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及儿孙,许安伤感于自身渐渐老去的同时,也自豪于几个儿子,十余个孙子个个都有出息。许泽见伴当的神情,心中羡慕,加上有一件事,他已盘算了许久,便趁着时机不错,干脆利落地说了出来:“仲宁与徽儿认识多年,较为了解她,这一次,上党许氏拨给徽儿的两千部曲,就由仲宁来统领吧”

听得许泽此言,镇定如许安,也不由喜上眉梢。

上党许氏这些年秘密召集训练了极多部曲不假,但一为隐蔽,二为粮食与资财的消耗,真正精锐部曲的人数,约莫在六千到七千之间,或许还有更多,但至少许安这个大管家不知道。

许泽轻飘飘一句话,相当于将自家三分之一的兵力交给,不,应该说暂时交给了许安的次子许林。若说这是一个朝廷,那么许林的位置,怎么说也爬到了九卿之一。更何况,许泽自然下了如此许诺,自然得给许林一官半职,不然像什么样子?也就是说,从这一刻起,许林就算自由之身,而非上党许氏的奴婢了。如此种种,怎么不让许安欣喜?

这人嘛,自己没盼头了,大都也巴望着儿孙出息,将遗憾全部寄托在了他们身上。尤其像许安这种因为身体残疾,终身无法为官的人,更是巴望着儿孙们摆脱家奴的身份,逃脱生死不由人的命运,为官为将,做旁人命运的主宰,享尽荣华富贵,才不枉此生啊知许安对自己越发感激,必会更加忠诚,许泽这才了却了一桩心事。

他感念许安恩情,早就有心放他们一家自由,却碍于许安掌握了他太多的秘密,若放许安一家,自没有不放许安的道理,大管家却没有签任何卖身契,乃是自由人…这实在是太过危险了。何况,许泽也明白,若应他们自由应得太过草率轻易,他们起初会很高兴,等多想想,兴许不成恩,反成仇,这才刻意压制着,怎么说也不肯松手。

不是不知道,许安心中的期盼与隐隐的怨怼;也曾在见到许安脸上狰狞的刀疤,空荡荡的右袖管,以及只剩三个手指头,行动极为不便,连著都夹不了的左手时,每每心生不忍,想着他与自己一到长大,又为自己付出这么多,身体残了,前程也毁了,自己这般做是否太过分。可这些情绪,都被克制着,直到今天,才寻到了一个最最合适的,时机。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许徽已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情,次日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她,已无任何悲伤失落之色。但饶是如此,在听得许泽要拨给她的部曲数量时,她也难以掩饰自己的惊异之情:“两千人?这也太多了吧?”

要知道,许泽拨给她的这两千人,可不是官府名册上看似起满员,实则大半领空饷还混杂了后勤人员,真实战斗力严重缩水,连一半战力都没有的无聊数字,而是实打实接受了少说三年训练,拥有军纪,听得懂号令,看得懂旗语,较为服从指挥,还能够配备铁器的精锐部曲。

哪怕从未上过战场,自小便熟读兵法,通晓军略的许徽也明白,这样的两千人,少说能裹挟驱使十倍以上的杂兵、民兵与农夫参与作战。两三场战斗下来,侥幸活下来的杂兵与民兵们,或多或少能学会一些杀敌的技巧,在敌军冲过来的时候,也不至于胆怯得连武器都挥不动。此时的他们,纵称不上精兵,也能算得上老兵,勉强能称得上敢战之士,成为上党许氏军队的紧要力量了。

见许徽讶然的模样,许泽轻轻颌首,轻描淡写道:“太原素来富饶,可用之民多,储备的粮食也多。窦开贪财好色,搜刮百姓不假,但在寻欢作乐与修建私兵上头,定不会马虎了去。带得人多一些,哪怕浪费些粮食,也比人数不够的好。”

许徽心思何等机敏,自然知道许泽的话只说了半句,真正重要的后半句话,不需明说,他们也能明白。

许泽资历老,威望高,又是公认的名士,百姓心中的仁厚长者。若是他当上了并州牧,凭他的名望与手段,在百姓心里,与他作对的,哪怕平日声名不坏,也成不了什么好人,更别说许泽这般名士当大中正绝对没问题,日后并州官员考评,哪怕他一人不能全部说了算,也能将人卡得吐血,说是一言定生死也不为过。若给许泽几年时间,温水煮青蛙,软刀子剁肉,旁人的好日子差不多就走到头了。

与许泽相反,窦开在百姓中的名声实在糟糕透了,他同样精明不假,却没足够的本事吞下整个并州。何况窦开是公认的没什么文化,朝廷为了自己的面子,哪怕派一个傀儡过来,都不可能让他当大中正,这就给了并州别郡世家转圜的机会。

能混成一家之主的,哪怕性情再残暴,再沉湎于女色,再优柔寡断,都不会是个拎不清的人物,自然清楚如何选择对自家最好。许徽才不会将希望寄托于旁人的观望之上,所以,上党许氏不仅得与太原窦氏开战,还得防着别的世家插上一手,若能快刀斩乱麻,自是最好不过。

许徽深知自己责任重大,下意识地舔了舔并不干涩的嘴唇,又咽了一口唾沫,才郑重道:“我定尽自己所能,尽快攻入太原”

