破天荒让我跪了三天祠堂…”

楚恒越听,越是心惊肉跳,真想找个什么将自己埋起来,装作不存在。

他心中清楚,许徽到底年少,经历的阵仗少,又带着傲气与优越感,才会在连连受挫之后,有些失态地自言自语。但等她反应赶过来,若是有容人之量还好,若是没有…自己定会倒大霉。

许徽的确有些失态,因为关于流民的处置,乃是她与许泽为数不多的意见分歧中,最为严重的一个。

许徽永远不明白,许泽为什么尽量想给予百姓好的待遇,让他们吃饱穿暖,连流民都拥有此类权力。在她的心目中,隶属本郡的百姓自然要好好对待,才能让他们誓死效忠,可流民…说句不好听的,这群人就是饿疯了的野狗,哪里有好处就巴巴地赶过来,一旦出了什么事就四散奔逃,被逼急了也会毫不留情地咬人。

对于这种漂泊不定,对上党郡没有丝毫归属感,随时可能反咬他们一口的流民,自然怎么压榨利用都不为过。许徽的意见是,不仅让流民交纳高额的税务,还得向他们征调一部分田租与物调,确保他们每天在半饥半饱,却比流亡之前好了许多的状态。这样一来,不仅能得到更多的物资,哪怕流民们真怀有什么异心,也因体力不足,又无精良器械,一时半会起不到什么作用;而且,如此行事,非但能让之前饱受压迫的流民们暂时安定下来,日后利用他们做什么也方便。

这一策略,许徽想了很久,斟酌考虑,日夜删改,历经月余,方自信满满地对许泽建议。也唯有她这种特殊的身份,才能自如地对许泽提出各式意见,都不会被怀疑。谁料许泽闻言,勃然大怒,二话不说,直接命许徽在祠堂罚跪,好好反省。

许徽本性极倔,认定自己做的决定没错,就怎么都不肯承认错误,才生生将四个小时的罚跪延长成三天。许泽也知许徽的建议才最为符合这个时代的情况,可他骨子里仍旧是那个接受平等教育的现代人,又见识了这个时代百姓的艰辛,从而有着异样的坚持。别的郡,他不能管,也管不着,但在上党郡,他尽自己所能地让百姓过得好一些。

这是属于穿越者的独有骄傲与坚持,养尊处优,习惯了利用世家资源,哪怕两世为人,都始终高人一等的许徽无法,更不能理解。她心中的不忿与不解,都被许泽以强权镇压下去,却未曾磨灭,尤其在遇到了这种事情之后,更是增添了几分怨气。

许徽极敬重许泽,自不会觉得自己祖父的举动有什么不对,她只认为祖父仁厚,连流民都给予优待。偏生流民们习惯了安逸的生活,就有些不知好歹,不懂得天高地厚。连地都是租借的,却在上党危难之时,连人都不敢出,果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倘若说在此之前,她对强行征兵还有些心理负担,愿意拼着父祖及旁人的责罚,许以重利。眼下的她,当真是半点愧疚都没有,略略冷静下来后,想也不想,张口便是一连串地指令:“寡妇当家,抑或家中独子的流户,暂且不去考虑;家中两到三子的流户,强征次子入伍,违者斩;家中儿子及四个的,掐头去尾,旁的一道弄过来;家中三世、四世乃至五世同堂的,均分一下,确定都有人养老送终之后,将多余的青壮全拉过来。”

楚恒胆战心惊地听着许徽的命令,已经有些不确定她到底要征多少人去战场,只想着若是流民乱起来,许徽带来的一千五百人,以及襄垣县的三百州郡兵,还有几十个衙役之类够不够镇压。未料许徽歇了一口气,又快速地吩咐道:“流民之中,既有单门独户,便有宗族抱团。桀骜不驯的宗族,同样按照我说的来;领袖稍微圆滑些,或者干脆是老人,青壮又上了百人的宗族,勒令他们百名青壮之中,弄五到十个过来即可,不许超过一成之数。”

楚恒一面快速急着许徽的命令,一面揣摩她的含义,琢磨了一会儿后,免不得倒抽一口冷气。

人都有攀比心理,见自己过得比旁人好,心中就舒服;见旁人过得比自己好,就嫉妒眼红。若是许徽公平征调,一视同仁,大家心生不忿,由宗族大户挑头,散人当前锋,还真有可能被他们闹出乱子。偏偏许徽却玩了这么一出釜底抽薪,彻底断了他们造反的后路。

流落到旁人的地盘,还能给当地县令留下“桀骜不驯”印象的,首领的心机自然深沉不到哪里去,估计就是一把子蛮力好使。偏偏这种人的匪气还很重,自以为很豪气很义气,看不起尽量与官府打好关系的人,却不知这是生存的智慧,不懂得收敛的他们才是傻瓜。

可想而知,这种脑子不好使的人,若是听见平日自己瞧不起的对象,百人里头只要抽一到十个人,他们这边却至少得被带走三十个人以上,矛头会冲着谁去。而被优待的宗族,自以为官府向他们示好,为了应付矛盾,也为了更进一步,必定与官府靠得更拢。

流民们本就是一团散沙,无人领头绝对无法成事,许徽这一计,轻轻松松就将后患免去,着实高明。

见她这么快就应变了过来,楚恒再不敢有任何小觑之心,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惯会挑事的流民大户,都很有些力气,若是…”

许徽望着楚恒,眼神凛冽,有若刀峰,语气中满是森然的意味:“有力气?很好,征兵就需要有力气的人我会派兵过去,协助衙役与胥吏们行事,稍有反抗,格杀勿论”

“派,派兵?他们也修建了小型的坞堡,也有自制的弓箭…”

“那又如何?”许徽冷冷道,“祖父早有规定,流民修筑坞堡不得用太坚实且珍贵的木材,更不能引水为渠,若真敢负隅顽抗,直接点火烧了便是。这点油脂,我还不缺”

许徽这句话中的血腥意味着实太过浓厚,楚恒听了,全身都在不自觉地打颤,好容易稳住了呼吸,才做着徒劳的努力:“这,这对您的名声,实在是…”

“名声?”许徽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满是讥讽与不屑的意味,“楚县令,你莫忘了,现在的我是个将军,而将军,不需要好名声。”

第一百二十五章

话都说到这份上,楚恒也没了什么推拒之词,干脆地应了下来。许徽见状,声音较之方才,柔和了不止一筹:“此事事关重大,我需细细筛选人手,劳烦楚使君先派人整理名册,将临近襄垣的流民宗族与村落悉数记下,并召集熟悉情况的胥吏,我就先不派人过去,让百姓议论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请在城郊等候,我自会派人过去相助。”

哪怕大齐沈氏皇族的控制力无法延伸到北方,北姓世家中较为谨慎的存在,比如许泽,也不会公然逾越法规,平白落人话柄。租借土地与耕牛的流民,的确在官府有一份名册,但他们都没有上党本地的户籍,自然也不可能设什么里长、亭长等领朝廷俸禄的职务。

事实上,上党郡内,负责向流民们收取税务,管理这些流民的胥吏,与负责“教化”流民的老者,出身参差不齐,有本地居民,也有流民中的佼佼者。他们领着上党许氏亲自掏腰包付的钱粮作为秩俸,本身无任何官职,从某种程度来说,称作是上党许氏的家奴都不为过。

上党对流民优厚不假,控制力度也更强上几分——在上党的流民,不仅指定了居住与活动的范围,还有种种严苛的限制。

在上党,若是全宗族流亡至此的流民,可聚居一起,但人数不得超过两百,超过这个数字就得分开少说五里地,连互通消息,一来一回都需要几天,更无法做到及时遥相呼应。而流民修建的坞堡,需要得到官府的审核,确定他们为“顺民”之后,才得意进行这项工程。不仅如此,流民修筑的坞堡,无论是墙壁的高度,还是建筑材料的选用,都有严格的规定,甚至不能引水为渠,作为防御。村落稍好一些,能容纳百户不超过六百人,也无甚旁的规定。

襄垣县衙之中的书吏,满打满算也不会超过三十个,若是让他们整理出几万流民的资料,只怕十天十夜都忙不出个结果来。正因为如此,许徽才大致圈出一个范围,让他们略略计算临近之地多少人,多少户,待会由熟知情况的胥吏们直接带队即可,省时省事不说,好较为省力。居住得离襄垣较远的流民,说是逃过一劫都不为过。

楚恒也不是傻瓜,自然明白了许徽的用意,从而对许徽的评价,又高上一层。

盛怒中能冷静下来,本就是难能可贵的品质,若是这个人不仅聪明,还很细心,并能极好地掌握分寸,就不止“难对付”三字能形容了。

当然,他不会知道,在他一走,许徽就命人将许林给请了过来。

“应征入伍的人太少,我打算强行征兵。”面对看着自己长大,几番帮助自己的许林,许徽的态度很直白,也带了一丝隐隐的尊敬,“但楚恒的态度,让我有些疑惑。”

许林一听,霍地从椅子上站起,神色肃然,带着萧杀的意味:“将军认为,楚恒此人有问题?”

他与他的父亲许安一般,都是上党许氏最忠诚的心腹与家臣,若是许徽给对方面子,他也不介意与对方谈天说地,若是许徽想杀人,他会二话不说,直接抽刀。

不问是非,不管对错,只忠诚于主君,这就是许林。

知自己若点了头,楚恒将来就没好日子过,许徽想了想,还是采取比较谨慎的说法:“他与我言谈之中,几次透露对流民的怜悯,可按照他的经历,理应没有这种情绪。”

楚恒在观察许徽的时候,许徽也在观察楚恒,并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犹豫,正因为如此,许徽才觉得奇怪。

她见过一旦成为官员,就露出暴发户嘴脸,满以为自己能入士族而非寒族,耀武扬威的;也见过为保住为官位,唯唯诺诺,卑躬屈膝,完全不把自己当人看的。可楚恒这种,算怎么回事?