“时间虽有些紧迫,但切勿求胜心切,失了稳当”许泽见她似是下了什么决定,便微微抬高声音,正色叮嘱道,“郭升飞扬跋扈,新帝还是太子之时,就看他百般不顺眼,不过为自身计,每每忍耐而已,本以为登基之后,郭升会忌讳皇权,退让一二。谁料自新帝登基之后,郭升变本加厉,更是不把这个外甥放在眼里。哪怕如今朝野内外乱作一团,这两人的关系也渐渐势同水火,新帝见了沈孚,就如见了亲爹一般,一口一个‘皇弟’叫得亲热,还让自己的儿女全称沈孚皇叔…郭升与沈孚一跋扈,一隐忍,还有三个心怀叵测的诸侯滞留建康。若不出意外,没人头脑发热,这出好戏,说不定还能再延续些时日。十天半月,不,一月两月,咱们尚能拖得起,你需好生掌握其中分寸。”

许泽口中的拖得起,乃是他与许徽之前说得,以三个月为限,再往后延这么些时日,听起来倒是不错。可许徽与许泽都明白,光是大军行路,就得扣掉少说一个半月的时间,甚至更多。这也就意味着,无论许徽怎么部属,怎么分兵,能容许她犯的错误,哪怕是不大影响战局,顶多拖延几天的小错误,也不会有多少。

对于许泽的嘱咐,许徽自是利落应下,随即扫了一眼落在窗棂上阳光的角度,大概估算出现在是什么时辰,便抱拳道:“时辰不早,孙女先去换套衣服,随即就来。”

许泽轻轻点头,挥挥手让许徽退下,许徽大步走回自己简洁利落,堆满了书,放置了武器,实在没什么女儿气息的房间,抿了抿唇,毫不犹豫道:“取我的盔甲来记住,是那套最全的,而不是别的”

“女郎——”阿元吃了一惊,忙道,“诸位大人很快就要…您…”

为了给孙女树立威望,许泽特意邀了将跟着许徽出征的所有官吏,说是宴请,实则很有些敲打的意思。在阿元看来,宴会么,就应该穿正装,难得洗漱一番,怎能想到许徽竟打算套着厚厚的铠甲去参加宴会?

许徽扫了阿元一眼,没再多说,阿元却立刻噤声,与阿双一道进了许徽的武器间,合力将亮银色的铠甲捧了出来。阿叁与阿肆跟在后头,捧出了许徽的头盔与零碎部位。

这套铠甲完全按许徽的身形设计并打造,上身主要部位,皆用较大块,经过千锤百炼的铁片串联起来,手臂与脖颈等部位,则用小块的铁片细细密密地连接,直到关节。腰部向下的甲片,在工匠高超技艺的锻造之下,竟微微弯出一个弧度,几块厚实的甲片护住大腿外部,确保骑马的时候,双腿能被牢牢护住。

这些甲片放下来,就有如短裙一般,不仅坚实,也颇为美观。但无论如何,它们都只到膝盖上头,将许徽的小腿与小臂悉数露在外面。哪怕许徽在盔甲里头,已穿上了贴身的衣裳,还在关节出都护上了搓揉适当的牛皮,也无法掩盖她这几个部位防御较为脆弱的事实。是以在穿戴完毕之后,许徽休息了片刻,适应了盔甲的重量之后,就缓缓张开双臂,任由死士们为她绑上护腿与护腕。

若是再带上头盔,覆上面甲,穿着牛皮短靴,敌人想伤到许徽,要么就得用重型武器,本身力道也相当不错,硬生生将盔甲砸得凹陷下去,要么就得找准许徽唯一露在外头的眼睛。但有无这种水平的神箭手尚且不论,想突破重重防卫,伤到许徽,也有些困难。可以说,只要许徽穿上这套盔甲,支撑都能支撑更久。

这样一套全身的,超越这个时代的盔甲,自然需要制作极久,更是价值连城,哪怕作为一般家族的传家之宝,都是毫无问题的。若非许徽记得自己长成后身形几何,想这么快拥有它,根本不可能。

阿双捧着头盔,想给许徽带上,却被许徽阻止:“头盔与面甲不必了,你们也穿戴得整齐一些,一道与我去赴宴。”

许徽此刻说得“穿戴整齐”,自然不可能是让她们做侍女打扮,四人心领神会,也将自己的盔甲给套上。

身为亲兵,她们的盔甲纵与主将不同,造价远远低于许徽任意的武器防具,却符合这个时代主流的全身盔甲,却也足以称得上质量极好。是以当许徽带着她们四个走进正厅时,稍微有眼力的人,尤其是武职,心中都是一紧。

经常与兵器盔甲打交道如他们,自然清楚这一套盔甲防御力惊人,造价惊人,重量也同样惊人。哪怕许泽为许徽身体着想,命工匠在这方面多做考虑,但为了足够的防御,基本重量还是摆在那里的。别说一介弱智女流,哪怕体质稍差的男子,一套盔甲穿下来,扛着都勉强,更无论做什么动作。许徽能穿着它自如走路,别的不说,耐力一定是日日不间断地练过的。她身后的侍女,身后的盔甲重量自然不如许徽身上的,却也非女子能自如承受。

内行嘛,都怕外行指挥,见许徽早做了准备,连死士兼亲兵都备上了,哪怕心中再不满,腹诽与怨怼也少了那么一两分。毕竟傀儡、花瓶这种存在,也分好的坏的,有用的和会添乱的,是不是?

坐在武将席中间的许林见状,不由轻叹。

他见证了许徽的成长,也了解了她的执着,从一开始带着几十个部曲到处历练,搜剿山贼,到如今的统领千军,感触不可谓不深。倘若说别的人,还对许徽的女性身份有所质疑,觉得许泽让她压阵实在是太过异想天开,许林对许徽的却是深信不疑的。兴许也因为他对许徽的熟悉与信任,许泽才会选择让他来统领部曲。

想到这里,许林再次扫了眼身旁未露丝毫震惊鄙夷之色,片刻的若有所思后,便恢复自若的姜华,心中也稳当了几分。

对世人眼中如此惊世骇俗之事,都能保持镇定,千年姜家,炎帝嫡系子孙,果真名不虚传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大齐兴平十三年,七月初九。

虽说这一日恰巧赶上立秋,可三伏未过,天气还是酷热难当。哪怕坐在树荫下,襄垣县令楚恒还是会时不时地取出帕子,擦拭沁出的汗珠。

站在最好位置,享受最浓密冠盖带来阴凉,还有仆役帮忙打扇的他尚且热成这样,可想而知,跟随他来的诸多官吏会是什么感受。若是换做平常,他们早呆在自己家中,舒舒服服地享用吊在井中许久,已变得凉飕飕的些许瓜果,眯着眼睛,被温婉可人的婢女打扇按摩。可唯有今天,他们不能。因为许徽前几日就修了书,命轻骑中人快马加鞭赶到襄垣,将之交给楚恒,说是立秋之日,大军就会到达襄垣县外。

想到书信内容,又擦了一把汗的楚恒,实在有点埋怨许徽时间卡得太不巧了。若是她带着大军早一天来,自然由她来主持这迎秋祭祀,谁也不用多等;若是她带着大军晚一天,楚恒自然带着诸位官吏将祭祀给举办完了。偏偏许徽不早不晚,就是赶在立秋这一天到,若是楚恒敢贪恋方便,想抢先将迎秋祭祀给举行了。别说他身后跟的一大批官吏会不会同意,未赶上祭祀的军中之人,绝对能将他给生吞活剥了。

楚恒正在心中埋怨许徽,就见自个儿派去探情况的两个州郡兵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一见到上官,话都说不稳,抖抖索索了半天,才憋出几个字:“来…来了”

诸位官吏一听,连忙站起来,整衣肃冠,随意抹了最后一把之后,就将帕子塞到衣袖里。打扇的仆役得了主子的眼色,收了扇子与木凳,无声无息地退下,楚恒站在队伍的最前头,襄垣县尉庞杰站在他半步之后,带着襄垣县一干文官武将,昂首挺胸地等待大军的到来。

他们保持这般姿态,约莫站了一炷香时间,许多养尊处优,动辄以牛车板舆代步,哪怕方才也一直坐着的官员便脚酸腿麻,左挪右动,不住换动姿势。楚恒刚想叫报信的人过来痛斥一顿,却感觉到脚下大地隐隐震动,知对方快来了,连忙昂首挺胸,站姿保持得更加标准。

不消片刻,乌压压的队伍,映入了他们的眼帘。

整支部队之中,最夺人眼球的,当属队伍正前方十二名壮汉轮流扛起,黑底红纹,迎风飘扬的两面旗帜。旗帜上头,唯有由许泽亲笔所书,上党最优秀三十位绣娘夜以继日,呕心沥血年余的隶书“许”字。待队伍行走得近了一些,再定睛一瞧,如林刀戟冰冷锋锐的尖端,在炽热的阳光下,都生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肃杀之气,仿佛将四周的温度都降了好几分,也让楚恒的双腿为之一软,不住哆嗦,喃喃道:“当真是…难得的…强军…”

楚恒是外行,顶多只能看看热闹,被如此阵势吓住丝毫不稀奇。庞杰能做到县尉之职,自然有点眼力,他眯起眼睛,仔细观察了渐渐行来,绵延成长龙的队伍许久,在摸出了几分门道的同时,也微微皱眉。

这支军队的主帅,乃是一个二八妙龄少女的事情,楚恒与庞杰也都是知道的。一听见这个消息,楚恒就撇撇嘴,说许徽聪明不假,但要统兵尚欠了几分火候,绝对是个泥塑木胎,真正的决策,都是领着分部兵马的人做呢可如今看着…许徽是不是泥塑木胎,庞杰还不知道,毕竟他不知军中决策谁做。但他明白,这支军队中定有高明之士,还必须有威望颇高的存在。毕竟连日赶路,又是上阵杀敌,非常容易消磨士气,没有威望高之人的镇压,没有高明之士的挑动,行军十余日的部队,怎能保持如此稳健且旺盛的气势?

越厉害,也就代表着越不好糊弄…想到这里,庞杰轻叹一声,再抬起头来时,已是一派冷静之色。

见到前进的道路上,竟堵了一票人,走在队伍前列,唯一一个骑马的人对着队伍吼了什么,先头部队前进的脚步就渐渐加快,第一个方针后的部队按照次序,前进了越来越少的步子之后,陆陆续续地停了下来。而此时,骑马的人又吼了一句,先头部队也停了下来。随即,这个骑马的人策马扬鞭,亲自赶了过来,离他们三十丈时逐渐放慢了马速,又在众人五丈前下马,抱拳问道:“敢问诸位是…”

大齐的官员普遍傲气,士不与庶为伍,偏生这支部队之中,真正能称得上“士”的没有几个,只能这样折中。

楚恒心中纵极为不满,也知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便道:“某正是襄垣县令,上楚下恒,这一位则是襄垣县尉,名讳上庞下杰。”

得到肯定答复之后,那人的神色更是恭敬:“卑职轻骑什长徐八,见过诸位大人。将军有令,若诸位大人亲迎,需立刻禀报。卑职职责所在,请诸位见谅。”

“将军?”庞杰知此行之中,武职最大的姜华也不过是个校尉,两千部曲之首的许林更只是个门下贼曹,无一人有资格称将军,听得徐八这样说,心中疑惑,下意识问了出声。徐八见状,爽朗笑了笑,利落却不失恭敬地回答:“统领校尉的,自然是将军啦”