上党重要官员的履历,许徽几年前就背得滚瓜烂熟,所以她很清楚,楚恒是襄垣寒族楚氏旁支的儿子,在涅县的防线被胡人攻破,上党州郡兵死伤惨重后,他也被强征进了军队,由于识字成了文书。之后的二十多年,他稳扎稳打,慢慢地熬资历,一步步升迁,终于成为襄垣的县令。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这份履历都没有问题,更与流民无一丝一毫的关系,所以许徽一时片刻也想不明白,楚恒的情绪从哪里来,毕竟没有经历过同样遭遇的人,压根无法理解旁人对此类事情的抵触。

好在许徽行事,终究比较谨慎,是以斟酌片刻后,她下了决定:“这次征兵,我打算派三到五百人前去,不知咱们的人可有这么多?”

旁人听了她这句话,只会疑惑,毕竟诺大营地之中的一千五百部曲,都隶属于上党许氏,何来人数不够之说?唯有许林明白,许徽口中的“自己人”,不是指出身繁杂,混着流民与本地人的部曲,而是指这些部曲中隶属于上党许氏,三代之内都是家生子的存在哪怕出身流民的部曲,都成为了上党许氏的家奴,全家老小的身家性命都掌握在主君手里。但想让许徽没有“嫡系”与“旁系”的概念,是根本不可能的,若是让你用人,你会用一个祖祖辈辈都服侍你家的忠仆,还是用一个刚投效不久的新近仆人?

不过,能让许徽说出这句话,也就证明,她的心中对楚恒已经非常不信任,甚至到了怀疑楚恒与流民暗中有勾结,图谋着什么,才故意不全力征兵的程度。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决定用家生的部曲,不用流民征召来的部曲——哪怕后者的忠心程度,绝大部分都能保证。

倘若在此处的,换做许亨、许磐或是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这样做,还会认为许徽太过谨慎,但任谁也不得不承认,许徽这般的对手是最难应付的。她做事经常不凭证据,就靠直觉,只要觉得不大对头,无论如何,也要先提防起来,再派人调查。或许十次之中,有九次她都是在做无用功,但只要被她防到一次,就可能满盘皆输。

许林略略估算了一下,才郑重其事道:“五百人没有,三百人定能凑出来”

听见这个数字,许徽微微皱眉,沉吟片刻,方道:“人数不多…公然调拨他们,显得太扎眼了。罢了,仲宁叔叔的眼光,我信得过,你随意挑三百人出来吧”

说罢,许徽想了想,又说:“三百人用来征兵,若有什么事情,即刻镇压。我再留三百人下来,权作压场之用,仲宁叔叔挑选最可靠,也较为沉稳的心腹留下来,我会去与周先生说。”

听得许徽此言,许林一怔,犹豫片刻才问:“您这是…”

“不知为何,我心中总有不详之感,觉得不能再这样拖下去。”面对许林,有些话还是能说的,“哪怕算好了时间,留下了充裕的余地,也知道对方不会来,可…还是尽快赶到涅县,我才能安心。”

“那周先生…”

“除却周先生之外,唯有仲宁叔叔拥有如此威望,哪怕出了什么事情也能镇得住。”说到这里,许徽也不免有些悲哀。

诺大军队之中,能镇得住场子的,唯有周默、许林与姜华三人,姜华去了谷远,她就得在许林与周默之中择其一。许徽两相权衡,还是选择了周默,一是因为他是文官,二是因为他的特殊地位,三是因为…许徽需要周默的跟随,不过是要借他的身份,让人以为她是个傀儡,发号施令的是听从许泽命令的周默,从而更好地掌握军队。但这些天下来,哪怕再傻的人,也察觉出了些不对,不敢公然与许徽顶,所以许徽很想试试,若是周默不在,他们对自己有几分信服,再采取相应的措施,毕竟周默不可能跟着她一辈子,狐假虎威也终究成不了事。

许林自不知许徽这一决定,还掺了些私心,只觉得在军队中嘛,武将的重要性自然比文官高一些,也就抱了抱拳,去清点人数了。

与此同时,涅县外六十里,九云山脚。

暗红的血迹顽强地附在篱笆上,始终不曾褪去,证实着这里曾经发生过多么残酷血腥的屠杀。

或许,居住在这里的村民怎么都无法想到,那些自称在京兆活不下去,逃难而来,干脆隐居在山中,不问世事,平日鲜少与他们接触,却无比和善的人们,为何会对他们举起屠刀,一夜之间,就将他们杀得干干净净。

“亏得这些村民的贪财短视,否则以上党清剿山贼的力度,就凭你们拙劣的伪装,焉能在这里住上大半年?”羽扇纶巾的贵公子毫不吝惜讽刺的言语,将部曲批评得体无完肤,无论是一路跟着他来涅县的,还是早早就来这里潜伏的,都没逃脱他一张利嘴。好在他还记得正事,随意骂了这些人两句之后,便问,“冲车和投石车制作得怎么样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乌沉沉的夜色掩住星月的光辉,大地寂静一片,呼啸而过的秋夜寒风带着萧瑟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