众人一听,方恍然大悟,知道他们口中的将军,指得是许徽。

对于这一点,倒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军队么,本来就是阳刚味十足的地方,除了给士兵泻火的营ji,还有为挣钱过来服侍士兵的低档粉头之外,再没有别的女人。“女郎”一词哪怕是尊称,在这种时候喊,也有一丝异样萦绕在舌尖和心头,还不如直接喊将军来得爽快。再说了,喊将军多有气势啊,喊什么校尉、女郎,那不是平白矮了别人一头?所以众人点点头,徐八再度保全,上马飞奔,回到军队之中。

不消片刻,大军再次缓缓开拔,并于楚恒十丈之外停下。随即,兵士分列两旁,让出一条道路。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后,就见许徽玄衣白马,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己方境内行军途中,许徽自不会没事找事,穿戴笨重的铠甲,让自己的战马“灵连”累趴下。此时的她身着紧身的黑色皮甲,双剑别在两侧腰间,迎风飞扬的血红色披风中,若隐若现一些棱角,细看了才知是一柄精心改装过的弩。十数个箭筒、箭囊别在战马的右侧,庞杰将自己换成许徽,设想了一下,才发现无论是弓弩别着的方向,还是箭筒箭囊摆放的位置,都再恰当不过,确保许徽能在第一时间,以最顺利且省力的姿态,弯弓搭箭。

仅凭这一点,庞杰就不敢小觑许徽,哪怕他心中明白,这点绝对不是她摸索出来的,而是积年的老将所教,也不例外。

确定身后数十名死士与部曲已保证了最好的位置,哪怕对方暴起突袭,也能让自己安然撤回大部队之中后,许徽方翻身下马。这个小动作用时太短,就连庞杰都没有察觉,旁人自不会心生不虞。

下马之后,许徽对着楚恒轻轻颌首,淡淡道:“楚县令。”

许徽的姿容与风华,无疑是整个大齐贵族女子中,也绝对出类拔萃的,哪怕在美女如云的建康,也无多少人能信心十足地说自己胜过她。眼下她这一身红、黑、白三色的打扮,给人造成的冲突,自然也无比强烈。偏生她礼貌却冷淡疏离的态度,足以令任何人记起她此时的身份,一时半会也没了什么邪念,反倒被她的气势所慑,不敢轻举妄动。

楚恒见过许徽,也被她温和却不失热络地叫过叔叔,知她极会做人,是以见到她这态度,一时间还没缓过神来,怔了片刻才明白,许徽这是在以将军的身份,而非小辈的身份与他打招呼,便将快到嘴边的“女郎”忙不迭咽了下来,礼貌道:“将军远道而来,本应为您接风洗尘,无奈天色不早,迎秋祭祀尚未举行。还请将军劳烦片刻,率人与吾等一道去西郊,举行祭祀。”

许徽轻轻颌首,答道:“我所率人马,皆会住在西、南二郊,他们当自扎营寨,不骚扰百姓,明日开拔。为军纪计,今晚我亦与往常一般,居于帅帐之中,接风洗尘之事,倒也不必。”

听得许徽竟这样安排,楚恒下意识想说两句,却到底闭了嘴,心道你高床软枕不睡,宁愿吃苦,我又怎会阻拦?省得安排了宴会,你不喜欢,还吃力不讨好。但许徽教给了他一件顶顶要紧的事情,她不进县城,那不就是说,他也得在营中滞留许久么?天啊,这些兵士,大半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莽汉粗人…

这世间的事,从来都是怕什么来什么,楚恒想都没想完,就听许徽问:“楚县令,不知流民征召之事,你准备得如何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听着许徽的话,楚恒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流民征召之事,月前许泽来信与他说了一次,前些日子许徽来信,又着重强调了一次。不同的是,许泽只是让他征调两千人,许徽却令他在全县范围内,包括临近各村庄,征召青壮年上战场。若是投军的人多了,优先考虑流民,尽量将数字控制在流民八、本地居民二的状态,若是人数不齐,就从流民里头强行征调,务必凑齐基础三千之数,若能到四千乃至五千,自是更好不过。

她的命令,一下就许泽给的数字近乎翻了翻,楚恒拿着两封书信,又想到许泽给许徽的种种优待,猜到哪怕自己派人去长子县问,得到的也定是听从许徽命令的指示,自不会去做这等将她往死里得罪的举动,才越发困扰。

所谓的青壮,一般是指弱冠到而立之年的男子,而官吏门大都很有默契地将这个范围,往下放宽四年,往上放宽六年,也就是十六到三十六的男丁,都算在青壮之列。若是真被战事逼急了,前方死得没人,又或是长官黑心,连不满十三的半大孩子和年过半百的老人,都得强行顶上。

襄垣是个大县,十年之前县中住户就破了五,人口也有两万多,经过这十年的休养生息,怎么着也得超过三万。在襄垣强行征调三四千青壮虽较为麻烦,也不是凑不齐。何况这十年来北地天灾连年,民生凋敝,成片的流民往较为安定的太原、上党乃至更东边的几个州,以及南方涌。虽说很多流民羡慕青徐、江南的繁华,卯足了劲往那里跑,但也有许多流民怕了猛于虎的苛政,宁愿投奔名声好的许泽,滞留上党,也不愿再挪动一步。

这样一来,上党的流民,尤其是在最外围几个县的流民,多得实在有些骇人。光是襄垣一地,就接纳了近万户流民,人口约莫在四五万之数,这些人被打散聚居在襄垣县外,勤勤恳恳地开垦荒地,哪怕无法严格地按照户调制,男子分到七十亩地,女子分到三十亩地,甚至连这个数字的一半都不到,顶多只有三成,还得将收成的一半乃至六成悉数交给官府。但甚少的苛捐杂税,说多少就是多少,从不滥加的徭役,与别的变着法子征税,看似没多少,林林总总一算,能将你逼得家破人亡的郡县一比,无异人间乐土。是以许徽从没想过,在一个人口将近七八万的县城里,会征调不起三四千人,可是…“一千六百人?”

见许徽放下手中兵书的动作有些重,阿元、阿双这般熟悉许徽的人自然知道,她有些不高兴了。果然,许徽下一句话就是:“刨去女子、老弱与孩童,青壮的数量,约莫在一成半到两成半之间。何况能跋山涉水,来到咱们上党的流民,大部分都是有一两把力气的汉子,这个人数还得往上翻。祖父的征调之令,也下了月余,你却告诉我,你连两千人都没办法凑齐?”

说到最后,许徽的神色凌厉了些许,还带上了一些斥责的味道。

哪怕被许徽这样说,楚恒依旧陪着笑脸,搓着双手,话语之中竟带了些谦卑的意味:“这帮子流民,桀骜又难驯,还从未将咱们上党当成他们自个儿的家,偏生人数又多得很,我这不是怕…若全将征调县内的青壮,这空了一大半的县城,如何让人放心?”

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在时人看来,眷恋故乡就与骨肉亲情一般,天生就有,无法割舍。若非活不下去,谁也不愿背井离乡,哪怕陌生的地方呆了太久,几代扎了根,老一辈心心念念的,还是自己的故乡。所以,楚恒说流民不好控制,许徽相信;说县内青壮若是都走了,有个万一也不好交代,许徽也信。但楚恒这套“我说得都是真的,只是有些没说”的圆滑手段,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许徽。她心中清楚,无论楚恒说得如何艰难困苦,又或是多么花团锦簇,用意都只有一个——不想担责任。

准确地说,是宁愿担上“办事不利”的名头,也不愿真正做些一旦手段用得不好,就会激起民愤的事情。毕竟前者顶多让他的仕途受挫,官老爷还是能做得稳稳当当,后者…若做得好,自然是扶摇直上,鹏程万里,若是做得不好,遗臭万年,身死族灭,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古往今来,冲到第一线去改革,成功是成功了,却被主君为平民愤给舍弃的例子太多,想一一列举都难。

这世上有赌性重,愿意用性命去博一个前程的人,自然也有图安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人。从官员的任免上来说,许泽很喜欢用后者,毕竟在为数不多的太平日子里,他寻求得是缓慢且安定的发展,细水长流地滋润并改变着自己的领地,基本上也是本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精神。许徽也清楚,在这样矛盾重重的年代里,只要战争没有爆发出来,就不能贸然锐意进取,将自己给折腾没了。只是她的心中,还是憋着一团郁气,因为她明白,如果今天,坐在这个“将军”位置上坐得不是她,而是她的父亲许恽,或者她的三叔许磐,楚恒都不敢做得这么明显难怪祖父在她自信满满下保证的时候,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说她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她起初还不明白,直接将对手想得多么聪明狡诈,足智多谋,却没想到许泽指得是这个哪怕是精锐,被杂兵缠久了,也会出事。涅县定要全县动员,征调杂兵与农夫不假,可这襄垣县,也得拿下少说三千人做补充,否则这仗还怎么打?

想到这里,许徽长抒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咬得极重:“看样子,少不得在此耽搁一天…楚县令,你即刻命官府贴出告示,若有青壮自愿参军,本县之人赏地五亩,流民赏地两亩,若是同姓宗族,五服之内出了百名汉子自愿投军,就赏他们一头耕牛,战死者按功劳另算。限一天之内,将两千四百人的缺口给我悉数补齐若是真凑不齐…”许徽望着楚恒,明明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却让人倒抽一口冷气,“我可就要不留情面,强行从流民里头征了”

听得许徽的决策,楚恒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许泽对上党郡内百姓的税收,规定得很清楚,如果是自家的地,自家的牛,每年需上缴收成的四成作为税收;若是租用官府的牛,就要加一成作为租借费用;如果连地都是官府借给你的,就得再加一成税,无形之中,就划出了三六九等。

手中有几个闲钱的流民,自然想购置土地房产,但许泽早就下令,没在咱们上党住三十年的外来人,想买地?做梦哪个官吏敢开这等方便之门,被发现了就等着全家一起被贬谪到煤窑里去做苦力吧在他的强硬态度,高压政策,以及时不时派亲信暗中巡查,一发现定不容情,连跟随自己的伴当都为此全家进了矿山煤窑的情况下,还真没人敢做这种事情。

没错,许徽为赶时间,的确奈何不了楚恒的龟缩战术,迫不得已担下征兵的责任,但这不意味着,她就一定会顺了楚恒的心,来做这个恶人。别忘了,她最大的资源是什么?是位于上党顶点的家族,是拿在手里的权力楚恒征不到足够的人,无非是手头没有足够的利益,哪怕计策千万,为求稳当,也只能凭着官府定例的投军饷银吸引人,但许徽不同。她就敢直接划近万亩的荒地出来,交给百姓开垦,哪怕被许泽知道,联系一下当时情景,也顶多是训斥一顿罢了,毕竟军情如火,贻误它的是楚恒又不是许徽,许徽只是想办法以最快最好的方式解决这件事情罢了。更何况,她赏给投军之人的土地,必在襄垣附近,最后头疼的,还不是楚恒自己?

楚恒不是傻瓜,稍微想一下,就能察觉到许徽的用意,是以心中五味陈杂。一面感叹当真后生可畏,一面羡慕嫉妒许徽的权力,还带了些自己儿子都不如许徽这个少女有魄力的感慨,与她再谈了一些细节问题后,便起身告辞,命书吏撰写公文。

见楚恒走了,许徽轻叹一声,揉了揉太阳穴。片刻之后,方打起精神,吩咐道:“召集诸将与幕僚,我有紧急军情与之商议。”

行军十数天,阿元她们也算了解了许徽在军中的风格——与平日的谦逊谨慎不同,在军中,除却商讨军情与部署战备之时,她容得旁人七嘴八舌提意见,情况危急之时,为查漏补缺,旁人能够从权。别的时候,皆是说一不二,容不得任何人违背,谁有话说,先去领二十板子再来看她听不听。是以明知天色很晚,诸位将军与幕僚说不定已经睡了,她们仍旧不敢劝许徽一句,只是忙不迭去传令。

第一百二十章

文官与武将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军令如山”四字。若换做绝大部分的文官,好梦正酣之时被人打扰,少不得一通抱怨,再急急地穿衣,整理仪容…哪怕速度再快,也得耽误至少一炷香的时间,武将却不然。他们早就习惯了和衣而卧,躺着也能睡,趴在桌子上也能睡,战事激烈之时,十天半月只能抽空眯一两个时辰更是常态,完全没什么可抱怨的。

这一点,在他们到来的速度上,体现得非常明显——许林是第一个赶到的,随即是姜华以及他的侄儿姜鸣,再然后是轻骑兵四位屯长与五位什长。等武将来得差不多了,周默、柳瓒等文官才姗姗来迟,腿脚不方便的苏灿,则是最后一个到的。

见众人都在等他,苏灿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许徽却无丝毫责备之意,只是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冷静道:“方才与楚县令交谈一番,方知襄垣征兵之数,连两千都未曾达到。军机不得贻误,人手也不能落下,是以我决定,姜校尉与柳先生带五百部曲,孙屯长携兵随行,明早开吧,星夜兼程赶往铜鞮。我已写一封手书,授予姜校尉征兵三千之权,命人快马加鞭,赶到铜鞮。待校尉到铜鞮时,人数足了即可直接带走。”

说到这里,许徽顿了顿,环视四周,方道:“若人数不够…只要不闹出大乱子,一切从权,不知诸位有何异议?”

许徽本以为这一决定无人会反对,只是碍于摆出一个礼贤下士的姿态,才多问了一句,谁知她话音刚落,站在姜华身后的姜鸣便急急道:“不行”

按理说,拥有“列席”资格的人,才有权发言,侍立主君身后的亲兵没任何话语权。但姜华乃是在场的武将之中,官职最大的,姜鸣又是他的侄儿,不同于等闲亲兵。是以许徽望着姜鸣,万分平静道:“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自己去领二十板子。”

姜鸣此人呢,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又是族长的小儿子,很有点飞扬跳脱,张扬跋扈的样子。好在姜家千年传承,又没怎么发展壮大,姜鸣再怎么折腾,也就是折腾自家一亩三分地,还得防着威严的父亲动不动让他罚跪,罚抄。姜族长与儿子斗智斗勇这么多年,发现这小子的皮越发厚实,实在没办法,就交给沉稳的弟弟去管教,让他在姜华身边当一个亲兵。

在姜鸣心中,姜华文武双全,风姿卓然不说,还沉稳可靠,实在是天下难寻的顶尖人物。对于素来崇拜的叔叔得听许徽一个妙龄少女的命令,他自然生出了些许不忿,只是碍于每次许徽召集众人之前,都先把周默叫来。给人一种她下的命令不是自己想的,而是周默这个许泽第一心腹传达给她的,姜鸣自不敢反驳。

再说了,许徽容貌之美,气度之佳,乃是姜鸣平生仅见。与许徽一比,昔日姜鸣见过的美女就全成了渣,说不动心是不可能的。年少慕艾,怎么着也得在喜欢的人面前表现表现。所以,一见这次许徽乃是自己做的决定,而非与周默商量过,姜鸣想都不想,就直接反对,却在见到大家一同看过来的时候,有些紧张,吞吐了好半天,才勉强找到一个借口:“在未曾知晓敌人主力为哪一路之前,为何只给小叔叔这么少的兵?”

姜鸣话一出口,姜华扶额,不住叹息。

对一个看见书就头疼,想睡觉,天天变着法子往外跑,听着打仗两眼放光,却连兵书都不愿看,一门心思想与人比武,满以为自己上了战场不会死,只会建功立业,偏偏张口就是外行话的侄子,他还能怎样呢?拒绝?他的官位超过了身为家主的哥哥,原本不错的两兄弟,外表看上去亲亲热热,隔阂与冷淡却是谁都能感觉到的。姜华有心与嫡亲的兄长缓和关系,却碍不住对方多心,什么事都能看出七八种意思,总觉得弟弟不怀好意,觊觎家主之位。

姜华对兄长的要求拒绝也不是,不拒绝也不是,只得硬着头皮应下。唯一庆幸的,只有姜鸣心性纯良,否则姜华真是有苦没处诉去了。

对姜家的情况,许徽自是知晓的。这些天她冷眼看着,发现姜华行事极稳不说,也很是公允,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端得是坦坦荡荡,君子之风。

任何人都喜欢与君子做朋友,许徽也不例外。无论是从利益的角度,觉得姜华大有前途,还是从感官的角度看,对姜华评价不错,她都乐意卖姜华一个人情。所以她冷着一张脸,用略带居高临下的态度扫了姜鸣一眼,方道:“如此可笑的问题…二十板子记下,待会就去领”

姜鸣果如许徽所料,愤愤不平地抗议:“为什么?”

“质疑上峰命令,再加二十板”许徽不紧不慢,轻描淡写地说,“看在你是姜校尉侄儿的份上,我不介意教你一次,当然,也是最后一次。至于束脩嘛三十板子,如何?”

姜鸣不是傻瓜,见许徽一而再,再而三地加码,姜华都没说什么,旁人亦不言不语,就知自己方才定是说了外行话。但他天生就比较倔,亲爹百般体罚都没让他服软,是以此刻,明知自己犯了错,姜鸣还是梗着脖子,毫不犹豫地说:“不就是七十板么?成”

“与涅县相较,谷远较为散漫,一旦被敌人进攻,人心定会离散,这点不假。”许徽早将地图与资料研究了千百遍,想都不用想,张口就来,“但谷远两面环山,两面临水,可谓易守难攻。你见过哪支翻山越岭,孤军深入的部队,不求兵贵神速,巴巴跑去攻城的?”

攻城素来是战争最关键,也最拖时间的一环,若是不能速速解决,就要拖上很长一段时间,还指不定谁胜谁负。时人修建城池,最理想的地方便是如洛阳、太原这种,三面环山,一面绕水,若是富饶一些,守上三年五载也不是什么问题,能够生生将人拖死。所以,稍微有点头脑的军官,都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这也正是许徽责任重大的原因——她就得带着一支孤军,在打赢了入侵的敌人之后,还得翻山越岭,反过去攻人家的城。

姜鸣被许徽寥寥几语,驳得哑口无言,却尤自不服气,争辩道:“若是他们骗开城门呢?总比进攻涅县来得快吧?”

谷远县令陈秋是个很有才华的人,曾经有过日断百案的光辉记录,但他同时也是一个非常散漫,而且不拘小节的人。他贪财,原因在于只有足够的钱,才能满足他的酒瘾,所以对他来说,手下只要给他送了钱,然后大方针不错,一些小动作,他就完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且不说这样的行事,会让人心散到什么程度,单说“喝酒误事”这一点,就足以令人头疼。从某种角度来说,如果敌人偷袭或是骗开大门的时候,陈秋正酩酊大醉,底下人稍微收点钱,就真有可能上当,但姜鸣这孩子,似乎忘记了…

“我说过,兵贵神速”争辩到这份上,许徽非但不生气,反倒有点哭笑不得的意味,总算是明白了姜华的感受,“姜校尉与柳先生,将会去谷远”

听她特意点出这一点,还加重了音量,姜鸣先是一愣,随即脸红耳赤,只觉得无地自容。

如谷远县这般易守难攻,地势险要的地方,最忌守城者四平八稳,任你百种花招,千般计谋,我自走龟缩防御流。若真遇到这种情况,兵力多的话,可以将旁边的城镇悉数占了,让他们孤军困守,比一比谁更加能耗。若是兵力相差无几,甚至只是多个一两辈…还是打道回府,洗洗睡吧谷远县令陈秋的确不靠谱,那又怎样?奇袭被猜到,那就不是奇袭了,何况姜华与柳瓒马上就要带兵过去呢若真如许徽所料,敌人分兵,主攻涅县,奇袭谷远,遇上这等阵势,差不多就注定了徒劳无功,反倒是涅县这边的压力大一点。若对方不走寻常路,那也无妨,就凭柳瓒对人心的拿捏,对军事的了解,以及行事的阴损缺德程度,再加上姜华的稳重与威望,醒酒后陈秋对谷远县的了解,别说拖上十天半月,等到援军来,与援军配合歼灭,哪怕在援军没来之前以少胜多,也非不可能。若非如此,许徽会这样安排?猜到她想法的许泽会默认?

见姜鸣快把头埋到土里去了,姜华才淡淡道:“鸱得腐鼠,欲吓鹓雏,子侄无知,将军见笑。待会我就带他去领七十板字,一板都不能少。”

他将姜鸣贬得极低,言辞中却无任何斥责的意味,旁人自不会跟着他的言辞走。是以许徽笑了笑,淡淡道:“人非生而知之,些许事情疑惑不解,实属正常。三言两语,也求束脩,我岂是这般小气之人?”

第一百二十一章

“我,我才不要你免掉责罚”听得许徽此言,姜鸣猛地抬起头,尚带稚气的脸上,写满了不服输的意味,“七十板就七十板,我受了还不行么?”

见他这般不知好歹,许徽也有些愠怒,她给得是姜华面子,何尝在乎过姜鸣一个不通事理的年轻人?偏偏有些人硬是将她的好心当做驴肝肺,一而再,再而三地落她的面子。

若被这样顶撞,她都没些许作为,谈何统领军队?这个三军主帅,还不如换人来当的好是以许徽侧过头来,望着一旁的秦九,无论声音还是神情,比起方才都冷了不止三分:“将他拉到中军营帐中,给我狠狠地打,没伤筋动骨别来见我记住,四十板,不许多,不许少”

打板子是个技术活,愣头青没轻没重地几板子下去,就足以令人皮开肉绽,老手却能将力道拿捏得分毫不差。一般来说,军中专门会携带些许行刑的能手,专门负责这一方面的事情,至于会不会被人下黑手…那就完全看做人了。但在许徽率领的军中,掌管刑讯的不是别人,恰是由许徽的亲兵队长秦九兼着,自无人敢收了贿赂,为讨好旁人,在秦九眼皮底下胡来。

秦九跟着许徽多年,自然听得懂她话中的意思,他对许徽抱了抱拳,示意领命,也不对姜华告声罪,就走到姜鸣一旁,利落地给了他一肘。姜鸣抱着骤然间绞痛的肚子,来不及哀嚎,秦九身后的两个亲兵一个掏出一块布巾,一人随身带着的麻绳,手脚麻利至极地将他的嘴巴用布巾塞住,随即五花大绑了个结实,就像拖拽即将宰杀的猪羊一般,直接将姜鸣给拖了出去。

见许徽发了火,如此对待姜鸣,丝毫不顾及姜华的脸面,有些人看姜华的眼神就诡异起来。谁料姜鸣被拖拽出去后,先前一言不发,仿若未觉的姜华竟缓缓起身,对许徽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万分诚挚道:“多谢将军”

诸如庄七,邓玖这般心思虽有,但不甚通透的人,免不得对姜华这一举动嗤之以鼻,心道什么坦荡君子,原来也是个忍气吞声,任由人家将面子踩在脚底下的无能之辈。可周默、苏灿等人,心中却通透得很,柳瓒更是无所谓地笑了起来。

谢谢?是该谢谢新上任的将领为约束不服管教的部下,杀鸡儆猴乃是常态,聪明一点的人都将脖子缩得严严实实,哪怕装哑巴,也不肯让自己当那只往死的“鸡”,有个校尉叔叔的姜鸣却二话不说冲上前,连许徽给的台阶都不下,不宰他宰谁?姜鸣该庆幸许徽养气功夫好,又对姜华报以厚望,这才只给了他四十板,换做旁人,这般顶撞上官,又赶在这么个紧要关头,死了也不冤枉哪怕许徽勒令秦九,这四十板必须打得很重,伤筋动骨,可看着姜华的面子,谁敢真把姜鸣给废了,那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伤筋动骨一百天,可想而知,这一两个月,姜鸣是别想出战了。比起在前线厮杀,躺在后方休息,岂不安全?姜华也能对兄长交差,没带一个活蹦乱跳的侄儿出去,送具七零八落的尸体回来,是不是?

庄七、邓玖他们想不明白,才会嗤笑姜华无能,姜华心中明镜似的,对许徽只有感激,再无别的情绪。

到底不是自己的儿子,纵不服管教,也打不得,骂不得,更丢不得,只得捧在手心烫着自己。除却许徽这位上官之外,诺大军队中,再无人能有这般方便的身份与权力,帮着姜华教训姜鸣了。

见姜华理解了自己所作所为的深意,许徽轻轻颌首,淡淡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校尉无需太过自谦。天色不早了,大家也都去休息吧明日一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

哪怕是在想说几句话的人,见到许徽对姜鸣的处置,也乖乖地闭上了嘴巴。是以许徽一说散,众人对她抱了抱拳,便陆续离开,姜华亦然。他出了许徽的主帐,闲庭信步一般往自己的帐篷走去,身后跟着的亲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左推右搡,就是没人说话。

“姜校尉,请留步”

姜华心中诧异,转过身,就见柳瓒身后竟没跟一人,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这个年岁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着白色的细麻衣,哪怕身处军中,也照样穿着木屐,浑身上下除了一根绾发的白玉簪和腰间的玉佩外,再无别的装饰。无须刻意彰显,便是属于世家特有的优雅谦和,以及潜藏于温和外表下的高傲,或者说高贵。

一个年轻、英俊、温和还非常有才华的年轻人,无疑能得到许多人的喜欢,偏偏姜华每次与柳瓒接触的时候,都觉得不大自在。明明就与柳瓒见过那么几次,也甚少看见他说话,却不知为何有一种“此人极不好相与”的感觉,甚至在听到许徽的安排后,竟生出“为何与我搭档的不是苏先生”的想法。

姜华是一个很务实的人,素来看重证据,但同时他也是一个聪明的人,懂得跟随直觉走。所以他礼貌地对柳瓒行了半礼,方问:“柳先生特来寻姜某,不知有何要事?”

“姜校尉,你先回去吧”还不等柳瓒开口,只带了两个侍女的许徽就匆匆赶过来,想不想,直接说,“他无事”

柳瓒微微挑眉,不再多话,姜华见状,也没有多问,行礼告辞。

待他们走了一段路之后,一直挤眉弄眼的亲兵们终于忍不住了,姜鸣的事情不好谈,许徽的事情,还不足以作为谈资么?是以立马有个人说:“柳先生一直让我们以字称呼,从未说过自己的名字,可看他的风华举止,也知他定是世家众人,偏生又及弱冠之龄都未曾娶妻,身边一个侍婢也无,莫不是…”

他话音未落,几个亲兵都嘿嘿地笑了起来,露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表情。姜华眉头一皱,厉声道:“胡言乱语,不成体统你们若再这样口无遮拦,索性直接回去,免得我为你们收尸”

见他发火,亲兵们只得悻悻闭嘴,也不敢再多说,更不敢真将这事情作为谈资。毕竟议论上峰这种事,私底下做做就算了,若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传得满城风雨,等许徽查起来,他们必死无疑。

姜华见状,也觉得颇为无奈。

他眼力比之众人,好了不止一辈,心思更是机敏灵透,自然不会傻到将许徽与柳瓒当成什么情侣。在他看来,许徽急急地赶过来,连名声都不顾,冒着被误会的代价喝住柳瓒。与其说是两人闹脾气,还不如说,许徽知道柳瓒会说什么,在忌惮着他说出那句话,才这样做。联想一下柳瓒特意来找自己,莫非许徽是在…保自己?